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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我們地下說吧

2019-01-17 07:28宋長江
野草 2019年6期

宋長江

1

那場車禍發(fā)生在高速公路高架橋上。

齊志恒駕駛的轎車即將撞上護欄時——請注意,是即將,是尚未撞上的剎那間——他一定感覺到了血管里的血液像加了壓,直沖腦門,頭發(fā)瞬間豎立,血液旋風似噴薄而出……

假如齊志恒感覺到了,他可能并不清楚,那噴薄而出的,不是血,而是他的靈魂。這種活著的人難得體驗一回的詭異現(xiàn)象,就是我們俗稱的“靈魂出竅”。

不是迷信。信不信由你。

我們繼續(xù)推演。假如我們確定齊志恒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那么,撞擊護欄后隨車騰起的齊志恒,便是一具沒了靈魂的肉體。靈魂出竅了嘛。當然,說靈魂出竅僅對齊志恒而言。副駕位上的高秋麗,她的靈魂是否出竅,卻無人知曉。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稱,當時,聽到了一聲女人慘烈而又瘆人的尖叫。

目擊者還說,那輛奧迪車,先是撞上左邊護欄,隨后騰空飛了起來,車頂朝下,彈回到路面,巨大的慣性又迫使這輛車似三級跳遠,又似蜻蜓點水,竟然翻上路右邊的護欄——整個車,奇跡般騎在了護欄上,詭異地停了幾秒,終因伸出護欄的那部分多出半尺的長度,才慢慢向外傾斜,似乎不情愿,又似乎很決絕,呼地滑落下去。一、二、三、四、五、六,六秒,垂直跌入高架橋,伴一聲悶悶的巨響。

高秋麗慘烈而又瘆人的尖叫,還有那聲悶悶的巨響,齊志恒是聽不到的。依據(jù)“靈魂出竅”原理,那一刻,他已經(jīng)沒了清醒的意識。因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斷,他的死,既沒有恐懼感,也無疼痛感。從這個角度講,齊志恒是幸運的。這種死于無恐懼無疼痛的幸運,自然歸功于他的靈魂先出了竅。假如,他活著,以我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會誠實地告訴我們,一個人的死并不可怕,關鍵在于生命即將截止那一刻,也就半秒鐘吧,也許是一秒,靈魂是否出竅了。否則,真就不好說。

據(jù)交警勘查,當時的車速為120邁。那段路,限速110邁。顯然超速。就超那么一點點,正常情況下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然而,生活往往就在忽略不計的閑暇間,翻牌了,顛覆了,無法挽回了,玩完了。

教訓呀!

人已死,車已毀,現(xiàn)在談論超速與否,已不再重要,就算是給活人一個警示吧。行車違章和生活中的某些陋習一樣,已然成為常態(tài),常態(tài)的東西想改變,挺難。

問題是,出車禍的那一刻,情況完全屬于非常態(tài)。前方那輛車,忽然放慢了車速,齊志恒竟然毫無察覺。這里可能存在視覺差異因素,也可能是注意力懈怠,也許,坐在身旁的高秋麗多多少少影響了他。不過,他不想把后一個因素說出來。假如他活著,她也活著,或者她死了,他活著,他都不會說。

可惜,他和她都死了。

當時,齊志恒發(fā)現(xiàn)他的車與前面的車突然貼近時,他下意識做出了靈魂出竅的姿勢,同時左打輪,避免了必死無疑的追尾。然而速度太快,根本無法擺正車體,眨眼間沖向左邊護欄。就在這一刻,他意識到了死亡即將來臨,隨即,靈魂瞬間躍起——“忽”地出竅了。

所以,接下來所發(fā)生的一切,齊志恒全然不知。

事后交警查看高架橋上的監(jiān)控,包括目擊者形容,一致認為,車禍場面太不可思議,那輛車騎在護欄上的那幾秒鐘,像是車內人故意操控的,如演戲一般來了個亮相。也有人推斷,假設當時有人離車近一些,上前扯住車,按照平衡和杠桿力學原理,費上“吹灰之力”,車是不會跌入高架橋的,也許,人也不會死。

可惜。

可惜呀,這個假設,只能停留在“假設”的層面。

2

假設,是小說創(chuàng)作不常見的手法。用一下也無妨。

這篇小說最初的構思點,僅僅是個概念,沒故事。至于是什么概念,我暫時不說,說了,讀者讀起來就沒意思沒味道了。總之,那個概念,讓邏輯嚴謹?shù)乃枷爰一蚩犊ぐ旱难菡f家來闡述,一句話就概括了??晌沂菍懶≌f的,一句話完成顯然失職。為捍衛(wèi)小說家的尊嚴,我必須拿出看家本領,展開想象的翅膀,努力編個好看的故事。不然,我該下崗了。

小說創(chuàng)作由概念而生,內行人稱之為“主題先行”。私下講,“主題先行”的創(chuàng)作理念曾遭批判,批得挺熱烈,幾乎入了我的骨髓,影響了我大半生的寫作。后來逐漸明白了,主題先行不是錯,剖解概念離不開生活,關鍵在于要講出個好看的故事。于是,尚未確定用什么故事來支撐和闡釋那個概念的情況下,我隨手在電腦上敲出“故事”二字,意在提醒自己努力尋找個好看的故事。

無形的挖掘機伸進大腦,上下左右翻動儲藏的故事。翻出一個,不合適,晾到一邊,再翻。翻來翻去,終沒留住一個。耗時半夜,我?guī)缀踅^望了,傻呆呆盯著屏幕上的“故事”二字,恨不得用手摳出個故事。許是盯得太久,把眼睛盯花了,忽然產(chǎn)生錯覺,“故事”二字竟然變成了“事故”。我如小腦萎縮患者,反復默讀,最終確認,沒錯,是故事,不是事故。

瞬間的錯覺,意外帶來所謂的創(chuàng)作靈感,讓我想起我們的副市長齊志恒那場不可思議的交通事故。盡管那場車禍與我所要表達的概念離題萬里,以我目前的智商,唯有從那場交通事故下手,方可進入寫作狀態(tài)。

明知寫了那場與主題無關的車禍,加上這段創(chuàng)作談,無端增加了兩三千字,定會遭到編輯和讀者的貶斥,極有可能認為我是為了多混點稿費。就算是吧。聽說三四十年不動的稿費漲了,竊喜。又聽說,稿費的稅收起征點也提高了,再一次竊喜。盡管漲得不高,挺可憐的,可對我來說,漲總比不漲好。等這篇小說寫成功了,確定能發(fā)表了,我再給各位算算賬,核算一下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成本。當然,前提是,這篇小說能夠得到某個雜志編輯和主編的認可。順便告知,發(fā)表后的創(chuàng)作談,就不必寫了。實在為難,可以扣除這一段的稿費。

哈哈。

小說如此這般開頭,忽然感覺不倫不類,似乎有點不靠譜。我甚至也懷疑,我這個人是不是也走火入魔了,也不靠譜了?人不靠譜,還能寫出靠譜的小說嗎?

試試吧。

3

車禍發(fā)生在七年前。

修勤武是齊志恒的老領導,老市長。他兒子修正果是齊志恒的朋友。進一步說,修勤武是齊志恒的恩人。他們之間屬于典型的忘年交,感情深厚。當年齊志恒車禍去世,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修勤武,抱病參加了他的遺體告別儀式。大家都清楚,修勤武是老革命老干部,從不輕易到殯儀館,即便同齡的老同事去世,也僅僅是送個花圈以表哀思。

難道修勤武去世了?齊志恒繼續(xù)百思不得其解。不對呀,他老人家逝去了,他孫子跑我這里燒紙干嘛?這唱的是哪出戲?他當即否定了小伙子是修勤武的孫子。

小伙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隨后,汽車發(fā)動和車輪碾壓地面的聲音也漸漸消失。

車禍車禍,都是車惹的禍。盡管這孩子可能是找錯了地方,齊志恒還是默默祈禱,孩子,慢開,平安。

祈禱他人平安,已然成為齊志恒進入陰間后修煉出的最高思想境界了。他始終慶幸自己當年在車禍中靈魂提前出竅了,不然,那輛車一瞬間的飛起、翻車時的三級跳、跌入六七十米深的過程,想必能嚇破膽。想想看,翻滾時的撞擊必然造成骨折和頭破血流,肯定是疼痛的,甚至同樣也伴隨一聲長長的嚎叫。那叫聲也一定是恐怖的。

5

這些也不再重要了。齊志恒曾一度關心的,是車禍發(fā)生后的死亡處理結果。當然,具有十幾年駕齡的齊志恒,對處理程序和補償條款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身為副市長,齊志恒是到省城參加一個會議后,返程的路上發(fā)生車禍的。如此說,按照工傷死亡認定無疑,妻子和兒子,加上父母,獲得正常的撫恤金也是沒問題的??赡軙腥颂岢霎愖h,說齊志恒有專職司機,不應該自己駕車公務出行。這個問題對于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稍有同情心是不會追究的。心里嘀咕嘀咕也就罷了。何況他人緣不錯。好人緣總會得到面子的。再說了,該車的專屬司機出發(fā)前父親突然生病,而齊志恒又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司機,獨自開車去省城也并非第一次。他希望人們能夠習慣性認可吧,他相信政府辦的同志和市委書記市長們,能巧妙化解這個問題。

唯一的問題,也是令齊志恒最糾結的是,他在省城賓館準備返程時,巧遇東城高新區(qū)副區(qū)長高秋麗。注意,這個高副區(qū)長,既年輕又漂亮。盡管是末位副區(qū)長,名聲卻很響,比齊志恒這個副市長響上幾倍。尤其是她廉潔奉公的姿態(tài)和工作作風,是被公眾認可的,頗受贊賞。那天,正趕上高秋麗也在省城辦事,她是獨自坐快客去的。她低調,不張揚,三十幾歲挺難得的。意外與齊志恒相遇,是她主動提出搭便車的,齊志恒欣然同意,并開了句玩笑,說高新區(qū)的財政支出又省了一百多塊!高秋麗笑了,說,關鍵是一路不寂寞了。

問題是,一男一女,一個副市長一個副區(qū)長,同坐一臺車,又一起死掉了,可想而知,光怪陸離的傳聞能少嗎?盡管他們之間,因級別不同和分管工作不同,平日沒什么交集,甚至很難同時出席一個會議,這些都是有目共睹和有據(jù)可查的。但是,傳聞不管那個,誰能保證他們暗中不是情人,誰能保證他們不是預約同行,誰能保證他們是不是相約自殺,或因情感糾葛,他與她同歸于盡?

沒人說得清!

問題歸問題,糾結歸糾結,人都死了,想那些干嘛!齊志恒算是個想得開的人。自己不是個擁有豐功偉績的副市長,又屬于橫死,在東城的歷史上,很快就會被遺忘。

不忘的,只有家人。

當然,妻子沙麗君可另當別論。

齊志恒和妻子的感情一般,憑感覺,他斷定妻子外面有相好的。這回巧了,妻子在他死后,同樣可以斷定,他齊志恒早就有了情人,比如和他一起身亡的高秋麗。

重要的是兒子,沒了親爸了。不過,齊志恒確信,以他對兒子的了解,即便兒子認同爸爸是和情人一起死的,以他年輕人的思維,他可能并不認為這是什么恥辱,十七歲的他,曾經(jīng)表達過,爸爸若和媽媽離婚不必考慮他。他對爸爸的同情,齊志恒是能夠感覺得到的。

這樣說來,齊志恒應該安息了。

絕對應該安息。就在齊志恒的葬禮上,他看到了妻子沙麗君哭了,哭得淚流面滿。曾經(jīng)淡薄的情感,那一瞬間似乎也回來了,對妻子外面有人的推測,甚至產(chǎn)生了懷疑。

當然,遺憾也是有的。齊志恒以為,他的遺體告別儀式能和高秋麗的遺體告別儀式一同舉行。即便不能一起舉行,也應該在同一天。這是我們當?shù)氐牧曀?,死后三日火化。然而,他的尸體變成灰了,也沒看見高秋麗的影子。這是留給他的懸念。他深知,他和高秋麗沒一分錢的情感關系,就是一個臉熟而已。他為此深感內疚,僅僅因為自己一時疏忽,毀掉了高秋麗的年輕和漂亮,切斷了她蒸蒸日上的仕途。

齊志恒要想知道高秋麗下葬在何處,必須經(jīng)過七年修煉,才有可能在陰曹地府和高秋麗見面。他一直期待能見到高秋麗,目的很明確,當面向她懺悔。

這一天就要來臨了。再有四十八小時,齊志恒的修煉就圓滿了。

6

高秋麗究竟埋在哪里,齊志恒不知道,我們活著的人知道。

高秋麗并未埋入西山公墓。當時,東城市和高新區(qū)的領導給出的第一方案,是在西山公墓大門內的廣場一南一北,為他們二人各選一個墓穴。時任市長有話,面積可以比其他墓穴稍大一些,墓碑也要大一點,總之,醒目些,以示對二位任職期間所做工作的褒獎。

政府辦的肖主任親自出馬,協(xié)調安葬事宜。他首先找到齊志恒的妻子沙麗君,征求意見時,刻意回避了高秋麗,只是跟沙麗君商量,是選擇南還是北,并表現(xiàn)出拿不定主意的樣子,并自語,是北面好呢,還是南面好呢?

沙麗君正值喪事悲痛期,并沒過多考慮,說了句,北吧。

肖主任馬上附和說,我看行,都說坐北朝南,北為上嘛。

肖主任之所以如此附和,也是多年經(jīng)驗的積累。他辦理過數(shù)個市級領導的喪事,多數(shù)都是老干部,家屬的要求千奇百怪,為了防止節(jié)外生枝,只要家屬提出的要求在他的權限范圍內,他都會立刻答應。何況沙麗君僅僅是個選擇南還是北的如此簡單的問題。

意外的是,沙麗君主動說,不必修建高標準的墓。

這讓肖主任一時不解。但他還是點點頭。

沙麗君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外人看是怨氣使然,因為他們夫妻感情不和,齊志恒又是和高秋麗一起死的。其實不然。齊志恒意外身亡,沙麗君挺揪心的,畢竟夫妻一場。她流的淚,她的突然削瘦,齊志恒的父母及姐妹無一不認為是真誠的。感受最深的是兒子齊揚,他明明知道父母之間芥蒂不淺,卻被母親在父親死后的表現(xiàn)震撼了。他為母親擦淚,勸解母親,同時,這個涉事不深的孩子,對父母間的愛與恨,有了一種他目前還無法解釋清楚的迷茫。所以,沙麗君對齊志恒墓地的選擇,以及提出不必修建高標準的墓,得到全家人當然包括齊志恒姐妹的贊同。

低調,符合全家人的心理。

我們以不厚道或不靠譜的心態(tài)推測,沙麗君哭夫,難說不包含愧疚的因素。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高秋麗的家人,為高秋麗選擇了檔次低于西山公墓的東山公墓。

首先對埋入西山公墓提出異議的,是高秋麗的丈夫韓熙。其實算不上異議,他壓根就沒想把妻子埋進西山公墓。依據(jù)他的判斷,齊志恒作為副市長,必選西山公墓。因為那里著名嘛。他不想為亡妻掃墓時碰見齊志恒的家人。那些五花八門的傳言,雖然不堅信,離得遠一點總是不會錯的。所以,他事先就和岳父岳母亮出了自己的意見,將高秋麗葬在東山公墓。

起初,兩位老人猶豫,當政府辦的肖主任前來慰問,表示要把高秋麗埋入西山公墓廣場南側的時候,老人家順便問了一句,那個齊市長埋在哪?得知埋在廣場北側,老人便毅然決然支持女婿的決定。可以想象,在西山公墓轉盤廣場,一北一南立起兩個醒目的墓碑,又不是烈士,太過分!沒必要讓人們一進公墓,就會聯(lián)想到那場交通事故,丟臉!所以韓熙才提出,把高秋麗葬在并不著名的東山公墓,建造標準可適當高于普通墓地。

肖主任當即采納了韓熙的建議。

東山公墓位于東城以東,不屬于東城民政局直轄管理的公墓,而是由當?shù)卮遄幼孕虚_發(fā)的公墓。據(jù)說,尚未得到民政部門的公開認可,但也是默許的。因為死去的人,逐漸占據(jù)了大片土地,一擴再擴。承認東山公墓的合法性,只是個時間問題。

后來的事實證明,由于高秋麗的埋入,又有企業(yè)大張旗鼓的贊助,墓地修建的標準很高,具體說,比齊志恒在西山的墓地要高出一個檔次。由此產(chǎn)生了廣告效應,西山公墓的價格從此節(jié)節(jié)攀升,賣得十分火爆。不出兩年,就以土地出讓的方式納入市級管理,原村民獲得了大筆實惠。

嘿嘿,又扯遠了。

7

既然提到韓熙,我們就先聊聊這個韓熙。

韓熙和高秋麗是大學同學。韓熙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僅用十年便升任副院長,屬于官式學者。也就是說,他精通官場和學術之道,非書呆子式的知識分子。而高秋麗不喜歡教書,畢業(yè)后直接進入東城市統(tǒng)計局。用了九年,榮升為統(tǒng)計局副局長。

一天,高秋麗對韓熙說,郭清雨給我打電話,問我想不想動一動。

郭清雨是韓熙和高秋麗的校友,屬于大姐大的級別,時任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他們是在母校建校五十周年慶典上相識的,很是投緣。用郭清雨的話講,我很看好你們兩口子喲。后來韓熙和高秋麗得以提拔,郭清雨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那么,這個時候,高秋麗是不是繼續(xù)借郭清雨的東風往上走,令韓熙很傷腦筋。他知道,所謂動,自然要離開統(tǒng)計局,自然要高于副局的職位。那時他沒想到高新區(qū),因為高新區(qū)還僅僅是個規(guī)劃。所謂傷腦筋,傷在兩口子是否都奔波在仕途上,對家庭是否有利,對他自己是否有利。

高秋麗接著說,郭清雨讓我先去省委黨校待半年。

聽高秋麗的口氣,無疑是想動。

那一年,高秋麗三十四歲,是東城最年輕的副局長。當時就有傳聞,說高秋麗長得漂亮,說她不知抱了哪位高官的大腿才當上了副局長。漂亮,沒說的,韓熙當初也是因為她漂亮才追她的。至于抱了哪一位高官的大腿,傳聞當然是指男人的大腿,韓熙心里明鏡,是郭清雨老大姐一手操辦的,沒什么男人的大腿。那么以后呢,高秋麗隨地位逐步攀升,接觸人的級別也隨之增高,她又是個回頭率極高的女人,作為丈夫,他還能掌控得了嗎?

你現(xiàn)在可是悠哉游哉,舍得嗎?韓熙表情平靜,卻不表態(tài)。

高秋麗說,悠哉不假,寡味。

一個寡味,無疑表明了高秋麗的態(tài)度。

在韓熙的眼里,高秋麗文靜歸文靜,漂亮歸漂亮,給外人的感覺似乎沒什么魄力,但自從當上副局長,小小的野心漸露崢嶸,她對工作,對形勢,對官場所表露的態(tài)度,基本上是靠譜的。走在仕途上,進,是常規(guī),不進,則退。高秋麗所說的寡味,顯然是對自身價值感到有缺憾了。

于是,韓熙表明了態(tài)度,那就動一動吧。其實,他的擔憂,并沒因為同意高秋麗動一動而消解掉。

高秋麗去省委黨校待了半年后,回到東城,直接進入正在籌備中的東城高新區(qū),出任管委會副主任,負責外聯(lián)和招商引資。高新區(qū)正式成立后,順理成章當上了副區(qū)長。到車禍去世,僅僅兩年,她以務實的工作作風和自律形象,贏得了上上下下一致好評。報紙、電臺、電視,美女副區(qū)長高秋麗的曝光率,令人刮目相看。韓熙就感嘆了,一個人的潛力,真的需要挖掘或給他一個展示的平臺。

然而一場車禍,幾乎把高秋麗的形象徹底摧毀。盡管韓熙清楚,高秋麗和齊志恒之間沒人們想象的那種男女關系,但對民間傳聞你毫無辦法,尤其是市區(qū)兩級政府內的傳聞,難道還能用紅頭文件澄清嗎?

這時,我們就不難理解了,韓熙和家人所背負的名譽之辱是無法排解的。最后為高秋麗選擇東山公墓,就是不想給后人留下持久的話題。

非常遺憾,西山公墓里的齊志恒,無法得知這些。

齊志恒此刻所面臨和思考的問題是,那個尚不能確定是不是修勤武孫子的小伙子,跑到他的墳頭燒紙,究竟為了哪般?冥冥之中,他發(fā)誓,修煉期滿,他要將獲得的“超然功力”,以他的方式,報答所有關心他的人,包括他愧對的人,當然包括高秋麗。

8

夜里,突然下了一場大雨,齊志恒聽得到啪啪的雨柱沖擊地面的聲音。墓室內漸漸開始潮濕,雨水一滴一滴滲透下來。以往,家人燒紙后,墓室內會漂浮著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冥幣,此刻,那個小伙子燒的紙灰,以灰泥的形式,凝聚成水滴,一滴一滴滴下來。細看,不像是冥幣。齊志恒便動用了“超然功力”,發(fā)現(xiàn)一滴一滴的水珠,竟然是一頁一頁的紙,紙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由于墓室內太暗,看不清,齊志恒就拿出家人燒給他的冥幣,送給管燈師傅,請求把家人正月十五送的燈,借回來用一用。

管燈師傅說,借可以,你得把光遮住,擾了鄰居,我就得被辭退。

齊志恒說,明白。

管燈師傅收了錢,把屬于齊志恒的燈找出來,囑咐說,注意安全,別起了火,不然我吃不了得兜著走。

齊志恒說,您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

燈亮了。

齊志恒再一次啟動“超然功力”,將一滴一滴的水珠收集起來,再攤開,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部書,書名叫《經(jīng)歷滄?!耷谖浠貞涗洝?。書的扉頁,寫有一行字:

志恒,經(jīng)過努力,回憶錄終于出版了。捎給你一本,也了卻你的心愿。修勤武

齊志恒確定,那個燒書的小伙子,毫無異議是修勤武的孫子。

哈哈,無神論者修勤武,怎么也迷信了!齊志恒想笑,笑這個世界上的人變化莫測。隨后,又生出愧疚,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恩人——老領導修勤武。

原來,齊志恒在世時,知道修勤武正在寫回憶錄,并答應為修勤武出書出資。然而,一場意外的車禍,讓他放了個空炮。

9

了解齊志恒的人幾乎都知道,他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了東城市第一工業(yè)局,給局長修勤武當秘書。局長秘書,對齊志恒來說,絕對是光宗耀祖的角色。局下屬企業(yè)二三十家,哪個企業(yè)的領導都不敢小覷齊志恒,公事私事給足了面子。他們展望到了齊志恒的仕途會蒸蒸日上。沒錯,五年后,齊志恒當上了局長助理。又過幾年,修勤武就任東城市副市長,臨走前提拔齊志恒當上了副局長,再后來當上了局長。

吃水不忘打井人。為了感激和報答修勤武,齊志恒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和關系,暗中用力,解決了修勤武的兒子修正果下崗再就業(yè)問題。當然,都是背著修勤武操作的。因為修勤武反對領導干部搞不正之風,并鼓勵兒子修正果自謀職業(yè)。齊志恒清楚,修正果的確不是經(jīng)商的料。他偷偷告訴修正果,讓他放風,說因為安排工作問題和老爺子賭氣,然后不辭而別,去深圳闖蕩。其實,齊志恒已經(jīng)為他在深圳聯(lián)系了一家公司,公司老總是齊志恒的同學。

子女一帆風順,得意了修勤武,他逢人便講,甚至當著齊志恒的面也講過,我的孩子從上學到工作,從不靠父母,怎么樣,靠個人奮斗,個個有出息!

對此,齊志恒微微一笑。

齊志恒快速翻閱手中的回憶錄,很快找到了修勤武陳述修正果自謀職業(yè)的那部分。那一章節(jié)的題目叫《家教》。其中寫道:

我兒子的單位因長期虧損,被一家外地民營企業(yè)兼并。兒子借機向我提出,讓我給他安排到另外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工作。

那家企業(yè)的待遇是有目共睹的,肥得流油。這件事,我是可以辦到的,但是,我對兒子輕視民營企業(yè)的思想,很是警惕,并對他進行了教育,要兒子把目光放得遠一點。民營企業(yè)更能鍛煉人。

兒子堅決不同意,并鬧起了情緒。我說,不同意也好,也算給你一次機會,你就自謀職業(yè)吧。

可以問心無愧地講,我們這一代領導干部,大多數(shù)是經(jīng)受得住考驗的,一心為公,沒有私利。

兒子自謀職業(yè)無果,又見我不出面幫助他,一氣之下,離開了家。那時,我是心痛的。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兒子了。因為他的離家出走,具有斷絕父子關系的意思。

我兒子獨自去了深圳后,依靠自己的努力,不但找到了工作,還很快被委以重任?,F(xiàn)在已經(jīng)在深圳安家落戶,成為小有業(yè)績的企業(yè)領導。不能不說,平日的家教,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我為我的子女們而驕傲。

齊志恒啞然失笑。哈哈,老爺子,現(xiàn)在你還蒙在鼓里呢。

假如確定,前來墓前燒書的是遠在深圳的修勤武的孫子,也就是修正果的兒子,那么齊志恒就搞不明白了,是誰讓他來的?依據(jù)齊志恒對修正果的了解,他是不會讓兒子跑來送這本書的,這不是他的性格。當初,修正果就反對父親寫回憶錄和出書。由此齊志恒斷定,大概是修正果的兒子放暑假,回來探望爺爺,是爺爺安排孫子送書的。

難得老爺子還惦記我。齊志恒想。修老爺子應該是82歲了!祝他老人家健康長壽吧。您老的恩德,我齊志恒永遠不會忘。

10

修勤武從市長的位子退位前,以他的老資歷,游說相關部門以及曾經(jīng)共事的市級領導,力薦齊志恒出任東城市副市長。可以說,齊志恒從大學畢業(yè)后,每走一步,都沒離開修勤武的提攜?!叭艘卸鳌?,成為齊志恒內心和公開表達的口號。一部分人認為,他太張揚,天天感恩感恩的,目的是不是讓他的下屬感恩他?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齊志恒知恩感恩,可交。是的,從給修勤武當局長秘書開始,齊志恒對修勤武的感恩一直體現(xiàn)在行動上,幾十年,公開的,大張旗鼓的,年年登門給修勤武拜年,送上年貨。

修勤武七十大壽時,齊志恒想給他辦一場大型壽宴,被修勤武嚴厲拒絕。但是,每年春節(jié)齊志恒拜年送年貨,他卻欣然接受,只是板著面孔,說聲下不為例哈。年年送,年年說。齊志恒年年拜年,自然形成個規(guī)律,必須在修家吃午飯,修勤武親自下廚。這樣,在修家逗留的時間一般不會低于四個小時。作為副市長,齊志恒雖然公務纏身,但這四個小時,基本上雷打不動。他認了。餐桌上,修勤武往往會一再提醒齊志恒,不能搞腐敗,要清廉,不要學那些王八蛋。

修勤武對當下的領導們,從市長到各局局長,一個滿意的都沒有。他倚仗老資格,經(jīng)常在某些場合明目張膽罵街。齊志恒勸過,當然不好使。齊志恒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修勤武,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修勤武退休后的失意。齊志恒就想說,老局長呀,現(xiàn)在若按照您老人家的觀點,我無論當局長還是當副市長,都是寸步難行呀!可他不敢在修勤武面前造次。

以前,每年拜年,齊志恒的妻子沙麗君都會興高采烈跟齊志恒一塊去,后來漸漸變成齊志恒一個人。修勤武問,麗君怎么沒來呀。齊志恒解釋,說岳父岳母身體不好,在家伺候老人,她讓我問您好。

修勤武啊啊答應著。第二年第三年還不見沙麗君的影子,修勤武再也不問了。不過,修勤武暗示齊志恒,說,志恒呀,你呀,做什么事,都別過啊!說話的表情是嚴肅的,內含不便明說的意味。

齊志恒低頭說,我不會的。

齊志恒明白修勤武的意思,擔心他升了官嫌棄糟糠之妻。可他不想深入解釋,他也無法解釋清楚他和沙麗君之間的恩恩怨怨。

家丑不可外揚。齊志恒活著的時候,外人很難發(fā)現(xiàn)他和妻子之間的矛盾。他也就沒必要解釋。只有修勤武這樣知根知底的人,才會注意到。既然已經(jīng)離世,也無所謂臉面了,齊志恒愿意把相關情況在此公開,跟陰曹地府里的鄰居們探討探討。

齊志恒的墳墓后面,一左一右有兩個鄰居,一個是曾做過大學教授的老夏,夏教授,一個是曾做過精神病醫(yī)院大夫的老宮,宮大夫。他們時常聚在一起,談論些地面上的事情。

那一年,沙麗君四十一歲,說三十出頭絕對可信。她是中學教師,曾經(jīng)帶過一個劉姓學生來家里補課,說是學生家長求她的。那年過年,學生的父親一次性送來兩萬塊,沙麗君拒收。那陣子齊志恒很忙,對此事并沒往心里去。他說過,只要那個家長給錢不是沖他這個副市長,他不干涉。后來,齊志恒也知道,那位家長多次請沙麗君吃飯,并給她買衣服,都是高檔衣服。開始她也拒絕,后來為什么不拒絕了,齊志恒也沒問,只是留下一個可供閑暇時琢磨的縫隙。甚至以為,那位學生家長,有朝一日一定能求到他。

有那么一陣子,沙麗君的精神頭異常高,滿面春風。別人以為,是丈夫當上了副市長,把她榮耀的。其實不然。沙麗君對他當官,包括當上副市長,從沒表示過熱烈情緒,從感情上倒是有些疏遠。這是外人無法覺察到的。她對齊志恒經(jīng)常晚歸或住酒店工作,偶爾露出隱隱不滿的情緒。齊志恒想到了妻子可能懷疑些什么,是的,和他接觸的女性不少,把電話打到家里的也不少。最后,沙麗君竟然養(yǎng)成了習慣,打到家里的電話一律不接。無論齊志恒在家還是不在家。

家庭矛盾或者說家庭氣氛,驟然起了變化。

齊志恒斷定,妻子外面有了情人。最直接的感受,是妻子跟他的性生活逐漸淡了,幾乎再也沒有主動過。由此,齊志恒成為一個“失去性生活”的副市長,而且還要在某些場合,大凡涉及妻子時,還要表示出他們夫妻間很信任,很恩愛,以此拒絕某些女人的誘惑。

是的,他怕與妻子的不和一旦傳出去,有些女人會乘虛而入。

夏教授首先下了個判斷,說你們倆都是好人,只是缺少溝通呀。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溝通的。人與人之間,其差異性,決定了溝通的程度。有些人之間,根本就不存在溝通的可能。宮大夫給了專業(yè)性的定論。

這個觀點,齊志恒認可。他認為他和妻子是無法溝通的。盡管妻子是教師,平日卻少言寡語。這是她的天性。他齊志恒呢,處在領導崗位上,有些話不便說給妻子聽。有些事,說多了,對她對己都沒好處。他又是一個不太會哄媳婦的男人。他不是不想溝通,工作太忙,偶爾想說說心里話,往往在有限的時間里,得不到回應,因而對溝通失去了耐性。

夏教授解釋說,太忙,是借口,沒耐性,是托詞,是沒自信或者是已經(jīng)有了其他女人占據(jù)了你的心。你有其他女人嗎?說白了,就是情人?

沒有。齊志恒果斷否認。沒情人,不敢,怕閃失,丟了前途。

那個高秋麗難道不是嗎?

不是。絕對不是。齊志恒起誓說。

提起高秋麗,齊志恒就想流淚。進而想起沙麗君。他雖然確定妻子外面有了男人,但他一直沒問。他怕,他怕沙麗君坦然承認,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去面對,有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面對,甚至懷疑自己的承受能力。這個承受能力,就是自己作為副市長的尊嚴。假如他是個身無官職的人,他的承受能力或許能強些。當然,他也為自己尋找到了另一個理由,他之所以這樣做,也是為了兒子。

修煉即將結束,齊志恒經(jīng)過修煉,已經(jīng)把生前比作過眼煙云,肉體和靈魂離開了人世間,他和沙麗君之間的一切一切,都沒意義了。令他略感欣慰的是,每到祭祀的日子,他總能看到沙麗君和兒子的身影。

足矣。

11

齊志恒繼續(xù)翻閱回憶錄,浮想聯(lián)翩。

修勤武萌生寫回憶錄的想法,早在齊志恒去世前兩年。

齊志恒春節(jié)去給修勤武拜年,修勤武流露出想寫點東西,說,老了,有些事情我平日很少說,連孩子們都不清楚,我想給他們留個紀念。

寫回憶錄,是許多老干部退休后都在忙活的事。齊志恒就說,您老身體好著呢,想那么多干什么。他是從心里不贊成。當時最真實的想法是,雖然修勤武的經(jīng)歷挺豐富,挺革命,值得回憶,但寫不寫回憶錄,值得商榷。為什么?以他老人家的歲數(shù),和他一起共事的人大多健在,從“反右”到“文革”,人與人之間的恩恩怨怨,是扯不清的。以修勤武的秉性,平日與齊志恒談及往事,思想都很尖銳,難免傷到其他人,會給他自己惹麻煩。再說了,他寫的回憶錄,出版社絕對不會出。一座小城市曾經(jīng)的市長,又沒什么驚天動地的業(yè)績,不值得出書。即便出這類書,絕對得自費。

齊志恒不贊成修勤武寫書,還有個原因。齊志恒這一代的年輕干部,趕上了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體制改革,干部的作風和路數(shù),跟修勤武時代的干部不能相提并論,他深切感受到了許多難以啟齒的事情,比如錢權交易一類的不正之風。齊志恒現(xiàn)在之所以敢于坦言,是因為他已經(jīng)入土,無所謂了。如果活著,哪怕不在副市長的位子,也是萬萬不能說的,更別說寫出來。而修勤武那一代老領導,趕上改革之初,還屬于傳統(tǒng)的老革命思想,不正之風少一些。所以,他們敢寫??捎幸馑紗??寫出來,出版了,無非送給親朋好友,人家看不看很難說。再說了,寫書談何容易,修勤武的文字表達水平他最清楚。

第二年春節(jié),齊志恒再去拜年,修勤武拿出一部分手稿,半遮半掩,說,志恒呀,我寫了點東西,回憶回憶挺有意思。但沒提出書的事。

那年修正果也從深圳回來過年,偷偷跟齊志恒說,你勸勸老爺子吧,寫那玩意,純粹是浪費時間。

齊志恒說,總比閑著沒事做好。隨口對修勤武說,寫出來了,我想辦法給出書。一句客氣話而已。當然,假如需要,他作為副市長,找個單位給拿個三四萬出書,小菜一碟。

半年后,修勤武的女兒找到齊志恒,把一摞子書稿擺在他面前,只說一句,齊叔,我爸寫完了,非讓我送給你看看。

書稿第一頁,是修勤武寫的條子,很客氣:

志恒:經(jīng)過努力,終于寫完了。麻煩你,不忙的時候,幫我把把關。修勤武

齊志恒沒脾氣了。可是,因為工作太忙,一直沒騰出時間拜讀。說一點沒讀也不對,開頭的七八頁是看了。那一段寫的是少年時代,修勤武參加兒童團的事。一個月后,修勤武主動打電話,征求意見,齊志恒應付道,我正在看,有些地方我得考慮考慮,比如書名,《我的不平常的經(jīng)歷》,好像沒什么文采,您老是個文化人,最好起個有文化的名字,比如滄桑呀,歲月呀什么的。其實,齊志恒自知是瞎咧咧。

好,好!修勤武電話里表示贊成。這種態(tài)度讓齊志恒很意外,修老爺子可是個不容他人質疑的領導。

書稿在齊志恒那里又放了兩個月,遺憾的是,不久,齊志恒遭遇車禍,離開了人世。那筆出書的錢,也不知是如何解決的。

12

冥冥之中,齊志恒感慨萬千。他又隨意翻了幾頁,想找一找有沒有寫他齊志恒的。

果然,找到了齊志恒的名字,篇幅不長,主要記述修勤武是怎樣重視知識分子和培養(yǎng)年輕干部的事情。

局機關分配來了幾位大學生。齊志恒是其中之一。我沒上過大學,深知知識對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起到的決定性作用,培養(yǎng)知識分子干部,也是我們老同志義不容辭的責任。經(jīng)過短短一個月的考察,我把齊志恒調到我身邊,做我的秘書。當時班子內部有反對意見,說小齊有自己的技術專業(yè),做秘書不妥,可能失去一個未來的專業(yè)技術人才。我在領導班子會上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搞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技術人才固然重要,但是,沒有一個懂技術的領導干部,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也是難以成功的。

我讓齊志恒跟隨我,就是要言傳身教,在思想上,讓他始終保持革命性,盡快成熟起來。未來中國,需要具備專業(yè)知識的領導者。

……

齊志恒同志沒有辜負我的殷切希望,一步一個腳印,

踏踏實實,最終成為我們東城市最年輕的副市長。

……

不幸的是,因一場意外的車禍,齊志恒同志英年早逝……

齊志恒晃晃腦袋,無異議。突出一下老同志以革命利益為重,培養(yǎng)年輕干部,無可厚非?,F(xiàn)在老同志寫回憶錄,往往如此,思想上拔高一下,純屬正常。

隱私。突然,隱私這個詞兒跳進齊志恒的大腦。修勤武的隱私是否寫了。完全是出于好奇,齊志恒快速翻找涉及女人的文字。遺憾,沒有找到那個叫明月鳳的名字。

哈哈,齊志恒笑了。老修是不會寫的。寫男女私情,除非他傻了糊涂了。不寫,也屬正常。

關于修勤武的隱私,這世上恐怕僅有齊志恒知道。

13

明月鳳,顯然,不是修勤武的妻子。

修勤武的老伴兒叫什么,齊志恒真就不清楚,平時他叫她康姨。從年齡上講,齊志恒叫修勤武的老伴兒叫康姨,沒錯,但修勤武卻讓自己的兒女叫齊志恒叫叔。輩分在這兒有點亂,按照修勤武的觀點,凡我的同事,無論年齡大小,都是同輩。修正果小齊志恒三歲,叫齊志恒叔叔,自然別扭。開始叫過,混熟了,就不再叫了。齊志恒也不讓叫。

可能是修勤武和老伴兒康姨性格上文化上的差異,兩個人,除去日常生活瑣事對對話,生活以外的話題幾乎沒有。家里去了客人,康姨一般只是對客人點點頭,不多言不多語。當然,齊志恒去了另當別論,因為他們太熟悉了。外人來了,康姨表現(xiàn)得很謹慎,常常躲到里屋,或去廚房待著,倒水沏茶一類的事情全由客人自己動手。修勤武對客人有言在先,茶水已備好,喝不喝由你,他是絕對不肯伺候的。齊志恒想過,假如他的妻子康姨做事得體,有文化,年輕又漂亮,絕對會成為家里的主角。

那么,修勤武的生活里,就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那個叫明月鳳的女人。

明月鳳是當年局機關的打字員。性情溫和,長相甜美。那時,整個機關就一個打字員,所有科室的材料,都由明月鳳來完成,工作量很大。打字室和齊志恒的辦公室相鄰,兩人接觸最多。齊志恒承認,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心里戀上了明月鳳,差一點做出表白。最后沒表白,私下講,是因為明月鳳的學歷與他不般配,明月鳳僅僅是個中專畢業(yè)生。另外,那時齊志恒給修勤武當局長助理,他對自己未來的前程充滿了更高的期待。

明月鳳結婚生孩子后,跟齊志恒說,想換個工作,打字太累,何況她休產(chǎn)假期間,局里從下面企業(yè)借來一個打字員。明月鳳說,就不要讓人家回去了。齊志恒對明月鳳一直存有好感,便把明月鳳的話正式跟修勤武說了,提議讓明月鳳做團委書記。修勤武甚至沒做什么思考,說,我看行,就讓她做團委書記吧。那時,齊志恒的業(yè)務范圍逐漸擴大,替代修勤武做了許多工作,修勤武的許多文字材料,逐漸過渡給了已經(jīng)當上團委書記的明月鳳??赡苁敲髟馒P打字打得多,她文筆思路清晰,能夠根據(jù)修勤武的語言特點組織材料,尤其是講話稿,可以讓修勤武講出自己的風格??吹贸觯耷谖錁O其欣賞她,但他從不對外人說。在外人面前,修勤武對她跟對待齊志恒一樣,不批評就算燒高香了。

齊志恒一直以為,明月鳳當上團委書記,他齊志恒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從來未考慮過修勤武跟明月鳳之間存在曖昧關系。后來一個偶然機會,他才發(fā)現(xiàn),修勤武與明月鳳之間的曖昧關系,早就存在了,他只是蒙在鼓里。

那是修勤武就任副市長后,一個全國性的行業(yè)會議在東城舉行,由國家輕工業(yè)部主辦,東城市政府承辦。作為對口局,齊志恒承擔了會議具體的調度工作。修勤武作為分管副市長全程參加了這次會議。

修勤武的講話稿,原本是由齊志恒安排副局長起草的,由齊志恒最終審定。會議開幕的頭天晚上,明月鳳突然出現(xiàn)在會議舉辦地——皇朝大酒店的走廊里。齊志恒只是遠遠地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裝束異于平日,風衣的領子是豎起的,步伐匆匆,顯然是不想讓熟人看見。作為曾經(jīng)的同事,自然逃不過齊志恒的眼睛。這時的明月鳳,已經(jīng)調到團市委工作了,此會與她沒半毛錢的關系。即便如此,齊志恒也沒把她和修勤武聯(lián)系起來。第二天的會議上,修勤武的發(fā)言,與原稿出入較大,齊志恒才猛然醒悟,昨晚,修勤武住在酒店,一定是偷偷把明月鳳調來了。

僅僅是懷疑。齊志恒并不帶有窺探的心理,甚至覺得挺好笑,笑修勤武實在不必這樣偷偷摸摸的,給他齊志恒打個電話,表示對發(fā)言稿不滿意,讓他通知明月鳳過來幫助改改發(fā)言稿,完全屬于正常的事情。

不久,明月鳳調到了政府辦,做行政副主任。一天,修勤武親自給齊志恒打電話,要齊志恒陪他去北戴河出席一個會議。會議與齊志恒所在局的業(yè)務既有關也無關。當他知道另一個同行人是明月鳳時,忽然明白了,這是修勤武刻意帶明月鳳,讓他當“避嫌牌”。途中,修勤武第一次對齊志恒坦言,說,明月鳳是他這一生最懂他的人。齊志恒是個明白人,沒有讓修勤武繼續(xù)說,僅僅說了兩個字,明白。只是,他的內心想到了康姨,想到了修正果,隱隱覺得似乎有些對不住他們。

那么,修勤武寫回憶錄,是如何體現(xiàn)這一段私情的?

未提一句。倒是把自己的老伴兒,提升到風雨同舟的境界。字里行間,透露出對老伴兒的愛情之堅貞。其中寫道:

我一生有兩種愛,一種是對革命事業(yè),一種是對自己的親人。革命事業(yè)占據(jù)了我大部分的愛,但對自己的親人,尤其對我的老伴兒——康淑霞,她對我付出的是無微不至的關愛,我奉獻的是忠貞不渝的情感……

齊志恒懵圈了,想笑卻笑不出來。仔細想,作為修勤武這樣的領導,寫回憶錄不寫隱私也是情有可原的。傻子都不會把那些情感隱私公之于眾。齊志恒對人和人生,忽然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感覺,進而又聯(lián)想到了高秋麗。

七年修煉期就要到了,也就是說,他馬上就要了卻和高秋麗見面的心愿了。高秋麗雖然和他沒情感上的交集,意外的車禍已然把他和她連到了一起。那么,他們之間,應該是有緣分的。他想和她談談緣分問題。以他對高秋麗的了解,假如生前他們倆有過更多的交往,他百分之百能看上她的。所以,他要和她談談,可能的話,不妨談談感情。又一想,不成,妻子沙麗君百年之后怎么辦?兒子要是把妻子和自己合葬怎么辦?

齊志恒最終決定,他跟高秋麗不談感情,只表達懺悔,盡可能幫助她照顧她就行了。死前沒緋聞,死后即便有了不實的緋聞,天地知道我們的清白就可以了。又進一步想,期滿后,他還要去看看沙麗君,七年了,她應該又尋到新的歸宿了吧。那么這個男人是誰?能是那個學生家長嗎?假如沙麗君再婚,死后是不是應該跟現(xiàn)任丈夫合葬?要是這樣的話,他和高秋麗交往似乎說得過去。依據(jù)他的判斷,四十剛出頭的韓熙不可能不再婚。

齊志恒嘆了一口氣。

夏教授問,嘆什么氣?

齊志恒不語。

夏教授說,我知道,修煉期滿了,要見親人了,要回到世上走一遭,心思多了。

齊志恒點點頭。他不想把心思說給夏教授聽。

14

第二天,齊志恒無所事事,又捧起那本回憶錄,繼續(xù)翻讀。

根據(jù)市政府要求,局里決定淘汰第二食品廠舊的生產(chǎn)線,引進國外自動化流水線,打造國內最先進的食品生產(chǎn)企業(yè)。為此,我們從國外十多家生產(chǎn)食品設備的企業(yè)中挑選,最后,定在了日本。對方邀請我?guī)ьI相關人員去考察。到了日本之后,我首先發(fā)現(xiàn),要賣給我們的設備盡管是沒使用過的設備,但不是最先進的。我當場拒絕接受。我們決定離開日本時,日方承認了錯誤,簽署了新設備購買協(xié)議,避免了國家和我們企業(yè)遭受經(jīng)濟和政治上的損失。

不對呀!齊志恒皺起了眉頭。

當時,齊志恒是考察團的成員。他上大學期間,修過日語。他是通過查閱日語資料以他的行業(yè)專業(yè)知識首先發(fā)現(xiàn)問題的。為了謹慎起見,他偷偷把這個問題告訴了修勤武。修勤武似乎不太信,說機器是全新的,怕他說錯了,影響兩國的友好關系。修勤武還說,這條生產(chǎn)線可比我們的先進多了。齊志恒說,機器新不代表最先進,與我們來之前他們所提供的資料有出入,即便是我們進口這條生產(chǎn)線,價格上必須砍。修勤武猶豫,讓他觀察觀察再說。齊志恒不想等,怕錯過機會無法挽回,就私下與日方代表交涉,明確表明這不是他們預先敲定的設備。日方代表神情略有緊張,突然用夸張的表情說,是他們理解錯了,是個失誤,鞠躬表示道歉。并在公開場合正式向中方團長修勤武道歉,一切似乎是那么地真誠。

事后,修勤武對齊志恒又是恨又是愛。恨他擅自與日方交涉,沒把他放在眼里,愛的是沒有給工作留下隱患。那么,修勤武如此回憶,是他忘記了當時的情景還是……齊志恒想,大概是虛榮心吧。我已作古,他作為當時的團長,從完成任務的大格局出發(fā),他這樣說未嘗不可。齊志恒借此想到,許多歷史,大概因為個人的記憶問題,或其他什么原因,也會走樣的。好在,這不是正史。

不過,當齊志恒讀到下面一節(jié),突然激動起來了。

在我任市長期間,政府根據(jù)群眾意愿,準備修建一座東城標志性的雕塑和廣場。雕塑是由省美院教授設計的,充分突出了美麗山城的特色。但雕塑應該放在哪個位置,眾說紛紜。由于我沒能頂住壓力,最后把地點確定在東城北面的迎賓路起點。后來證明,這個選擇沒有經(jīng)過慎重考慮,沒有考慮未來城市的發(fā)展,建后短短兩年,就被拆除了。假如我當初考慮到這個因素,堅持原則,完全有能力推翻那個方案,也不至于造成不必要的浪費。

齊志恒徹底暈了。他確定修勤武不是糊涂或忘記了,而完全是有意為之。這件事的真相是,在齊志恒和規(guī)劃處極力反對的情況下,修勤武武斷地決定,把雕塑放在了東端迎賓路的起點。完全是他個性和權威的體現(xiàn)。那是個上億元的項目呀!

齊志恒合上回憶錄,不敢再往下讀了。他怕讀出更多的“錯誤”。

15

齊志恒算了一下時間,離他修煉“超然功力”圓滿還差三個小時,也就是說,再有三個小時,零點以后,他就可以領取“陰陽兩界出入牌”了,然而,他卻沒一點點的興奮感。

夏教授覺出他的異常,便問,快出去了,快要見到親人了,怎么不高興?

齊志恒情緒低落,把修勤武回憶錄中的不實之處說了出來。

夏教授哈哈大笑,說,這一點都不新鮮,你就不要憂國憂民了,把高秋麗弄到身邊來陪著你,是最大的幸福。我給你算了,你媳婦沙麗君以后去世了,是不可能和你埋在一起的。

齊志恒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相對真誠的人,也一直認為修勤武在為官上是自己的榜樣。盡管因形勢發(fā)展和所處時代不同,自己沒能像修勤武那樣廉潔奉公,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算出格,也就是說,自己還算是個有良知有底線的領導干部。但修勤武回憶錄的“失真”,他卻不能理解,甚至對修勤武的人品產(chǎn)生了懷疑。他多么希望這些“失真”,是修勤武因年歲已高腦子糊涂而導致的。他不想破壞修勤武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夜不能寐。齊志恒突然決定,出去后的第一件事,是勸說修勤武,不要將這本《經(jīng)歷滄?!耷谖浠貞涗洝钒l(fā)放出去。希望他能夠尊重歷史,重新修改。

終于到了零點。

鐘聲響過,齊志恒領取了“陰陽兩界出入牌”,化作青煙飛出墳墓。

這是齊志恒第一次離開西山公墓。黑的夜,在他眼前是明亮的,猶如白晝。依據(jù)西山公墓陰界協(xié)會要求,他目前只能在夜里出行。假如需要白天出行,須辦理特需出入通行證,一次出行,不得超過七十分鐘,并要承擔可能出現(xiàn)的風險,比如,被烈日暴曬,陰魂變異,難以保證魂體完整回歸墓地?;虺霈F(xiàn)其他意外,無法回到墓地,成為無歸宿的野鬼。

齊志恒原本是想直奔修勤武的家,用充分的時間,說服修勤武,收回那本回憶錄。他知道,修勤武很倔,不會輕易銷毀已經(jīng)印完的書。卻不知何因,竟鬼使神差飛回了自己的家。

沙麗君獨自一人側臥在床上,似睡非睡。房間和床上,并無齊志恒想象中的男人。齊志恒第一個感覺是心酸。再細細瞅瞅沙麗君的臉,憔悴,蒼老。才七年,才剛剛過五十歲呀。她為什么不換個活法呢?

按理,沙麗君不入睡,他們之間是無法對話的??升R志恒忍不住,問,麗君,還好嗎?

沙麗君竟然回答了。不好!

齊志恒一怔,難道她已經(jīng)睡了,可她明明半睜著眼睛呀。由此判斷,此刻,她的意識處于半睡半醒狀態(tài)。同時證明,她的腦神經(jīng)應該是紊亂的。她已經(jīng)進入更年期了吧?

還恨我?齊志恒小聲問,再次試探她的狀態(tài)。

恨!沙麗君果斷回答。

齊志恒無語。就換了個話題,兒子可好?

沙麗君茫然道,他大學畢業(yè)了,想留在北京,不想回到我身邊。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只要有出息,也算給他爸爸一個交代。

齊志恒立刻捂住胸口,想哭??伤麩o淚。他還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沙麗君閉上眼睛,嘴角似乎露出微笑。

齊志恒伸出手,想撫摸一下沙麗君的皮膚,沙麗君一翻身,揮了一下手。你走吧,別煩我。

齊志恒收回手,黯然離開了家。

16

齊志恒輕車熟路飄移到修勤武的家,卻發(fā)現(xiàn)修勤武的房子換了主人。這讓他深感意外。魅影無法與生前不熟悉的人交流,所以,面對陌生的新主人,他只好默默告退。他不得不動用修煉的“功力”,嗅著修勤武殘留的氣息,又一路漂移到了月季公園北側。

這里,原本是一大片起起伏伏的綠色園林,此刻卻被無數(shù)的燈光所覆蓋和取代。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建成了別墅區(qū)。別墅區(qū)的拱門上寫了六個大字:月季別墅家園。

我們東城人都清楚,月季公園以及四周,青山綠水,風景宜人,是東城最佳的風水寶地。齊志恒在世時,多個開發(fā)商通過各種門路找到他,要征用一部分建別墅,都被他拒絕了。作為分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無論面對開發(fā)商,還是在市長辦公會上,他據(jù)理力爭,一直堅守自己的原則,他認為,在這里建別墅,破壞了城區(qū)內的唯一一塊大面積綠地,相當于破壞了城市的肺,一個人的肺壞掉了,還能正常呼吸嗎?那么,僅僅七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當時雖然已經(jīng)退休,偶爾也“參政議政”的修勤武,是他的絕對支持者,如今他怎么會住到了這里?

齊志恒循著修勤武的氣息,找到了修勤武的新家。站在門前,他還是狐疑重重。當他飄進屋子,看到了墻上懸掛著修勤武和老伴兒的合影,他才正式確認,這是修勤武的新家。

不過,齊志恒并沒來得及繼續(xù)思考別墅為什么建了,修勤武為什么也住進了別墅,而被一種無人的空靜攝住了。他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卻看不到一個人影。盡管燈是亮的,甚至彌漫著修家人的氣味。以他的判斷,在他來之前,這里出了大事,關乎人的生與死。

齊志恒繼續(xù)啟動“功力”,快速追尋修勤武的氣息,在空中飄移,最終,停止在東城最好的一家醫(yī)院。在走廊里,他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包括東城市的領導們,修勤武的老伴兒康姨,還有那個在他墳前燒書的小伙子。

齊志恒站在走廊的盡頭,靜靜地觀察。很快就確認了一個令他十分揪心的事實,修勤武同志,因突發(fā)心肌梗塞,經(jīng)醫(yī)院全力搶救,醫(yī)治無效,幾分鐘前剛去世。

齊志恒傻了。但他無淚。按照陰間規(guī)矩,在修勤武的遺體尚未火化前,他與他不能接觸。假如修勤武活著,他可以以依托夢的方式與他交流。現(xiàn)在,修勤武的靈魂正在升天途中,他無法打擾他。

于是,齊志恒返回到了西山公墓。

夏教授見齊志恒悶悶不樂,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就問,媳婦又結婚了?

齊志恒沒吱聲。

夏教授開導說,想開一點吧,她再婚,也是人之常情。齊志恒沒接夏教授的話,沮喪地說,修勤武去世了。

夏教授說,八十多歲的人了,去世也正常呀。

齊志恒長嘆一口氣,說,那本回憶錄改不了了。

宮大夫湊過來說,那也不一定,那本書還沒送出去的話,可以收回嘛,可以做做他家人的工作。

齊志恒立刻來了精神,連聲說,對,對,他兒子修正果當初就反對他老爸寫回憶錄。

這時,齊志恒才恍惚意識到,他在醫(yī)院里并沒看到修正果,說明修正果還在深圳。但他相信,三天后的遺體告別儀式,修正果一定會趕回來。

齊志恒決定三天后參加修勤武的遺體告別儀式。

遺體告別儀式和火化都在白天。齊志恒要想白天出行,必須提出申請,領取白晝特別通行證。并且要儲存足夠能量,不然,極有可能在陽光下耗盡七年修得的功力,難以返回墓地,成為孤魂野鬼。于是,他提出申請的同時,靜心待在墓里接地氣。

由于“白晝通行證”審批嚴格和程序繁雜,第三天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他才拿到批件,便匆忙飄至殯儀館的告別大廳。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每位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人,手里都拿著修勤武那本《經(jīng)歷滄?!耷谖浠貞涗洝贰V鞒秩苏谥碌吭~:……修勤武同志的回憶錄,為我們留下了一份珍貴的東城歷史資料,已經(jīng)正式被市檔案館收藏……

齊志恒徹底絕望了。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躺在透明罩子里的修勤武,一時五味雜陳,難以言表。他終于明白了,人世間的事情,以他的功力,是管不了的。

17

身心疲憊的齊志恒,沮喪地提前返回西山公墓,進了墓門,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會客廳里坐個女人,再仔細看,竟然是高秋麗。他措手不及,一時語塞。

高秋麗站立起來,似乎也有些激動,嘴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

齊志恒走近高秋麗,鞠一躬,叫了一聲,秋麗……

叫了聲秋麗,齊志恒覺得既別扭又曖昧?;钪鴷r,他叫高秋麗叫高區(qū)長,高秋麗叫他齊市長。他剛想重新叫聲高區(qū)長,高秋麗訥訥道,齊市長,我……來……我對不起你。

齊志恒一怔,大聲說,你這說哪的話呀!是我對不起你。七年來,我苦苦修煉,就為了能當面跟你說聲對不起。我憋了七年了,我一直在默默贖罪,是我害死了你,斬斷了你的大好前程。

高秋麗搖搖頭說,不是的,世人都以為你我之間有隱情,你呢,也一直以為是你連累了我,害了我,其實,我心里清楚,是我害了你。

齊志恒摸不著頭腦,就說,哪里哪里,是我害了你。

高秋麗抬頭看了一眼齊志恒,說,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愧悔,假如我當初不是癡迷仕途,不做非分之想,那么……可惜……高秋麗低下頭,一時竟哽咽了。

齊志恒不解,眨了眨眼。

高秋麗擦了擦眼角,猛地再次抬起頭,像似下了決心,不給自己猶豫和反悔的余地,說,我要坦白地告訴你,咱倆當初在省城的‘偶遇,實際上我是有預謀的。

預謀?什么預謀?齊志恒一驚。

高秋麗攤開雙手說,那時我們倆接觸很少,你應該明白,一個高新區(qū)的副區(qū)長,不是我奮斗的目標,我在賭你,賭你能當上未來的市長……

齊志恒繼續(xù)不解,那與車禍有什么關系……

高秋麗說,你可能忘了,你當時開車的注意力太集中了,我的身體傾斜你那邊,你根本就沒特別注意我,我特意甩了一下頭發(fā),想引起你的注意,期待你能騰出一只手……

齊志恒恍然記起,車禍發(fā)生前,高秋麗的長發(fā)的的確確掃在他的臉上,癢癢的,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香氣,他的視線,自然落在了高秋麗的臉上,他完全不知這是高秋麗有意為之——就那么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了擋風玻璃前的那輛車突然貼近……

齊志恒搖搖頭,突然仰天大笑,之后便是沉默不語。

高秋麗凝視他,喃喃說,我修煉七年,就是為了跟你說,對不起。

18

小說寫到這兒,我不知再如何寫下去了,鬼魂故事真不是那么好編的,就到此為止吧。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故事”兩字仍然留在題目的位置上,思索半天,也未能尋個正式的可心的小說名字,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想,就用“故事”二字作題目吧。但我深知,這是小說家的大忌,用不得。無奈,我提上兩瓶酒,登門拜訪一位曾經(jīng)評論過我小說的評論家,讓他幫我出出主意。他是酒仙,看酒的面子,耐著性子通閱了這篇小說,之后用疑惑的目光瞄我,邊搖頭邊說,老宋呀,咋搞的,寫得雜亂無章,顛三倒四,牛鬼蛇神都出來了,這也不是你的風格呀,也太不靠譜了吧。

我頓時心灰意冷,無言以對。這位評論家瞄瞄我,又瞄了瞄那兩瓶酒,長嘆一口氣,勉強起了個題目,說,就叫《不靠譜》算了。

否。我在心里當即否掉。這也太直接,太沒味道了???,既然已經(jīng)不靠譜了,那就把不靠譜進行到底。

回家途中,靈機一動,腦子里蹦出個題目——“新人鬼情未了”。

到了家,打開電腦,急忙抹去“故事”二字,敲上“新人鬼情未了”。忽然又想起,這好像是一部電影的名字。用不得!用不得!刪除的時候,無意中僅僅刪去了前四個字,留下了“未了”。再細看,那個“未”字原本就打錯了,是“末”,剩下了“末了”兩個字。

末了就《末了》!再加上一個末了,《末了,末了》。這世上不靠譜的事情多了,我偶爾一次不靠譜,想必能夠得到讀者的諒解。在此,我鄭重承若,讀者讀后若不滿意這個題目,可同時起個好題目,所得稿費一人一半。

哈哈,這話,是否靠譜?

真就不靠譜了。稿子發(fā)出前,我修改了題目,叫作《有些事我們地下說吧》。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