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
唐代著名詩人王維以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特點著稱,王維精通禪理,被譽為“詩佛”。王維曾受到吳道子的影響,以山水畫最為突出,能作青綠山水,但以潑墨山水特別受到稱譽。他的畫作《江山雪霽圖》傳世,可謂之為山水畫作的經(jīng)典。
《江山雪霽圖》傳達出的是一種閑適怡然的從容大氣之美,描繪了古韻幽深的氛圍,將雪后的蒼茫山川處理成了一種清新淡遠的意境。巍峨的山巒秀美蒼勁,蒼松翠柏錯落,層次分明,在線條的勾描方式上,采用了靈活的筆法。
晚明士人馮夢禎著有名為《快雪堂日記》的重要文獻,其中涵蓋了包括文學(xué)、藝術(shù)、經(jīng)濟、民俗等多領(lǐng)域內(nèi)容,對當(dāng)世的整體社會環(huán)境諸多方面均有參考價值。本文中摘取其中關(guān)于鑒古收藏的部分進行參考和研究,通過對馮夢禎所記載的收藏《江山雪霽圖》相關(guān)事項對王維《江山雪霽圖》的鑒賞歷程進行探究。
馮夢禎在書畫鑒賞方面享有盛名,其中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他藏有王維《江山雪霽圖》真跡。馮夢禎對此有跋語如下:“吳昆麓夫人與予外族有葭莩之親,偶攜此卷見示,述其先得之管后載門小火者,火者家有一鐵櫪門閂,或云漆布竹筒,搖之似有聲。一日為物所觸,遂破,墮三卷,此其一也,予未深信,翻閱再三,不覺神往。因閉戶焚香,屏絕他事,便覺神峰吐溜,春圃生煙。真若蠶之吐絲,蟲之蝕木。至如粉縷曲折,毫膩淺深,皆有意致,信摩詰精神與水墨相和,蒸成至寶。得此數(shù)月以來,每一念及,輒狂走入室,飽閱無聲,出戶見俗中紛紜,殊令人捉鼻也。真實居士記于南翰林院之寄樂亭。”從這段跋語可以看出,馮夢禎偶得《江山雪霽圖》實是人與物的特殊緣分使然,馮氏在最初鑒賞此畫時甚至不能深信,從最初的將信將疑,再三翻閱,到后來的心馳“神往”,繼而發(fā)展到“神與物游”,直至全身心放下別事沉浸于《江山雪霽圖》的品鑒之中,這種超然物外的品鑒之樂,也只有深諳鑒古之趣的晚明士人可以想見。
從馮氏的跋語中可以看出,馮氏初得《江山雪霽圖》的時候是在一種絕對私密的狀態(tài)下進行品鑒的。每次品鑒對他來說都極盡重視,也未見邀請任何友人來一同觀賞。這與他的心路歷程不無關(guān)系。起初他并未確認(rèn)此為王維真跡,因為王維的真跡本身十分罕見,鑒藏大家董其昌也曾有言曰:“右丞山水入神品,昔人所評:云峰石色,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李唐后一人而已。宋米元章父子時代,猶不堪甚遠,故米老及見《輞川雪圖》,數(shù)本之中唯一本真,余皆臨摹,幾如刻畫,且李營丘與元章同是北宋,當(dāng)時偽者見過三百本,真者止二本,欲作無李論,況右丞跡乎?”正是出于這樣的心態(tài),馮氏才在鑒賞時確認(rèn)再三,唯恐有誤。但當(dāng)他通過反復(fù)玩味,得出了“信摩詰精神與水墨相和,蒸成至寶”的結(jié)論之后,其鑒賞形式就得到了進一步的擴展。其表現(xiàn)為從絕對私人的鑒賞轉(zhuǎn)變?yōu)檠埲逵讶斯餐疯b。而書畫的收藏與鑒古,也正是因為藏者的分享才能延伸其中的精神樂趣。在《快雪堂日記》中,有“……與客同披王維《江山雪霽圖》”的記載,七日后,日記中又出現(xiàn)了“周書宗來,寓齋中。午后同觀王維《雪霽卷》”的記載,這說明馮氏從私密品玩階段逐漸開始過渡到與客“同觀同披”的共享階段,但據(jù)日記中的記載推測,他展示此畫的范圍僅局限于自己家中,這種轉(zhuǎn)變是其逐漸確認(rèn)畫卷價值的體現(xiàn)。[1]
經(jīng)過馮夢禎私藏品鑒階段和逐漸邀請友人共同品鑒的階段,其逐漸確認(rèn)了《江山雪霽圖》為“摩詰真筆”這一事實,但是,《快雪堂日記》當(dāng)中并未提及友人對畫卷的評點之語,可以推斷,僅僅私藏和與三五友人賞鑒顯然不是馮氏的最終目的,他更希望獲得的是得到官方認(rèn)證的品鑒結(jié)論,即品鑒權(quán)威也能夠認(rèn)可其收藏的畫卷為王維真跡。終于,馮氏藏有《江山雪霽圖》的消息被權(quán)威鑒賞大家董其昌獲知,且親自修書于馮氏,誠心求一觀。董其昌在信中說:“朱雪蕉來為言,門下新得王右丞《雪山圖》一卷,大佳?!裼降瞄T下卷一觀。仆精心此道,若一見古跡,必能頓長,是門下實成之也?!瘪T氏見此信便毫不猶豫地將畫卷借給董其昌賞鑒。從馮氏之前對畫卷的珍視程度來看,此舉足以見得董其昌的鑒賞意見對于馮氏的重要性。日記中記載道“得董玄宰書,借王維卷閱,亦高興”??梢娨话?。
事實上,董其昌也確實對此畫的鑒賞格外重視,其鑒賞此畫所寫的大篇幅跋文至今都可作為評鑒《江山雪霽圖》的經(jīng)典語,其書云:“畫家右丞如書家右軍,世不多見,余昔年于嘉興項太學(xué)元汴所,見《雪江圖》,多不皴染,但有輪廓耳。及世所傳摹本,若王叔明《劍閣圖》,筆法大類李中舍,疑非右丞畫格?!蛟唬汉我灾蹙S?余應(yīng)之曰:凡諸家皴法,自唐及宋皆有門庭。如禪燈五家宗派,使人聞片語單詞,可定其為何派兒孫。今文敏此圖,行筆非僧繇、非思訓(xùn)、非洪谷、非關(guān)仝,乃至董巨李范皆所不攝,非學(xué)維而何?今年秋,聞金陵有王維《江山雪霽》一卷,為馮開之宮庶所收到,亟令人走武林索觀,宮庶珍之如頭目腦髓,以余有右丞畫癖,勉應(yīng)余請,清齋三日,始展閱一過,宛然吳興小幀筆意也……”董其昌作為山水畫的品鑒權(quán)威,凡得其點評的畫作都具有非凡的價值,而折服《江山雪霽圖》得其大篇幅跋文,無論是在權(quán)威鑒賞層面還是對馮夢禎的收藏品鑒能力,都是一個飛躍性的肯定。在日記中就能夠感受到馮氏對于董其昌的品鑒具有格外的重視,也可見其品評真正使《江山雪霽圖》的收藏價值和馮夢禎的知名度得到了進一步的肯定。
馮夢禎因《江山雪霽圖》與董其昌結(jié)緣,馮氏毫不猶豫將摯愛的畫卷遠借董其昌,也確實收獲了與之相應(yīng)的回報。在得到官方評鑒之后,馮氏的聲名也因此得到了顯著提升,繼而不斷有書畫鑒賞者前來觀賞《江山雪霽圖》,在《快雪堂日記》的記載當(dāng)中可以看到,在董其昌鑒賞《江山雪霽圖》之后,馮氏提出了“索觀”一詞,對于品鑒者陳崇訓(xùn)前來觀畫的事件描述上,日記云“陳崇訓(xùn)來別,索觀余《雪霽圖》”,這表示朋友陳崇訓(xùn)前來探訪,臨別時請求觀賞《江山雪霽圖》。相比日記前文中的“同披同觀”,后期措辭變更為“索觀”也充分體現(xiàn)出馮氏的底氣,對于董其昌對《江山雪霽圖》進行品鑒之后,自己收藏有《江山雪霽圖》也逐漸在馮氏的心態(tài)上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自己和《江山雪霽圖》聲名遠播,在對外展示時也暗含了權(quán)威的驕傲意味。但這一時期馮氏對畫卷的態(tài)度又恢復(fù)到了私藏的狀態(tài)。[2]
馮夢禎真正轉(zhuǎn)變其鑒賞觀,還是因為董其昌。在馮氏心中,董其昌的地位顯然高于其他鑒賞人,對待其他友人,馮氏僅接受友人來家賞玩一二,便要私藏閣中,但對于董其昌卻展示出相當(dāng)程度的慷慨。日記中記載,董其昌在杭州昭慶寺養(yǎng)病之時,依然對《江山雪霽圖》念念不忘,曾通過書信對馮氏表示此意,五天后,馮便派人將《江山雪霽圖》送去給董其昌觀看,日記中記載:“雨,送王右丞《霽雪》卷、《瑞應(yīng)圖》、小米山水三卷與董玄宰,病中看玩?!倍洳盏疆嫼?,觀賞后又題跋曰:“甲辰八月二十日過武林,觀于西湖昭慶寺,如漁父再入桃源,一見再見也,董其昌重題?!弊源?,馮氏對待《江山雪霽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從“珍之如頭目腦髓”向“何必為己有哉”的共享式觀賞轉(zhuǎn)變。這也是收藏鑒賞境界進一步提升的體現(xiàn)。
馮夢禎品鑒《江山雪霽圖》的時候,提出了“水墨相和,蒸成至寶”的觀點,畫作中的蒼松翠柏采用的是青綠色的色彩構(gòu)圖,樹叢中紅葉搖曳生姿,顯現(xiàn)出清新雅致的生動之美。整幅畫中,還可見兩位老者騎著馬悠閑自得地前行,兩名兒童策杖而行。透過層疊的叢林,朦朧中可見深山中屹立著幾座廟宇。大雪初晴的清新空氣中,尚環(huán)繞著蒙蒙的霧氣,顯得莊嚴(yán)而又不失真實。蒼山碧樹,云水繚繞,崇山峻嶺顯示出深冬雪后的清新佳境。這幅畫作適合靜心觀賞,能夠一洗心中的浮躁,體會回歸自然的安寧。
《江山雪霽圖》上山巖有著傾斜的走向, 構(gòu)成奇特宏偉的山形, 充滿動勢。全畫多勾染少皴紋,畫樹以細筆勾勒,設(shè)色以石綠、赭石、白粉為主,正是畫雪景之古法表現(xiàn)。此幅畫筆墨清潤,設(shè)色皴擦秀雅,有追法唐代青綠沒骨山水畫的抒情特質(zhì)。
王維的《江山雪霽圖》在中國繪畫歷史上代表了雪景山水畫的較高水平,王維之后,李成、范寬、巨然、郭熙、王詵、王裕國的雪景山水都沿襲了王維《江山雪霽圖》的繪畫技法。黃公望等也都擅畫雪景,并有系列經(jīng)典傳世。后世作品嘗試為雪景山水賦以明快色作品,雪景因此成為中國古代山水畫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
宗白華在其《美學(xué)散步》中提到:“只有大雪之后,崖石輪廓、林木枝干才能顯出它的各自的奕奕的精神性格,恍如鋪上墊了一層空白紙,使萬物的嵯峨突兀的線紋呈露它們的繪畫狀態(tài)。所以中國畫家愛寫雪景,這里是天開圖畫?!蓖蹙S《江山雪霽圖》所呈現(xiàn)出的藝術(shù)成就,是中國山水畫的奠基,因此其收藏鑒古之趣也成為一個值得充分研究和探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