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祝芬
《祭妹文》是袁枚痛悼他的三妹素文的不幸遭遇,懷念往日兄妹間深篤情意的一篇抒情性祭文。
祭文是對死者表示崇敬和懷念的一種文體,一般著重敘述死者的功業(yè),由于一般的祭文往往是應和禮儀的需要,作者也就虛應故事,作番無悲之痛,無淚之哭,不哀之嚎。因而常常浮而不實,夸而失信,缺乏感人的力量。袁枚主張詩文要寫“性靈”,加之他與三妹情深意淳,三妹又遇人不淑,命運乖蹇,過早地去世,且葬身異鄉(xiāng),所以這篇祭文是作者血淚凝成,可謂字字出肺腑,句句斷肝腸。
袁枚的三妹素文(1719—1759),名機,別號青琳居士,生前與如皋高氏指腹為婚,可是高氏子惡劣無賴,高家父母主動提出解除婚約,但素文深受封建禮教的毒害不愿毀棄前約。素文婚后備受虐待,高氏子游蕩如昔,甚至逼索素文的首飾去賭博。素文忍無可忍與高氏斷絕關系回居娘家,四十歲去世。素文的遭遇本來就哀婉動人,而悼念她的又是少年與中年兩度朝夕相處的親兄,則更易牽動愁腸催涌淚泉。袁枚力主“性靈”說,其理論核心就是認為詩文要有“真情”。他認為“詩者,各人之性情耳”(《答施蘭垞論詩書》),“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必有不可朽之詩”(《答蕺園論詩書》)?!胺沧髟妼懢耙?,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隨園詩話》)。袁枚的這種文學主張和這樣一個具體的題材決定著他的筆管通著血脈,筆端飽蘸濃情,寫下了如此令人心傷情慘的祭文。
《祭妹文》以時間先后為序,先寫幼年,次寫三妹歸家之后,最后寫病危和死,感情波涌浪推,讓人要與之同聲一哭。全文寓情于事,敘事叫人歷歷可見,抒情讓人句句見心。可謂至情出至文,至文感人心。
一、緣葬地而興悲
文章發(fā)端于死者葬身之地,悲愴之氣勃郁而生。袁枚系錢塘人,素文卻葬于上元(今屬南京)之羊山,因此就葬而說“汝生于浙而葬于斯,離吾鄉(xiāng)七百里矣”。臨墓地時值冬日,只見一抔黃土,幾叢衰草,觸景生情,見墓興悲:一悲其中年而歿,二悲其葬身異鄉(xiāng),三悲其早年神馳夢求之地,誰知竟成了葬身之地。文章一開始就悲風嗚嗚,哀景蕭蕭,為全文奠定了哀婉凄傷的基調,預造了氛圍。
二、敘死因而咎己
素文中年而喪,是因為她“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是她自己懷著封建的貞節(jié)觀念,所遇非人致使離異。她少年時代聽先生“授經”“愛聽古人節(jié)義事”,長大后就實踐了那些條條,因而作者感慨地說“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堅貞若是”。袁枚《哭素文三妹》詩中亦云:“少守三從太認真,讀書誤盡一生春?!北緛砀呒乙炎灾拥軣o行,主動要求解約,而她對指腹為婚,還堅執(zhí)不變,這種貞節(jié)觀已到了愚頑的程度,作者對三妹致死之由洞若觀火,揭示了病根禍源,可是卻又說“然而累汝致死者,未嘗非予之過也?!?/p>
他說是因了自己從先生授經,她“差肩而坐”,是因了陪自己讀書而致受了毒害,作者將三妹之死引為己過,深為自咎。更見作者對死者感情之深。
三、憶往事而情傷
文中重點是回憶死者生前與自己兄妹相依的不舍之情,記事豐贍,情意綿邈。依時間又分為兩大部分,一是記幼年時瑣事,一是記妹歸母家后情況,記兒時和素文出嫁前之事,以此按時間選擇了四則材料:一是同捉蟋蟀。妹妹“奮臂出其間”,小妹的急于要幫哥哥捉到蟋蟀充溢于形。天冷之后,蟲子僵死,兄妹又一同挖穴葬蟋蟀,痛悼之情盡顯于表。昔日兄妹同葬蟲,今日自己獨葬妹,怎不令人凄然!二是同讀詩書。作者九歲,三妹五歲,妹妹“梳雙髻,披單縑”,來到書齋一同朗讀《詩經》中的《緇衣》,月光融融,書聲瑯瑯,先生見了倍加贊揚,當年兄妹同讀書,今日自己祭死者,怎不愴然!三是送己遠行。乾隆元年春,袁枚二十,前往廣西去看望他的叔父袁鴻,兄妹分,素文牽住他的衣裳,悲慟大哭。當年妹送兄行兄還回,今日己送妹去妹不歸,怎不令人哀痛!四是妹迎兄歸。袁枚于乾隆四年中進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冬天請假南歸完婚。妹妹聽說他中了進士回家,興奮地拿著碗盤就出來了,弄得一家人都不禁失笑,作者在《到家》詩中說:“嬌癡小妹憐兄貴,教把官袍著與看”,兄妹之間不因長大而疏遠,不因遠離而隔閡,始終存留著童稚天真的赤子之心。
寫素文離家之后所遇非人,中道還母家,述其品德,侍奉老母,協(xié)助家務,既賢且淑,言其情意,她對哥哥的病“終宵刺探”,對他的病情關心“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休戚相關,腸通肝連。她還到病榻前“為說稗官野史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寫三妹協(xié)理家務概述略說,可見其德;敘病中三妹關心,詳敘細述,足見其情。這一部分敘寫三妹生前之事,取材典型,寫嬉戲、讀書、分別、相見、病中,概括了她一生兩大階段,顯示了她生活的主要內容,體現(xiàn)了兄妹情深,同時敘寫具體,生動逼真,文中含情,不僅材料本身情深意濃,而且每敘一事后,即涉筆抒慨,更增強了全文濃厚的感情色彩。
四、書死狀而哀極
敘寫三妹之死部分具有撼人心魄的巨大力量,這是因為三妹之死是促使作者感情推向高峰的動因,加之寫將死時的情景,圖形繪心,描態(tài)記言,無一不動人心魄。從作者與三妹雙方來寫,充分表現(xiàn)了雙方的心地與情愫。素文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但她“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她愛哥哥勝似愛自己。她死時已至,所望者即兄歸。待哥哥到家她已氣絕,但“四肢猶溫一目未瞑”,她是在“忍死”以待。同時寫自己一方,起初是“信醫(yī)言無害”才到揚州去的,后來于妹妹死前一天夢見妹妹來訣別。夢后“心知不祥”,即“飛舟渡江”,火速趕回,素文對哥哥死前一心系念,死時一目不瞑;作者對妹妹無一時不思,無一處怠慢。尤其寫妹妹臨終前之慘狀,頗叫人心痛如割,淚泉似瀑。
五、述奠后而心痛
作者詳述妹妹死后各方面事情的料理情況,以告慰九泉下的亡靈,將她的詩付印了,將她的事寫了傳記,將她的女兒代嫁了。這部分內容也屬于祭文中必不可少的內容,祭死者,慰死者。由此卻又引起了作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的身世之感。
六、言奠罷而斷腸
祭奠之后,“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心中孤寂空蕩,在朔風呼號之中、在紙灰飛揚之間,喪魂失魄,不忍遽回,又不得不回,一步三回首,一瞬九回腸,作者至此已痛苦之極。
“感人心者,莫先乎于情”。《祭妹文》之所以具有巨大的感人力量就在于一個 “情”字。既有兄妹之間同病相憐之情,也有為兄對妹妹悲慘命運的同情之情,還有對妹妹相助的感激之情,但只有情而無藝,還不能成為精美之文。袁枚認為“圣人論為命,尚且重修飾潤色,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也”(《與孫之秀才書》)。又說:“夫藝茍精,雖承蜩畫亦傳”“藝茍不精雖,兵農禮樂亦不傳”(《答友人某論文書》)?!都烂梦摹返膫髑樗囆g還是值得稱道的。
七、以典型細節(jié)傳情
作者抒發(fā)對妹妹的無限誠愛之情,不是靠空洞的言詞,也非寫揪心的痛,不竭的淚,而是以極富情致的生動傳神的細節(jié),或者說選擇生活瑣事來抒發(fā)對亡妹的悼念之情,純以散體形式抒寫情感,文不加飾,樸素無華,在家?,嵤碌脑V說中貫注著誠摯的骨肉之情,確是不可多得的杰作。從朝夕相處同捉蟋蟀,到比肩并坐伴讀書;從掎裳拽衣不放悲聲,到衣錦歸家瞠視而笑;從妹歸母家服侍阿母,到治辦文墨見其才學;從阻人走報寬慰長兄,到終宵刺探兄妹情深;從綿啜盼兄掙扎應諾,到臨終之際一目未瞑;從輕信醫(yī)言遠游他鄉(xiāng),到痛悔自責傷心悲絕,這一切都是“瑣瑣”屑事,可是正是這些瑣屑真實的典型細節(jié),作者烙于心,銘于懷,“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這些又是激發(fā)作者感情的原動力,使他“舊事填膺,思之凄?!薄懯?,不作概述,而予細描;不加堆壘,而予精選;不只圖貌,而且傳神。簡言之,這一切極富情致的生動細節(jié),字字凄楚,句句哀婉動人,讓人睹之神傷,聞之心動,從而產生出追魂攝魄的藝術魅力。
八、以責己精神達情
素文是被封建禮教扼殺的,她的死是疾病折磨所致,哥哥對她關懷備至,體貼入微,本無責任,可是作者處處引咎自己,妹妹為詩書所誤,作者認為“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素文病重時他“信醫(yī)言無害”而去揚州,妹妹終于一病而逝,使其“抱此無涯之憾”不屬己過而引為己過,非為己責而作為己責,正是作者對妹妹覺得未能盡責的負疚心理,使感情又深進了一層。
九、以悼亡吊魂述情
作者于祭奠時屢屢哀呼悲號,回憶往事,“如影歷歷,逼取便逝,”“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妹妹已不在了,覺得自己除死之外,“當無見期”。作者感慨今后如何度日,怎樣結局,悼亡妹,而傷自己,“汝死我葬,我死誰埋”,可謂字字泣血,句句墮淚,多么凄惻動人。
十、以寫景描境寓情
寫素文墓地所在:“其旁葬汝女,其下兩冢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毖蛏娇諘缁臎?,所伴者唯三死者而已。寫自己祭奠時“只見紙灰飛揚,朔風野大”,北風肆虐,其聲嘯,其勢猛,其氣寒,穿野掠墳怎不叫人萌生“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的茫然之感!
林野在《韓柳文研究法》中曾用“文有吞聲嗚咽之態(tài),無夸飾艷麗之辭”來評價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筆者認為用這兩句來評價袁枚的《祭妹文》同樣恰如其分。
[作者通聯(lián):江蘇常州市武進區(qū)前黃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