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彬
時 間:民國年間
地 點(diǎn):安慶 上海
人 物:丁永泉 34歲 黃梅戲名伶 人稱“丁老六”擅演旦角
白玉霜 30歲 評劇名伶 被譽(yù)為“評劇皇后”
二狗子 安慶城內(nèi)地痞無賴與警察署勾結(jié) 驅(qū)逐黃梅調(diào)藝人出安慶城后在上海賑委會李委員長家做管事
一聲雷 旦角演員 丁永泉的師哥 在滬期間脫離戲班投靠上層社會
丁翠霞 16歲 丁永泉的女兒 上海某鎢絲廠的工人后改學(xué)黃梅戲 成為黃梅戲名角
許老小 40歲 安慶桐城人 在上海灘做裁縫
李太太 30多歲 上海賑委會李委員長的夫人 喜歡看戲
琚光華 40歲歲 旦角演員 在滬期間負(fù)責(zé)前臺
柯艷秋 40多歲 黃梅戲演員
王劍峰 30多歲 黃梅戲演員
曹正祥 40多歲 黃梅戲演員
戲班藝人、員警及小癟三若干
序 幕 宜城被逐
[幕啟:民國15年夏。安慶市區(qū)吳樾街中興旅館。
[舞臺右區(qū)。丁永泉的戲班正在演出《烏金記》。丁永泉扮陳氏上場,開口一句:“聽譙樓打罷了初更時分……”觀眾一片叫好聲。
[舞臺左區(qū)。市井潑皮二狗子帶領(lǐng)警察署員警上場。
二狗子 曉得我是哪個?人稱“二狗子”的便是,這安慶地面兒上,說一不二的主兒。憑著把兄弟的交情,警察署里有我的名。欺男霸女少著我,哼哼,就不做那地頭蛇。這年頭兒,有權(quán)有勢就是爺。聽說有個叫丁永泉的窮戲子,進(jìn)城演出,已經(jīng)三天著,還不見來拜碼頭,看我怎樣收拾他。
(唱)窮藝人唱淫戲有傷風(fēng)化,
官府令禁入城見著就抓。
今日里吳樾街前來戲耍,
這真是財神爺?shù)街壹摇?/p>
[二狗子與員警耳語,然后各自散入右區(qū)觀眾群中。
[二狗子走近前臺,不懷好意地盯著舞臺之上。
[隨著劇情的推進(jìn),丁永泉繼續(xù)演唱:
一步來在鼓架下,鼓架就是催命的閻君。
恩伯請上禮恭敬,禮上還有所托情。
恩伯搭救得我夫命,一重恩報九重恩。
恩伯救不到我夫命,也要盡恩伯一片心。
走上前來躬身拜,拜拜母親養(yǎng)育恩。
[二狗子開始起哄。
二狗子 要死就快去死著,還拜么拜唦。
觀 眾 別嚷嚷,看戲。
二狗子 我就是嚷著,怎么著。(繼續(xù)大聲起哄,擠搡身旁觀眾。)
[正在下場門盯臺的戲班藝人一聲雷見有人搗亂,走了過來。
一聲雷 你們這是做么事?
二狗子 么事?你說么事?看戲唄。
一聲雷 看戲就看戲,為何要鬧場?
二狗子 鬧場?我還要砸場呢。
一聲雷 你敢!
二狗子 看我敢不敢。
[二狗子手一揮,幾名員警開始打砸。
[丁永泉急忙勒住戲,帶妝走近前來。
丁永泉 (作揖)老總,老總,有話好說。
二狗子 你是哪個?
丁永泉 在下丁永泉,此處帶班的。
二狗子 你就是丁永泉?
丁永泉 正是在下。
二狗子 丁老六?
丁永泉 正是。
二狗子 我砸的就是丁老六的班子。給我砸!
一聲雷 住手!你們?yōu)槊词略椅覀兊陌嘧樱?/p>
眾藝人 為么事砸我們的班子?
二狗子 為么事?你們唱淫戲,有傷風(fēng)化,就該砸。
眾藝人 我們唱的黃梅調(diào),不是淫戲。
二狗子 怎么?你們唱的黃梅調(diào),不是淫戲?(掏出省府公告,念)“近日有鄉(xiāng)間藝人,于省府演唱黃梅調(diào),花鼓淫戲,有傷風(fēng)化,擾亂治安,著警察署驅(qū)逐出境,禁止入城?!笨啥悸犌宄炕ü囊鶓?,有傷風(fēng)化,擾亂治安。給我砸!
[戲班藝人與員警爭執(zhí),雙方開打。
[藝人將二狗子打傷在地,匆忙逃走。
[藝人下場,員警們追趕,后臺有鳴槍聲。
[員警甲跑上。
員警甲 報告,那幫窮藝人朝東門逃走著。
二狗子 (被員警甲從地上攙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給我去下處,搜捕他們的家眷。
員警甲 是。
[員警甲下場。
[后臺,丁永泉妻女的喊聲:“永泉”,“伯伯”……
員警甲的報告聲:“丁永泉的妻女抓到?!?/p>
二狗子 好著,帶回警察署,等那丁老六拿錢來贖老婆。
[二狗子下場。
[未及卸妝的丁永泉與戲班同仁再次上場。
丁永泉 (唱)急匆匆東門逃去,
忽想起妻兒老小還在城中。
窮藝人混口飯腳踩鋼索,
啥時候才能見紅日東升。
[藝人甲匆忙跑上。
藝人甲 丁師父,不好著,師娘和小翠霞都被二狗子抓去著。二狗子派人捎話來著,要你拿錢去贖人。
一聲雷 (性急)我與他們拼了!
眾藝人 與他們拼了!
丁永泉 (勸阻)師兄,我們這是雞蛋碰石頭呀。老天爺呀,黃梅調(diào)進(jìn)城咋就這么難哪!
[燈暗。
[八年后,民國23年秋后。
[黃梅調(diào)藝人三三兩兩,魚貫而
出,走過場。
幕間唱:黃梅好聽家家唱,
唱到痛處最斷腸。
長江水患才剛過,
旱災(zāi)肆虐顆粒無藏。
樹根草皮剝挖盡,
沿門乞討?zhàn)I昏在道旁。
[一聲雷突然餓暈倒地。丁永泉趕緊上前,眾藝人也圍攏過來。
丁永泉 師哥,師哥……快取干糧來。
[藝人個個囊中羞澀,無干糧可取,對視無語。
丁永泉 (憤然地)這世道還讓不讓窮苦人活命?。?/p>
[暗轉(zhuǎn)。
[幕啟:桐城老街。丁永泉的戲班正在演出,在上海做裁縫的桐城老鄉(xiāng)許老小回鄉(xiāng)邀請戲班。
[后臺,許老小與丁永泉及眾藝人。
許老小 丁老板,這去上海演出的事,您看……?
丁永泉 許師傅,不瞞您說。安慶這些年來,天災(zāi)無情,水旱不斷。老百姓吃沒吃的,哪還有閑錢來看戲呀。我們戲班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今天在桐城演罷,下一個臺口去往哪里,還沒有著落。我也尋思著,要不就帶著戲班,尋處大的碼頭,闖一闖,興許還有條活路。
一聲雷 老六啊,這上??扇f萬不能去呀!你忘了不成?八年前到省城演出……
丁永泉 八年前……
眾藝人 八年前……
丁永泉 (陷入回憶)警察署說我們是唱“淫戲”的。
眾藝人 (陷入回憶)硬是把戲班趕出了城。
一聲雷 為這事,你、弟妹,還有翠伢子……
眾藝人 吃了不少苦頭。
丁永泉 我發(fā)誓要為黃梅調(diào)正名。
一聲雷 你,又何必如此固執(zhí)?
丁永泉 這不是固執(zhí),這是虔誠。
眾藝人 虔誠……
一聲雷 你……師弟啊,這城說啥也不能再進(jìn)了。我們是唱戲的,是鄉(xiāng)下人,只有這四里八鄉(xiāng)才是窮藝人的天地呀!
丁永泉 可是,我們已經(jīng)窮得活不下去了?。?/p>
一聲雷 不管怎么說,這上海是去不得呀!
部分藝人 是啊,這上海是去不得呀!
丁永泉 你們……(猶豫)許師傅,這……
許老小 丁老板,各位師傅。在下也是安慶人,這桐城便是我的老家。諸位八年前在安慶城的遭遇,兄弟我也聽說了。但是,今非昔比。在上海,有許多安徽老鄉(xiāng),大伙出外謀生,遠(yuǎn)離故土,很想聽一聽家鄉(xiāng)的黃梅腔。如今,全國各地小曲小調(diào)大興,正是出人頭地的時候。上海是個大都市,多少戲班拼了命要闖這座碼頭?。∥覀兊狞S梅調(diào)也需要去外邊走走看看,開闊一下眼界呀!就憑你丁老板的藝術(shù),在上海演出,準(zhǔn)定叫座,稱得上“黃梅戲的梅蘭芳”。
丁永泉 許師傅,永泉并不圖什么虛名。只是這黃梅調(diào)鄉(xiāng)土氣重,唱的是黃梅音,說的是安慶話,那上海人能聽得懂嗎?
許老小 聽得懂,聽得懂的。丁老板,唐山的蹦蹦戲,想必你也聽說過。它原本也是在鄉(xiāng)間唱的小曲子,后來進(jìn)了天津,一唱就紅了,現(xiàn)在叫做評戲。這不,被譽(yù)為“評劇皇后”的白玉霜幾個月前也到上海演出了,非常叫座,簡直炸開鍋了,“白派”唱腔風(fēng)靡整個上海灘。觀眾都說:“看了白玉霜的戲,一輩子不生氣” “聽了白玉霜,睡覺睡得香”。
丁永泉 許師傅所講的這些,永泉也略有耳聞。不瞞您說,永泉做夢都想進(jìn)城演出,希望我們的黃梅調(diào)也能像京戲,像徽戲那樣,受城里人歡迎啊!
一聲雷 老六啊,你可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痛。我這胳膊,就是當(dāng)年在安慶城被打傷的,如今一著涼就發(fā)痛。去上海演出,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不忍說下去)
丁永泉 師哥啊,當(dāng)年的事,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我就是要為黃梅調(diào)爭口氣。跟徽戲一樣,我們的黃梅調(diào)是好東西,不是淫戲?;諔颉⒕蚰茉诔抢镅莩?,為什么黃梅調(diào)就不能呢?!
一聲雷 永泉啊,老實(shí)本分才是福?。?/p>
丁永泉 師哥,你還記得師父臨終前說的話么?
一聲雷 怎不記得。
丁永泉 他說……
一聲雷 “黃梅調(diào)沒能進(jìn)城演出,我是死不閉眼啊!”
丁永泉 他老人家一輩子最大的心愿……
一聲雷 就是能夠帶領(lǐng)戲班進(jìn)城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匮莩觥?/p>
丁永泉 每當(dāng)想到師父遺言,我這心里就如針扎一樣的痛。
一聲雷 我也是??!
[一聲雷沉默不語,眾藝人黯然神傷。許老小趁機(jī)打圓場。
許老小 丁老板,諸位師傅。
(唱)我也是安慶人土生土長,
愛龍山愛家鄉(xiāng)愛那萬里長江。
幾十年上海灘打拼流汗,
是謀生是創(chuàng)業(yè)也是為父老爭光。
人都說全國各地是徽商,
可誰知徽商心中是家鄉(xiāng)。
忘不掉大南門外包子鋪,
忘不掉生產(chǎn)墨子酥的麥隴香。
忘不掉采茶聲聲歌伴舞,
睡夢中哼的也是黃梅腔。
當(dāng)年事已成昨眼需放亮,
去上海開開葷不當(dāng)夜郎。
我也是受老鄉(xiāng)盛情委托,
回家鄉(xiāng)請戲班到那十里洋場。
這一去安徽商會做后盾,
這一去管保風(fēng)平無惡浪。
這一去大都會里鍍鍍金,
這一去定能夠黃梅歌聲天下?lián)P。丁永泉 (唱)許師傅一席話觸我心房,
家鄉(xiāng)人愛鄉(xiāng)音情深意長。
八年來求師訪友錘煉技藝,
到貴池赴東流又去新倉。
一不為己二不為家,
為的是好聽好唱的黃梅腔。
干事業(yè)就應(yīng)該愈挫愈勇,
怎能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旁。
幸遇得安徽商會來邀班,
遇良機(jī)開眼界不可彷徨。
一聲雷 老六,看來你是去意已決,師哥也不再阻攔。只是,安慶到上海路途遙遠(yuǎn),少不得許多盤費(fèi)。我們窮唱戲的,臺上風(fēng)光,臺下寒磣,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這去上海的船票就是個大問題。
許老小 船票不成問題。我做裁縫,認(rèn)識一位懷寧老鄉(xiāng),他在客輪上做廚師,我找他幫忙。
丁永泉 (抱拳)多謝許師傅!
[燈暗。
[民國23年冬,舊歷臘月。
[在懷寧老鄉(xiāng)幫助下,雙喜戲班藝人,個個系上廚工圍裙,心情忐忑、神色緊張。
[臺上眾藝人邊舞蹈邊演唱,悄悄上船。
眾藝人 (唱)踏跳板如同蕩秋千,
這輪船似那破屋待修翻。
顫巍巍顫巍巍廚裙在風(fēng)中翻卷,
戰(zhàn)兢兢戰(zhàn)兢兢生怕被船長看穿。
水結(jié)冰冰遇船冰船相遇多兇險,
天又冷風(fēng)又寒這天冷又風(fēng)寒。
一聲雷 (唱)去上海好一似疆場玩兒命,老六啊,還不如快下船撂唱田間。
部分藝人 (唱)對著,對著,
快下船,快下船,
撂唱田間。
丁永泉 (唱)師哥啊,開弓沒有回頭箭,
怎能夠剛上船來就下船。
藝人身賤心不賤,
為黃梅我要把風(fēng)險擔(dān)。
十里洋場大都會,
一聲雷你定能夠一鳴沖天。
[隆冬之季,江闊風(fēng)寒,行船艱險,吉兇心懸。
[演員在臺上做舞蹈動作,幕后
伴唱:
長江水臘月天風(fēng)寒冰凍,
丁老六帶戲班離開宜城。
跑碼頭從來是苦命藝人,
這一去有誰知是吉是兇。
長江呀,長江有水東流去,
輪船啊,多少性命掌在你手中。
只為黃梅爭口氣,
哪顧得聲聲血淚血淚聲聲。
[許老小上場。
許老小 伙計們,收拾行李,上海到著。
眾藝人 (或驚或喜)上海到著?……
[幕后傳來《夜上海》歌聲。
[眾藝人紛紛側(cè)耳傾聽歌聲,圓場聚攏,定格成雕塑般的群像。
[暗轉(zhuǎn)。
[追光。丁永泉從側(cè)幕上。
丁永泉 大上海!黃梅調(diào)終于到上海來著。師父,您老人家看到了么,我們的黃梅調(diào)到上海來著。
[后臺。一聲雷:“師弟,這上海已到,第一炮演么戲碼?”
丁永泉 (語氣斬截)——《羅帕記》!
[切光。
[民國24年,正月初一,上海九畝地舒樂茶樓。
[幕后。丁永泉在演出《羅帕記》。一觀眾大喊:“丁永泉——黃梅戲的梅蘭芳”,其他觀眾跟著喊叫,觀眾叫好聲此起彼伏。
[舞臺上戲班后臺。丁永泉及眾藝人正在卸妝,許老小引評劇皇后白玉霜上場。
許老小 老六啊!
丁永泉 (轉(zhuǎn)身)許師傅。
許老小 怎么樣,這次來上海演出可算來對著?
丁永泉 (高興)來對著,來對著。
許老小 老六啊,我給你引薦一個人。
白玉霜 (近前,含笑)丁老板!
丁永泉 (疑惑)這位是……
許老小 (念)拒演粉戲被逐走,
離開天津滬上游。
寡婦開店名聲響,
人稱評劇大皇后。
丁永泉 (驚喜)評劇皇后?!哎呀,白老板。幸會,幸會!
白玉霜 丁老板,幸會!丁老板的陳賽金演得好??!全上海人都知道了,黃梅戲中出了個梅蘭芳。
丁永泉 白老板過獎了。久聞您的《馬寡婦開店》譽(yù)滿神州?。∵@次來滬上演出,永泉就有個心愿,想向白老板請教。
[丁永泉和白玉霜正在寒暄,二狗子歪戴著帽子,攙著女主子李太太來到后臺。
二狗子 誰是丁永泉哪?
丁永泉 (近前)在下丁永泉。您是……
二狗子 丁老板,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連老朋友都記不得了。(摘下帽子)你仔細(xì)瞧瞧我是誰?丁大老板,黃梅戲的梅蘭芳!
丁永泉 你是二狗子?!
二狗子 丁老板還算有記性,記得我二狗子。
丁永泉 我怎么不記得,八年前……
二狗子 (搶白)八年前你離開了安慶城,可是著?你前腳剛走,我后腳就離開著?,F(xiàn)在,我是上海灘賑務(wù)委員會李委員長家的管事的,這位就是我們委員長的夫人李太太。我們李太太要請丁老板到家中去唱堂會。
李太太 丁老板,你的《羅帕記》演得實(shí)在是好,我看得直掉眼淚,那陳賽金她好命苦啊。我不但要請丁老板到敝府去唱堂會,我還要與丁老板結(jié)為干姐妹。以后在上海灘混,只要丁老板說出我的名字,沒有人敢不讓你三分。丁老板,你意下如何???(上前欲牽丁永泉的手)
丁永泉 (躲開,強(qiáng)忍怒火)多謝李太太捧場。只是我們雙喜班有班規(guī),從不唱堂會,我丁永泉不能壞了戲班的規(guī)矩。
[在《羅帕記》中飾演店姐的一聲雷,尚未卸妝,急忙跑近前來勸說丁永泉。
一聲雷 老六唉,入鄉(xiāng)隨俗,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我們現(xiàn)在是在上海,不比在安慶,該忍讓時且忍讓。再說著,這規(guī)矩還不是人定的嘛。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也得有個靠山,可不能再走當(dāng)年在安慶城的老路了。這唱堂會也沒什么不好的嘛,京戲、徽戲不也是常去唱堂會么,人家京戲還把堂會唱到宮里著。唱堂會可比在這茶樓進(jìn)賬多喲。
李太太 喲,這是誰呀,說得頭頭是道的。
[以下場面,一聲雷以媚態(tài)示人。
一聲雷 我就是店家姐。
李太太 哦,我想起來著,就是捉弄王可舉的那個店姐呀。
一聲雷 正是。
李太太 這雙喜班里總算有個明白人兒。
一聲雷 李太太過獎著。
二狗子 這規(guī)矩都是人定的。丁老六,李太太請你去唱堂會,是瞧得起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是上海灘,不是安慶城,任你可以來去自由。
丁永泉 你!……
許老小 有話好說,不要傷了和氣。李太太,您看這……
李太太 你是什么人?
許老小 李太太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外灘上的裁縫,李太太還曾到敝店做過旗袍呢。
李太太 哦,原來是許師傅啊,我曉得的。
許老小 曉得就好,曉得就好,都是自家人。
李太太 既然都是自家人,那就請許師傅做個見證吧,讓丁老板到敝府去,這戲金是不會少的,還有賞錢。
許老小 這……
(唱)李太太今日分明有意來尋釁,
唱堂會結(jié)干親無非是那穿線的針。
這根針比不得我裁縫手中的那根針,
那根針刺破的是手指,
這根針刺傷的是人心。
老六啊,強(qiáng)龍難壓地頭蛇,
眼前事你還要細(xì)細(xì)思忖。
丁永泉 (唱)來滬之時早約定,
雙喜班只進(jìn)戲園不進(jìn)朱門。
我本是堂堂男兒七尺漢,
又怎能與她把姐妹來稱。
丁永泉臺上扮的女兒身,
這臺下我還是一爺們。
雖說唱戲的命窮困,
可藝人也要自愛也有自尊。
從藝來受盡欺凌受盡苦,
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把人當(dāng)人。
李太太 丁老板,
(唱)唱戲的誰不想大紫大紅,
自古道跑碼頭井是井來坑是坑。
上海灘有我在管保風(fēng)平浪靜,
無靠山想成名如同秋后蚱蜢。
丁永泉 (唱)跑江湖混口飯靠的本領(lǐng),
有觀眾能捧場我們高興。
這戲碼任您點(diǎn)隨點(diǎn)隨奉,
這茶園任您來隨來隨迎。
世間三百六十行,
行行都有要遵守的章程。
唱堂會班規(guī)不允,
結(jié)干親您是女來我本一男伶,
李太太真會把玩笑生。
李太太 這么說來,丁老板是不肯賞臉了。
丁永泉 (唱)唱戲的人窮志不窮,
李太太還請多自重,
恕難從命。
李太太 既然丁老板這么有志氣,那好吧。二狗子,把戲園子給我封了,行頭給我砸了,把這群臭戲子給我拉出去戴蘆席游街。什么雙喜班,我要它變成“雙悲班”。[二狗子招手,幾名上海灘的小癟三上場,打砸戲園子,毆打藝人。
一聲雷 不要打,不要打么。
[眾藝人、小癟三陸續(xù)下場。
一聲雷 李太太,您消消氣,我再去勸勸老六。
李太太 哼?。ㄏ聢觯?/p>
[二狗子緊隨李太太下場,一聲雷追下場。臺上就剩許老小和白玉霜兩人。
[天幕出現(xiàn)丁永泉等人掛蘆席游街的幻燈。
[后臺。市民:“看,丁永泉”“那不是唱黃梅調(diào)的丁永泉嗎?”“丁永泉在游街”“為了么事唦”……
白玉霜 許師傅,我們要救丁老板??!
許老小 我現(xiàn)在就去找安徽商會。(下場)
白玉霜 (唱)同是藝人心連著心,
我也要四處奔走救名伶。
(下場)
[幕后唱:丁永泉,丁永泉,
一出《羅帕記》,
唱響上海灘。
唱紅之日遭兇險,
這便是窮藝人逃不脫的魔咒跳不出的怪圈。
[幕間唱:好一個俠肝義膽的白
玉霜,
四處奔走救下同行。
今日義演《開店》戲,
為雙喜班置辦行頭添新裝。
[幕啟。九畝地舒樂茶樓。白玉
霜在義演《馬寡婦開店》。
[丁永泉手拎茶壺,守在下場門處。
[演出結(jié)束,白玉霜下場,丁永泉迎上前。
丁永泉 白老板,喝口茶潤潤嗓。
白玉霜 (飲茶)這是什么茶,好清香啊?
丁永泉 這是從我們安慶老家?guī)淼耐┏切』ú琛?/p>
白玉霜 桐城小花茶?那可是好茶啊。
丁永泉 白老板也知道我們家鄉(xiāng)的茶葉?
白玉霜 丁老板可別忘了,你們徽商可是遍天下呀。以前在北平的時候,在徽商會館演出,倒是嘗過,其味清香,至今難忘啊!
丁永泉 既然白老板喜歡喝,我就送與白老板兩斤。
白玉霜 這怎使得。
丁永泉 這有何使不得的。白老板俠義,救永泉與同班兄弟免遭牢獄之禍,又親自登臺為雙喜班義演置辦行頭。此等大恩大德,永泉沒齒難忘!
白玉霜 (唱)丁老板切莫說這客氣話,
唱評戲唱黃梅都是一家。
祖師爺賞的這碗飯實(shí)在不易,
哪一個不是從小學(xué)戲挨打受氣,
皮鞭之下才把這基本功打。
本指望唱出名揚(yáng)眉吐氣,
到如今卻還要起早貪黑東
奔西跑擔(dān)驚受嚇。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
唱戲的盼出名出名又害怕。
想當(dāng)初在北平“白派”的名聲大,
白玉霜人未到戲碼一個月前早就掛。
為看戲多少有錢的主兒把戲園子都包下,
為看戲多少觀眾把售票窗口給擠塌。
為看戲多少觀眾頂風(fēng)冒雪趕夜路,
為看戲多少觀眾把劇院門口當(dāng)臥榻。
都以為白玉霜是紅伶風(fēng)光無限,
到頭來終究是被人小瞧被人狎。
只因?yàn)榫芙^了市長宴請,
他與我我與他便把梁子結(jié)下。
一出《拿蒼蠅》,
硬說我唱粉戲有傷風(fēng)化。
一紙驅(qū)逐令,
封戲院又迫我離開京華。
白玉霜忍氣吞聲淚珠兒咽下,
我這才來到了上海度生涯。
[想起昔日受到的委屈,白玉霜
含淚哽咽。丁永泉掏出手絹,給白玉霜擦拭眼淚。
白玉霜 丁老板,玉霜失儀,讓您見笑了。
丁永泉 哪里話來。白老板所言,句句是
實(shí)?。?/p>
(唱)白老板一席話句句不差,
丁永泉我也是坎坷生涯。
為唱戲老父親不認(rèn)我做子,
為唱戲親兄弟舉拳將我打。
為唱戲風(fēng)雪之夜尋訪名師,
為唱戲得罪權(quán)貴游街披枷。
為唱戲我也曾牢房出又進(jìn),
為唱戲丁老六我六次被抓。
想當(dāng)年安慶城臺口未下,
警察署來挑釁臺前打砸。
說什么黃梅調(diào)擾亂治安傷風(fēng)化,
毆藝人驅(qū)班社妻兒老小被拘拿。
至如今想起往事心有余悸,
怕見那大蓋帽子憲兵警察。
白玉霜 怎么,丁老板也受過這么多的委屈?
丁永泉 是啊,同是天涯淪落人。
白玉霜 (唱)唱戲就是這般苦,
丁永泉 (唱)世道就是這般差。
白 玉 (唱)哪個藝人無血淚?
丁永泉 (唱)哪個藝人真芳華?
白玉霜 (唱)喝的是清湯水,
丁永泉 (唱)嘗的是五味茶。
白玉霜 (唱)苦辣辛酸咸,
丁永泉 (唱)辛酸咸苦辣。
白玉霜 (唱)哪一味是甘甜?
丁永泉 (唱)哪一嗓無悲笳?
白\丁 (唱)窮藝人到何時才能自己來當(dāng)家。
[舞臺上,二人含情對視。
白玉霜 丁老板。
丁永泉 白老板。
白玉霜 你我都是苦命之人??!
丁永泉 苦命人對苦命人。
白玉霜 都以為我們唱戲的臺上多光鮮。
丁永泉 有誰知唱戲的臺下吃的是黃連。
白玉霜 想我玉霜,自幼跟隨父親學(xué)戲,跑江湖,閱盡了多少白眼,嘗盡了多少辛酸。如今雖然成了角兒,卻照樣躲不過那些大佬闊少的欺凌。高興時,他們把我當(dāng)作玩物;不高興了,就槍往脖子上架。有多少次,站在外灘上,我恨不得縱身跳進(jìn)那黃浦江中,一了百了。
丁永泉 玉霜,世道如此,你要想開呀!
白玉霜 什么?丁老板,您剛才叫我什么?
丁永泉 哦,白老板。冒昧,是永泉一時失言。
白玉霜 不,丁老板,您再叫我一聲好嗎?
丁永泉 這……玉霜。
白玉霜 (含淚)謝謝!多少年了,自打父親去世之后,再也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他們都叫我白老板,白老板。我叫玉霜,我叫玉霜,我想念父親呀!
丁永泉 玉霜,都怪永泉不好,今日戳到了你的傷心之事。
白玉霜 不,我應(yīng)該感謝您,丁老板。您讓我又感受到了人間暖意,就像是又回到了父親身邊。
丁永泉 有道是,長兄如父。玉霜,你若是不嫌棄,永泉愿與你結(jié)為兄妹,在這上海灘,你我相互都有個照應(yīng)。
白玉霜 那玉霜可就白撿了一個哥哥。
丁永泉 永泉也得了一個妹妹。
白玉霜 永泉哥。
丁永泉 霜妹。
[兩人相視擁抱。后臺傳來一聲雷的咳嗽聲。
白玉霜 (忽然意識到不妥,脫開丁永泉)永泉哥,我們還是談一談剛才那出戲吧。您看了玉霜的《開店》,請多批評。
丁永泉 批評談不上,永泉倒是有些感想。
白玉霜 那就請永泉哥說來聽聽。
丁永泉 我們黃梅調(diào)《羅帕記》中有一折“店姐調(diào)戲”,跟《開店》的情節(jié)很相似,馬寡婦對待狄仁杰,很像店姐對待王可舉。你在演出中有大段大段的唱,唱起來好像不費(fèi)什么力似的,還有偷偷換氣的方法。這些地方是我們黃梅調(diào)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的,也用得上。
白玉霜 永泉哥過獎了!
丁永泉 永泉句句實(shí)言。你的調(diào)門不高,但底氣足,吐字清楚,聲音甜潤,清脆好聽,不知可有什么訣竅?
白玉霜 我哪有什么訣竅呀,只不過在天津的時候,常去聽京韻大鼓和喬清秀的墜子書,學(xué)到不少發(fā)聲技巧。
丁永泉 看起來這藝術(shù)確實(shí)相通,可學(xué)的東西實(shí)在是太多了。這次來到上海,伙計們都大開眼界,說上海灘的戲好看。就拿裝扮來說吧,比我們黃梅調(diào)漂亮多了。
白玉霜 是啊,你看越劇,以前和我們一樣,都是在鄉(xiāng)間地頭演唱的,土得很。自打進(jìn)了上海,做了改良,面貌大變。所以,這次來到上海,看了女子越劇,我們評劇也要改良。
丁永泉 改良?
白玉霜 對,改良。
丁永泉 哎呀,玉霜啊,實(shí)不相瞞,我這次帶領(lǐng)雙喜班來上海,不為別的,就是希望能夠開開眼界,看看上海灘的戲劇都是么樣子的,看能不能對黃梅調(diào)的改良有所幫助。我們不能還照老辦法唱了。
白玉霜 是啊,我們不能再照老辦法唱了。上海灘文化人多,有文化看戲曲眼光就是不同。普通人看的是臺上熱鬧,文化人看的是技湛藝精。
丁永泉 (唱)盼改良欲改良改良擔(dān)子重,
白玉霜 (唱)莫猶豫莫彷徨彷徨萬事空。
丁永泉 (唱)千頭萬緒絲絲縷縷何處先動,
白玉霜 (唱)不驕不躁一步一步步步為營。
丁永泉 (唱)這臺上你我唱的都是閨門女,
白玉霜 (唱)這臺下你我改良戲曲并轡行。
丁永泉 依你看,若是改良何處著手?
白玉霜 地方戲進(jìn)城市要適應(yīng)市民觀眾。
丁永泉 市民觀眾……
白玉霜 (唱)永泉哥啊,
白玉霜家貧寒沒有文化,
來上海見世面方知重輕。
文化人要依靠改寫本子,
好本子才能夠臺上見功。
地方戲方言重不易聽懂,
刪虛詞刪襯字情順理通。
添服裝置道具美化布景,
學(xué)京戲?qū)W昆曲身段規(guī)整。
千改萬改一句話,
演戲演的是人物,
萬不能舞臺上噱頭成風(fēng)。
丁永泉 (唱)演戲演的是人物,
這句話好生熟悉不陌生。
當(dāng)年雪夜投師胡普伢,
她也是這樣說戲指點(diǎn)迷津。
玉霜啊,當(dāng)年我跟隨胡普伢學(xué)戲,恩師也是這樣教導(dǎo)我的。這么多年來,我也一直在琢磨,如何把臺上的人物演好。
白玉霜 要改良,就要大膽。
丁永泉 是的,要大膽。
白玉霜 (唱)祖師爺賞下了這口飯,
咱豈能原地踏步畏葸行。
丁永泉 (唱)看眼前上海灘蠢蠢欲動,
白玉霜 (唱)革舊習(xí)演新戲勢在必行。
丁永泉 (唱)我二人劇不同心卻相共,
白玉霜 (唱)地方戲一盤棋孤掌難鳴。
丁永泉 (唱)這真是藝術(shù)道上逢知己,
白玉霜 (唱)且看那春風(fēng)化雨潤無聲。
丁永泉 (唱)明日演出《紡線紗》,
[丁翠霞上場,但丁永泉和白玉霜都未注意到。
丁翠霞 (唱)先把唱腔動一動。
丁永泉 翠霞?
丁翠霞 伯伯。
丁永泉 伢子,你聽到我們談話著?
丁翠霞 聽到著。
丁永泉 你也支持伯伯改良我們的黃梅調(diào)?
丁翠霞 支持,支持!伯伯呀,我們鎢絲廠現(xiàn)在也在改良。
丁永泉 鎢絲廠也在改良?
丁翠霞 是的,我們鎢絲廠以前生產(chǎn)的燈絲是釷鎢絲,現(xiàn)在要改良生產(chǎn)不下垂鎢絲了。這不,廠里這個禮拜放我們的假,讓我們聯(lián)系商戶呢。
丁永泉 這大上海真是個改良的地方呀,什么都在改。
白玉霜 是啊,這就是大上海。
丁永泉 伢子,來,見過白阿姨。
丁翠霞 白阿姨好!
白玉霜 好!一看就是令嬡?多標(biāo)致的一個姑娘,是塊學(xué)戲的料??!
丁翠霞 我也想學(xué)戲,可是伯伯不讓。
白玉霜 丁老板,這是為何呀?
丁永泉 這世道,女伢子學(xué)戲,唉……
白玉霜 唉。
[舞臺暗轉(zhuǎn)。丁永泉、白玉霜、
丁翠霞下場。
[一聲雷出現(xiàn)在臺上,追光。一聲雷 改良?休夢想!我要你改良不成,眾人唾,且看我舉棒打鴛鴦。
[一聲雷咳嗽一聲,舞臺轉(zhuǎn)亮。四名戲班藝人從側(cè)幕探出頭。
四藝人 (表情滑稽)打雷著?
一聲雷 打么雷,地震著!
四藝人 地震?(慌忙從側(cè)幕跑出,欲逃離。)
一聲雷 跑么跑?是雙喜班地震著。
四藝人 (止步,驚訝)雙喜班有么震唦?
一聲雷 告訴你們,丁永泉和白玉霜(以手比劃)……好上著。
四藝人 可真的?
一聲雷 是我親眼所見,親耳聞。
藝人甲 想不到。
藝人乙 不曾想。
藝人丙 大新聞。
藝人丁 真稀奇。
一聲雷 他們還要合伙糟蹋我們的黃梅調(diào),美其名曰“改良”。
眾藝人 改良?改么子良?
[幕后。白玉霜告辭,丁永泉相送。丁永泉:“玉霜,多謝!路上小心,明天見?!卑子袼骸坝廊?,明天見。請留步。”
四藝人 丁老板來著,快走。(下場)
一聲雷 (奸笑)哼哼……(下場)
[九畝地舒樂茶樓。
場景一:
[一聲雷帶醉上場。
一聲雷 (唱)一聲雷我心里高興高興,
酒館里多喝了幾盅幾盅。
這幾日麻將桌手氣最硬,
摸一回胡一把回回都贏。
人有錢就應(yīng)該形骸放縱,
逛窯子抽大煙隨便折騰。
雙喜班被搗毀關(guān)我屁事,
結(jié)識個李太太靠山坐定。
她許我另組班萬人追捧,
她許我交政要躋身上層。
丁永泉要改良癡心做夢,
三寸舌我鼓起烏云狂風(fēng)。
這就叫塞翁雖失馬,
焉知道不是福星。
[燈暗。
場景二:
[白玉霜穿旗袍上場。
白玉霜 (唱)這幾日與永泉哥把戲改商定,
我二人劇不相同心相通。
大上海一片片革新氣景,
地方戲萬不能自縛牢籠。
他今日要改《紡線紗》,
我這里茶樓把場捧。
[燈暗。
場景三:
[李太太帶二狗子上場。
李太太 (唱)丁永泉不識相實(shí)在可恨,
二狗子 (幫腔)可恨!
李太太 (唱)拒堂會拒結(jié)親我顏面何存。
二狗子 (幫腔)何存?
李太太 (唱)今日里九畝地威風(fēng)凜凜。
二狗子 (幫腔)凜凜。
李太太 (唱)雙喜班我教你離德又離心。
二狗子 (幫腔)離心。
李太太 你莫要耍貧。
二狗子 嘿嘿。
[燈暗。
[燈亮。戲班后臺,藝人們在化妝。個別藝人在竊竊私語,議論
丁永泉和白玉霜。
[丁永泉上場。
丁永泉 (唱)大上海不愧是東方名城,
有文化有氣象藝術(shù)紛呈。
紹興班蹦蹦戲南北交并,
黃梅調(diào)博眾長鳳凰更生。
昨日里觀評戲心思觸動,
改伴奏改唱腔嘗試著行。
艷秋、劍峰、正祥,你們幾個過來,我有話說。
[三人默不做聲,走開。丁永泉又走向另外幾個藝人,大家也都對他視若無睹,走開。
丁永泉 怪著。今天,大家伙是怎么著,都一言不發(fā)的?(走向琚光華),老琚,出么事著?
琚光華 出么事?……唉,你問自己吧?
丁永泉 (疑惑)問我?這到底是為么事唦?是我永泉少了諸位兄弟的包銀,還是我慢待了大伙兒?
[丁永泉再次走近眾藝人,大伙兒對他依舊不理不睬,并躲避。
丁永泉 老琚,你我兄弟有二十年的交情了,你倒是說個清楚明白才是??!
琚光華 好吧,今天,我們就當(dāng)面鼓對面鑼,說個清楚明白。聽說,你和白老板……有男女私情?!
[白玉霜在上場門處,正要出場,聞言,震驚,止步。
丁永泉 這從何說起啊?
琚光華 老六,我問你,你倆是不是要改良我們的黃梅調(diào)?
丁永泉 是有此事。我們志趣相投,希望在地方戲改良上能夠并轡前行。
琚光華 你二人還“哥哥”“妹妹”地相稱?
丁永泉 不假。
琚光華 原來真是無風(fēng)不起浪??!
丁永泉 老琚,我和玉霜……哦,白老板……都是藝術(shù)上的知己,互相幫助學(xué)習(xí),要改良地方戲,這有錯么?
琚光華 改良你沒錯??墒?,你們?yōu)楹畏且置孟喾Q呢?
丁永泉 白老板年幼喪父,從藝多年,備受欺凌。我同情她的遭遇,認(rèn)作妹妹,相互照應(yīng),有何不可呢?
[白玉霜一直站在側(cè)幕處,聞聽丁永泉之言,深為感動。
琚光華 ……
丁永泉 老琚啊,各位兄弟……
(唱)來上海已數(shù)月明察暗訪,
黃梅調(diào)在這里還算吃香。
可就是方音重過門吵嚷,
花腔戲“伊子呀”觀眾不詳。
昨日里和玉霜切磋技藝,
鼓起我改良心博采眾長。
沒成想談藝術(shù)節(jié)外生枝,
遭誤會我理解大伙心腸。
請諸位能顧及玉霜顏面,
她還是未出嫁的黃花姑娘。
各位兄弟,我丁永泉行事,一向講求一個“義”字。想我們雙喜班初到上海,就遭遇二狗子的搗亂,行頭被砸碎,我等兄弟還被迫掛著蘆席游大街。若非白老板俠義,搭救你我,又義演為我們置辦行頭,雙喜班焉能重振???我們理應(yīng)知恩圖報,萬不能讓人說雙喜班不義,唱戲的無情??!
琚光華 老六,你說得對。我們唱戲的也是娘生爹養(yǎng)的,也是有情有義之人。我們誤會你了。這都是……
丁永泉 你不要說了。
琚光華 老六,我和大伙兒向你賠禮道歉了——對不起!
眾藝人 對不起!
丁永泉 多謝兄弟們!
琚光華 老六,你說的改良,我支持!我們大伙兒都支持!
眾藝人 是的,我們大伙兒都支持!
琚光華 就把你的想法給大伙兒說說吧。
丁永泉 那好,我就給大伙兒說說。
(唱)黃梅調(diào)它本是田間生長,
到上海要適應(yīng)十里洋場。
我試想學(xué)京戲胡琴伴唱,
刪虛詞減襯字去掉幫腔。
柯艷秋 (唱)老六啊,你的話說在了我們心上,
王劍峰 (唱)我三人也正想與你相商。
曹\柯 (唱)大上海就應(yīng)該放眼打量,
王\曹 (唱)黃梅調(diào)進(jìn)城市應(yīng)當(dāng)改良。
丁永泉 你們幾位也同意改良?
柯王曹 (唱)決不彷徨。
丁永泉 好,有你們支持,我就放心了。今日演出《紡線紗》,我們就先從小戲改起,一步一步來。一聲雷師兄呢?
柯艷秋 他呀,說不定又賭錢去著。
王劍峰 怕是逛窯子去著吧。
曹正祥 自打攀上李太太,他是和我們越走越遠(yuǎn)著唉。
[一聲雷醉上。
一聲雷 誰在說我壞話?
丁永泉 師哥,你怎么喝得醉醺醺的。今天日場,是你的拿手戲《紡線紗》呀!
一聲雷 紡線紗?么子紡線紗,不紡著,今天不紡著。
丁永泉 艷秋,雷師兄今天這樣子,怕是不能上場了,《紡線紗》這出戲就由你來頂替。
柯艷秋 好著。
丁永泉 就照我們商量好的來演。
柯艷秋 曉得。
[柯艷秋與王劍峰扮戲登臺演出《紡線紗》。
[此次的《紡線紗》與往日演出不一樣,一聲雷從酒醉中猛醒。
一聲雷 是誰,是誰改了我的戲?
丁永泉 師哥,是大伙兒商量著改的。
一聲雷 為么事要改?
丁永泉 師哥,我們的黃梅調(diào)土腔土調(diào)的,現(xiàn)在來到上海,十里洋場大都市,需要適應(yīng)上海觀眾的口味呀。
一聲雷 適應(yīng)上海觀眾?要曉得,黃梅調(diào)姓“黃”,它不姓“上”。什么土腔土調(diào)?花腔是黃梅調(diào)的特色,“三打七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玩意兒,不能丟掉,誰改良誰就是數(shù)典忘祖。
丁永泉 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兒,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時代不同了,黃梅調(diào)要有所創(chuàng)新。這次進(jìn)城,就是來開眼界的,要把城里好的東西學(xué)去,用到黃梅調(diào)上來,不能再讓人說黃梅調(diào)是花鼓淫戲了。
一聲雷 不行,我說不能改就不能改。
丁永泉 師哥,你可以到各個茶樓去走走看看,現(xiàn)在哪個劇種不是在改良,只有改良才有出路啊。就拿評戲來說吧,比我們黃梅調(diào)早來上海才半年,在白玉霜白老板帶領(lǐng)下,改良之勢風(fēng)生水起,白派唱腔風(fēng)靡上海灘,大受觀眾歡迎。
一聲雷 敢情你是要學(xué)白玉霜的?
丁永泉 我與白老板志趣相投,相約為戲曲改良并轡前行。
一聲雷 哦,我明白著。
丁永泉 你明白么事唦?
一聲雷 (唱)說什么改良戲曲并轡行,
分明是你倆暗中有私情。
你蘆席游街她營救,
你脫身囹圄她又義演來壓驚。
若無有兒女私情事,
她怎能為你忙前跑后把路通。
一個是黃梅調(diào),一個是蹦蹦戲,
不太可能,實(shí)不可能。
丁永泉 (唱)師哥啊,
永泉為人么樣秉性,
別人不知你還不明?
我也是有家有口有妻女,
我怎會與她又去結(jié)私情。
雖然我沒有讀過幾天書,
我也知夫父責(zé)任比天重。
糟糠之妻不下堂,
戲文說得非常清。
茄子莫往瓢上扯,
口舌如刀要留情,
你口下留情。
一聲雷 (唱)縱然你倆無私情,
今日改戲也不成。
誰若執(zhí)意要妄動,
別怪翻臉我無情。
丁永泉 (唱)師哥啊,莫要執(zhí)拗太蠻橫,
部分藝人 (唱)你莫要蠻橫,
丁永泉 (唱)眼光放遠(yuǎn)往前行。
部分藝人 (唱)你要前行。
一聲雷 好啊,你們合伙圍攻我呀!那好,我們就砸了鍋碗搬了灶——散伙。
[一聲雷順手將觀眾贈給戲班的玻璃掛匾砸了個粉碎。
丁永泉 師哥,你……
[李太太帶領(lǐng)二狗子突然來到后臺。
李太太 好,砸得好!
丁永泉 李太太。
李太太 丁老板,我們又見面了。一聲雷,砸得好,夠爺們兒!
丁永泉 李太太,我們戲班內(nèi)的事,還請不要插手。
李太太 丁老板,請放心,我不插手,我只是來搭把手。各位,在上海灘混,沒有靠山可不行啊。我有錢,誰要是跟著我走,我出錢給他組班。
二狗子 一聲雷,你的機(jī)會來著,還不趕快收拾行頭,跟我們走。
一聲雷 我走!
[一聲雷跟隨李太太和二狗子離去。
丁永泉 師哥!
[舞臺燈暗。藝人下場,白玉霜上場。
[舞臺表演區(qū)分為左右兩個空間,左邊是身穿長衫的丁永泉,右邊是身穿旗袍的白玉霜。追光。二人背躬唱。
丁永泉 (唱)師哥他走著,
白玉霜 (唱)他已經(jīng)走了。
丁永泉 (唱)永泉我有錯?
白玉霜 (唱)改良你沒錯。
丁永泉 (唱)我也是為了黃梅調(diào),
白玉霜 (唱)從來是改革血淚和。
丁永泉 (唱)為改良我激怒了一聲雷,
白玉霜 (唱)為改良你陷入了是非窩。
丁永泉 (唱)玉霜啊害你背黑鍋,
白玉霜 (唱)永泉哥紅顏多命薄。
丁永泉 (唱)不理解,
白玉霜 (唱)被冷落。
丁永泉 (唱)傷手足,
白玉霜 (唱)受折磨。
丁永泉 (唱)師父臨終有遺憾,
白玉霜 (唱)歷盡苦難渡劫波。
丁永泉 (唱)多少年,
白玉霜 (唱)心事擱。
丁永泉 (唱)風(fēng)雪夜,
白玉霜 (唱)做功課。
丁永泉 (唱)只為那“白日青天”喊一嗓,
白玉霜 (唱)卻落個傷風(fēng)敗俗驅(qū)逐客。
丁永泉 (唱)八年未敢再進(jìn)城,
白玉霜 (唱)難忘妻兒披枷鎖。
丁永泉 (唱)大上海,
白玉霜 (唱)眼界闊。
丁永泉 (唱)欲改良,
白玉霜 (唱)遭阻遏。
丁永泉 (唱)當(dāng)年學(xué)戲兄與弟,
白玉霜 (唱)今朝分道橋與河。
丁永泉 (唱)一聲雷離去臺柱折,
白玉霜 (唱)雙喜班靠你來掌舵。
丁永泉 (唱)猛想起,
白玉霜 (唱)要沉著。
丁永泉 (唱)明日演出《秦雪梅》,
白玉霜 (唱)從此黃梅多女角。
丁永泉 玉霜。
白玉霜 永泉哥。
[二人相擁而泣。燈暗。
[上海北門月華樓。
[戲碼已貼,是黃梅戲《秦雪梅》,但遲遲不能開場,臺下騷動。
[戲班后臺,眾藝人在化妝。丁永泉焦躁不安,踱來踱去。女兒丁翠霞在旁侍立。
[負(fù)責(zé)前臺的琚光華上場。琚光華 老六啊,臺下騷動,得趕快開戲,不然怕是會鬧出風(fēng)波來著。
丁永泉 光華啊,我知道,可一聲雷師兄賭氣一走,這主角沒了呀。要不這樣,你去前臺向觀眾們解釋,就說主角生病,今天演出困難,觀眾若愿回戲,可以退票。
琚光華 好的,也只能這樣辦著。(下場)
[幕后。
琚光華 觀眾朋友們,大家好!因敝班主演生病,今天日場不能登臺獻(xiàn)藝,敬請諸位諒解。大伙兒若愿回戲,我們可以退票。
二狗子 不,我們不退票,我們就要看《秦雪梅》。是不是啊,大伙兒?
觀 眾 (起哄)對著,我們不退票,我們就要看《秦雪梅》。
琚光華 諸位,諸位!聽我說,實(shí)在抱歉,我們主演確實(shí)生病了,不能上臺獻(xiàn)藝。
二狗子 生病怕是假的吧,人不在戲班才是真的。
觀 眾 我們不退票,我們就要看《秦雪梅》。你快下去,趕快開鑼吧!
[琚光華再次心急火燎地上場。
琚光華 老六啊,還是不行啊。臺下有二狗子,帶著觀眾起哄,怕是他今天有意來找茬的。這不開鑼可真的不行了。
丁永泉 (唱)一聲雷賭氣走班社震動,《秦雪梅》缺主演臺下洶洶。
更可氣二狗子帶頭起哄,
演不成回不成何去何從。
琚光華 (唱)他那里踱步走心神不定,
我這里心急急油鍋上烹。
雙喜班可真是多舛的命,
這一波還未平一波又生。
丁翠霞 (唱)我伯伯和琚叔愁眉緊繃,
看在眼聽在耳疼在心中。
雷師伯乍離去戲碼早定,
這救場如救火刻緩不容。
我有心氍毹上粉墨請命,
怕只怕女孩家伯伯不從。
丁永泉 光華,要不這樣著,你來演秦雪梅?
琚光華 不照,不照。《秦雪梅》這個戲,最吃唱功。你看我,這幾個月來到處跑外交,把嗓子都跑啞著。要不你來演?
丁永泉 我還有秦母一角。
丁翠霞 伯伯,琚叔,你們都不要爭了,我來演!
丁永泉 你演?伢子,你不是在說夢話吧?
丁翠霞 伯伯,我不是說夢話,我能演。
丁永泉 伢子,你么時候?qū)W的?
丁翠霞 這戲,我是偷學(xué)來的。在鎢絲廠上班,還表演過呢。
琚光華 老六,我看就讓小霞上臺吧。這伢子活泛,我看行。
丁永泉 可她是個女伢子。
丁翠霞 女伢子怎么著。
(唱)女伢子也不比男伢子差,
花木蘭穆桂英秋瑾女俠,
哪一個不是頂呱呱。
唱戲的也有千千萬,
施銀花趙瑞花還有您的師
父胡普伢,
哪一個不是女嬌娃。
女子越劇名聲大,
評劇白派兩枝花。
伯伯呀,
黃梅調(diào)也要出個女探花。
丁永泉 伢子啊,伯伯不是不讓你唱戲,伯伯是怕……
琚光華 怕么事著。若是祖師爺要賞她這口飯吃,你怕也莫用唦。老六啊,你不是要改良黃梅調(diào)么,怎么該女角登臺的時候,卻又不敢改良了。
丁永泉 這……伢子,你能行么?
丁翠霞 (唱)伯伯你且把心肚里放下,
伢子我保證能救場不差。
琚光華 (唱)依我看你也是杞人憂,
這救場如救火時間緊抓。
丁永泉 (唱)既然是你兩個無有二話,
也只能臺上見且觀且察。
琚光華 那好著,我馬上到前臺去,準(zhǔn)備開鑼。(下場)
[幕后。
琚光華 觀眾朋友們,下面演出開始。今日的戲碼是《秦雪梅》,主演乃敝班女伶丁翠霞小姐。
[觀眾歡呼聲。
[幕后傳來秦雪梅哭靈的聲音,其聲如泣如訴,感人肺腑,觀眾一片叫好聲。
[琚光華上場。
琚光華 老六,可聽到著?
丁永泉 聽到著。
琚光華 么樣?
丁永泉 真沒想到,這伢子,還真行啊!
琚光華 (唱)這伢子有能耐把場子救下,
說她是學(xué)戲的料分毫不差。
身有范兒唱得佳,
如泣如訴觀眾夸。
祖師爺賞下這口飯,
看日后定是大大的名家。
恭喜你恭喜她,
雙喜班錦上又添花。
[幕后突然傳來報童聲音:“賣報賣報,重大新聞,盧溝橋事變,日軍全面侵華!”
丁永泉 盧溝橋事變!
琚光華 日軍全面侵華!
?。荑?中國啊!
[幕落。
[上海碼頭。
[黃梅戲藝人朝江邊撤退,并向后回望。
[幕后忽然傳出凄涼的聲音:“上海淪陷了!”接著,又傳出聲音:“走,快向大后方撤退!”
丁永泉 大伙兒快走!
[眾藝人慌忙撤去,下場。
[眾藝人再次上場,身系廚工圍裙,以載歌載舞場面做踏板、乘船動作。舞臺之上,需有大江大浪的意境。
[白玉霜上場,趕來為雙喜班送行,但輪船已經(jīng)起錨。
丁翠霞 伯伯,你看,白阿姨。(喊)白阿姨!
丁永泉 玉霜,我們要回安慶了,再見!
白玉霜 永泉哥,你們還能再到上海來唱戲嗎?
丁永泉 能,我們黃梅調(diào)一定還會再到上海來的!
白玉霜 好,我等著你們?。郾尘耙魳讽懫穑骸袄蓪ǎ銓ā?/p>
[全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