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智
(鄭州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依據(jù)我國2018年10月26日修改通過并實施的《刑事訴訟法》第15條的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再結合兩院三部發(fā)布的相關文件①,我們可以把“認罪”理解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出于其本人意愿主動且如實地向司法機關供述自己所犯之罪行,或承認司法機關所指控的與其本人有關的基本犯罪事實的行為。
在此,本文把認罪自愿性內涵分為主動認罪的自愿性和被動認罪的自愿性。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主動自愿的認罪行為一般發(fā)生在刑事案件的偵查階段。而這種在偵查階段主動認罪的行為則會影響整個案件的走向,因此研究被告人認罪自愿性應當將重點遷移到偵查階段。根據(jù)“自愿”的字面意思再結合法律語境下“自愿”的含義,我們可以得出,這里的主動認罪自愿性包括“出于自由的意愿”和“不受強迫的意愿”。具體到刑事實踐中,主動認罪自愿性則表現(xiàn)為對刑事司法機關強迫暴力取證行為的否定。具體到司法實踐中,公安或者檢察偵查人員為了追求案件之偵破結果與偵破率有時會采取諸如刑訊逼供、引誘、欺騙、威脅等非法的方法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強迫犯罪嫌疑人指認自己或承認本人有罪。偵查人員的此類行為違反了犯罪嫌疑人主動認罪自愿性的要求,不僅會造成司法資源浪費、司法效率低下的后果,且違背從寬制度的自愿核心理念。所以,在偵查階段設立專門程序保護主動認罪之自愿性便顯得十分重要。被動認罪的自愿性則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動地承認司法機關對其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這里所謂的“承認司法機關所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在筆者看來不僅包括查明案件的基本事實,還應包括司法機關所指控的具體罪名。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被動”并不包含被強迫、非自愿的意思。我們在此所說的“認罪被動性”相對于“主動如實供述本人所犯罪行”具體表現(xiàn)為承認被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
依據(jù)前述《刑事訴訟法》之規(guī)定,“認罰”可理解為“愿意接受處罰”。筆者將其進一步解釋為“被告人同意人民檢察院公訴部門對人民法院所提出來的量刑建議”。通俗來講,被告人在接受自己被判處刑罰的這一后果時,還應當認可人民檢察院公訴部門給出的量刑建議。簡而言之,被告人既要同意人民檢察院公訴部門給出的具體刑種,還要接受人民檢察院公訴部門給出的刑度。筆者以為,認罰的自愿性以自愿認罪為前提。這里的認罰自愿性在訴訟程序上主要表現(xiàn)為被告人認可和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并按照法定程序簽署具結書。在此之后,審判機關參考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結合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具結書作出相應的判決。
任何一項司法制度都是對當時社會需求的一種回應,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為了響應我國近幾年來推行的訴訟改革而確立的一項程序。通過完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理論構建、程序設計和訴訟實踐,對認罪認罰自愿性提供法律保護也是確保該項制度的正常運行以及滿足當今社會現(xiàn)實需求的必然要求。
關于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之必要性,筆者提出下列觀點:第一,認罪認罰自愿性是保護被追訴人訴訟主體地位的需要?,F(xiàn)代刑事訴訟制度早已確立了“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基本理念?;诖死砟睿鲊诹⒎ǖ倪^程中基本上承認被追訴人的訴訟主體地位。為了實現(xiàn)被刑事追訴人的訴訟主體地位,各國司法制度大多確立了禁止強迫自證其罪原則。這種訴訟追求則為保護認罪認罰自愿性提供了理論基礎。②第二,認罪認罰自愿性是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存在和施行的基礎。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會產生被告人獲得人民法院從寬處理的刑法上的結果和人民法院或人民檢察院處理程序簡化的刑事訴訟法上的結果。如果沒有被告人自愿的認罪認罰,司法機關實體法上的處理結果和程序法上帶來的處理程序的簡化則喪失了正當性的基礎。第三,通過審查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往往能找出一些案件存在的疑點,減少錯案、冤案出現(xiàn)的可能性。
為了貫徹黨中央提出的依法治國理念,我國自2016年起便展開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小范圍內試點項目。經過兩年多的試點工作,2018年10月26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被正式寫入我國刑事訴訟法并成為一項法定的訴訟制度。在筆者看來,現(xiàn)行自愿性保障機制無論是在制度設計上還是訴訟實踐中都存在一些需要解決的問題。
依據(jù)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90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判人員在被告人認罪認罰時應當審查其自愿性以及被告人簽署的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第168條規(guī)定,檢察機關公訴部門在審查起訴過程中應訊問犯罪嫌疑人。在這里,關于審核自愿性的法律條文僅籠統(tǒng)地規(guī)定審判人員有權審核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人民檢察院在審查起訴過程中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以明確其自愿性,但是并沒有規(guī)定明確且規(guī)范的審查程序和標準,即由誰審查、如何審查、審查的具體方式以及審查的統(tǒng)一標準。在司法實踐中,對于被告人罪行不重的案件,法官經常有意降低自愿性審查的標準。在許多案件中法官對自愿性的判斷常適用“無異議”的標準。但在某些罪行較為嚴重的案件中,法官又通過檢驗被告人的“明知性”與當庭訊問來強化對被告人自愿性的審查。在筆者看來,自愿性判斷標準的不一會削弱自愿性審查的意義,況且從邏輯上來看“無異議”有可能是“非自愿”的結果。拋開具體評判標準,在沒有具體的審查程序規(guī)范下,法官多以閱卷或訊問被告人的方式審查自愿性。法官在開庭前的閱卷中,會對整個案件事實、證據(jù)以及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有一個初步的內心評價。在之后的庭審中,審判人員再對“明知性”、具結書之真實性等事項進行審查,以此來最大限度地確保被告人是在自愿的心理狀態(tài)下做出認罪認罰的決定。這種模式的自愿性審查的效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承辦法官的個人責任心和業(yè)務水平,但是面對司法現(xiàn)狀,此種做法顯然難以為繼。
律師的參與是確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一個必要因素。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確立了值班律師制度,明確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得到值班律師的幫助。雖然值班律師制度的建立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保護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法律并沒有賦予值班律師閱卷權和對證據(jù)材料調查取證的權利,與此同時,值班律師也沒有為被告人出庭作證的職責。根據(jù)相關法律規(guī)定,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值班律師僅僅是一個法律幫助人員。這樣的職業(yè)定位就會導致許多值班律師將自己視作訴訟活動的服務者,并沒有把自己當成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同一陣營的訴訟參與者。如此以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便得不到維護,其自愿性也因缺乏律師的力量而欠缺有力的保證。另外,律師參與訴訟程度不足也直接影響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認識以及其在與人民檢察院認罪認罰協(xié)商中維護自身權利的能力。通過對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相關的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判決書的統(tǒng)計,律師的出庭辯護率不足10%。根據(jù)值班律師制度試點的一年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值班律師參與到全部刑事案件的參與率僅為40%。
我國在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同時,并沒有設立相對應的程序回轉制度。所謂程序回轉制度就是為處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承諾向司法機關作出后又反悔的情形而設立的制度。筆者認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既然有權利自愿認罪認罰也應有權利反悔并撤回之前的承諾。缺乏反悔權利不僅有違該制度建立的初衷,也損害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
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十分重要的,因此相關審查程序的構建與設置絕對不能流于形式。如果簡單參照美國“答辯交易制度”所設立的答辯認否程序,以專門的預審法官來確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那么將會掩蓋該項制度提高訴訟資源利用率和效率的設計初衷。立足于中國國情,我國的自愿性審查不僅包括對案件事實的調查還包括對刑罰適用的考量。因此,層次分明的程序設置也是適用自愿性審查的必然要求。筆者認為,在人民檢察院案件審查起訴階段和人民法院案件審判階段均應當建立自愿性審查程序。人民檢察院在與犯罪嫌疑人進行認罪認罰協(xié)商時以及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審查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人民檢察院作為司法監(jiān)督機關的義務。與此同時,人民檢察院在審查自愿性的期間也可以通過行使審查權力審查偵查機關在偵查階段的違法行為。人民法院作為審判機關,更要加強對自愿性的審查,法院審查作為自愿性審查的最后一道防線,要肩負起保障被告人權利的職責。筆者以為,法院審判階段的自愿性審查應從以下四方面進行。首先,庭審過程中法官應先進行形式上的審查即口頭訊問被告人是否是自愿認罪認罰并讓其確認具結書的具體內容。其次,法官明確告知被告人適用該項制度的具體規(guī)定以及被告人作出承諾后對其訴訟權利的影響和可能產生的實體法后果。再次,法官應毫無遺漏地將相關案件的具體案情向被告人闡明并與其確認。最后,審判人員應關注被告認罪認罰的真實內心狀態(tài)。在建立自愿性審查程序的同時,也應規(guī)范統(tǒng)一的自愿性審查標準。司法實踐中的“無異議等于自愿”實際上減損了法院對自愿性審查的標準。筆者認為,司法機關判斷自愿性應當堅持從客觀到主觀的判斷過程,即先從客觀事實上判斷被告人是否受到強迫或者威脅的可能,然后再從主觀上對“認罪認罰明知性”進行查驗。通過以上四個階段的程序以及自愿判斷標準,審判人員從形式上和實質上對被告人的認罪認罰自愿性進行審查,結合在審查起訴階段人民檢察院對自愿的審查來保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認罪認罰自愿性。
我國雖然已經確立了律師制度和值班律師法律援助制度,但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無論是值班律師抑或是提供法律援助的工作者還是辯護律師,都不能做到真正地保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究其原因,還是前述提到過的欠缺值班律師實質參與和過低的辯護律師參與率。近幾年來我國的各種刑事案件發(fā)生率逐年上升,在這其中輕微刑事案件大量涌現(xiàn)。諸如盜竊、危險駕駛等刑事案件,這類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文化水平一般不高,缺乏必要的法律素養(yǎng)和法律知識。雖然我國的值班律師制度能夠給予他們一定的幫助,但這些幫助往往是有限的。由于值班律師只是“法律幫助者”,因此相較于辯護律師,其在參與案件中往往受到大量的限制。這樣的限制導致被追訴人自愿作出合理、明知的認罪認罰的效果大打折扣。因此,筆者認為雖然無法讓值班律師享有與辯護律師一樣的訴訟權利,但具體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涉及到保護被追訴人自愿性,我們應當賦予值班律師以查閱案卷權、對證據(jù)的查看權和訊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在場權。值班律師通過對案件卷宗的閱讀和相關證據(jù)的查看,使被追訴人和公訴機關之間的信息盡量對等,運用自己的法律知識來幫助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通過這種方法,不僅可以保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知情權,還可以增強程序的公開性。值班律師在訊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時在場可防止訊問人員采取不當措施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迫認罪認罰。對于如何解決辯護律師參與率過低的問題,筆者認為,針對不同類型的案件應當采取不同的處理方案。在討論這個問題前,我們首先要了解我國擁有的律師總人數(shù)在逐年增長,但是面對龐大的案件數(shù)量無疑顯得杯水車薪。因此,對于那些罪重案件,應當加強辯護律師的參與。筆者在這里所指的罪重案件是依照刑法可能會被人民法院判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和無期徒刑的案件。在這類情況下,被告人多會被審判機關判決重的刑罰。面對司法機關,如果沒有辯護律師的參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自愿性就很難得到保障。而對于輕微刑事案件,完全可以由值班律師參與其中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性和合法權利。
筆者認為,允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使用反悔權是保護其訴訟權利的必然要求。雖然現(xiàn)行的法律并沒有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反悔權作出規(guī)定,但作為一個理性的人,我們應當認識到并非所有的適用從寬制度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所作出的承諾都是符合其真實意愿的。因此,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反悔權,也是為了保護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針對認罪認罰的程序回轉制度的構建,筆者有以下幾個看法。第一,我們有必要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撤回承諾的反悔權使用次數(shù)作出限制,筆者建議以一次為佳。我們應當明確一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產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為了節(jié)省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如果對反悔權的使用不加以限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便可無限制地行使反悔權,使案件久拖不決且浪費大量的社會資源。第二,在行使反悔權的訴訟程序節(jié)點上,以庭審中自愿審查程序為界限。被告人可以在法官自愿審查程序結束前無條件的使用反悔權。自愿性是該制度的核心,在法官審查自愿性之前,被告人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并未生效,也不會產生實體法上的法律效果,為了保證被追訴人承諾的自愿性,當然不能限制其行使反悔權。被追訴人在法官行使完審查程序后行使反悔權的,應當對其提出行使反悔權的具體理由進行限定。這些理由應當包括公訴機關或者偵查機關確實實施了刑訊逼供等強迫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行為;公訴機關或者辯護律師隱瞞能夠證明被追訴人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jù);違反程序規(guī)定的行為;其他能夠使認罪認罰無效的情形。第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使用反悔權所帶來之法律效果也應當做詳細區(qū)分。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推翻了原有的全部認罪認罰承諾,那么案件就應當立即轉為普通程序重新審理;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只是不認罰,該案件既可以轉為普通程序重新審理也可以轉為簡易程序審理。需要注意的是,此處轉入簡易程序時也應當符合相關的規(guī)定。若案件尚在審查起訴階段,公訴機關應當審查全部材料,根據(j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行使反悔權的理由進行補充偵查。應當指出的是,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撤回其承諾之后,他們之前所做出的涉及到認罪認罰的詢問筆錄、本人供述以及具結書均不得作為公訴機關的證據(jù)。對于已經在庭審過程中使用過的,則應當立即撤回,除非公訴機關能夠證明其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承諾行為沒有相關性。第四,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行使反悔權意味著其不再享有公訴機關之前給出的量刑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