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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南之亂:《詩》亡《春秋》作的轉(zhuǎn)折事件

2019-01-13 07:14
關(guān)鍵詞:楚莊王左傳正義

朱 贏

(北京大學 哲學系, 北京 100871)

王應麟《困學紀聞》論“《詩》亡然后《春秋》作”時提到“夏南之亂”[注]王應麟:《困學紀聞(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18頁;第718頁;第346頁。,指陳國大夫夏徵舒弒陳靈公一事。《春秋·宣公十年》:“癸巳,陳夏徵舒弒其君平國?!毕尼缡婕聪哪?,其父早亡,其母夏姬與陳靈公及大夫孔寧、儀行父私通。三人性亂語惡,徵舒不堪,遂將陳靈公射殺;孔寧、儀行父奔楚。次年楚人伐陳并將夏南車裂?!蹲髠鳌吩斾浟讼哪现畞y的前因后果,《谷梁傳》亦有涉及;《詩經(jīng)·陳風·株林》一詩刺陳靈公與夏姬淫亂,可作互參。弒君、淫佚或征伐在《春秋》中屢見不鮮,但王應麟闡發(fā)了一條關(guān)鍵線索:夏南之亂可能是“《詩》亡《春秋》作”的轉(zhuǎn)折性事件。

《詩》亡然后《春秋》作。《詩》《春秋》相表里,《詩》之所刺,《春秋》之所貶也。《小雅》盡廢,有宣王焉,《春秋》可以無作也?!锻躏L》不復《雅》,君子絕望于平王矣,然《雅》亡而《風》未亡,清議蓋凜凜焉?!稉艄摹分?,以從孫子仲為怨,則亂賊之黨猶未盛也?!稛o衣》之詩,待天子之命然后安,則篡奪之惡猶有懼也。更齊、宋、晉、秦之伯,未嘗無詩,禮義之維持人心如此。魯有《頌》而周益衰,變風終于陳靈而《詩》遂亡。夏南之亂,諸侯不討而楚討之,中國為無人矣,《春秋》所為作與?[注]王應麟:《困學紀聞(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18頁;第718頁;第346頁。

“變風終于陳靈”的觀點早在《詩譜序》中就有論述:“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盵注]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毛詩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第263頁。依鄭玄之說,陳靈公的淫亂意味著《詩》的終結(jié),這正是將《詩》亡明確定格于夏南弒君之事。

對“《詩》亡”的解釋歷來視角繁多。以類型看,《詩》亡可能被解釋為:(1)《頌》亡,“太平道衰,王跡止熄,頌聲不作,故詩亡”[注]見《孟子·離婁下》趙注。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孟子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727頁。。 (2)《雅》亡,“《詩》亡,謂《黍離》降為《國風》而《雅》亡”[注]朱熹:《四書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295頁。。(3)《風》亡,即王應麟所言“變風終于陳靈而《詩》遂亡”。三種說法各有理直,但若強求實證又難免偏頗。也可以換一種看法,從詩所蘊涵的德性、教化考察。《困學紀聞》中記有以“情”論《詩》亡的觀點。呂祖謙:“詩既亡,則人情不止于禮義,天下無復公好惡”;王通:“詩者,民之情性。人之情性不應亡”。[注]王應麟:《困學紀聞(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18頁;第718頁;第346頁。

將夏南之亂作為《詩》亡的標志性事件,顯然會有基于考據(jù)的反駁。皮錫瑞在《經(jīng)學通論》中列舉三家詩反駁以王應麟為代表的宋學觀點:“據(jù)《毛詩》則變風終于陳靈,據(jù)三家則當云變風終于衛(wèi)獻。”[注]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206頁。但王應麟之說實不止于具體的時間、事件論述。如果比較王應麟與鄭玄的說法就不難發(fā)現(xiàn):《詩譜序》論變風變雅“迄于陳靈公淫亂之事”是就具體時間的指實,“迄于”二字可證;而王應麟特別提到“夏南之亂諸侯不討,中國無人”,以此作為《詩》亡《春秋》作的表征?;蛘呤紫葢羞@樣的區(qū)分:(1)將夏南之亂確指為《詩》亡《春秋》作的標志;(2)將夏南之亂作為典型,進而從中尋求《詩》亡《春秋》作的理解。皮錫瑞的考據(jù)可在第一種意義上反駁鄭玄,但王應麟的視角在第二種意義上仍是重要參照。孟子所云“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離婁下》),若非強求于具體標志性事件的確指,則可將問題的落腳點回溯到“王者跡熄”。除了在時間、事件等層面考證,亂世表征亦可能敞開圣賢語境的張力。暫且將“夏南之亂”從“《詩》是否亡于陳靈”的懸疑中抽離,問題的重心或可轉(zhuǎn)為:如何從夏南之亂這一典型事件觀“王者跡熄”?“女色”由此在《詩》亡《春秋》作的轉(zhuǎn)折中成為關(guān)聯(lián)權(quán)力與德性的深重隱喻。

一、 《詩》與《春秋》中的夏南之亂

《詩經(jīng)·陳風》所錄十篇,《毛詩》以為皆刺君臣荒淫。末二首《株林》《澤陂》,小序指明與陳靈公有關(guān):

《株林》,刺靈公也。淫乎夏姬,驅(qū)馳而往,朝夕不休息焉。

《澤陂》,刺時也。言靈公君臣淫于其國,男女相說,憂思感傷焉。

從文本來看,《株林》直指陳靈公與夏姬之事: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

匪適株林,從夏南!

駕我乘馬,說于株野。

乘我乘駒,朝食于株。

詩文中,靈公的馬車朝夕不息,去往株林與夏姬相會。“為什么去株林?”全詩從提問開始。這既是遮掩亦是暴露,因為問題本身已牽引出被刻意回避的真相?!澳缓蟆比宋铩跋募А笔冀K沒有出現(xiàn),可以說出口的名字是“夏南”:一種借口與暗示。朱熹認為,不直言淫于夏姬是“詩人之忠厚如此”[注]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2011年,第109頁。。詩教“溫柔敦厚”的特點在此彰顯,所謂“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

關(guān)于詩文首章的問答,常見兩種理解:

其一見鄭箋,認為“胡為乎株林,從夏南?”是路人責問靈公:“你是去株林找夏南的母親嗎?”而“匪適株林,從夏南!”是陳靈公矢口否認。

其二見朱子《詩集傳》,認為“胡為乎株林”是路人的提問,“從夏南”是作答。而“匪適株林,從夏南!”是提問者或詩人所揭開的真相。馬瑞辰指出此處句法體現(xiàn)“詩人立言之妙”,不應從鄭箋的“抵拒之辭”來理解。[注]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420頁。

二者差異在于:第一種讀法,陳靈公否認去株林找夏南;第二種讀法,陳靈公以找夏南作為去株林的借口。句讀方式盡管直接導致語境不同,但其隱意未曾發(fā)生重大偏頗。因為真實的意圖在“問”這一行為中已經(jīng)完成——提問者以此告訴靈公:我知道你是去株林找夏姬。而更深的意義或許還隱藏在“提問者”的身份中:那個知道真相的“我”是誰?僅僅是詩人嗎?

以“文學”眼光審視,《株林》的筆法可謂客觀,它描述一幅畫面:一個國君乘馬車去往郊外,途中發(fā)生短暫的對話。詩人似乎僅僅是作為旁觀者將場景記錄下來。記錄者自然了解問答中的內(nèi)情,但詩文傳遞出另一種真相:連路人都可以發(fā)問,舉國上下皆是知情者??追f達正義中有“國人責之”“靈公為人所責”,即“提問者”是靈公途中遭遇的國人;朱熹則以“其民”指代“提問者”?!皣恕碑敽小捌涿瘛敝?,但“為國人所責”與“為其民所責”,在傾向中有微妙差別:為人的羞惡之心與為君的權(quán)力正義在顯隱關(guān)系中發(fā)生互換?!皬南哪稀边@一借口原本在難以啟齒的羞愧中達到諷刺之目的,而朱熹所說的“其民”則揭示了諷刺背后所暗藏的政治危機。由此觀毛詩《澤陂》之旨,在《株林》刺陳靈公淫亂后,緊接“刺時”:君臣淫亂,國人效之。據(jù)《陳譜》,《陳風》始作于幽公政衰,其表現(xiàn)為荒淫無度;并且《陳風》十首,小序皆以淫亂為旨。也就是說,在陳靈公淫于夏姬之前,陳國已淫亂成風。及至陳靈公命喪淫亂,變風也到盡頭。夏南之亂反映出呂祖謙所說的“《詩》亡”——“人情不止于禮義”,而這種縱欲無度的惡果在《春秋》中甚至攪動著列國與天下的命運。

《左傳》對夏南之亂作了相當深入且刻意的記載。其刻意體現(xiàn)為:《左傳》對夏南之亂的關(guān)注點并非“夏南作亂”,而在于后續(xù)事件,最終夏南之亂牽動到吳楚間的關(guān)系。如果沿《左傳》的陳述層層遞進,那么后來的天下格局乃至《春秋》的終結(jié)都有可能從夏南之亂中求得線索。王應麟論《春秋》的終結(jié):“列國之變,極于吳、越。通吳以疲楚,晉也;通越以撓吳者,楚也。《春秋》于是終焉?!盵注]王應麟:《困學紀聞(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52頁。當然不能憑此將夏南之亂作為列國之變乃至《春秋》終結(jié)的原因,但《左傳》特別凸顯夏姬與吳楚之變的聯(lián)系,這竟使夏南之亂獲得了某種貫穿始終的意義:其中可見《春秋》作,亦可窺《春秋》終。

在夏徵舒弒陳靈公前,宣公九年發(fā)生陳國大夫泄冶被殺一事,可視為夏南之亂的征兆。

[經(jīng)]陳殺其大夫泄冶。(《宣公九年》)[注]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影印本),中華書局,1980年。后文所引《春秋》經(jīng)傳相關(guān),如無特別標注皆出此書。

[左傳]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戲于朝。泄冶諫曰:“公卿宣淫,民無效焉,且聞不令。君其納之!”公曰:“吾能改矣?!惫娑印6诱垰⒅?,公弗禁,遂殺泄冶??鬃釉唬骸霸娫疲骸裰啾?,無自立辟?!湫挂敝^乎!”

《左傳》提供了幾條線索:(1)陳靈公與大夫孔寧、儀行父共淫。(2)三人毫不避諱,公然穿戴夏姬的內(nèi)衣在朝上宣淫。(3)大夫泄冶因進諫而招殺身之禍。

《谷梁傳》對泄冶之死亦有記載,細節(jié)與《左傳》略有不同。

稱國以殺其大夫,殺無罪也。泄冶之無罪,如何?陳靈公通于夏徵舒之家,公孫寧、儀行父亦通其家,或衣其衣,或衷其襦,以相戲于朝。泄冶聞之,入諫曰:“使國人聞之,則猶可;使仁人聞之,則不可。”君愧于泄冶,不能用其言而殺之。

《谷梁傳》從句法進入:“陳殺其大夫泄冶”不是討罪之辭。與“稱人以殺,誅有罪也”[注]參見:《谷梁傳·文公七年》。不同,“泄冶之死”在《春秋》中是“稱國以殺”。寫作“陳殺泄冶”而非“陳人殺泄冶”,暗示泄冶無罪。其次,《谷梁傳》不直言夏姬,卻以“夏徵舒之家”指代?!洞呵锶齻鳌冯m無只言片語為夏徵舒惻隱,但《谷梁傳》這一表述似乎意在承認:夏徵舒在作為一家之主的立場上是受侵犯的;在犯下滔天罪行前,夏徵舒深受屈辱。當然,這并不改變作為臣子的夏徵舒是犯上弒君、罪無可恕的。再者,關(guān)于對泄冶諫言的記載,《左傳》強調(diào)國君言行對民眾的影響,其側(cè)重點在“治”;《谷梁傳》則強調(diào)仁義之旨:所謂“國人聞之猶可,仁人聞之不可”,實際是“讓步”中的反諷,仁人不可能忽略“國人”,《谷梁傳》在“仁”的立場上呈現(xiàn)了“正”與“治”的關(guān)系。

泄冶的諫言在陳靈公身上喚起某種“良知”:在《左傳》中,陳靈公說“吾能改之”,《谷梁傳》記陳靈公“愧于泄冶”——認錯與羞愧至少表明,淫亂之人并未喪失“正義”的尺度。即便陳靈公與二大夫共淫以及三人在朝上宣淫的行徑顯得毫無廉恥且荒誕之極,但一旦有人把事實說出來,淫亂者竟如臨大敵。與其說陳靈公因諫言羞愧,不如說是恐懼正義;他了解善惡是非,也知覺到自己不能回歸正途,某種程度上,殺泄冶含有與自身良知的對抗。

關(guān)于夏南之亂,《春秋三傳》記錄如下:

[經(jīng)]癸巳,陳夏徵舒弒其君平國。(《宣公十年》)

[左傳]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飲酒于夏氏。公謂行父曰:“徵舒似女。”對曰:“亦似君。”徵舒病之。公出,自其廐射而殺之。二子奔楚。

[經(jīng)] 冬,十月,楚人殺陳夏徵舒。

丁亥,楚子入陳。

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宣公十一年》)

[左傳]冬,楚子為陳夏氏亂故,伐陳。謂陳人“無動!將討于少西氏”。遂入陳,殺夏徵舒,轅諸栗門。因縣陳。陳侯在晉。申叔時使于齊,反,復命而退。王使讓之,曰:“夏徵舒為不道,弒其君。寡人以諸侯討而戮之,諸侯、縣公皆慶寡人,女獨不慶寡人,何故?”對曰:“猶可辭乎?”王曰:“可哉?!痹唬骸跋尼缡鎻s其君,其罪大矣。討而戮之,君之義也。抑人亦有言:‘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癄颗R怎枵?,信有罪矣。而奪之牛,罰已重矣。侯之從也,曰討有罪也。今縣陳,貪其富也。以討召諸侯,而以貪歸之。無乃不可乎?”王曰:“善哉!吾未之聞也。反之,可乎?”對曰:“可哉。吾儕小人,所謂取諸其懷而與之也?!蹦藦头怅悺`l(xiāng)取一人焉以歸,謂之夏州。故書曰:“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睍卸Y也。

[谷梁傳]此入而殺也。外徵舒于陳也。其外徵舒于陳,何也?明楚之討有罪也。

入者,內(nèi)弗受也。曰入,惡入者也。何用弗受也?不使夷狄為中國也。

納者,內(nèi)弗受也。輔人之不能民,而討,猶可;入人之國,制人之上下,使不得其君臣之道,不可。

[公羊傳]此楚子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不與外討也。不與外討者,因其討乎外而不與也,雖內(nèi)討亦不與也。曷為不與?實與而文不與。文曷為不與?諸侯之義,不得專討也。諸侯之義不得專討,則其曰實與之何?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為無道者,臣弒君,子弒父,力能討之則討之,可也。

此皆大夫也,其言納何?納公黨與也。

[經(jīng)]十有二年,春,葬陳靈公。(《宣公十二年》)

[公羊傳]討此賊者非臣子也,何以書葬?君子辭也。楚已討之矣,臣子雖欲討之而無所討也。

依經(jīng)傳向?qū)В洞呵铩酚涗浵哪现畞y的隱微字眼在:“楚人殺陳夏徵舒”的“人”;“楚子入陳”的“入”;“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的“納”。夏南弒君的罪行無可爭議,《春秋》所突出的問題是針對后續(xù)處置。

陳國的夏南之亂由楚人“解決”。據(jù)《左傳》,楚人以誅亂為由進入陳國;然而將夏南車裂后,楚滅陳而設(shè)其為楚縣。此處發(fā)生了第一種“正義”的偏離:楚人誅亂的行為看似正義,但從行為預期而言,“正義”僅限于對夏南的處置。即,如果楚人入陳是正當?shù)?,那么這種正當性在夏南被車裂時已告完成。其后的占領(lǐng)行為既不合乎初衷,更僭越“正義”。這種結(jié)果與初衷的偏離顯而易見。在《左傳》中,申叔時向楚王直言“今縣陳,貪其富也”,楚莊王于是恢復了陳國?!蹲髠鳌酚纱苏J為,《春秋》“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的表述暗示“有禮”。[注]關(guān)于“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的“納”字,《谷梁》認為不符合禮義,《公羊》認為是表示送入陳成公的黨羽,兩種說法都與《左傳》的“有禮”相悖。杜預注《左傳》的此種陳述是為強調(diào)“復禮”:“沒其縣陳本意,全以討亂存國為文,善其復禮?!眳⒁姟蹲髠髡x》。

從《左傳》記錄的本事中并不難讀到“有禮”:楚莊王誅殺亂臣,又過而能改,可謂賢良。[注]廖平:“楚子有賢行,討徵舒,得誅亂之義,人皆賢之?!币姟豆攘汗帕x疏》,中華書局,2012年,第404頁。然而《春秋》筆法暗藏玄機。必須注意到,“楚人殺陳夏徵舒”的記錄出現(xiàn)在“楚子入陳”之前。殺夏徵舒就意味著楚人已進入陳國,所以其后出現(xiàn)的“楚子入陳”當另存深意。又,“楚人”與“楚子”的一字之差中亦含褒貶,《公羊傳》有所論述。[注]即前文所引《公羊傳》:“此楚子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不與外討也?!薄豆攘骸贰豆颉范鞯恼f法將《春秋》所深隱的意圖敞開了。這種敞開,未必能真正還原圣賢本意,但言說的脈絡(luò)指向“正義”的陰影。夏徵舒有罪,楚人入陳誅之,其處置過程中發(fā)生了第二種“正義”的偏離:上無天子之命,下無方伯之位,楚王可以擅自進入陳國處置罪人嗎?關(guān)于這一問題,三傳說法各異。微言大義在分寸間似極難拿捏,但《春秋》筆法中已然呈現(xiàn):楚人殺夏徵舒的行為即便賢良,卻仍是有缺損的。此種“正義”與“禮法”的偏離使“正當性”存疑:一種看似正義的行為,為何偏頗于禮法?夏徵舒論罪當誅,但問題在于:誰是正義的執(zhí)行者?完整的正義除了行為結(jié)果,更關(guān)乎執(zhí)行人的身份。所以“楚人秉持正義誅殺夏徵舒”這一表述是有限度的,它隱含著失禮與不義。 而此后楚人“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的行為更使“正義”扭曲。公孫寧、儀行父亦是罪臣,為何沒有遭受“正義”的處決?正義顯得極為困難:既難以實現(xiàn),更不能完整。所以楚人對夏南之亂的處置至多是有限的正當:一旦付諸此種“正當”,王道的失落也隨之顯現(xiàn)。

《春秋》筆法傳遞出現(xiàn)實的困境。比如對夏南之亂的處置,某些過程或許可褒揚,但整體看來,正義幾乎無從確立?!豆騻鳌贩置髁私?,孔子寫“楚人殺陳夏徵舒”帶有“貶抑”之義,但又以“家法”聲明:孔子是“實與而文不與”——文辭上是反對的,實際卻認可楚莊王的行為。圣人未必如此確指,《左傳》《谷梁》亦不如此落實。然而立足現(xiàn)實發(fā)問:楚莊王是否應該討陳?那么《公羊》的觀點不失為“對策”:“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為無道者,臣弒君,子弒父,力能討之則討之,可也?!边@一說法本身含有限度:“上無天子,下無方伯”,楚子討陳才可能是“正義”的。然而“上無天子,下無方伯”是天下“正義”之所在嗎?楚莊王不合禮法的“正義”行為或許提示著一種“更高的正義”:圣王善治,正義、禮法同在,天下秩序井然;圣王時代是不需作《春秋》的——《春秋》之作,意味著王者跡熄、禮法崩潰。所以與其思考楚莊王是否應該討陳,或許更應反?。簽楹螘l(fā)生由楚討陳?王應麟因此感慨“中國無人”;其實,這進而就意味著“天下無中國”。 程子曰:“禮一失則為夷狄,再失則為禽獸。圣人初恐人入于禽獸也,故于《春秋》之法極謹嚴?!盵注]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43頁?!洞呵铩吩谑ト说目謶种姓Q生:“世衰道微,邪說暴行又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孟子·滕文公下》)既然《春秋》發(fā)于天下無道,那么或者可以認為:禮法秩序與王道德性的偏離是更為隱秘的“正義”歸旨。如果說,第一種正義的偏離即“結(jié)果與初衷的偏離”是由于楚莊王的個人貪欲,也是讀者“常識”可見的;第二種正義的偏離即“正義與禮法的偏離”是由于現(xiàn)實秩序的崩潰,可經(jīng)學術(shù)闡發(fā)而見;那么,第三種“禮法秩序與王道德性的偏離”可能是圣賢從隱匿中敞開的陰影。連孔子自身都在陰影中:“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注]《孟子·滕文公下》。

二、 夏南之亂的人物類型、命運與評價

《春秋》三傳,《左氏》有別于《公羊》《谷梁》:(1)《左氏》是后出的古文經(jīng)。(2)《左氏》通常被認為是“史學”,因其重在“傳事”;《公羊》《谷梁》是“經(jīng)學”,因其重在“傳義”。朱子曰:“《左氏》是史學,《公》《谷》是經(jīng)學。史學者記得事卻詳,于道理上便差;經(jīng)學者于義理上有功,然記事多誤?!盵注]黎靖德:《朱子語類(六)》,中華書局,1986年,第2151頁。且將《左傳》的作者視作一個忠誠的“史家”。由于《左傳》重在敘事,后人得以藉此了解《春秋》的“幕后”詳實。當然,《左傳》也談論義理,但似未及《公》《谷》二傳“高明”?;蛟S讀《左傳》就應該棄“理”而從“事”:史實自身是不能曲解孔子的。

深入夏南之亂,無疑會借助《左傳》的陳述。實際上,討論《春秋》之事幾乎不可能越過《左傳》,盡管“大義”仍歸屬孔子。因此有必要對《春秋》與《左傳》的關(guān)系稍作梳理?!蹲笫稀窞槭罚豆贰豆取窞榻?jīng),其實是基于《春秋》三傳之間的比較論述。很顯然,《公羊》《谷梁》是據(jù)《春秋》闡發(fā)的。所謂“傳不違經(jīng)”,傳之于經(jīng)有依附、從屬關(guān)系?!豆贰豆取范鞯哪繕硕际强鬃拥拇呵锎罅x,即“回到孔子”。但《左傳》未必如此?!蹲髠鳌酚置蹲笫洗呵铩罚_立為“傳”是歷經(jīng)了學術(shù)流變。有一派觀點認為:《左氏》為獨立著作,并不依附《春秋》。典型的說法如宋人羅璧:“《左傳》《春秋》,初各一書,后劉歆治《左傳》,始取《傳》文解《經(jīng)》。晉杜預注《左傳》,復分《經(jīng)》之年與《傳》之年相附,于是《春秋》及《左傳》二書合為一?!盵注]王觀國、羅璧:《學林/識遺》,岳麓書社,2010年。關(guān)于《左氏》是否傳《春秋》,自古爭論不休;甚至對左丘明生平乃至其是否為《左傳》作者,亦存在諸多懷疑。本文不對此展開論述。之所以列舉上述問題,是為明確一種論述的限度——不應排除:在孔子的大義之外,仍有正義言說之可能。在后學立志回到孔子并就“是否傳孔子”而論辯諸書真?zhèn)螘r,似乎更應注意到:孔子面向何處?在回到孔子與回到正義的道途中,《春秋》大義其實遠非學派、家法所能盡述。提出上述“限度”并不意味著本文將標新立異地為《左傳》立說;本文僅遵循史實意義上的《左傳》看夏南之亂。由于《左傳》十分難得地交代了許多細節(jié),使歷史有可能在自身的言說中彰顯善惡是非。這種彰顯未必經(jīng)由孔子,卻亦可關(guān)乎正義。

《左傳》對“夏南之亂”中的部分人物似“興致”極高。從事件發(fā)展來看,至宣公十二年(前597年)陳靈公下葬,夏南之亂應已“結(jié)案”。但《左傳》在成公二年(前589年)、成公七年(前584年)和襄公二十六年(前547年)三度提及夏姬,且內(nèi)容都可上述到宣公十二年,這使夏南之亂顯得余音不絕。

楚之討陳夏氏也,莊王欲納夏姬。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諸侯,以討罪也。今納夏姬,貪其色也。貪色為淫,淫為大罰。周書曰:‘明德慎罰?!耐跛栽熘芤?。明德,務崇之之謂也;慎罰,務去之之謂也。若興諸侯以取大罰,非慎之也。君其圖之!”王乃止。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子反乃止。王以予連尹襄老。襄老死于邲,不獲其尸。其子黑要烝焉。巫臣使道焉,曰:“歸,吾聘女?!庇质棺脏嵳僦唬骸笆傻靡?,必來逆之?!奔б愿嫱?。王問諸屈巫,對曰:“其信。知罃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軍而善鄭皇戌,甚愛此子,其必因鄭而歸王子與襄老之尸以求之。鄭人恐于邲之役,而欲求媚于晉,其必許之!”王遣夏姬歸。將行,謂送者曰:“不得尸,吾不反矣?!蔽壮计钢T鄭,鄭伯許之。及共王即位,將為陽橋之役,使屈巫聘于齊,且告師期。巫臣盡室以行,申叔跪從其父,將適郢,遇之,曰:“異哉!夫子有三軍之懼,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將竊妻以逃者也?!奔班?,使介反幣,而以夏姬行。將奔齊,齊師新敗,曰:“吾不處不勝之國?!彼毂紩x,而因卻至,以臣于晉。晉人使為邢大夫。(《成公二年》)

子反欲取夏姬,巫臣止之,遂取以行,子反亦怨之。及共王即位,子重、子反殺巫臣之族子閻、子蕩及清尹弗忌及襄老之子黑要,而分其室。子重取子閻之室,使沈尹與王子罷分子蕩之室,子反取黑要與清尹之室。巫臣自晉遺二子書,曰:“爾以讒慝貪惏事君,而多殺不辜,余必使爾罷于奔命以死?!蔽壮颊埵褂趨?,晉侯許之。吳子壽夢說之。乃通吳于晉。以兩之一卒適吳,舍偏兩之一焉。與其射御,教吳乘車,教之戰(zhàn)陳,教之叛楚。寘其子狐庸焉,使為行人于吳。吳始伐楚,伐巢,伐徐,子重奔命。馬陵之會,吳入州來。子重自鄭奔命。子重、子反于是乎一歲七奔命。蠻夷屬于楚者,吳盡取之。是以始大,通吳于上國。(《成公七年》)

子反與子靈爭夏姬,而雍害其事,子靈奔晉。晉人與之邢,以為謀主,捍御北狄,通吳于晉,教吳叛楚,教之乘車、射御、驅(qū)侵,使其子狐庸為吳行人焉。吳于是伐巢,取駕,克棘,入州來,楚罷于奔命,至今為患,則子靈之為也。(《襄公二十六年》)

從宣公九年(前595年)“陳殺泄冶”到襄公二十六年(前547年)論“楚材晉用”,前后相隔超過50年。但如果將《左傳》中與夏南之亂相關(guān)的片段相連,幾乎就呈現(xiàn)出鮮明的戲劇色彩,且情節(jié)毫不斷裂。那么不妨嘗試以戲劇眼光進入“夏南之亂”。《左傳》中的這一故事脈絡(luò)可分為兩段:以夏南被殺為界,上段講述陳靈公與夏姬淫亂,下段講述夏姬被帶往楚國后的狀況。夏姬作為整個故事的關(guān)鍵線索,可謂情節(jié)的推動者:不僅殺戮、亡國禍從她起,連列國局勢也牽連于她。子反怨恨巫臣娶夏姬而殺巫臣的族人,巫臣因此扶植吳國背叛楚國,吳晉通好拉開了楚國衰落的序幕。

將夏南之亂說成是夏姬的淫亂史絕不為過,“女色”的禍害在其中顯而易見。但假如將歷史眼光駐留于一個女人,又不免對《左傳》的寫法生疑。這個女主角幾乎是隱在幕后的:夏姬非同妲己般興風作浪;她極少出場、極少臺詞,甚至沒有主動勾引男人的行為。一個無所作為的女人如何改變歷史?或者換一種提問方式:《左傳》是否將主導歷史的決定性因素歸結(jié)至一個女人?

夏南之亂涉及人物眾多。由文本的布局可見,《左傳》并不在夏姬身上耗費筆墨。在故事的上半部,“戲份”集中于陳靈公和楚莊王,連作亂者夏徵舒也只有寥寥幾筆;而下半部唯一的主角無疑是巫臣。以下清理《左氏》中的人物戲份和故事情節(jié)。

1. 主要人物

夏姬夏姬是整個事件的焦點,她的淫亂表現(xiàn)為“人盡可夫”?!蹲髠鳌匪峁┑木€索,夏姬與以下人物先后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公子蠻、夏御叔、孔寧、儀行父、陳靈公、襄老、黑要、巫臣。上述性關(guān)系又包含幾種類型:(1)與夏御叔、襄老、巫臣,為夫妻關(guān)系;(2)與陳靈公、孔寧、儀行父,為共淫關(guān)系;(3)婚前與公子蠻(夏姬之兄)、襄老死后與黑要(襄老之子),為亂倫關(guān)系。各種性行為相繼發(fā)生,可謂淫亂至極。但夏姬這一人物在《左傳》中基本是被動的:她是眾人爭淫的對象,卻未有誘惑之舉。在她被帶往楚國后,楚王、子反、巫臣等君臣都想占有她,但并沒有任何文字顯示她曾主動引誘誰。反而她只能任人擺布,楚王將她賜給了襄老。

《左傳》在描述一個如此荒淫的女人時,竟保持著奇特的冷靜以至于“漠視”,非但沒有表露指責,連必要的交待也紛紛略去——《左傳》對夏姬的筆墨極為吝嗇,讀者僅僅能從眾人按捺不止的欲求中反證她的美艷。且《左傳》不關(guān)注夏姬為何淫亂,仿佛她的淫亂天然如此,而大量的筆墨用于表現(xiàn)男性世界對這種“天然”的態(tài)度:是“爭淫”的行為而不是“淫亂”的對象占據(jù)文本的重心。

《左傳》對夏姬的評價是“不祥”。這與其說是主觀褒貶,倒更像是客觀陳述。與她相關(guān)的男人大多遭受噩運,兄長、兒子、丈夫、情人,概莫能外。巫臣就以“不祥”為由勸子反放棄夏姬:“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然而這個不祥的女人最終走向命運的“反轉(zhuǎn)”?!蹲髠鳌分械倪@一情節(jié)至關(guān)重要,卻往往被忽視。夏姬與巫臣的結(jié)合,《左傳》所記為以禮相聘,二人婚后還育有一女——她走出了淫亂而進入倫常?!墩压四辍诽岬绞逑蛞⑽壮己拖募У呐畠海淠戈愂龇磳碛蓵r首先就說夏姬“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卿”?!安幌椤钡脑{咒伴隨她始終?!蹲髠鳌穼Υ思确峭贄壱参从型?,只是冷靜地將事實描述出來。而讀者也必須“旁觀”到:即便像夏姬這般不祥且淫亂的女人,也仍有可能回歸正途。

陳靈公陳靈公是一個死于淫亂的亡國之君??梢杂秒p重身份去看待這個人物:一個淫亂無度的男人;一個自取滅亡的君王。在淫亂的行為中,他實際已卸去高貴的身份。不僅從德性意義上,他喪失了作為一國之主的“正當”,因此在去往株林的途中,平民百姓無所畏懼地對他圍觀指點;甚至從權(quán)力意義上,他竟沒有動用君王身份去獨占夏姬,而是選擇公然與二大夫共淫。陳靈公的淫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變態(tài)”形容。他與孔寧、儀行父在朝堂上相互炫耀夏姬的內(nèi)衣,又在夏家調(diào)侃夏徵舒的長相,這些超乎常識的荒誕使陳靈公的斃命顯得順理成章。陳靈公之死毫不引人同情扼腕。但真正的重點在于,即便陳靈公的結(jié)局是咎由自取,禮法仍然不改其原則:夏徵舒以弒君之罪被處決;《春秋》中的陳靈公不失其位。

楚莊王楚莊王在夏南之亂中表現(xiàn)為知止、能改,《春秋》三傳皆對他的賢行予以肯定。但楚莊王卻并非正義的化身。據(jù)《左傳》描述,他的私欲也極為鮮明:占領(lǐng)陳國,垂涎夏姬,一時的貪富貪淫之念暴露無遺。然而楚莊王終于沒有墮入貪念。他聽從了申叔時和巫臣的勸誡。盡管二人進諫的動機有所不同,但言論立場極為相似:楚王召諸侯討陳是為伸張正義——“正義”之舉是不能以“不義”作為結(jié)果的。此處除了能看到楚莊王德性的覺悟,也可見楚國當時的地位:國力強于諸侯,但無方伯之位,又非在中國;由楚討陳,即便事件本身具備某種正當性,但于禮法并非“正義”。《春秋》三傳都就楚國誅夏南一事給予有限度的認可,而這種限度在更高的正義中實際是存疑的。

巫臣巫臣是眾人中最為復雜的角色。他顯然從一開始就企圖得到夏姬,但他的欲求有別于眾人。如果說夏姬是爭淫的對象,那么巫臣恐怕是唯一以禮相待的“爭淫”者?!蹲髠鳌分兴橇^人,懂得從局勢中尋找契機。巫臣先說服楚莊王和子反放棄夏姬,又在襄老死后設(shè)計讓夏姬回到鄭國,之后取得鄭襄公同意才娶回夏姬。只要稍以常識判斷,便能體會到這一過程的艱難。首先,夏姬人盡可夫的歷史幾乎使她僅能在肉欲中立身,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女人仍能從禮法中得到尊嚴。再者,從巫臣娶回夏姬的經(jīng)歷來看,若非天時、地利與謀略配合,幾乎不可達成。換一種角度,以巫臣的才能,設(shè)法與夏姬淫亂一時或許比娶她為妻廝守終身要容易得多。但他偏偏選擇更為艱難的道路——對艱難的堅守已然使巫臣對夏姬的渴望超出肉體層面的“爭淫”。并且巫臣全然了解夏姬的“不祥”,《左傳》中,這種“不祥”是他親口向子反說出的真實;他甚至如此感慨:“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假設(shè)子反不聽從勸阻,而以“必是”娶夏姬,那么其后的歷史格局就可能被改寫。子反是在利害權(quán)衡下放棄夏姬的,對“不祥”的畏懼壓倒了對美色的欲求。但巫臣自己卻不預備在“不祥”的陰影中止步,當一個深明于利害的人作出“有害”的選擇,且能以合乎道義的方式一力承擔,這種害處似乎就具備某種跳出世俗評價的可能。《列女傳》評說夏姬“敗亂巫臣”,但《左傳》沒有表露類似立場。除了執(zhí)意娶夏姬一事顯得“不可理喻”,巫臣的行事作風并不敗壞。當然,這不意味著《左傳》中的巫臣值得褒獎。從文本看來,《左傳》的陳述仍是客觀冷靜的,重要的不是褒貶巫臣,而是從這一特殊的人物命運中呈現(xiàn)歷史進程的可能性。最終巫臣也應驗了不祥的詛咒:他在楚國的族人被子反所殺,為此他“通吳于晉,教吳叛楚,教之乘車、射御、驅(qū)侵”,這其中就埋藏著日后吳楚爭霸的伏筆。夏南之亂發(fā)展至此,夏姬幾乎隱退為符號,《左傳》通過對巫臣的濃墨重彩打開了情欲、政治與德性間的裂隙:“不祥”因此成為比“褒貶”更深刻的隱喻。

2. 次要人物

進諫者:泄冶、申叔時

夏南之亂中有兩位進諫者,命運結(jié)局截然相反。泄冶因諫言喪命,而申叔時使楚莊王回歸正途。泄冶勸誡陳靈公收斂淫亂的行為,這看起來十分賢良、正義。但《左傳》在敘述泄冶之死的末尾記錄了一句孔子的話,可謂是意味深長的一筆“轉(zhuǎn)折”:“詩云:‘民之多辟,無自立辟?!湫挂敝^乎!”即便泄冶為聲張“正義”而犧牲,《左傳》中的孔子卻不贊同他的行為。世道如此邪僻,怎能枉自立法?所以正直的泄冶未必合乎“正義”?!墩x》指出:《春秋》筆法寫出泄冶的名字,是暗示泄冶之死不為《春秋》所貴。陳靈公的淫亂已“志同禽獸”,泄冶進諫缺乏謀略,又不懂得“危行言孫”,空有匹夫之直,死而無益。

相形之下,另一位進諫者申叔時更為明智。他沒有主動進諫,只不過是表現(xiàn)出與眾人相異的姿態(tài)。當人們?yōu)槌f王慶賀時,申叔時卻沉默而退。直到楚莊王主動發(fā)問,申叔時才順勢諫言?!蹲髠鳌窙]有對申叔時評判,但相較泄冶來看,兩種進諫自身就呈現(xiàn)差別。這種差別不僅在于迥異的結(jié)局,在于進諫者的行為方式,更體現(xiàn)于君王德性的差別。申叔時之諫襯托了楚莊王的德性,而泄冶的結(jié)局亦是君王德性的反襯。

弒君者:夏徵舒

所謂“夏南之亂”,夏南(夏徵舒)應是潛在的關(guān)鍵人物,但《左傳》將其一再簡化:不僅是情節(jié)筆墨的簡化,更是問題的簡化。如果將內(nèi)在的裂隙敞開,夏徵舒是最有可能反轉(zhuǎn)的:他的命運不值得同情嗎?對于這個“弒君者”,實際也可以站在“受害者”的立場探討。但《春秋》封閉了這種可能,《左氏》亦不涉足:夏徵舒的死亡是合乎“正義”而壓抑悲憫的。此處隱匿著禮義的偏頗。看起來,禮義秩序是更高的正義,所以夏徵舒之死毋庸置疑。然而禮義的正當性從何而來?倘若王道不再,德性缺損,禮義也是不得其“正”的。夏徵舒死得正當,但這“正當”逼迫王道反思。

淫亂者:孔寧、儀行父、黑要

孔寧、儀行父與陳靈公共淫,這一方面顯示人性墮入禽獸般無羞恥的境地,也說明君臣之道的崩潰。黑要的淫亂行徑同樣墮落:其父戰(zhàn)死,尸首不獲,他不守孝道卻急于行淫夏姬,說明人倫之義的毀壞。春秋亂世的表征就在墮落和敗壞的言行中彰顯。

爭淫者:子反

子反是一個“落空”的爭淫者。他與眾多爭淫者共同構(gòu)成“情欲”的隱喻。但同時,他對夏姬“不祥”的回避又顯出對利害關(guān)系的計較。與楚莊王因“德性”放棄夏姬不同,子反是出于避害而不敢娶夏姬——這其中反映出“大人”與“小人”的取向差別[注]《論語·里仁》:“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薄!蹲髠鳌分凶臃磧纱螢槌f王反襯:除了放棄夏姬,另一事是對巫臣的處置。子反怨恨巫臣娶夏姬,曾意圖加害,被楚莊王制止。但楚共王即位后,子反借機殺害巫臣的族人,從而激發(fā)了巫臣“教吳叛楚”。這一情節(jié)既透露君王德性的差別,也警示小人的危機禍害。

上述主次要人物,可依其行為略加區(qū)分。爭淫對象:夏姬。爭淫者:陳靈公、孔寧、儀行父、楚莊王、子反、巫臣、黑要。弒君罪人:夏徵舒。進諫者:泄冶、申叔時、巫臣。從結(jié)局來看,真正被判為罪人并依罪處決的唯有夏徵舒。其余人等皆非死于禮法,而是死于夏姬的“不祥”?!耙鶍D”夏姬的命運看起來卻像是得了“善終”。如果將春秋大義視作某種道德審判,那么這樣的人物結(jié)局似乎顯出道德的乏力。然而從亂世表征而言,墮落恰恰是更為直白的歷史真實。在整個夏南之亂中,很難說哪一個人物能代言正義;不義之事接連成為常態(tài),正義反而是偶發(fā)的,歷史因此步步墮入劫難——這與其說是宿命,不如說是反諷。

有兩個人物最引人深思:楚莊王與巫臣。毫不夸張地說,他們是真正的主角,也是問題與意義所系。楚莊王猶如晦暗中的一塊光斑,《左傳》突出了他適時的克己復禮。站在君王的角度,楚莊王是陳靈公命運的真實注腳。所謂夏南之亂,作亂的夏南不過是偶然的,德性才是造成君王與國家命運的必然因素。而放眼歷史格局,《左傳》對楚莊王的記錄也能為當時楚國之強大作解。盡管有很多例證可能推翻國力盛衰與德性高下間的必然關(guān)聯(lián),但從《左傳》的夏南之亂中仍能捕捉到德性與政治的隱喻。巫臣則是這種隱喻的注腳。很難認定《左傳》中的巫臣是負面角色。文本對他的注意力不在褒貶之中,而是意在通過這個人物呈現(xiàn)某種導致歷史轉(zhuǎn)折的意外因素。巫臣是難得的人材,這一點“楚材晉用”的說法本身就作出明示。然而這個人材的歷史身位并不獨立,關(guān)于他的主述都緊緊與夏姬相連。為了爭得夏姬,巫臣可謂處心積慮,但他的“爭淫”絕非“淫亂”——既然《左傳》細心排布了“巫臣聘諸鄭,鄭伯許之”的情節(jié),讀者當然不可忽略文中線索而對巫臣與夏姬的關(guān)系妄自判斷。甚至可以推測,巫臣對夏姬有著眾爭淫者不曾料想的“真誠”:性與情在此顯出差別。為了夏姬,巫臣頑固地走入不祥的詛咒。這是夏南之亂中極端反常的一個人物。他絕然清醒,冷靜地預言夏姬不祥;他又在清醒中犯下眾所周知的“錯誤”。以常識來看:名正言順地擁有夏姬興許比淫亂更為荒唐。如果以某種現(xiàn)代語言作解,大概不難使人聯(lián)想到“愛情”;但這絕不意味著《左傳》有意褒賞巫臣的情義?;蛟S更應關(guān)注到,巫臣與夏姬這對亡命鴛鴦從一開始就遭子反怨恨,但楚莊王在位時,他們是能安心度日的。子反想以重金抓他們回國,楚莊王曰:“止?!敝钡匠餐鯐r期才發(fā)生一系列“不祥”的變故,而子反是“不祥”的推手。當“不祥”發(fā)生,更無奈的現(xiàn)實在于:那制止“推手”的德性已然不在。至此,故事重心似乎又轉(zhuǎn)回到德性與政治之中。如果以楚莊王為線索,那么夏南之亂的尾聲暗示著楚國的衰落;而從巫臣的角度來看,夏南之亂的尾聲落腳于不祥的反諷——哪怕情真意切乃至以禮相待,不祥終究是未曾磨滅的陰影。當詛咒應驗,個人情欲與家國命運的關(guān)聯(lián)浮現(xiàn)于歷史真實:即便偶然,卻仍迫使有德者反思?;蛟S這是《左傳》文本中,由“歷史”自身言說出的深意所在。

三、 夏南之亂與《詩》亡《春秋》作

如果從戲劇性角度看《左傳》,某些情節(jié)“安排”無疑令人費解。文本陳述顯然有所傾向或謂之“意圖”,但作者的“立場”似乎不甚明朗。意即,要從文本中直接獲得“正義”恐怕并不容易。終究《左傳》不可能人為設(shè)置結(jié)局,它無法講出是非分明乃至善惡有報的故事——沒有“光輝”的正義,只有晦暗的現(xiàn)實引人深思。與其說《左傳》要將人引向特定的“立場”乃至“立法”,倒不如說它沿著歷史真實的脈絡(luò)呈現(xiàn)圣賢眼光——圣賢未必從中創(chuàng)立“法度”;事實本身會迫使人反省。所謂亂世表征,正顯現(xiàn)為個人欲求的連鎖反應,其破壞力常常超乎個人想象?!蹲髠鳌防潇o的陳述不向個體命運投射關(guān)注,它只是面向歷史說出那驚人的荒誕與恐懼。

有兩處顯著的“裂隙”提供了《詩》與《春秋》在轉(zhuǎn)折意義上的事實性參照:一是泄冶之死,一是楚子討陳。之所以說是裂隙,因為二者自身蘊含顯著的沖突。表面上,泄冶進諫和楚殺夏南都可稱其為正當,但“正當”與“正義”的偏差從“是非”之矛盾中顯出王道崩塌。

泄冶之死這一史實于“王者跡熄”而言有著豐富的層次。首先,《谷梁》已從筆法說明,《春秋》所記泄冶是無罪被殺。殺無罪之大夫即是王道陷落的直接表現(xiàn)。但泄冶之死的復雜性遠在個體命運之上?!蹲髠鳌窙]有將陳述導向為個人冤案。一方面,泄冶進諫是“質(zhì)言”而未曾用“詩”,相比《詩經(jīng)》中《株林》刺陳靈公淫亂的方式,泄冶之死一定程度上也可說是《詩》亡的反證:其中可見禮義之亡,亦可見其后患。另一方面,如果將《株林》與泄冶之死關(guān)聯(lián),那么由夏南之亂可見,詩之諷刺不再能使君王在羞愧反省中回歸正途——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詩》亡,暗示毀滅性的后勢。先王之澤崩潰至此,陳靈公的結(jié)局便在情理之中。最終《詩》亡的本質(zhì)是指向禮義德性之亡:所謂“王者跡熄”,一旦德性陷落,權(quán)力秩序就岌岌可危。陳靈公的自取滅亡即是佐證。

楚子討陳可以擱置楚莊王貪富滅陳的因素,僅針對“楚人殺陳夏徵舒”,誅亂的行為雖合乎正義,但由楚討陳顯出王道之衰:“上無天子,下無方伯”。這幾乎是無法解決的矛盾。楚子誅亂不可謂不賢,卻難以在禮義中完其正當。根本上,此非楚莊王的問題。正義之舉落入不義的反諷,恰是由于“王者跡熄”?!白冿L終于陳靈而《詩》遂亡。夏南之亂,諸侯不討而楚討之,中國為無人矣,《春秋》所為作與?!蓖鯌霃南哪现畞y的始末中牽引出《詩》亡《春秋》作的悲慨:楚莊王的賢行也不過是晦暗的反襯,那微弱的光斑并非希望所在,卻從裂隙深處印證了一個晦暗之世。

《左傳》的筆法顯然是忠于史實的。但只要在閱讀間稍加“常識”,就可能從看似中立的陳述中覺察到某些傾向。如果文本所見是歷史對其自身的“忠實”言說,那么是否還有不被言說的另一種“忠實”?除了上述類似泄冶之死、楚子討陳等裂隙在顯隱間被敞開,是否有某些裂隙是被有意遮蔽且存而不論的?夏徵舒、夏姬母子可能就處于類似的遮蔽中。

夏徵舒之罪前文提及,夏徵舒是夏南之亂中唯一死于禮法的人物。對此,三傳都沒有異議。假如陳靈公之死是咎由自取,那么夏徵舒弒君是否情有可原?動用常識來看,夏徵舒這個罪人可能是夏南之亂中最大的受害者:母親在家中淫亂,作為一家之主的他無力制止;且淫亂者還肆無忌憚地惡語相加。夏徵舒射殺陳靈公時的憤怒乃為人之常情,他最終也為一時沖動付出了代價——被處“車裂”之極刑,命運不可謂不悲慘。圣賢對此為何毫不悲憫惻隱?以筆法的精細看來,圣賢如此敏銳,不可能對夏徵舒的委屈無所覺察。問題的本質(zhì)在于:是否選擇為夏徵舒聲援并進而敞開人情與禮法的沖突?夏徵舒的命運是可能挑戰(zhàn)“正義”的,而圣賢遮蔽了這一可能性。在夏徵舒“毫無爭議”的死罪中,禮法秩序得以證實——盡管這“禮法”有待德性中的歸正。

夏姬之淫《左傳》中夏姬命運的反轉(zhuǎn)極為奇特。當然,也可以將此解釋為,作者有意通過夏姬來襯托巫臣。然而三傳為何都沒有對夏姬指責批評?對于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僅僅加以“不祥”二字是否顯得無關(guān)痛癢?非但如此,圣賢對女人淫亂的原因也毫不關(guān)心?!蹲髠鳌穼ο哪现畞y如此濃墨重彩,但就夏姬個人的描述其實極為省略。作為一個女人,她是自愿還是被迫接受各種不堪的淫亂?作為一個母親,在兒子因自己的淫亂而死后,難道不會有悲痛和反思?甚至,淫婦夏姬是否也有可能是受害者?《春秋》并不提及類似的問題。倒是近人陳子展在解《澤陂》一詩時,破天荒地將詩旨說成“憫傷夏姬,蓋其女奴所作。作在陳靈公、夏徵舒相繼被殺之際,夏姬適在憂思感傷、涕泗滂沱、寤寐無為、展轉(zhuǎn)伏枕之中也”[注]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434頁。,雖有牽強,卻透露出一絲同情的微光。這樣的同情幾乎無所由來:《春秋》不曾惻隱,后世對夏姬又多鄙棄。當然,如果讀者足夠細心,會發(fā)現(xiàn)《左傳》中記錄了夏姬的一句話,這可能是唯一從夏姬口中說出的自身。在巫臣表示要娶夏姬后,夏姬主動向楚王提出親自去要回襄老的尸體,此時的夏姬其實正與襄老之子黑要私通。臨行前,夏姬說:“不得尸,吾不反矣。”將這句話從文本中抽去完全不影響敘事連貫,作者緣何加入一句“可有可無”的對白?顯然不可能是為說明夏姬對襄老的感情或暗示夏姬有所悔悟。事實上,在夏姬說這句話時,她去意已定;無論能否“得尸”,她都不會再回楚國——她要離開淫亂的惡性循環(huán),與巫臣開始正常的生活。那么這唯一的道白,可能正是夏姬遠離淫亂命運的意愿體現(xiàn)。讀者無從得知,夏姬過往的淫亂是否出于自愿,但在與巫臣的關(guān)系上,《左傳》明確了她的意愿。至此,夏姬這一人物非但不再可憎,反而顯出些許蒙受關(guān)懷的傾向。

綜上而言,可以從《左傳》的陳述中引申出兩種類型的問題:一種是有意的呈現(xiàn);一種乃為有意的遮蔽。前者,如泄冶是否應被褒揚?楚莊王的行為是否符合正義?作者從似是而非的裂隙中聲明王道正義的尺度。后者,如夏徵舒是否為值得同情的受害者?夏姬是否應受指責乃至懲戒?作者略過“人之常情”而對某些實際可能十分緊要的“破綻”存而不論。兩類問題都指向“大義”的顯或隱,無論是精巧的抑揚或精心的隱匿,圣賢的言說往往在常識的陰影處確立更高之正義——立足于常識向正義發(fā)問,除非問者毫不反省,否則其中的沖突恰恰能呈現(xiàn)正義對常識的質(zhì)疑與召喚。

夏南之亂顯露出“個人正當”與“禮法正義”的沖突,而“禮法正義”在陳述傾向中占絕對上風:不僅是德性,也包括德性所規(guī)范的禮法秩序。因此,自取滅亡的陳靈公不失爵位之尊嚴;夏徵舒怒殺“咎由自取”的靈公仍是弒君犯上;楚子無方伯之位而入陳誅亂,于禮義失之偏頗;至于泄冶,《孔子家語》將他與比干諫死相較,強調(diào)比干與紂王有骨肉之親,以示二者的差別。[注]見《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禮”是更高的正義所在,即便這更高的正義在現(xiàn)實中陷落,但圣賢的取向并非推翻禮法,而是追求從德性中克己復禮——對陳靈公在身份上的認可是出于禮法秩序:圣賢此處立足于禮法自身的尊嚴,而非為王權(quán)及陳靈公個人聲張?!洞呵铩反罅x面向更宏大的整體,因此純粹立足個人命運討論“正義”可能是虛妄的。

然而換一種角度觀察,《春秋》大義并不忽略“個人關(guān)懷”??鬃訉π挂钡呐u看似冷漠,卻透露出仁心。泄冶懷著深切的憂慮渴望國君警醒,為此他甚至不懼于個人安危。要褒揚類似德行輕而易舉,但圣人從中聲明一種限度:這種限度不僅對生存智慧提出更高的指示,也體現(xiàn)對個體生命的充分珍視——生于亂世,君子應謹言慎行以避禍害,所謂“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論語·憲問》)。并且,假如從孔子說泄冶的“民之多辟,無自立辟”來看,孔子作《春秋》莫非不是“立辟”之舉?因此,孔子對泄冶之死恐怕也不是決然否定的,這其中或許帶有圣人對現(xiàn)實清醒的警覺與深切的悲慨。若以此揣度孔子的“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似乎圣人自知,作《春秋》之舉也是“正義”之偏頗。終究《春秋》是“天子事”,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已然在自我否定中為自身乃至為后學聲明了限度。

從《左傳》中還可讀到另一種形式的“個人關(guān)懷”。夏姬的命運反轉(zhuǎn)體現(xiàn)出兩種傾向:其一,君子(大人)不使女人(小人)承擔道義。其二,君子可能以德行改變小人的命運。夏姬引發(fā)一連串家國噩運,但圣賢并不就此非議?!蹲髠鳌吩谡压四甑囊粓鰧υ捴袨橄募У摹安幌椤绷⒁猓骸胺蛴杏任?,足以移人。茍非德義,則必有禍?!薄坝任铩钡摹坝取北玖x為“異”,指優(yōu)異,尤物指女子特美乃為引申義。這句話不僅承認對美物的欲望是人之常情,也強調(diào)“常情”可能招致禍害——是欲望而不是美物造成了噩運。夏姬的美艷觸發(fā)崩潰,但她絕非崩潰的制造者。圣賢不加罪于“不祥”,正是出于對“德義”的確立,此為王道正義之所在。

由夏南之亂所見,當?shù)赖氯毕?,禮義與正義會相互角力;而人情作為“天性”亦能為挑戰(zhàn)義理提供根據(jù)。倘若以“人情”為夏南之亂主述,那么禮法可能是破綻百出的。但圣賢卻立于“無情”而揭示了“人情”潛在的風險與破壞力。女色因此彰顯出比欲望更為深刻的隱喻:淫亂亡國,爭淫而天下大亂,夏南之亂由此為王道崩潰佐證。從《詩》亡《春秋》作的轉(zhuǎn)折中可見,兩性關(guān)系中潛藏的政治德性何以推動家國命運的興衰。所謂正義,必須以德性為根基:是德性使禮義正當,并進而使政治得其“正義”,所謂“政,正也”。德—禮—政這一脈絡(luò),深隱于《詩》亡《春秋》作之背景。欲望乃為人之本性,圣人憑借“正義”而預言了藏匿于“人性”深處的不祥——人的智慧就在于從自身中反省到不祥,并持之以德;天下之政的大義亦系乎于此。某種意義上,圣賢不過是在面向現(xiàn)實的恐懼中,以言說完成對王道的聆聽。這可能是亂世中一息尚存的王者之跡。不必為言說者立王位,因為他們的智慧就在于反省并且知止。 那么夏南之亂或許可以如此作解:“為何去往《株林》?”《詩》中的陳靈公并非沒有羞惡。《春秋》中的陳靈公亦曾愧于泄冶。然而去往株林的馬車日夜不息——這是一條令有德者恐懼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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