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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處

2019-01-08 07:16王喜平
神劍 2019年6期
關鍵詞:笤帚

王喜平

永遠的老兵,不滅的靈魂,哪怕傷殘,殘存的意識里依然是軍人的信念。

——題記

那時,要到岷縣,必須整整一天的時間,早上六點坐車,順順利利地到達,也是晚上七八點了。老牛一般怒吼的班車,總在大營梁、福星梁、四店梁、木寨嶺上盤繞。不說別的,僅就這些如蟒蜿蜒的山脊,就知路途的遙遠與艱險了。別無蹊徑,只此一條。那種松緊帶一樣延長了的緩慢,讓人總在一種牽拉中煎熬??墒?,還怕這種牽拉的煎熬“嘣”的一聲,車壞了。那可更加遙遙無期了。如若事情不是過急,那就只有等待了,等待師傅惡聲惡氣地指使徒弟修車了。徒弟一直穿著油污浸透的衣服,機警地坐在前門的副駕位上,絲毫不敢懈怠地察覺著什么。一旦有啥故障,他要趕在師傅怒喝之前跳下車去,躺在黑油滴瀝的車下,觀察、倒騰、報告。那時還沒駕校,徒弟都是師傅特選的,吃苦耐勞,精明強干,然后一對一地傳授。如若事情緊急,那就必須盡快攔輛過路的車輛,以著一身檢察制服或者工作證佯裝更加急切地使得司機將話捎去,逼迫岷縣檢察院派車來接。

前不著村,后不沾店地等待修車,最大的艱難就是饑腸轆轆的空腹,咕嚕嚕死勁地響。班車壞了,腸道里的大車跑得卻是歡快呢。那時窮,早晨只能少許備點干糧以當午飯。中午,本是隴西縣文峰鎮(zhèn)停車就餐的,可是一天八毛錢的補助,一是不夠二也舍不得花,總想能夠結(jié)余一毛兩毛的。如果到達岷縣晚了,店門關閉,到處黑燈瞎火的,整個縣城也沒地方可吃。如此,腸道里的大車也就有了故障,再也跑不動了。因此,挨餓也是本領,一項憑借身體工作的硬功夫。

路途拖延,不啻汽車出了故障,還有福星、高塄、菜子、三岔、殪虎橋、大草灘、梅川、茶埠一路的集市貿(mào)易呢,只要遇到哪個地方逢集,牛羊騾馬、豬狗雞兔;耬耠锨耙,簸箕笸籮,各類物資,全都占在道路的兩旁,然后趁著喧囂將路慢慢壓窄,直到路面悄然消失,唯見鼎沸一片。

出差多了,經(jīng)驗便也應運而生。那就是分成兩步走,頭天中午出發(fā),先到隴西縣文峰鎮(zhèn)住上一宿,翌日早上再從文峰鎮(zhèn)出發(fā),直抵岷縣。

即便分成兩步走,有時也會延誤的,眼看就能瞧見岷縣城的身影了,可是茶埠的集市正在紅火呢。

可千萬別小瞧這個茶埠,它可是甘川大動脈——212國道上的一座重鎮(zhèn),星光璀璨。說它重鎮(zhèn)、璀璨,是因宋朝時期就在這里設立茶馬司,開設茶集商埠,辦理以茶易馬了。西南的茶葉,西北的馬匹,都要經(jīng)過這里。一條道路開鑿在半山腰,臨下就是暗藏洶涌的洮河了,所有經(jīng)過此地的貿(mào)易,那份關稅全都插翅難逃。它的繁盛一直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集市貿(mào)易的繁盛,自然影響到了穿鎮(zhèn)而過的交通,何況還有橫沖直撞的省道306斜插過來,摻和得更加熱鬧與水泄不通呢。

后來,單位上的車輛增多了,于是漸漸地開始派車了,到岷縣出差方便多了。不管方便與否,三十年來,王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到達岷縣從而經(jīng)過這個茶埠。上個月,他又經(jīng)過茶埠,當然目的地不是岷縣,而是聞名遐邇的臘子口,然后再到哈達鋪。眼下的茶埠,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茶埠了,一條四車道的馬路寬闊地延展開來,仿佛伸向遠方的夢想。馬路的兩旁是綠化帶,綠化帶的兩旁是非機動車道,然后就是更加寬闊的人行道,兼做茶埠的集市貿(mào)易。緊靠人行道的就是建造精美的二層樓,一樓是商鋪,二樓是住宅。另外,順著洮河、納納河、耳陽河的灘地修建了大型的集貿(mào)地,交通再也不會堵塞了。鎮(zhèn)頭鎮(zhèn)尾,還有兩輛警車閃爍著警燈,維護交通呢。過于的暢通無阻,倒使王晟想起一個人來,他的名字叫作包三娃。開始,王晟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聽鎮(zhèn)上的人們喊他“兵瘋子”。當然,“兵瘋子”都是鎮(zhèn)上人喊他的稱呼,外邊不知底細的人,還是以貌取人地稱他“假警察”。王晟認識包三娃,還是緣于一次交通事故。

寒風將臘月的雪變成了銀子,然后利刃一般明目張膽地掛在干癟的矮樹和枯黃的衰草上,讓你老遠地就能感到它的寒徹與刺骨。昨天,吝嗇的陽光僅將212國道消融了剛好一輛汽車通行的路面,而且重又冰凍起來,斑斑駁駁,仿佛麻風病人的皮膚。不過,班車里邊卻是溫暖的,盡管班車里邊沒有暖氣,可是班車里邊塞滿了臃腫的大棉包,每個大棉包里都有燃燒的發(fā)動機——肉身的,一種神奇的物質(zhì)。老鄖和王晟也是眾多棉包里的兩大疙瘩,他倆緊緊楔在座位里,絲毫不能動彈,完全就是固定在車里的某個部件。這是王晟跟隨老鄖到岷縣核案子去。高中畢業(yè)的王晟剛剛參加工作,學校、家里兩點一線的他從未經(jīng)過這么長的旅途。岷縣仿佛遙遠的傳說,在他腦海里泛著漣漪。所以不管多么艱苦,王晟都覺得是愉快的,舒暢的。一路無休無止的搓板路,顛簸得五臟六腑猶如裝進皮囊的魚,沒頭沒尾地沖撞,但是王晟覺得蕩氣回腸。

車窗外邊,綿延起伏的山巒,將雪吟唱成了立體的詩。清高的云,大片大片地掠過頭頂,撫摸著天空無色的藍。時間,也隨云的回家不留痕跡地向西滑行。傍晚,讓所有的事物尋找必需的歸宿。

“怎么這么長的時間,不見對面來車呢……”老鄖憂心忡忡地嘆息,沒將嘴里的話說完。

“沒車了還好,免得會車時的危險。”每次會車,都是差點親密接觸地擦肩而過,那一剎那的驚險,讓人聯(lián)想剪刀的鉸合與鋒利。王晟慶幸而無擔憂地應和著,覺得老鄖杞人憂天了。

“你懂個啥……”老鄖不屑一顧地將頭扭向一側(cè),又沒將話說完。他是老革命,曾經(jīng)背著一桿步槍,趕著一頭毛驢給省上送卷宗,毛驢是他的伙伴,他舍不得騎。他還坐過兩年半的監(jiān)獄,后來又說冤案,平反了。檢察院重建那年,他由公安局調(diào)來檢察院工作了。王晟稱他師傅,他嫌王晟二愣,放言好好調(diào)教王晟呢。王晟明白,他的好好調(diào)教什么意思。

老鄖的旱煙剛剛抽到一半,車便停下了。老鄖眼都沒抬,睨著王晟,“你看,麻煩了沒,我就知道前邊肯定有事呢?!?/p>

王晟側(cè)過頭,向著車前的擋風玻璃望去,只見一輛屁股上噴著一串車號的“解放”在班車大燈的照射下煌煌如金,其他什么也都沒有看見。冬季,天黑得又快又早,車燈早都打開了。

坐在副駕位的徒弟打開車門,一個蹦子跳下車去,已經(jīng)猴子一樣地前去察看了。他的敏捷與滑稽,讓人想起《西游記》里的孫悟空。

好大一會工夫,徒弟才將消息探來,“一輛拉木材的解放翻車了,斜斜躺在馬路中間,兩邊的車都被堵住了?!彼麑⒆约寒斪髂禽v躺在馬路中間的汽車,用身體的姿勢比畫著,直觀、形象、準確、詼諧。

一輛四噸的“解放”,拉了十二立方米的木材,地凍路滑的,不翻才怪呢。它能過了鐵尺梁,卻過不了茶埠的小街道。

司機拍把方向盤,“唉”的一聲長嘆,“現(xiàn)在,可沒一點下數(shù)了?!彼襁w怒一樣吼著,“趁著空閑,大家都把大小便騰干凈了,一旦走起再不停了?!边@是歸心似箭的急切突然中斷之后的無奈與失卻。

司機扳把氣閥,車門好像兩片中間即將折斷的鐵皮,“嘩啦”地打開了,車里的棉花疙瘩一個個地壅了下去,格外遵從著司機的訓誡。這個時候,每個乘客都能理解司機的心,而那忍氣吞聲的遵從則是最好的表達方式。

天色,已經(jīng)墨汁一樣地洇開了,模糊的黑讓人看不清周圍的景色,且有積雪還以反差的面目隱瞞著景色的真實呢。未知的神秘,更比寒夜可怕,所以,棉花疙瘩此起彼伏地疑問著,“這是到哪里了?”

“茶埠了?!币粋€解著褲帶的棉花疙瘩操著濃重的岷縣口音說。

“茶埠了?!睅讉€棉花疙瘩隨著小便的聲音模仿著岷縣口音傳遞著信息。他們覺得,只有模仿著岷縣口音傳遞的信息才能讓人確信無疑。是的,再有五六百米就到茶埠街道了??墒呛筮厑淼能囕v繼續(xù)增大著這個距離,變異了的尾巴一樣地延長……

所有的瑣事,全都消消緩緩地辦完,等待還是綽綽有余的漫長與未知。然而一個小時的等待,已經(jīng)相當于一個世紀的煎熬了,心急如焚的棉花疙瘩不停地跑到事故現(xiàn)場,一次次地報來施救的緩慢與不力了。那時,幾乎沒有吊車,全憑人力,即便有輛吊車,也是一臺幾乎無能為力的“解放”,蚍蜉撼樹呢。那時,班車、卡車、吊車,什么都是“解放”。

人定勝天,老鄖待不住了,“走,過去看看去。”老鄖棉花疙瘩一樣地滾著,王晟棉花疙瘩一樣地后邊跟著。

一路上,大車小車橫七豎八地斜插著,楔滿了每一個空隙,仿佛遭了什么屠殺的尸體,根本沒有行車靠右,各行其道的說法。別說施救還沒結(jié)束,即便結(jié)束了,車輛也沒辦法行駛。

還未到達事故現(xiàn)場,就聽人聲鼎沸,一支喇叭就要斷氣地哽咽,長一聲,短一聲,好像卡著脖子的一聲。老鄖、王晟一同想起了要被宰殺的某種牲口,下意識地疼過某個神經(jīng)的深處?!鞍⊙剑@么地割人,誰在胡鬧呢!”老鄖受不住刺激地念叨。

再往前走,只見幾輛汽車的大眼對視著,照得現(xiàn)場如同白晝的光明。正像先前得到的消息,事故車輛斜斜躺在馬路當中,碼槽里裝著兩層圓木,為了使車平衡,靠著駕駛室護鋼的支撐,其上又裝了兩層更長的圓木。整個形態(tài),絕似現(xiàn)在的多管火箭炮。七手八腳地,總有三四十人圍著事故車輛忙亂著。旁邊,一個身著軍裝的人手里拿著一截笤帚葫蘆,張牙舞爪地亂嚷著。他戴著一頂不知何種行業(yè)的大檐帽,時不時地將一支汽車的破喇叭吹響,還用野獸一般的聲音狂笑,響徹云霄。

老鄖并不在乎這人的異常,而是重視那些人的施救方法錯了,他們撐好幾塊大石,插好兩根碗口粗細的撬杠,欲將翻車連同木料一同撬起呢。多么愚蠢啊,如此方法,不但很難撬起,即使撬起了,強大的重力和慣性肯定會使車輛、木料再次翻滾的。那么無疑,這對車輛又會造成更加致命的損傷。你不知道,汽車在當時的年代,那可多么值錢,損毀汽車,無疑就是要命。

老鄖猶如沖鋒陷陣的指揮官,奮不顧身地躥到了前沿陣地??墒?,張牙舞爪的那人一個橫甩,在老鄖頭上猛地打了一笤帚葫蘆。笤帚葫蘆頓時散裂了,高粱秸稈亂飛。老鄖的棉帽子也像一只鋼筋鍋,繞著很不規(guī)則的弧線,滑稽地滾去了。老鄖剛一回神,那人手中的喇叭又是襲來,老鄖只有豁出受傷地格擋了。說時遲,那時快,眼疾手快的王晟卻將那人一拳打翻了,他的喇叭甩了老遠,碰扁了,——好像生出了一個不怎么好看的月牙兒。王晟一步跨前,還想踢他兩腳,卻被施救車輛的眾人攔住,一頓拳打腳踢。見狀,老鄖急忙從中分解,卻被打得更慘。老鄖迫不得已地掏出工作證,舉在半空中大吼:“住手!”工作證,紅色的塑料皮子,里邊夾著白色的硬紙片。那些人不認得工作證,但是工作證上的黑白照片他們認得,盡管免冠,可是肩章有的,他們即刻斷定,老鄖是個當官的。所有的混亂頓時凝固了,就像突然停電,戛然而止。

“奇把怪出了,沒有王法了!”老鄖摸著額頭的傷痛,呵斥著。

一個年齡稍微長些的人過來,指著剛才張牙舞爪的那人,賠禮道歉著,“領導,你可千萬不要計較,他是部隊上下來的,兵瘋子,殘疾軍人,名叫包三娃……”他用手指搗著自己的腦袋,“這兒不合適了,半個腦子?!?/p>

老鄖瞥眼包三娃,垂頭喪氣地拉把王晟,“走,倒霉透頂了……”

有人將老鄖的棉帽子扣在了他的頭上,老鄖重又摘下來,拍著灰塵,還像棉花疙瘩一樣滾向班車去。

幸好光線昏暗,乘客只是大概詢問著而沒過多注意老鄖、王晟的神情,不然他們挨打的慘相肯定引起不小的騷動呢。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隨著包三娃吹響的喇叭聲,那個年齡稍微長些的人重新尋了過來,說是要讓老鄖想個辦法,將那輛車弄起來。

“啈,吃飽撐得沒事干了?!崩相y沒好氣地抽著旱煙,煙火一明一滅地退縮著,好像步步回守洞府的紅孩兒。

吃了閉門羹,那個年齡稍微長些的人站在班車門口,猶如貼錯大門的尉遲敬德(門神),更是無言以對了。他可是經(jīng)過大家推選,還算能言會道的,這可怎么向大家交代呢。

包三娃倒好,喇叭對著車門,似乎一眼瞄準老鄖的大炮,使勁地吹,嗚里哇啦,長一聲,短一聲,好像卡著脖子的一聲。鐵釬一樣尖厲的聲音插進耳朵里,老鄖是否受得了受不了暫且不說,反正整車的乘客全都受不了呢,“看一下去嗎!”眾口一詞,全是此起彼伏地勸著。

老鄖狠狠地抽完最后一口旱煙,將煙頭甩在地板上,用勁踩滅了,然后將頭擰向一邊,對著黑色鏡子一樣的車窗。

年貨散發(fā)著濃重的臘味,將集市貿(mào)易熏暈了,人的腦袋沸騰在物資的擁擠里,叫囂出“便宜了”的招徠。212國道突然在茶埠的地方得了腸梗阻,徹底病變了。血案在不可避免的恐怖中噴出了紅色的火焰。驚駭不已的眼睛,終于記起什么地搜尋著一個身著軍裝的身影,“三娃呢?”

可是,茫然若失的包三娃自己也無精神寄托,還管你的破事呢。他已兩三天地沒拿權杖一樣的笤帚葫蘆了,哪有心思滿懷信心地維護交通秩序呢。

有人看見了包三娃的身影,他正一手抵腰,昂首挺胸地抽煙呢。若無其事,視而不見,是他此刻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神情。

無數(shù)的手好像翅膀一樣地招著,讓人聯(lián)想一群烏鴉的飛翔,“三娃趕快,出了人命了?!狈路疬@么多的人,還不如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包三娃。然而這可千真萬確,他們確實沒有包三娃的能耐,這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事例和實踐證明的。不言而喻,剛剛開始的時候,包三娃絕對不被他們認可,他們?nèi)斔钳傋佣?。只因他是曾?jīng)的偶像,茶埠歷史的第一人,不與計較,讓著他罷了。

今天的包三娃可是反常的,眼中滿滿地盛著憂郁,似淚似光的東西銳利得怕人。看見那么多的烏鴉急切地召喚他,他卻向著脊背挪挪喇叭,朝著回家的巷道走了。喇叭上拴著一根麻繩,在不需要的時候他就像槍一樣地背著。

一道軍綠的影子風一樣地卷走了,使得所有的“烏鴉”失望地懸空片刻然后集體中彈一般地跌落了。沒人理解包三娃,他們只知道交通擁擠的時候包三娃吹著喇叭疏通。

包三娃家的院子光潔光潔的,那種煞白就像女人的皮膚。這是停雪之后包三娃母親趕快掃出來的。臘月,有些年貨是要曬的,那就全靠這方光潔而煞白的皮膚了。無處覓食的麻雀發(fā)現(xiàn)了這攤與眾不同的雪,嘰嘰喳喳地來啄。包三娃母親無所適從,只有不時地扔去笤帚,驚嚇它們,使得它們驚恐成失魂落魄的影子。

追魂奪命的笤帚又一次大鳥般地襲去,驚嚇麻雀的同時,也驚嚇了包三娃。他剛從外邊回來,腦海依然浮現(xiàn)著那把最大最結(jié)實的笤帚,冷不丁地卻是一把笤帚飛來,擦肩之后,“啪”地跌落身邊。包三娃撿起了笤帚,仔細端詳著,疑惑腦殼里的笤帚怎么破殼而出了。但他認得,手中的笤帚就是自家的,上邊捆扎成環(huán)狀的鐵絲,可將笤帚掛在墻上。這還是他自己的杰作呢。

包三娃母親扯著袖口,揩了一把眼淚,只有她能理解兒子,只有她能讀懂兒子,只有她知道兒子的精神里缺少了什么。她將沾上淚水的手伸進懷里的口袋捏了捏,毅然決然地走出大門去。茶埠集市賣笤帚的共有三家,她對哪家的笤帚最好了如指掌。

郭新社的店鋪前,日雜物資堆積如山,似乎急想變現(xiàn)從而體現(xiàn)著自己的價值。所有的笤帚都按一個方向擺放著,讓人聯(lián)想到繳獲的槍支。包三娃母親不帶挑揀地就從上邊拿了一把,對準郭新社,“他郭爸,笤帚多少錢?”她知道,最大最好的就在上邊,從而代表整堆笤帚的品質(zhì)。

郭新社拍下腦門,這才明白什么似的嘆息,“剛才三娃看來,好半天,眼睛里漂滿了流珠,蒙蒙的,一大片?!绷髦?,只有洮河沿岸的人們才能懂得。每當嚴冬,洮河雖不結(jié)冰,可是漂浮著大片大片的冰珠,用手一撈,便能感覺它的寒冷凜冽與晶瑩剔透。

“別問錢了,給他一把算了。”郭新社隨便抽出一把笤帚,塞向包三娃母親??墒前弈赣H就是看中了自己拿著的這把,掏出一塊錢,撇在笤帚堆上走開了,“不管多少,吃虧占便宜,就這一塊錢了……”其實,一把笤帚一塊二,講講價錢一塊錢,包三娃母親哪能不知道呢。

包三娃還在端詳著手中的笤帚,整個神情如同冰凍的雕塑。這個時候,夢寐以求的渴望在一種幻覺中實現(xiàn)了。包三娃愿意永遠如此地沉浸著。

包三娃母親輕輕地將腳上的泥雪跺在了門旁的石板上,她很心痛,她已注視了良久,她不敢猛然驚動兒子,特意發(fā)著信號,“鼟,鼟,鼟”,比拍胸部還輕的聲音。然而,包三娃并未回過神來,如同沉積千年的思緒,再沒起死回生的可能。包三娃母親慢慢地踱了過去,拉著包三娃的手,就像風的吹拂,“走,媽媽有個你要的寶貝?!彼龑⑹种械捏灾悴卦谏砗蟆?/p>

柴房里,包三娃母親提開鍘刀,“咔嚓”,就將笤帚把兒齊根鍘下了。冰糖葫蘆形狀的笤帚把兒翻了一個跟頭,栽在了包三娃腳下。包三娃并未驚喜,卻是驚恐萬狀,眼睛猶如恐怖的玻璃球。他在心疼一把嶄新的笤帚,母親竟然如此殘忍地將它鍘斷了。在他靈魂深處,打小恐懼、排斥、憎恨鍘刀,他將鍘刀與某個少女英雄聯(lián)系在一起。心痛,是他永恒不變的崇拜與敬仰。

包三娃母親窺破了包三娃的心思,她將半截鞭桿插在笤帚頭上,擰了擰,做著照掃不誤的動作。呵呵,還是一把完整的笤帚,包三娃眼睛突然明亮起來,一股電流般的東西穿過朦朧的意識,直至大腦深處,他像明白什么似的撿起笤帚葫蘆,就向大門外邊跑去。但他踅身回來,剪了兩截自行車內(nèi)胎,套在笤帚葫蘆的兩頭,以作保護,而且美觀。笤帚葫蘆頓時精美起來,包三娃想象它有權杖或者金箍棒的神力。然后,他又向著大門外邊跑去。

包三娃瘋瘋張張的背影,恍恍惚惚地切過墻角,留下空空的凄涼。

包三娃母親的目光,也被包三娃的背影扯去了,那么近在眼前的遙遠,而那遙遠,又是可以捕捉的清晰——八年前的一個清晨,十八歲的包三娃,將頭理成了近乎光頭的小平頭,生龍活虎的朝氣無可壓抑地散發(fā)在針一樣的發(fā)尖上。他穿上了嶄新的軍裝,肩上背著一個電影里才可見到的背包,縱橫規(guī)則的背包帶將背包劃分成了十六個方塊,有種幾何圖形的美感。整個村莊的目光都在燃燒著,把一種羨慕的柴火全部化成了羨慕的火光。洮河邊上一同游泳的光屁股成了偶像,那是曾經(jīng)的包三娃嗎?但是,他們無不希望包三娃出人頭地,成為整個茶埠的驕傲。或許他是茶埠的帶頭人,將會帶領更多的茶埠人到那遙遠而奇妙無窮的世界去。

藍天如洗,陽光不帶絲毫的雜質(zhì),傾情地鋪瀉下來,茶埠從未這么美好過。包三娃兩個大拇指卡在胸前的背包帶上,一路小跑地來向母親告別,他要離開茶埠,到四川去當兵,汽車兵。汽車稀少得跟金磚一樣,開汽車的司機也就不會冷門。偌大的岷縣只有兩個名額,茶埠的包三娃便是其中之一。包三娃母親閃著淚光,心情更比陽光的明亮。男人死得早,寡婦拉娃娃,包三娃母親終于露出了笑臉。老大、老二全都夭亡了,老三終于養(yǎng)成了。她想,她沒有辜負男人的期望,男人也應該含笑九泉了。包三娃穿戴已經(jīng)非常齊整了,但是包三娃母親乜著一絲不茍的目光,還往齊整拉扽著,領子、衣角,還有兜蓋。然后她將耙子一樣的手,拂過包三娃的臉,“娃哎,好好干,給咱茶埠爭光?!卑弈赣H神秘地背過臉去,變魔術似的摸出一顆雞蛋來,她急忙用手剝著,黑黑的指甲極度地扭曲著,好像某種大鳥的喙,儲滿了深色的污穢。玉一樣白的雞蛋上已經(jīng)有了黑色的手印。然而瑕不掩瑜,雞蛋的珍貴完全可以使得手印忽略不計。何況,與天斗與地斗,他們早都有著超強的抵抗力,一切細菌、病毒能將他們奈何!脫去衣服的雞蛋,赤裸在包三娃母親的手里,微微顫動著,有如一顆激動的心。包三娃母親注視著,嘴角掛著更比雞蛋顫動的微笑,她親自將雞蛋送到兒子嘴邊,她要送給兒子一顆至真至愛至疼的心。包三娃張大了嘴,但是包三娃小小地咬了一口,硬讓母親吃了一大半雞蛋。包三娃母親還沒品味,雞蛋就已隱居似的找到了歸宿,好像一條順水滑去的魚。她將嘴唇惋惜地抿成了一條線,留給兒子的雞蛋怎么讓自己吃了?

包三娃從挎包里掏出一頂軍帽來,兩手互動,將帽檐折成了好看的弧線形,然后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給母親敬了一個軍禮。包三娃已在縣武裝部里進行了三天的軍訓,他已初步具備了軍人的素質(zhì)。

包三娃規(guī)范地向左轉(zhuǎn)身,還像來時一樣地小跑,又向村口跑去了。

包三娃這去,年年都有嘉獎和喜訊傳來,可他五年沒有回家。除了嘉獎和喜訊,還有穿破的舊軍裝,包三娃舍不得扔,全都寄了回來。包三娃母親縫好軍裝的破口,都給包三娃收藏著,仿佛積淀心中的珍重。閑暇時,她就拿了出來,擺滿一炕地撫摸、凝視,自言自語。有時候,她也拿著一件舊軍裝站在村口的風里,順著212國道的延伸眺望四川的方向。她知道,沿著這個方向走去,就能找到朝思暮想的兒子。每一次,都是毫無感情色彩的風將她凌亂的頭發(fā)撩起,接著用那嗚嗚咽咽的呼嘯回答她的自言自語。天長地久,包三娃母親的思念,逐漸成了風的凄涼。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村口的風為什么那么鉆心。

當然望眼欲穿的期盼,總是能夠感天動地的。正滿五年的時候,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季節(jié),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晴空,兩輛老舊的嘎斯吉普將包三娃送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縣武裝部長、副縣長、包三娃部隊的幾位官兵。車停了,包三娃被人攙扶下來,但是攙扶得有些脅迫,生怕包三娃掙脫而去似的。包三娃母親向著嘎斯吉普跑了幾步,但是異樣的氣氛籠罩在車的周圍,使她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停住了腳步。她想,就是這般站在路的中間,他們也會過來的,不管任何事情,都會有個答案的。

他們?nèi)歼^來了,前后左右地夾著包三娃。包三娃目光呆滯、迷茫而無物,空洞、深邃的瞳孔就像喀斯特地貌的天井。包三娃母親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聲呼喊,猛伸雙臂撲向了兒子。豈料包三娃轉(zhuǎn)身就跑,猶如受驚的野獸,咆哮如雷,張牙舞爪。這是怎么了啊,包三娃母親嚇傻般地凝固了,絕似半成品的雕塑。許多來人不約而同地圍捕過去,“小心,千萬甭讓傷了旁人”。其實,他們更怕包三娃傷了自己,他們要將包三娃完完全全地交給他的家人。

終于,包三娃被那帶有武力性質(zhì)的圍捕制服了,兩只胳膊反扭身后,半個臉死死貼在地上,鼻孔的粗氣吹著土塵讓他的眼睛本能地微閉著。

這還了得,包三娃母親豈能忍受別人這么壓制自己的兒子?她像突然暴怒的黑熊,撲了過去。別看農(nóng)婦一介,她可早都練就了一身力氣與狠勁,即使大山大地也不害怕,何況區(qū)區(qū)幾個肉身的男人算得什么!她只幾把拽過,他們的手腕、脖子全都撓下了深深的血痕,火辣辣的血痕??墒且唤?jīng)他們松手,包三娃還像逃脫樊籬的野獸,橫沖直撞,嚇得人禽狗貓無不驚懼逃竄。他們不顧疼痛地又去圍捕包三娃,用著更大的武力。包三娃母親終于看出一點端倪,包三娃失常了,不施武力根本無法制服。

怎么會呢,包三娃母親心中的太陽跌落了,破碎了,這比天塌還要沉重。包三娃母親捶胸頓足,更比包三娃瘋狂地奔跑起來,從那圍觀的人群中沖過,幾個老太婆被她撞得暈頭轉(zhuǎn)向。本來破舊的衣服,被她撕扯得簾子一樣地掛著,好像茶埠街上那道被風吹爛的酒旗。上身赤裸的時候,她就撕扯頭發(fā),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宣泄心中的苦痛。

“趕快,將她拉回來!”副縣長高喊著,命令的口吻近乎怒斥,然而沒人認識副縣長,他的怒斥好似空炮。他只得拉一把武裝部長,“陳部長,趕快,咱倆去!”可是,包三娃母親轉(zhuǎn)個大圈,折返回來,兩個肘子左右撞開武裝部長和副縣長,直沖到包三娃面前。她晃動著包三娃的肩膀,“三娃,你沒啥事嗎?”她想證明自己產(chǎn)生了什么錯覺,但愿真的就是產(chǎn)生了錯覺。包三娃傻嘿嘿地笑著,臉上的土塵在汗水里模仿著面部肌肉的扭曲。包三娃母親扇著耳光,“三娃,你怎么了???!”自小,包三娃不聽話的時候她就這樣教育兒子。包三娃臉上的土漬點心皮兒一樣地撒落著,他一轉(zhuǎn)身,又要發(fā)作了??墒?,早有防備的兩個部隊官兵迅速扭住他的胳膊,完全將他控制住了。

“兒啊,你是怎么了啊!”包三娃母親一聲號啕,癱倒在地,兩手拍打著地面,土塵猶如燃燒似的冒起了煙霧。她的精神崩潰了,好像突然擊碎的陶罐。是的,她們有時挖出陶罐,那么脆弱,不堪一擊。

三步并作兩步,副縣長和武裝部長眼疾手快,趁機按住了包三娃母親。武裝部長將塊掛著的衣布,捂在了包三娃母親的胸部,他不愿一個農(nóng)村婦女暴露著。然后他們圍攏一起,將包三娃母子擁到包三娃家里去。

起風了,風中彌漫著干巴巴的凄涼。圍觀的人們慢慢地走在后邊,將那凄涼濃縮成了迷茫。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然而在不解的唏噓中散發(fā)著痛苦的嘆息:那么好的后生!

三個遲到了的鎮(zhèn)干部,氣喘吁吁地驅(qū)趕幾聲圍觀的人們,也向包三娃家里跑去??墒浅彼话愕娜藗兏谒麄兊纳砗?,一直涌進了包三娃家的院子里。

鎮(zhèn)干部一邊道歉遲到了,一邊安撫包三娃母親安靜下來。他們隨便找件衣服裹在包三娃母親身上。副縣長瞪了一眼鎮(zhèn)干部,自我介紹著,也在介紹武裝部長和幾個部隊官兵。他又瞪了一眼鎮(zhèn)干部,不便過多批評他們。身份介紹,本是他們其中一位見機而動的程式行為。

一聽來人,包三娃母親頓時被鎮(zhèn)(怔)了,那個“啊”字被她本能地咬破在嘴邊。她從未見過這么大的官,更未見過這么多的官,她在呆滯中僵化著神情,像要消亡的恐懼。

“咱家包三娃可成英雄了,立了大功了?!蔽溲b部長急忙釋緩著包三娃母親的恐慌,讓她精神放松,他怕包三娃母親的神情繃成不可復原的標本。

幾個部隊官兵環(huán)顧著低矮、簡陋的茅草房,貧窮的光景將他們隱隱心痛的情感,惻隱到極其脆弱的質(zhì)地,淚水,依著河流的名義奔瀉;苦澀,浸透了他們的心。他們趕快說著包三娃的曾經(jīng)和遭遇,用那激動的心緒調(diào)和淚水的味道。

初中畢業(yè)的包三娃,也算是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百廢待興、嗜學如命的那個年代,很多人卻連小學文化的程度也不具備。加之善學好問,入伍不久的包三娃,便成全連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士兵。第三年的時候,包三娃成了班長,光榮地轉(zhuǎn)為一名志愿兵,更加繁忙地帶領三輛汽車一班兵奔忙在拉運線上。他們的拉運,是在崇山峻嶺的山洞里拉出開鑿的石頭,枯燥而繁重。為了軍事需要,山體要被掏空了。工程兵、爆破兵、技術兵、汽車兵協(xié)同作戰(zhàn)。進入山洞,就像進入戰(zhàn)場,各種危險無不讓人膽戰(zhàn)心驚。來自風鉆、鋼釬、鎬鍬、汽車、發(fā)電機的噪音,混雜成一種尖銳的利器,鉆進你的耳朵讓你承受高分貝的刺激之后還要讓你分辨各種危險、異常、指揮、命令的聲音。噪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由粉塵、尾氣、油煙、迷霧混合而成的塵煙,滾滾濃團,如屏似障,它讓你窒息的同時,還會讓你迷失方向。不辨東南西北的時候,說不定前邊就是高壓電纜,或者兩束炸藥連著一支雷管。塵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礫石,可大可小,可鈍可利,可從任何不同的方向飛濺過來,以不速之客的身份造訪你的身體。那么,你就中彈了,眼或瞎,肢或殘,腹或裂。有時它在你的腳下,就連汽車輪胎也可刺穿,別說脆弱的腳趾了。礫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震動,山搖地動,往往就是洞體坍塌的標志性信息。然而非常殘酷,嚴重滯后的信息,待你發(fā)現(xiàn)震動,洞體已經(jīng)坍塌了。堅硬的石體天崩地陷,方圓幾米、十幾米,幾十米都不能幸免,這可不是兌現(xiàn)什么愛情的誓言,管你肉體、機器、汽車,或者炸藥、雷管,全都讓你享受十八層地獄般的待遇。毋庸置疑,包三娃就是這種戰(zhàn)場中的一員。他讓他的愛車怒吼著,隨著滾滾塵煙,一次次地進出黑乎乎的洞口,就像龍口里的烏珠。

光陰荏苒,再苦再累,兩年多的時光又如書紙般地一頁頁地揭去。包三娃似乎無暇想家和思念母親,但是滿五年的時候,他想回家一趟,他想讓母親給他盤個媳婦,而這是他父親的遺愿。差大差小,像他這般年紀的后生,早已是兩三個孩子的爹了。他想速戰(zhàn)速決,一個月內(nèi)完成任務:認親、結(jié)婚。他很自信,像他這般條件,一盤就準。四年半沒有回家了,部隊領導早都給他安排假期了,就等五年滿的時候。其實,五年滿的時間,是他包三娃自己定的,他想,部隊這么忙,盡量晚些回家。年底就要回家了,包三娃更加賣力地工作著。他的班連創(chuàng)一日、十日、一月拉運紀錄,還有單車拉運紀錄。工地現(xiàn)場,是有指揮員統(tǒng)一指揮各班車輛按序拉運的,然而拼命吹響的哨音在震耳欲聾的噪音中充其量也是一只小蟲子的自鳴自唱,一紅一綠的旗子無非也是塵煙中若隱若現(xiàn)的蝴蝶翅膀。哨音很難聽見,旗子不易看到。因此,為了爭先創(chuàng)優(yōu),各班班長也在適時指揮自己班的車輛見縫插針地跟進。每班九人,每車三人。包三娃吹著一支汽車喇叭,握著半截笤帚葫蘆,生怕自己班的哪輛汽車被人插在后邊。喇叭自然要比哨子管用,只是他沒有指揮員的黃底紅字的袖章。不言而喻,包三娃的指揮本領,就是那時練就的。包三娃私自認為,班里創(chuàng)造的那些輝煌,絕對與他自己的指揮密不可分。他很自豪,靈魂深處,深深地鐫刻著一縷驕傲的記憶,那是他的魂。

但是,包三娃再也不能指揮自己的班了,他必須離開自己心愛的戰(zhàn)友,以及深深眷戀的部隊。何等意外而嚴重的言辭啊,究竟為啥呢?部隊檔案明確記載著,光榮得近乎殘忍的一頁……

那日,柔和的陽光穿過淡淡的云給那崇山峻嶺披上一層薄薄的紗,朦朧、曖昧、縹緲,讓人有種沐浴愛情的愜意。四川的崇山峻嶺,要么高溫潮濕,要么濃霧密布,很少這么賞心悅目的愜意。包三娃拍拍引擎蓋子,踩踩汽車輪胎,照例檢查車況,然后一聲開拔命令,帶領全班向著山洞施工現(xiàn)場開去。

包三娃吹著口哨,讓手中的方向盤隨著蜿蜒的盤山公路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他的心情不錯,猶如一面明亮的鏡子。副駕位的兩位戰(zhàn)友拍手跺腳地擊打節(jié)拍,把緩緩流淌的樂曲變得富有節(jié)奏。于是有人忍不住地干吼起來,生鐵一樣的歌詞便在駕駛室里硬碰。車里沒有音響,精神宣泄只有自娛自樂了。

班里的其他兩輛車里也不安分,除了用那游標卡尺一樣設定的距離緊跟班長之外,其余的活動便由自己安排了,唱歌,抬杠。他們每個人的身體,都是生命力特別旺盛、精神超常充沛的油桶,他們必須耗完當日的能量,否則熊熊燃燒的身體使得他們晚上難以入睡。熱血澎湃的他們,樂意將自己的青春獻給軍旅生涯,部隊是他們的樂園,樂園時時刻刻牽著他們的魂。樸素而言,部隊的飲食要比家鄉(xiāng)的好多了,他們喜歡和感謝國家給予他們的美食。不是嗎?饅頭米飯、炒菜紅燒肉,還有很多人一輩子也沒見過的黃花魚。

七點三公里的盤山公路,仿佛風光旖旎的電影膠片,不經(jīng)多看就已卷完了。大口一樣的山洞正在眼前噴吐著滾滾塵煙,像條騰云駕霧的巨龍。這是通風設備從洞內(nèi)抽出的有害物質(zhì)??匆娺@條巨龍,便是他們一天的開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包三娃按響喇叭,率先將車開進山洞去。一短一長的鳴響是向洞內(nèi)報信,一長一短的鳴響是讓后邊兩車跟進。昏暗與噪音頓時棉花一樣將他們包裹了,撕不開,甩不去,只有刀槍不入地攪和在一起。

上了大夜的車輛依然熱火朝天地擁擠著,好似搶著還剩不多的財寶,遲遲不肯離去。啊,怎么這么多的車輛?包三娃將眼睛變成兩桿銳利的槍,穿過塵煙與光線的昏暗疑惑地刺探著。他讓身邊的戰(zhàn)友開車,自己急迫地跳下車去,想要看個完全明白。原來,二排一班、三排二班的車輛早已提前到達,排在前邊隨時準備裝車。這兩個班,可是他們在連里的勁敵,包三娃的死對頭,拉運名次緊緊咬著包三娃這班不放。啈,竟然偷偷摸摸,背著自己提前行動了。包三娃頓時大怒,解下隨身背著的喇叭,一邊吹,一邊揮開一截笤帚葫蘆,聲嘶力竭地指揮自己的一排三班向著一個空檔插入。包三娃很不甘心啊。可是,真正的指揮員干涉了,讓他回到車里去,不然,不讓他們班的車輛拉運。包三娃哪里曉得,他們早都合謀好了,就是不給包三娃他班機會。包三娃急了,一把推過指揮員,強行使得自己班的車輛駛進。這哪能行呢,包三娃嚴重違反紀律了,指揮員打雷似的咆哮出了“不”字。平時,他就違反紀律——哪能讓他下車指揮車輛呢,只不過靠著關系和其滿腔熱情姑且讓他罷了。今天,他卻得寸進尺,變本加厲,全然無視規(guī)章制度,破壞軍工秩序了。迫不得已,指揮員嚴肅地向他閃爍著警示燈,讓他退后二十五米,暫停今天上午的拉運。紅黃交替的光,切割在包三娃臉上,使他覺得剝?nèi)s譽和光彩一樣的疼痛。那無疑就是剔去他的皮肉,讓他成為骷髏。服從命令可是軍人的天職,包三娃只得悻悻地回到車里,聽從指揮員的命令,讓自己班的三輛汽車全都??吭谟疫叺囊粔K空地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搶劫財物似的裝車,尤其是那指揮員,鼓勁似的指揮他們在搶。那是在搶包三娃的自尊與靈魂啊!包三娃大吼一聲,猛地抹下帽子,甩在擋風玻璃上,兩眼噴射著火焰……

就在這時,伴隨著“轟隆隆”的一聲悶響,汽車強烈地震動著,眼前頓時漆黑一團。啊,大事不好,洞體坍塌了。但是,包三娃他們不知坍塌點在哪里。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坍塌不出開鑿、裝車現(xiàn)場。包三娃急忙指令戰(zhàn)友轉(zhuǎn)換汽車大燈照亮,然而眼前一片塵幕,光亮就在擋風玻璃跟前,其他任何物體根本無法看見。十萬火急,包三娃一聲命令“下車”,率先跳下車去,厚重的塵煙棉團一樣地猛捂過來,使得包三娃直覺即刻死亡般的窒息。他本能地用手捂住了口鼻,強烈的咳嗽仿佛咯出針尖一樣的疼痛。塵煙吸進氣管就成了泥漿。包三娃掙扎著摘下隨身背著的那支汽車喇叭,用勁地吹響。猶如扼著喉嚨的喇叭聲,在重重的塵煙中哽咽起來,鬼哭狼嚎一樣地瘆人。特別是在突然失去光感與方向的山洞里,更加產(chǎn)生死亡將近的恐懼感。但它那么熟悉,讓人覺得有個生命的存在。這個生命讓人親切起來,從而使人產(chǎn)生戰(zhàn)勝死神、戰(zhàn)勝惡魔的欲望和力量。

“班長,班長,班長……”眾多的咳嗽聲中,班里的戰(zhàn)友呼喚著包三娃。

“弟兄們,我在這邊?!卑薮盗藘上吕龋奥孛鬟^來,注意安全?!卑拊俅未抵龋o班里的戰(zhàn)友發(fā)去定點的信號。

全班的人都到了,包三娃緊急安排著工作,“發(fā)電機肯定被砸了,大家慢慢將車排開,大燈照向前邊,等著塵煙落下,就能看清了……”包三娃隨著大家劇烈的咳嗽下令,“然后摸索救人,快,趕快行動!”話音剛落,包三娃顧不得指揮車輛,就已向前摸索了。

黑暗中,塵煙與人搶奪著空氣,包三娃用手使勁扇著眼前的塵煙,然而無濟于事。兇狠的塵煙,看不見,但能感到它的存在與強大。

漸行漸近,洞頂便有石塊掉落下來,砸在包三娃附近的地面上,或輕或重地證明它們的大小、遠近。每次,包三娃都要驚出提心吊膽的一身冷汗來,說不定哪塊將會砸在他的頭上。但他依然前行著,將咳嗽作為壯膽與探測的法寶,投向前去。石子固然可怕,然而最可怕的不是石子,而是頭頂依然咔吧吧的聲響,憑借經(jīng)驗斷定,洞頂肯定還有巨大裂隙,更大的坍塌發(fā)生在即。包三娃完全有理由退回去,而且已經(jīng)探知洞內(nèi)重大信息,坍塌在即,也算立功不小。但他沒有,他想,已經(jīng)冒著生命危險進來了,救出一條人命,哪怕背出一具尸體也是值得。于是,包三娃繼續(xù)前行,用那調(diào)到極其敏銳的聽覺搜尋任何一絲生命的氣息與跡象。

忽然,前方六七米的地方有個呻吟的聲音傳來,微微的,然而很慘,包三娃心中下意識地一陣急迫,放大動作地趨身迎近,可是腳下一些石塊將他絆倒了,包三娃“啊喲”一聲,不得不用手撫慰一下生痛的膝蓋。當他撐掌欲要起身的時候,突然觸到了衣服一樣的東西,他便順著衣服摸去。啊,對了,是個人的身體。再摸,人的身體被些石塊重壓著,根本無法脫身。包三娃不知他的死活,試著摸到了他的臉,熱乎乎、黏乎乎、濕乎乎的東西沾滿了包三娃的手,包三娃知道那是血跡。管他死活呢,先將他扒出來再說吧。除了較小的石塊,還有一塊大石壓著他的胸部。包三娃用力試了試,只能稍稍地搬起一點,他靈機一動,用腳將塊小石撥在大石下邊將它撐住了。然后,包三娃不管他的疼痛與再傷的危險,將他扯了出來?!昂恰?,那人緩緩地舒了一口氣。包三娃這才聽得他是指揮員崔學英。包三娃連連拍著他的臉,“崔指揮,崔指揮,你還活著嗎?”崔學英微微地內(nèi)疚,“三娃啊,我對不起你……”包三娃再次拍著他的臉,“哎,趕快別說了!”包三娃心想,要不是崔學英的對不起,他們?nèi)嗑捅辉伊?。包三娃要扶崔學英起來,可是他的腿斷了;包三娃要背他,可是他的胳膊折了,包三娃只好不管他的疼痛扛麻袋一樣將他扛在了肩頭。剛走幾步,全班的戰(zhàn)友全都咳嗽著摸索過來了,包三娃氣喘吁吁地安排,“趕快,還有活的,就在前邊?!⌒念^頂,還要坍塌……”包三娃胸部疼痛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包三娃終于將崔學英安置到了安全的地方。

塵煙仿佛失去重力引力的宇宙塵埃,久久不肯散落地懸浮著,無孔不入。能見度幾乎為零,接近汽車燈光的時候,眼前好像蒙了一層灰白的大幕。但是,包三娃還想盡量利用汽車的燈光,使得搶救能有那么一層光亮,因為黑暗里,光亮就是所有行動的唯一條件。包三娃堅信,塵煙必將散落的。他摸索到最中間的一輛汽車里,憑借記憶里的道路,緩緩將車推進。除了借光,車身還可作為緊急避險的掩體,最起碼小的石塊不會砸到頭部。包三娃一直將車開到開鑿前沿,車燈產(chǎn)生的白霧,多少也給施救帶來一點光亮感和方位感。

咳嗆中混雜著呻吟,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砸車窗、扳車門地搶救出了三四名傷員。也有呻吟是從石縫里傳出的,時有時無。不管多么慘痛與接近死亡,包三娃已經(jīng)回天無力,顧不得他們了。他大喊著,“先將救出的傷員轉(zhuǎn)到安全的地方去,再將一輛汽車開來……”包三娃捶下欲要咯血的胸口,“一輛汽車開去報信……趕快開輛灑水車來……還有救護車,時間就是生命……”包三娃胸口劇烈地疼痛著,終于咯出血來,血腥充斥著他的口腔和鼻孔。

降塵,最好的辦法就是噴水。水箱、水泵、水管早就有的,然而不知埋得多深了,何況沒電,也是無濟于事的。來輛灑水車,那就大大地遏止塵障和節(jié)約時間了。

反正在沒得到增援之前,包三娃他們?nèi)σ愿?,拼了命地搶救。二次坍塌迫在眉睫,哪怕一具尸體,能夠搶救出去也是值得的。包三娃心痛極了,背出了兩具尸體,甚至一條殘腿,可是呻吟在石縫里的生命無法救出。石塊天體一樣的巨大與沉重,包三娃更比螞蟻的渺小,他好幾次地將拳捶在自己頭部,恨己不能。陰陽兩界,生離死別,干急無可奈何,包三娃默默祈禱,希望有一種神的力量能夠保佑他們,保佑他們能夠等到增援的到來。

洞頂?shù)氖瘔K還在跌落著,仿佛彗星撞向地球。裂隙的聲響,不似驚雷勝似驚雷。包三娃當然非常膽怯,很想退縮,可他還是召集全班的力量,想要推開一塊大石,然后弄開駕駛室——坐于其中三人,至少還有一人可以生還。找準方向,“一二三”,大家一起用力,誰知巨石竟然紋絲未動?;璋抵羞B根撬杠也沒找到,不過,包三娃是有辦法的,他順大石摸了一圈,徒手掏空了大石一側(cè)的碎石,使得大石即將失去重心,然后一齊用力,將大石推開了。極度變形的駕駛室也是不好弄開的,非得撬杠不行?!捌嚀u把!”包三娃突然記起了汽車搖把,他命令兩名戰(zhàn)友速從自己班的汽車上取來兩只搖把,七手八腳地撬起車門了。極度變形的車門哪能輕易撬開呢,可是兩只搖把一齊用力,車門的鋼皮便像帆布,“嘶啦,嘶啦”地被撕開了。一切都在摸索中進行,顧不得疼痛與二次傷害了,也顧不得死活了,先將軀體拉出來再說。一個,兩個,三個,悄無聲息的一個絕對死亡了,痛苦呻吟的一個肯定活著,微微喘息的一個危在旦夕了。本來,包三娃是要背著傷亡人員轉(zhuǎn)移的,可他留在了坍塌陣地,他希望還能救出一個人來。

塵煙好似吞噬地球的星云,依然濃重地升騰與彌漫著,沒有宇宙的風,沒有星際的雨,它是不會散去的。包三娃他們的生命力,也已到達極限。灰塵已經(jīng)埋葬了他們的眼睛,堵死了他們的氣管。他們只有用手扒開眼睛,用那血泥咯開氣管,然后再將自己推向死亡的邊緣……

增援部隊終于來了,風馳電掣,天兵天將般的神勇。

高壓水槍噴過,塵煙好似落幕,“唰啦啦”地降落了。坍塌景象終于呈現(xiàn)在眼前了,那么恐怖,那么悲慘,這才使得包三娃他們魂飛魄散,驚呆了。

救護車緊急搶救了,不管尸體還是殘肢,全都享受著極其人道的待遇。他們是英雄,他們是部隊的榜樣戰(zhàn)友的魂。

羅師長親臨現(xiàn)場,險情更比重型裝備的敵軍。目瞪口呆、瞠目結(jié)舌的神情使他如同一個士兵的渺小。大敵壓境,他的應對策略只有刻不容緩地凝聚自己紛亂而吃驚的思緒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不失搶險時機,羅師長咬下嘴唇,拳頭一攥,直接任命包三娃臨場指揮,繼續(xù)擔當重任。他的首長才能與首長風范,就是果斷免去了情況匯報和險情分析。是的,再無更比包三娃熟悉情況的了,也無更比包三娃指揮得力的了。

包三娃的指揮簡潔而有效,好像“嚓”地一刀,削過樹枝,斷然作聲——兩百人先將洞頂懸石支撐了,莫讓即刻坍塌。三百人搬運石塊,從小到大,先易后難。一百人專門搶救,見什么救什么,救人為主。

一木頂千斤,無數(shù)木樁森林一樣地瞬間立起,即便坍塌,也是有備可防的。軍事工程,不乏物資、人手與技術。別說支撐洞體,造山移山也是完全可能的。

螞蟻搬泰山,人多好干活,三百人一擁而上,螞蟻一樣全方位地搬運石塊了,大的滾動,巨大的等待開裂、破碎,甚至爆破。被砸的車輛、機器、工具、人體漸漸地顯露了。慘不忍睹,欲哭無淚,堅強是化悲痛為力量的唯一理由,無畏是戰(zhàn)無不勝的力量源泉。咬著牙關繼續(xù)干吧。

生命才是最為珍貴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搶救當然是有側(cè)重的,哪里存在生命,搶救就往哪里延伸。順著一只殘手,順著一角衣服,或有奇跡的出現(xiàn)。殘臂斷腿,碎骨肉醬,頻頻刺痛著大家的視覺與靈魂深處的時候,偶爾也會出現(xiàn)安然無恙的奇跡,是他自己命大呢還是上天特別眷顧呢,力學支撐著,那么狹小的空間,卻成他的生命殿堂。匪夷所思,難以置信,他的身體竟然沒被壓縮為三分之一。嗯,僅此一例,也是鼓舞人心的奇跡。

身先士卒,羅師長是第一個去扛木樁的,他是地地道道的工程兵,他知道第一根木樁應該支撐在哪里。頂完木樁,他又默默地去搬石頭,他沒有以身作則,做個榜樣的意思,他就是一個兵。

羅師長目睹了包三娃的指揮才能,他想,包三娃將被大用的。一個人的才能就是在實戰(zhàn)中表現(xiàn)出來和被發(fā)現(xiàn)的。

其實,包三娃還不想指揮呢,他只想實實在在地做些最具體最細小的工作。臨危受命,迫不得已,他只得時不時地吹響他的喇叭,將人手調(diào)集到最緊急最需要的地方去……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解放軍是一支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的隊伍。已經(jīng)進行了整整四十八個小時的搶險工作,終于接近尾聲了。包三娃的體力嚴重不支,筋骨完全酥軟了。他的眼前不斷地漂移著細小的星星,甚至幻覺。他時不時地看見被窩和枕頭,還有母親的包裹。他已經(jīng)摔倒好幾回了,有一回,他真的不想起來了,或者就此死去,永遠也不醒來了。就在包三娃極度疲憊與恍惚的時候,不幸發(fā)生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跌落下來,正中他的頭部,傷勢非常嚴重。

救護車呼嘯而過,包三娃被緊急送往成都軍區(qū)總院搶救了。

醫(yī)院接到上級命令,必須全力搶救包三娃,用最好的大夫,最好的器械與設備。

羅師長非常愧疚,是他沒有照顧好包三娃。

手術非常成功,但是包三娃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四個月的時間里羅師長每天早晚都是守在包三娃的病床旁邊,給他講述工程的進展和他的汽車班。羅師長堅信包三娃一定能夠蘇醒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日清晨,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包三娃的臉上。羅師長撫摸著包三娃的臉,“三娃啊,你是替我受傷的,老天爺把石塊砸錯了,它應該砸在我的頭上啊,老天爺一定會弄明白的。昨晚我做了一個夢,當太陽照在你的臉上的時候,你就清醒了……”羅師長喃喃地說著,將虔誠而期待的目光投在包三娃臉上,注視著包三娃的嘴唇。

忽然,包三娃的嘴唇開始蠕動了,好像兩只棕紅色的大蛹。羅師長欣喜若狂,連連拍著包三娃的臉,“三娃啊,你醒醒,三娃啊,你醒醒?!卑匏坪鯖]有聽見羅師長的呼喚,只喊,“喇叭,喇叭……”,羅師長恍然大悟,他曉得包三娃的喇叭,可是怎么一直沒有意識到呢。他趕快命令通訊員找來了包三娃的喇叭和笤帚葫蘆。

“嗚——嗚——”羅師長將喇叭吹響,刺激得讓整個醫(yī)院都在顫抖。一個護士怒氣沖沖地過來干涉,她可不管什么師長,哪怕軍長她也不怕,到這兒來的都是病人,或者家屬。羅師長不敢將護士怎么樣,笑一笑,將她擋在自己的身后,繼續(xù)吹著。他的脊背好像一堵墻。護士努力皺著眉頭,似乎防止神經(jīng)的斷裂,無可奈何的她用拳捶著羅師長的后背,可是無濟于事,反而將她的手碰疼了。

受到喇叭刺激的包三娃終于蘇醒了,可他精神失常了,手舞足蹈,吹著喇叭,揮舞笤帚葫蘆……

在部隊療養(yǎng)院里療養(yǎng)了兩個月,包三娃的病情沒有任何好轉(zhuǎn)。部隊決定將他送回家鄉(xiāng),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或許有利于他的恢復。

盡管臘月還剩最后幾天了,但因沒有逢集,茶埠的許多紅火都到梅川湊熱鬧去了。

津津樂道、樂此不疲的包三娃可不因為過年將近或者街道冷清而忘記自己的本職。他依然裝束謹嚴,站在路邊的一盤舊石磨上,一絲不茍地演練指揮技能,規(guī)范中有點灑脫。一輛汽車真還被他鎮(zhèn)住了,乖乖開到路邊的一塊空地上,等待他的處罰。他卻微微歉意,使得汽車繼續(xù)行駛了。他的注目禮神圣、肅然、端莊而長久。他希望哪個司機瞥他一眼,即便閃電般的一瞬,也是對他的肯定與贊許。但他不希望哪個司機被他誤導,影響了人家的行進……

工作完畢,老鄖、王晟同樣急著回家,想將為數(shù)不多的工資盡快換成年貨,以便招待吆三喝五的同事與朋友。他們知道家中的年貨還沒辦好呢。

班車經(jīng)過茶埠的時候停了下來,只緣包三娃一聲喇叭吹響,用那笤帚葫蘆做出了停車的指令。原來,那家馬店里等著幾個乘客,要到梅川趕集去。他們提著籃子,背著背篼,一擁而來的老雞、小豬嘶叫著無病呻吟的假象。但是,包三娃嚴格地維持著秩序,讓他們不要擁擠,排好隊,慢慢上。他們都怕包三娃發(fā)怒,眼睛如同大雞蛋一樣地整飭秩序。招惹不起啊,他們沒有包三娃那么富余的時間,何況包三娃做得也對呢。間或,包三娃也會扶起跌倒的長者或小孩。之后,他還上到車里,目光如炬,探照燈一樣地掃射一遍車里的情形。

嚯,他的眼睛放大了一倍,瞳孔里闖入了兩個人影。那倆人影,散發(fā)著超人的光芒。包三娃看見了老鄖和王晟,意外的驚喜使得包三娃的笑容格外燦爛,花兒一樣的好看。他為自己的火眼金睛而自豪。他整整軍衣,向老鄖、王晟敬個軍禮,然后拉著他倆的手,投去特別敬意的目光。

包三娃的軍禮可不是隨便敬的,只有執(zhí)行公務或者表示敬意的時候才能敬。就像他的喇叭與笤帚葫蘆,必須用于正事。

他雖沒弄明白老鄖、王晟所屬什么兵種、何種部隊的,但他知道老鄖是個領導,而王晟則是他的勤務員。即便包三娃沒有瘋的時候,他也不一定明白檢察人員是何公干、是何仙。在他心底,老鄖、王晟全然就是兄弟部隊的兄弟和戰(zhàn)友。

班車耐心地等待著,等待包三娃寒暄完畢。車門開著,車突突地抖著,冷風一股又一股地鉆進車里,讓人們再次裹緊圓笨笨的棉衣,更像一包棉花疙瘩。他們敢怒不敢言。

老鄖不愿人們將問題看在自己身上,他站起身來,拍著包三娃的肩頭,奉承他的聰明才干。他哄著包三娃下車,他真將包三娃當作瘋子,或者智力不健全的孩子。聽到夸獎的包三娃,倒是來了興致,索性坐在老鄖身邊,不走了。他像勺子一樣挖著貪婪而渴望的目光,還想聽到老鄖更好的夸獎來。老鄖急了,用勁推搡包三娃下車。包三娃終于固執(zhí)起來,兩手扳著車座,怒吼似的命令司機,“趕快開車些(sā),趕快開車些(s?。?。這是地道的四川口音。

車開了,淡然得好像若無其事的大象??墒抢相y有事了,心里像只猴子抓撓著,一旦包三娃一路纏去,老鄖怎么脫身呢?老鄖喊著司機停車,司機竟然置若罔聞,似乎有意追趕剛才因此耽誤的時間。不啻司機,全車乘客也在嘟囔,“停車做啥呢,還要糾纏耽誤呢……”這個聲音,就像蚊子的飛舞,細微而不知出處。

“鄖科長,你那么神通的,不如將三娃帶到定西安插個干事、交警什么的……”王晟故意將話沒有說完,勾著包三娃異想天開的想象和欲望,從而難為老鄖。這次出差,王晟沒有少挨老鄖的教導。

哪壺不開提哪壺,老鄖那個氣啊!他一聳肩,好像虛憋的棉衣充了好多空氣,完全就是那個氣脹的。何況老鄖不是科長,一直為這忌諱,耿耿于懷呢。

幾雙安了轉(zhuǎn)軸的目光在老鄖、王晟、包三娃的臉上游移,尋找著真實的謊言的反應。

包三娃突然敞亮著山洞一樣的瞳孔,準備吞噬來自老鄖嘴唇的任何希望與驚喜。他的靈魂深處還存那么一絲不滅的夢想,做點讓人驕傲與刮目相看的事業(yè)。他很自信,他知道自己能行。

老鄖可不束手就擒,跕(diē)到王晟挖的陷阱里去,不然怎稱老革命呢。他不緊不慢地卷著旱煙,儼然久經(jīng)滄桑的將軍,“是啊,這可是好事一樁啊!等我安排好了,我就讓你來接三娃,你可千萬不要耽擱三娃,不然我就拿你是問?!毖韵轮?,先將包三娃穩(wěn)住,再讓包三娃系住王晟。老鄖點著旱煙,過癮地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在王晟臉上。肆無忌憚的煙霧,將王晟滑稽為瞬間變化的畫皮。

包三娃終于聽出了一點眉眼,按按別在腰間的笤帚葫蘆,再次致以軍禮。然后,他像整裝待發(fā)的戰(zhàn)士,靜靜地坐在老鄖身邊,隨時出發(fā)。

而那好多的目光,無不鄙夷著老鄖的真實的謊言。

十五只吊桶打水呢,七上八下。而老鄖還在糾結(jié)怎么才能擺脫包三娃。這樣開去,包三娃終將成他老鄖的負擔。他不由得側(cè)過臉,看一眼包三娃,包三娃目光平視,有如磐石的堅定。老鄖心急如焚,恨不得跳下車去,一跑了事。

路面的積雪依然沒有消開多少,斑斑駁駁,好像一匹長布的補疤。軋著補疤的班車細碎地顛簸著,仿佛哪根神經(jīng)受損的老人,不停地在顫抖。

快到梅川的時候,包三娃突然彈座而起,急躁不堪,大喊“停車,停車!”難道包三娃改變主意,不跟老鄖他們?nèi)チ??司機本想梅川停車的,故意沒有理他,繼續(xù)向前行駛著??墒?,包三娃狂躁起來,幾步?jīng)_向前去,搖著司機肩膀,而且拔出腰間的笤帚葫蘆,照著司機頭上一敲,“趕快停車,趕快停車,車胎扎上東西了……”一般情況下,包三娃不會動武,使用暴力的,除非與他對峙或者抗衡,要么明顯錯了還要堅持。

迫不得已,司機降下車速,將車靠邊,停下了。司機停車,并非因為車胎扎了東西,而是因為包三娃的干擾。滿滿一車人呢,乘客安全才是至關重要的。他就不信車胎扎了什么東西,但他打開車門,指使助手象征性地下車查看。

包三娃一同跳下車去,像架俯沖的老式飛機,直奔左后車輪而去。

是的,汽車左后內(nèi)側(cè)車胎扎了一個廢舊馬掌,漏氣就像抽著一根細細的鐵絲,長而緊促。那時的汽車都有內(nèi)胎,煞氣就像要命,看是慢實則快。

助手迅速將情況報告于司機,司機不得不下車驗證了。一只泛著冷光的馬掌,鐵蜘蛛一樣地爬在車胎上,仿佛吸著輪胎的血。他將馬掌扳了扳,漏氣的聲音好像噴槍般地響起。他可真是服了,打滿補疤的路面上,車在毫無規(guī)律地顛簸與震動著,包三娃怎么就能發(fā)現(xiàn)車胎扎了東西。他向包三娃蹺個大拇指,念著一句臺詞:“高,實在是高?!彼统隽艘缓小包S金葉”,先給包三娃發(fā)了一支,又給自己點了一支。得到肯定與獎賞的包三娃樂開了花,他拍了一下司機的肩頭,表示司機英明。司機暗忍著,一點也沒想到,包三娃拍得這么實在的。

說話之際,車胎已經(jīng)完全癟了。助手不待師傅指教地拿出工具,“當啷啷”地扔在車輪旁邊開始換胎了。鐵家伙的工具不怕摔碰。工具的撞擊聲命令一樣敲打在包三娃心上,包三娃顧不得再吸一口煙地蹺起一只腳來,將“黃金葉”蹭滅在鞋底上,然后一把撥過助手,親自拾掇了。半截煙,包三娃舍不得撇了,夾在耳朵上邊了。

工具,冷兵器一樣的家伙,天生貪婪、傾慕熱的東西,用手握著,不一會就讓你的兩手麻木,更比工具的冰冷??墒牵薏慌卤?,他將扳棍橫穿在套筒上,套在車輪的大螺絲上,憑借全身的重量猛踩。司機的助手無暇插手,就到后備廂里取備胎了。

幾個乘客下車觀看了,棉花疙瘩一樣地堆在包三娃身邊。包三娃掃了一眼,其中就有王晟,他很信任王晟地摘下喇叭與笤帚葫蘆,還有那頂不知是何行業(yè)的大檐帽也讓他暫時保管了。他要全身用力么,帶著寶貝不方便。老鄖沒敢下車,他在有意遠離包三娃。

對于包三娃來說,卸換車輪當然小菜一碟,只是費點力氣罷了。雖然費點力氣,卸換車輪也是有章可循的,先放螺絲,再打千斤,不然車輪打轉(zhuǎn),螺絲不好卸下。要換里側(cè)車輪,自然同法,可就煩瑣一些了。安裝車輪,正好相反,先放千斤,再上螺絲,不然車輪同樣打轉(zhuǎn),螺絲不好上緊。

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司機和助手看的是包三娃的技術,每個螺絲應是多少牛頓的力,都有相應的要求,不能想緊就緊,想松就松。而乘客看的是砉然響然,包三娃頗有庖丁解牛的風采。說實在的,僅看包三娃的動作與節(jié)奏,一招一式,一聲一響,都是享受。規(guī)范到位、干凈利索,部隊的工作作風還有良好的習慣在他的靈魂深處生了根。有時人們非常懷疑,包三娃是否真的瘋了。除了他的能干,關鍵是他助人為樂的精神,總是無怨無悔。至于這點,人們又覺他是瘋了,很與常人不同了。

車輪完全換好了,包三娃頭上冒著熱氣,汗水玻璃珠兒似的往下砸。司機喊聲“上車”,乘客們呼啦啦地擁上車去。包三娃不急,一邊背著喇叭,一邊插著笤帚葫蘆,一邊戴著大檐帽,一邊查看車輪裝得是否到位,盡善盡美??墒前嘬囃蝗婚_動了,將他落下了。司機有意而為,專門落下包三娃。

班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包三娃跟在班車的后邊,一直在追,他有一股子牛勁,他就不信追不上班車。

班車與包三娃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直至包三娃變?yōu)橐粋€黑點??墒?,包三娃還在追,他想追到梅川就能追上班車的。他像落下什么,或者記起什么。

“等一下他吧,他還在追呢!”車上,一片唏噓,所有的乘客都在嘆息,很為包三娃擔心,他們的心好像一根鐵絲拉著,而且越拉越緊,越拉越長。試想一下,如果那是自己的親人,幫人將汽車輪胎換上了,人卻將他殘酷地甩開了,辛苦錢那就別提了。

司機還是那么狠心,一點也不回頭地開車。這么不近人情,莫非他怕包三娃真的索要工錢?最怕包三娃跟來的老鄖,也是深服司機的決絕了。他的眼睛紅潤了,對著王晟,“年輕人,你不應該將人家哄了……”怎么說是王晟將人家哄了,明明就是老鄖自己將人家哄了嗎,唉,老鄖內(nèi)疚的心,只有這樣釋緩了。

梅川集市已經(jīng)人山人海,熱鬧得就要著火了。寒氣,隨風肆虐而囂張的寒氣,已被擠到洮河沿上無法上來了。它,只有順著洮河的流珠,隨波逐流了。

到梅川下車的人們,首先回望著,看看有沒有包三娃的蹤影,他們很想包三娃追來,又怕包三娃追來。其實,他們知道沒有,只是難以放下牽扯的心,就像把自己的孩子丟在雪地里。

不知老鄖是想看見包三娃的身影呢,還是不想看見包三娃的身影呢,反正他沒下車,也沒回頭觀望,他只是不停地抽著旱煙,將滿口苦澀的涎水咽下。這個時候,他瞪了一眼司機的背影,恨得要命。而且,他也恨那助手,忘恩負義,一副奴才的樣子:啈,你可知道,就是包三娃幫你換的輪胎。半路,你還出著餿主意,“師傅,不要開得太快,讓他一直追,掙死去……”

班車上重新擠滿了棉花疙瘩,虛笨笨的,還有他們手中奇形怪狀的年貨,理直氣壯地使得車里閑散的空氣全部滾到外邊去。壓抑、沉悶便成必須忍受的煎熬與困苦,漫延在人們的情緒里。幾聲催促與埋怨,司機不得不開車了。班車便像肥了一圈而沒被宰的年豬,逃竄在幾乎不能通過的罅隙里。

木寨嶺上的雪依然沒消,只是被車壓成了厚實的白氈。

老鄖一聲不哈,將煙一口一口濃濃地遷怒于王晟的頭上。坐在前排的王晟,頭被煙霧籠罩得若隱若現(xiàn),好像熄滅不久或者即將燃燒的柴火堆。老鄖生氣呢,王晟沒有過多招惹老鄖,王晟知道,這事的始作俑者還是自己呢。

終于下山了,司機深深地舒緩了一氣。當車行至酒店子的時候,隴西方向的班車迎面來了,臉如晨練的長者,紅潤而精神煥發(fā)。擦肩之際,它們停下了腳步,打開車窗交談,關于四店梁和木寨嶺的路況。臨行,這邊司機掏出五塊錢,還有半包“黃金葉”,伸到那邊車里去,“岳師,梅川那邊,你將三娃拉上,讓他先回茶埠去,事情慢慢辦……”

老鄖、王晟,還有一些乘客,頓時明白了司機的意思,什么的錢,什么的煙,還有什么慢慢辦的事情。

卸下埋怨與誤解的車身,突然變得輕松起來,甚至還有一絲空間可以說笑。是的,莫讓包三娃跟來是完全正確呢,司機知道老鄖、王晟開著玩笑。

盡管屬于玩笑,可是老鄖心里欠著一筆于心不忍的賬,欺騙一個瘋子的賬。

過完年,王晟還到岷縣出差,而且經(jīng)常到岷縣出差,多少年來,他幾乎將岷縣全包了。

王晟總是希望,班車沒有絲毫阻礙地通過茶埠。說實在的,王晟并非厭惡茶埠的逢集,而是懼怕班車堵在集市上,又被包三娃問起那個所辦的事情。他不能一次次地欺騙包三娃,欺騙一個瘋子,無疑就是犯罪。

那一次,班車從隴西開來,一路順風,可到茶埠遇上逢集了。老遠老遠,王晟就已聽到了包三娃的喇叭,他的神經(jīng)頓時像被什么割裂著,一陣一陣地劇痛。王晟將頭埋在座椅的靠背后邊,渴望著蒙混過關。他希望包三娃千萬莫要發(fā)現(xiàn)自己,他再也受不起良心的譴責了。

嚯,滿滿一車人中,包三娃稍微側(cè)眼,就已看見王晟,“王大哥,你又來了?”王晟本來小于包三娃,四五歲呢,包三娃卻稱王晟大哥,王晟已經(jīng)糾正多少次了,可是一點也不管用。接著,包三娃目光亂掃,一把老掃帚一樣地尋找老鄖,他要詢問老鄖,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墒?,王晟身邊坐著一個與王晟同等年齡的年輕人。老鄖調(diào)了一個科室,很少出差了。

王晟自始至終都沒抬頭,可是這時的他,不得不抬頭看眼包三娃了。唉,王晟眼睛一亮,一個奇特的包三娃映在他的眼睛里。包三娃挎著大紅綬帶一樣斜背著一條被面。怎么了,已經(jīng)二十八歲的包三娃成親結(jié)婚了,這個王晟可就不知道了吧。

包三娃瘋了,無藥可救,那就瘋吧,已經(jīng)已矣。除此之外,時常讓包三娃母親眼淚漣漣的,就是包三娃的婚事了。逢人便說,逢人便哭,成了她的心事。那么難腸,不管你聽多少次,再聽還會隨她落淚的。她想好歹有個兒媳婦,能使包三娃傳宗接代啊。男人死得早,現(xiàn)在包家又要絕后了,包三娃母親苦啊??墒怯姓l會嫁一個瘋子呢,管你包三娃母親多么難腸。

常言道,瞎子有個跛婆娘,瓜子有個傻女婿,可是包三娃的那個跛媳婦在哪兒呢。四鄉(xiāng)八村沒有,整個岷縣沒有。包三娃母親托了好多人,都是一個回信:沒有,一個沒有。

殘疾女人,要說一個沒有,整個岷縣沒有,那是胡說,眼下就有一個,她就是茶埠街道的厚柴花,人稱外號:歪腰兒。她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人,而是馬店老板厚聚福的尕侄女。由于家境殷實一點,眼光高得了得,哪怕村上的干部也不瞧在眼里。她的眼光是岷縣城里的哪個風光人物。她的眼光不是現(xiàn)在形成的,而是早就有的,仿佛與生俱來,骨子里帶著的。她今年三十二歲了,過去是她瞧不上別人,現(xiàn)在是別人瞧不上她。不過,她的眼光始終沒有降低。

以前,厚柴花的身體可不是人們所稱的歪腰兒,而是亭亭玉立的水蛇腰,走路一搖三擺,好看得很。怎么形容呢,就像洮河的轉(zhuǎn)彎處,S形,自然、平穩(wěn)、柔軟,讓人浮想聯(lián)翩。

無奈,一場橫禍飛來,使得厚柴花成了歪腰兒……

那年,包三娃已從部隊回來,成了瘋子的他開始維持茶埠街道的交通秩序。當初,根本無人承認與認可他的工作,真將包三娃當作瘋子,多管閑事呢。其中,就有厚柴花和她的家人。

這日,陽光以著金粉的形態(tài)撒落下來,茶埠成了輝煌的世界。包三娃才不關心什么生意呢,他只煩躁,一如既往的混亂,嚴重地阻礙交通。他的意識中,還有那么一點殘存的記憶與職業(yè)習慣。沒人知道,這是包三娃的高尚與品質(zhì)。

在眾多汽車中,包三娃突然發(fā)現(xiàn)一輛四川的車,它像可憐的蜜蜂,被束縛得無法飛翔。包三娃眼中閃過一道光芒,仿佛見到了久違的朋友,他拍打著車門,操著四川口音與司機搭話。司機巴望不得地套個近乎,于是一支四川生產(chǎn)的煙遞到了包三娃手里。包三娃舍不得抽,放在鼻子旁邊聞了聞,夾在了右邊的耳朵上。他很欣慰,有點賣弄的意思。然后,他還不給方便嗎?他將嗓音調(diào)到最大音量,跳在了汽車前邊。他揮舞著笤帚葫蘆,左右推搡,劈開一點道路。

可是也有不讓的,就像眼前這個女人,提著半籃雞蛋,挺胸抬頭,罵罵咧咧,硬要從包三娃面前經(jīng)過。包三娃哪能允許呢,一把推去,女人好大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包三娃突然電擊一般地驚愕,但是不因女人趔趄,而因女人鼓鼓囊囊的胸部:海綿一樣,但比海綿要硬。以柔克剛,包三娃何曾碰過這類武器呢,下定決心不讓她過去。他又一把推去,當然還是她的胸部,他就不信什么東西能敵自己的手掌。女人腦羞成怒,以籃護胸,一頭撞開包三娃,強行過到馬路那邊去了?!吧蹲用?,這么厲害?”包三娃操著四川口音,真是服了這個女人了。她,就是馬店老板厚聚福的尕侄女,厚柴花。

但是,危險就在此刻發(fā)生了,對面的牛車突然跳躍、翻滾起來,半人高的木轱轆從厚柴花的身上壓過了。不聽包三娃的,厚柴花自找禍端。

包三娃見狀,大吼一聲,撲上前去,兩手抓住牛角,欲要制服公牛。不想公牛一個甩頭,直將包三娃甩出兩米多高,然后重重落在地上。包三娃覺得骨頭就要散架了,渾身的疼痛讓他發(fā)出幾聲嚎叫。但他沒有服輸,咬了咬牙關,一個用力直將整個牛車扣在了公牛頭上,公牛不得不掙扎著而無濟于事了。它的犄角卡在了木轱轆的車輻里。

好多人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著,懷疑厚柴花骨頭受損,可能軋嚴重了。也有責備的口吻,說她厚柴花不聽阻攔,自討苦吃的。還有平時就有仇富心理,這會兒幸災樂禍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包三娃抱起厚柴花,就往鎮(zhèn)上衛(wèi)生院里跑。他似乎忘記了厚柴花那種鼓鼓囊囊好似海綿一樣的身體。

包三娃一頭沖了進來,醫(yī)務人員嚇了一跳,本能地防御著,急將來勢兇猛的危險拒之門外。他們平時就怕包三娃的瘋勁。豈料包三娃一個側(cè)身,全身的力氣用在門上,那門便在哀號中開裂了,“厚柴花讓車軋了……”大家這才明白了什么。

幾個醫(yī)務人員趕緊檢查厚柴花,按壓她的腰部,厚柴花痛得休克了。大致判定,茶埠衛(wèi)生院已經(jīng)無力救治了。他們說,趕快往岷縣醫(yī)院送。

不待醫(yī)務人員安排,包三娃抱起厚柴花又往外邊沖去。既然不由分說,幾個醫(yī)務人員也就跟著包三娃跑去,以便照應。

包三娃一直沖到那輛四川車輛的旁邊,“師傅,趕快往岷縣醫(yī)院送……”四川司機明白包三娃的意思,急忙下車,將手插到厚柴花身下,幾個醫(yī)務人員的手一同插了過來,平穩(wěn)地將厚柴花托起,讓她平躺在汽車的貨物上。

汽車,向著醫(yī)院演繹風馳電掣,緊急與速度可以減輕疼痛,尤其是其他人的心痛……

結(jié)果,厚柴花的腰椎嚴重畸形,而且骨盆粉碎性骨折,很有半身不遂的危險。

隨后一年,雖然花了很大代價進行治療,然而厚柴花還是成了如今的“歪腰兒”。或者那時的醫(yī)療技術還不發(fā)達,或者老天就和厚柴花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永恒的慘痛,讓她后悔莫及。她時常回憶包三娃攔她,卻沒攔住。

厚柴花的婚姻成了問題,高不成,低不就。隨后的四年,厚柴花的家人一天也沒停止地給厚柴花物色人選,撮合一廂情愿的婚姻,甚至陪嫁整個家產(chǎn)。就像包三娃母親給包三娃物色媳婦一樣,甚至不比包三娃母親下的功夫少。家家都有一部難念的經(jīng),唯一不同的是,厚柴花心急如焚,苦不堪言;包三娃無憂無慮,樂在其中。

三十二歲了,還是厚柴花大伯厚聚福道破了厚柴花的人生密碼。

“柴花啊,不是大伯說你,有些事情你也應該看透了,想通了。其實,認命也是一種聰明。人生一世,不過短短幾十年……”厚聚福將嘴搭在茶杯邊上,喝酒一樣抿著茶。那茶,比黃連還苦,但他非常愜意。

厚柴花知道大伯說的什么意思,借口茶的苦澀湮滅著羞赧的表情,“那就有勞大伯安排一下……”

說實在的,厚柴花確實時常夢起包三娃的,包三娃總是風雨無阻,懵懵懂懂地瘋在茶埠的街道上。悲憫的淚水使得厚柴花哭醒,這是唯有厚柴花自己知曉的結(jié)局。她也想過,怎樣報答包三娃的,比如擁有那種天賜的神力,別讓包三娃再瘋了??伤龔奈聪脒^以身相許,通過婚姻的方式。是啊,大伯說得對啊,與其終身空耗,不如報答包三娃,也算此生值了,無怨無悔。

一天傍晚,月亮已經(jīng)爬上山頂,包三娃還在那盤石磨上揮舞。趁著沒人,厚柴花悄悄移了過去,影子一樣沒有聲音。斗著膽子,厚柴花從包三娃后背抱住了他。包三娃一陣驚恐,神經(jīng)本能地抽緊,就像繃在弓上的牛筋。包三娃剛要用勁,甩開突如其來的束縛,發(fā)現(xiàn)卻是厚柴花落著月光的臉,神秘、恬淡而美好。包三娃頓時平靜了,像風過后的一棵垂柳。但是厚柴花能夠感到包三娃震顫的心,猶如等待呵護的孩子。

于是,厚柴花和包三娃結(jié)婚了。出乎意料的新聞,使得茶埠有了浪漫與傳奇的色彩。人們想象,他們的孩子可能又瘋又殘,歪著腰,瘋瘋癲癲……

風吹日曬,再加媽媽的過于清洗,已使包三娃的軍服全都褪色,比紙還要松脆了。即便身上這套,更是拆了其他的配件組合而成的。相互傾軋的幾何圖形,讓人聯(lián)想非洲的某些國界線。除了扣子,即使拿著放大鏡也難找到曾經(jīng)(部隊)的痕跡了。當然,這不影響包三娃的記憶,曾經(jīng)的款式與顏色烙印一樣深深地留在他的心靈深處:那種榮耀與執(zhí)著比生命還要重要。

衣服的襤褸讓人覺得十多年之后的包三娃更瘋了。人靠衣裝馬靠鞍嘛,穿一套時尚衣服,包三娃也會煥然一新的,可是包三娃不肯。不過,他的臉是永久潔凈的,盡管很黑,然而每天要洗,這是部隊里養(yǎng)成的習慣,與眾不同……

說起包三娃的衣著,又得扯上老鄖。那日,老鄖叼著半截旱煙,口水已將煙尾濕得泛黃,好像一枚什么野獸的獠牙。老鄖用勁地吸著煙,但是裝得非常悠然,“尕王,你再見過包三娃沒有,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老鄖專門尋到王晟辦公室里,然而戲謔地問起,“他還當假警察哩嗎?”王晟故意滋生小壞心,使得老鄖難受一下,說,“哪里見過呢,大概死了吧!”這一說,晴天霹靂一般,整得老鄖暈頭轉(zhuǎn)向,“哎喲,哪怕死了,我也得坐班車,尋他一趟去!”老鄖哀嘆著,仿佛命燈將盡,咽下最后一口氣的老瓤。但他倏然轉(zhuǎn)身,就在離去的當兒,抹著紅潤的眼睛。這么突然,開個玩笑竟然闖下如此禍端,王晟急忙伸手拉住老鄖。

沒費什么口舌,王晟便是弄得明白,下個星期,老鄖就要辦理退休手續(xù),徹底離開單位了。他有一大包衣服,想要送給包三娃。他的心里生著一只貓爪,隔段時間總要狠狠地撓他一下,讓他感覺沒有血的疼痛。這痛,是從欺騙包三娃那天開始的。老鄖那包衣服,全是檢察服,新款檢察服使用之后,單位將歷款庫存檢察服全都當作福利發(fā)給了大家。其實不只檢察服,還有警服和軍干服(公檢法曾用軍服代替過工作服)呢:皮鞋、帽子、手套、腰帶、背包、水壺,甚至槍套,應有盡有。兩間庫房塞得滿滿的,似乎要將門窗憋開了。過去,歷年都有公用服,根據(jù)情況隨時借用。時間久了,僅就公用服也能堆成小山。最后,檢察長召集相關會議:按照人頭將那服裝搭配開來,然后編號抓鬮,分給大家。王晟也有一大包呢。

對呀,將一些淘汰制服送給包三娃確實不失好的主意,王晟怎沒想到呢?王晟的心里也有一只貓爪呢,甚至撓得比老鄖更痛呢。

儲存十多年的催淚瓦斯全都噴涌出來了,老鄖抑制不住難過地哭了,“曾經(jīng)我也當兵,受傷之后瘋了……”同病相憐,怎么從來都沒聽說過,王晟眼睛仿佛沒有生命的玻璃球……

王晟隨便找點差事,專門去了一趟岷縣。車上拉了滿滿一車各式制服。老鄖的一包,王晟自己的一包,還有其他同事不喜歡的,王晟全都搜集起來,總共五大包呢。

三六九的逢集,王晟早就掌握了茶埠的集日,可是公車恰恰派在農(nóng)歷十六這天。清早,太陽還沒升起,山的那邊就有一團火光,映紅了一大塊的天空。當?shù)谝豢|陽光剛剛冒出山尖的時候,已經(jīng)升溫的集市便已燃燒起來。

一聲長鳴箭一樣地射去,直抵包三娃的耳蝸和大腦深處——這是約定俗成的信號。后來,王晟經(jīng)過茶埠都要司機按響喇叭,致以禮節(jié)性的問候,不管是否逢集。包三娃聽見長鳴的喇叭聲,知道王晟王大哥又來了,趕緊尋聲而來。

“三娃,給你一些衣服,你看?!蓖蹶纱蜷_車門,扭著目光示意包三娃觀看。

包三娃將那帶著疑惑的腦袋伸進車門去,幾個舊床單的包裹擠壓在一起,好像肥大的肉包子。包子褶皺上不甘埋沒的肉餡露了出來,那正是包三娃渴慕已久的警服。它讓包三娃再次想起部隊里淡淡泛著堿黃的肉包子。那種特大的肉包子總是讓他怦然心動。包三娃大喜,蹺著大拇指贊許王晟,但他敬個軍禮,稍息,立正,轉(zhuǎn)身,又去疏導交通。

包三娃減免了現(xiàn)場教育,直接指揮違章車輛通行,可他表情嚴肅,落了厚厚一層冰霜。

“公務”完畢,包三娃這才顧及私事,為了交通不受影響,他將王晟的車輛指揮到了馬店里。

王晟沒有動手,他讓包三娃親自卸下服裝,從而感受心滿意足的愜意。包三娃傻眼了,他不敢相信這些服裝都是自己的,他想,這些服裝的來路是否正確。即便來路正確,也不能隨便去拿別人的一針一線。遲疑的神態(tài)使得王晟有些尷尬,他想,自己的行為是否玷污了包三娃的性情與靈魂。他急忙交代著,“這包是鄖科長給你的,他現(xiàn)在退休了,他一直惦記著你。這包是王大哥給你的,咱倆的交情不用說了,謝謝你的關心和照顧。這三包是大家給你的,夠你一輩子穿用了……”包三娃本性不貪,他只提起一件渴望已久的警服,貼在身上比了比,嘴角滑落一個微笑,然后又款款地放下,端詳再三,似有忍痛割愛的表情。三思之后,他才細心搭配了一套軍服,“這套我就買下了?!彼男闹校€是鐘愛部隊的服裝。不過他很慚愧,他是一個兵,沒有穿軍干服的資格。

王晟喉頭哽咽,像有什么東西堵著,他在感動包三娃的品質(zhì),歷久彌新,纖塵不染。他拿起包三娃比畫的那套警服,“里邊軍服多得很,留下吧,等到老了穿在身上當個念想。你要指揮交通,穿著警服還是像樣?!?/p>

幾個人附和著,“就是,聽王科長的,還是穿著警服像樣?!?/p>

包三娃似笑非笑,遲疑的表情漸漸地扭曲、變形。莫名其妙的負擔壓在他的心里,讓他無所適從。他想,大家分了,每人拿一件。

“三娃,重新包好,趕快背到家里去,我們忙得很?!蓖蹶摄@進車里,再也不管包三娃的顧慮了……

包三娃穿上警服,成了名副其實的“假警察”,以假亂真。但是包三娃更以真警察嚴格要求自己。那時的服裝管理,沒有現(xiàn)在這么嚴格,何況還是上邊領導送他的。包三娃以及眾人,都有正當理由作證。

穿上警服的包三娃,第一件工作還是疏導交通。只是這一次他為省廳副廳長疏導交通呢。當然包三娃全然不知三輛警車中的一輛坐著副廳長。當然副廳長全然不知茶埠的逢集,即便知道了,集市也不因為副廳長的通過而歇集。它依然讓那牛車、馬車、驢車絞在一起。它們不懂讓路的,副廳長的臉上浮起一片憂郁的云,好像蔭翳的天空。除了岷縣的工作,他還要到康縣去,時間甚至比著火還急。司機聽出副廳長的鼻孔在長大,有個負氣的牛魔王就要出來施怒了?!巴邸弁弁邸保緳C急人所難地按響蛤蟆一樣奇怪的喇叭。這么渾濁的聲音,牛車、馬車、驢車全都受驚了。茶埠的集市成了一鍋馓飯。一物降一物,關鍵時刻還是包三娃的喇叭管用,盡管包三娃的喇叭更加難聽,可是牛車、馬車、驢車全都習慣了,一聽包三娃的喇叭吹響,就會豎起耳朵反思自己的行為。畜車違章,畜車的主人豈能不怕包三娃的教訓呢?笤帚葫蘆不打牲畜,只在主人的頭上敲響。

一道狹窄的缺口打開,包三娃左右瞄一下方位,連連勾手,像拉松緊帶一樣牽引副廳長的車輛通行。突然冒出一個警察來,副廳長頓時陰云轉(zhuǎn)晴,笑臉好似雨過天晴的太陽。只是這個警察與眾不同,揮舞著笤帚葫蘆,還在吹響可作古董的喇叭。窮鄉(xiāng)僻壤,或許只有這種辦法管用,副廳長非常贊賞干警的獨創(chuàng)性。尤其他的敬禮,干凈利落,規(guī)范得一般干警絕對不會具備。

一到岷縣公安局,副廳長首先贊揚茶埠的那位警察,工作能力非凡,交通疏導出色,很具獨創(chuàng)性。局長立即明白怎么回事兒了,嚇得一聲不吭,暗暗接受了副廳長褒獎了事。

給省廳領導疏導交通,僅僅只是佳話之一,包三娃穿著警服的十年,美談不勝枚舉。

那一年,蘭渝鐵路開工,整個茶埠成了工地。工程車輛、大型機械,老子天下第一地開在茶埠街道上。那是它們與生俱來的霸道。噪音滾雷一樣地淹沒著微不足道的叫賣聲,茶埠的集市不得不到洮河沿上覓得一絲生存空間了。

滾滾塵煙,隱天蔽日,包三娃做夢一般,頓然回到了從前。噪音仿佛熟悉的春雷,使得包三娃萌生了靈魂深處的記憶。鋼鐵、塵煙、噪音,他在這幾種不同物質(zhì)的罅隙里使得過往車輛安全通行。時間久了,工程車輛、大型機械,也聽他的。他的喇叭,他的笤帚葫蘆,果真那么神靈。

那次,包三娃偷偷鉆到隧道里去,身臨其境的感覺讓他完全找回了曾經(jīng)的意識和神志。今非昔比啊,先進的開鑿機械豈能與過去簡陋的工具同日而語呢?感慨,贊嘆,包三娃有意呼吸著粉塵,恨不得這就上去親自體驗幾把。

鐵路是從鎮(zhèn)頭的山里鉆出,躺在長虹一樣的高架橋上橫跨洮河,轉(zhuǎn)了大半個彎后,又從洮河上空弧形跨過,再次鉆入山中。高架橋的下邊,是座新修的水庫,碧波蕩漾,蔚為壯觀。

包三娃知道,鐵路通到哈達鋪的時候,右分一線,去了四川,所以這條鐵路像根繩子牽在包三娃的心里。

包三娃受傷了,不能疏導交通了,他在家里靜養(yǎng)。崎嶇不平的路面上,工程車簸箕一樣地顛簸著,車上的石頭也被顛簸得兔子一樣地跳動著。有塊毫不安分的石頭竟然跳出了車的碼槽,砸在了包三娃的肩頭上。包三娃聽到骨頭的斷裂聲,好像一根樹枝被大風摧折。包三娃“啊呀”一聲,應聲倒地了。好懸啊,差點砸中的又是包三娃的頭部。嚴格來說,是工程辦事處與茶埠鎮(zhèn)取得聯(lián)系,迫使包三娃靜養(yǎng)了。人家考慮到了包三娃的生命安全。包三娃再也不能執(zhí)拗了,他早都恢復正常人的思維和理智了。那一天,包三娃挎著吊帶,找到工程辦事處道歉,“給你們增添麻煩了,都是我自己的事”。工程辦事處的真是愧意,又給包三娃一筆錢。近期,三起交通事故接連發(fā)生,使得他們風聲鶴唳、提心吊膽了。他們專門配了兩個指揮員疏導茶埠的交通呢,但也不及包三娃一人的效果。

確實的,已有一年多的時間沒見包三娃的人影了,王晟還在懷疑包三娃是否懈怠,或者厭倦交通疏導了。

確實的,王晟很想見上包三娃一面,可是更加年輕的一輩代替了王晟的工作。三十年之后的王晟也已見老。

不過,這時的王晟有了自己的私家車,他要去趟臘子口,還有哈達鋪。他要寫篇關于紅軍長征的文章。臘子口、哈達鋪就在岷縣附近,而且曾經(jīng)就屬岷縣管轄。王晟一直向往著,然而三十年的時光里,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連一次到達的機會也沒碰到。

眼下的鐵路工程已近尾聲,茶埠街道也已修建得煥然一新。一道長虹,打破了傳統(tǒng)鐵路的理念,鐵路豈為路呢?!騰飛于洮河之上的這道長虹成了茶埠乃至岷縣的一景。塵煙、噪音全都銷聲匿跡了,仿佛等待第一列火車的通過。就是這么一道與212國道相伴延長的長虹,大大溝通了西南與西北的聯(lián)系。如果不是地理位置的限制,那么就是設計者的神來之筆啊!

自駕游的心情自然與出差奔忙的不同,王晟就是趁此專門欣賞這道長虹的。

經(jīng)過茶埠的機會必定越來越少,或許這是最后一次,就像當年的老鄖,說不來就不來了。因此,王晟很想見見包三娃,以便道聲珍重,從而了卻一樁三十年的心愿。經(jīng)過茶埠,如果看不見包三娃,王晟心里總像缺了冰糖的岷縣點心。岷縣點心聞名遐邇,冰糖是其重要原料,顆粒如沙的冰糖,有種嚼冰的感覺。缺少冰糖,岷縣點心同樣不是滋味。

茶埠的交通已是城市化的管理,禁止車輛亂停亂放。王晟瞅個開口,直接將車開到馬店門口。他想,或許能夠碰見馬店老板,從而打聽到包三娃的下落。馬店老板雖已八十多歲的高齡,但他精神矍鑠,絕對不會忘記王晟的。

“要進去嗎,過會有輛卡車開出呢?!币粋€滿胸奶的年長婦女問著。

“馬店老板在嗎,我要打聽一下包三娃現(xiàn)在在哪里?!蓖蹶筛糁嚧?,打量著年長婦女。他想,年長婦女可能就是馬店老板的女兒或者兒媳婦。

“他的兒子當警察呢,你去找他。”年長婦女指著鎮(zhèn)頭的警車說。

王晟并未順著年長婦女的指向張望,而是詫異包三娃竟有兒子。他的呼吸片刻停歇,眼睛意外成了兩顆失神的化石。也真是的,包三娃怎么就不會有兒子,他可是結(jié)過婚的人,這是王晟早就知道的。結(jié)婚次年,他就有了兒子,取名包睿。包睿可真汲取了父母的所有優(yōu)點,高大俊美。警校畢業(yè)時,他專門報考了交警。本來他可讀二本的,可他為了父親夙愿,舍高就低,讀了甘肅警察學校。他像偶像一樣敬佩父親,他愿天天看見父親。他像當年的父親,也是茶埠的第一人。

王晟濡嘴,還想搭訕兩句,可是年長婦女忙碌什么地走開了。年長婦女屁股尤比胸部豐滿,磨動著兩只半球的風景。王晟暗暗戲謔一句,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著鎮(zhèn)頭開去。

一輛轎車猶猶豫豫地接近警車,好像羞澀的姑娘,也像圖謀不軌的罪犯。包睿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一個手勢,讓它靠邊了。包睿滿臉嚴肅,工整地敬禮,要讓王晟出示駕駛證。王晟故意擺弄著一只欲要執(zhí)行公務的公文包,說:“上到車里說話?!卑<纯叹X,沒有貿(mào)然上車,再次敬禮,“請問領導,有何吩咐?”王晟贊許地大笑起來,認為包睿還有那么一點工作能力,于是大概解釋一番來意。

包睿心弦突釋,臉若燦爛的葵花。他向同事安頓一聲,坐在王晟車上直接指引道路了。

穿過一個巷道,一條還算寬闊的水泥路將幾塊玉米地從中分割開來。王晟驚奇,玉米地的附近全是嶄新的小洋樓。包睿說,“5·12”汶川大地震,岷縣也屬于受災區(qū);“7·22”岷縣大地震,再不用說了,兩次地震政府先后撥款100 多億元,改造岷縣村民的住宅。他家也按補貼標準,蓋了小洋樓,居住條件大幅度地優(yōu)化了。曾經(jīng)的寒舍,很讓包睿覺得自己就是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F(xiàn)在可就相得益彰、實至名歸了,他可真的就是小洋樓走出的美男子了。

水泥路很長,像條河流執(zhí)著地向著山里流淌。但是包三娃家住得不遠,幾棵大柳樹的旁邊,瓷磚貼面的三棟小洋樓,其中一棟就是包三娃家的。

好是神速,年長婦女已經(jīng)挽著包三娃及其婆娘厚柴花站在門口迎接呢。她那厚實的胸部成了厚柴花的靠山。厚柴花歪著腰,然而重心很穩(wěn)。王晟又是懷疑,年長婦女倒與他們何種關系?

王晟下車,就給包三娃胸部一拳,“你這家伙,怎么再也不見了!”

“啊喲,”包三娃呻喚一聲,“石頭把鎖骨砸斷了,一直有些疼?!卑尬嬷珙^說。

厚柴花趕快拍著他的脊背,輕得好像蛾子的翅膀,“他就那么死板,不知車上的石頭會掉下來的。現(xiàn)在倒好,想要干點事情,再也干不成了……”

“怎么了,石頭把鎖骨砸斷了?”王晟不解,投著詢問的目光。

“走走走,進到屋里去說?!卑?蜌獾赝浦蹶?。

王晟卻是差點忘記什么地轉(zhuǎn)身,從車的后備廂里取了兩條煙和幾瓶酒。很早的時候,他就知道包三娃抽煙。別人發(fā)的煙,包三娃總是夾在耳朵上,舍不得立即抽了。

包三娃母親伸著雙手站立院中,猶如枝葉落盡的老樹,滄桑、枯槁而堅韌,可她鐵樹開花一樣地笑著,她對王晟如雷貫耳。她以自己的方式奉獻著最為隆重的迎接禮儀。怎能使得一位老人勞頓呢,王晟急忙撇下手里的禮品,雙手包裹著包三娃母親的手。

年長婦女沏茶倒水,聲如洪鐘,好像重量級的奴仆。果如所料,她是馬店老板的大兒媳,馬店新一代的老板娘。按此輩分,年長婦女就是厚柴花的大堂嫂了。她因憐惜厚柴花,經(jīng)常過來照料她呢,難怪她有主人的熱情與口吻呢。

仔細聊來,其實王晟很不了解包三娃,諸多情誼全都限于相互一見的客氣與尊重上。王晟知曉包三娃的,無非當兵受傷、疏導交通而已。

包三娃早都不瘋了,他的眼前黑白膠片一樣地重播著自己的曾經(jīng)。王晟聚攏目光,仿佛晶瑩剔透的水晶球,全身心地滾動在包三娃的電影里。于是,王晟看見,當兵臨走的包三娃來向母親道別,母親給他一顆煮雞蛋,母子情深的五年思念,遂于那一時刻開始了。

包三娃母親一旁“配音”,聲音低沉而遙遠,仿佛上古時期的雷鳴。她的嘴唇黑色、瘦薄,就像眾多皺紋里的一條,說話時的開合,讓人心疼如血地痛。王晟完全能夠明白包三娃母親不失時機的插言——她怕包三娃播放的電影不夠真切、完全。因為她也是電影里的主角。

然后,一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開著一輛鐵制的“解放”,風馳電掣地駛進了王晟的瞳孔里,那是當時最為先進、最為精良的國產(chǎn)汽車。王晟深信年輕人的駕駛技術超一流的嫻熟,絕對不會偏離路線而翻入他的腦海。但是,王晟明顯感覺到了鋼鐵棱角的銳利與霸氣。

并非包三娃的朝氣打動了王晟,王晟也曾朝氣蓬勃,血氣方剛,好像隨時就要爆炸的汽油桶。而是山洞搶險的驚心動魄,使得王晟目瞪口呆。地獄更比天堂成就人,闖過鬼門關的不都是英雄,還有靠著僥幸與運氣蒙混過關的。包三娃,英雄也,不是用楷模就能界定的。楷模只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光環(huán),無冕英雄不需要光環(huán)。

王晟無限擴張的瞳孔完全容納了整個山洞的工程,卻無法容納包三娃的氣概與膽略,——他還拍著胸部,大無畏地誓言,依然能夠戰(zhàn)天斗地呢。相知恨晚,王晟喜歡包三娃不服輸?shù)木瘛R虼送蹶纱砟硞€年齡段的人開始心靈深處的自慚形穢了。昨天,他還因為職級待遇耿耿于懷呢,就像當年的老鄖。王晟猛地精神輕松,頓覺可以放下一切了。

王晟欣慰,包三娃穿過迷霧一般的夢境終于不瘋了。他輕輕挽起包三娃的手臂,好像撫慰著受驚的孩子。其實王晟撫慰著自己,他的心總怕丟失什么地牽掛著??墒前奕缤シ艡C一樣平靜,依然按照膠片固有的故事播放著自己的人生。

包三娃的徹底不瘋,還是源自厚柴花的愛。包三娃記憶里的疼痛也是從這一層面緩解與消失的。包三娃永遠清晰地記得那個傍晚,厚柴花更比月亮好看的臉,他說那是月亮的影子照在洮河里。厚柴花愛的杰作,就是她給包三娃生的包睿,一個遺傳了所有優(yōu)點的兒子。為了招回遠游的魂魄,包三娃曾順記憶跑去,直到不可能回到從前。那么,包三娃決定,就在茶埠等待記憶的魂魄回來。

包睿,一棵國槐一樣地長大,挺拔而枝葉繁茂。他是包三娃的風景??粗松娘L景,包三娃記憶的魂魄果真回來了。于是,他的大腦里有本連環(huán)畫,他可以任意翻到哪一頁,回味與此相關的過去。但他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只能習慣于茶埠街道的疏導了。沉浸于不可舍棄的疏導,他的靈魂深處的欣慰才能得到延續(xù)。他說,他一直拿著部隊的撫恤金,整整三十八年了。他要問心無愧。其實,包三娃每年的撫恤金只有三十多塊錢,少得只剩一絲情懷了??伤辉诤蹂X的多少,他只在乎部隊一直記著他,就像有條血脈一直流向他的心里。

說起部隊,包三娃突然精神抖擻,“還是當兵的勇敢!”汶川搶險,部隊官兵依然開赴一線,死生與共。仿佛,電視畫面里某個極度困乏而用疲憊支撐生命的士兵就是自己,他將自己定格在某塊廢墟上,重播身臨其境的故事。那些畫面及其故事,王晟早在電視里看了無數(shù)遍,可由包三娃講述出來,竟使王晟奔淚如涌。

講著講著,包三娃突然匿聲,沉默于一種心痛而難過了。王晟能夠理解,不論洞體坍塌還是地震傾圮,廢墟里的疼痛和慘狀都是相通的,一致的。王晟磕下茶杯,“三娃,喝茶?!彼醚凵窳弥薜难劬?,他不愿包三娃卡在想象的廢墟里痛苦非常地魂游。

包三娃端起茶杯,停在嘴邊,“汶川和岷縣肯定連在一根筋上,那邊一動,這邊也動,——家里的兩間茅草房被震塌了,國家出錢給我們蓋了新樓,這么大,這么漂亮。”包三娃呷著茶,看眼窗戶外邊,“其實沾了那邊的光了,茅草房本來就要塌了?!卑拚f得沒錯,汶川地震就是地殼沿著西南——東北走向的龍門山地震帶斷裂了三百多公里,而岷縣恰恰就在汶川的東北方向上??墒?,包三娃錯誤地認為,汶川冥冥地使他受益。他向汶川(四川)方向微微點頭,表示致意。

包睿一直添茶,然后鉆到廚房幫媽媽和年長婦女做飯。他還跑了一趟茶埠街道上,買來洮河魚和蕨麻豬肉,都是當?shù)赜忻娘L味特產(chǎn)。

王晟本來沒有打算吃飯的,看完包三娃就走??墒峭蹶山z毫沒有想到,包三娃的故事埋藏著巨大的精神財富——那顆經(jīng)過洮河砥礪的心靈,更比洮河的明澈。這就是一篇最好的文章,王晟決定要寫。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王晟沒有那個書寫水平,他只渴求本真的描繪,便是心滿意足了。

廚香絲綢一樣地繚繞過來,揮之不去地裹住了王晟的意識,王晟從未這么經(jīng)不住誘惑地流下了口水,口水便以饞的名義撩撥胃的欲望,使得王晟饑腸轆轆了。恭敬不如從命,王晟難在這個時候以告辭理由來掃包三娃的興了。那么,就趁這個借口,一醉方休吧。

包睿的同事來得恰到好處,三人聯(lián)手,王晟酩酊得夢游靈魂深處了。

翌日酒醒,包三娃也隨王晟到臘子口、哈達鋪去。臘子口、哈達鋪雖然距離岷縣不遠,可是包三娃從未去過。

王晟一并許諾,明年還帶包三娃去趟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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