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贊
(北京工商大學 藝術與傳媒學院,北京 100048)
劉恪的散文,包括他的大部分小說,會讓不少讀者茫然失措,不知從何說起。但如果真正深入閱讀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理解劉恪作品的過程,就是頭腦中有關文學的教條不斷被摧毀的過程。比如,關于散文,絕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習慣于以下的“教誨”:
周作人:外國文學里的論文(essay),一批評的,是學術性的。二記述的,是藝術性的,又稱作美文,這里邊又可以分出敘事與抒情,但也多是兩者夾雜的。治新文學的人應多作藝術性的美文。
王統(tǒng)照:要提倡純散文(pure prose),有思想的根基,有文學的趣味。
胡夢華:散文應為家常絮語,是用清逸冷雋的筆法寫出零碎感想的文章。
梁遇春:小品文是用輕松的文筆,隨便地談人生,信手拈來,信筆寫去。
梁實秋:散文的美妙多端,最高理想也不過是“簡單”二字而已。
郁達夫:小品文可愛的地方,就在于它細、清、真三點。
林語堂:小品文以性靈為主,不為格套所拘,不為章法所役。
魯迅:小品文不是撫慰和麻痹的“小擺設”。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
朱自清:散文的趨向,可以是幽默,是游記、自傳、讀書記,也可以是長篇傳記、報告文學。[1]
然而,我們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以上這些文學大家對散文或小品文的理解,幾乎不能為今天的散文寫作提供多少有價值的參照。如果你已經(jīng)習慣于閱讀朱自清、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余秋雨等人的小品文、散文、隨筆的話,閱讀劉恪的散文會遇到巨大的障礙。這些散文理論面對劉恪的《一滴水的傳說》,只能是無能無力?!兑坏嗡膫髡f》完全打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寫作方式。我認為,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觀察這篇大型散文。
其一,“六經(jīng)注我”或百科全書式寫作。劉恪的寫作,包括小說、散文都有一種知識上的野心。這與他大量的閱讀有關,他的閱讀涉及科學、文學、歷史學、心理學、民俗、地方史志、神話學、哲學等。作為作家的劉恪與作為理論家的劉恪常常無法分辨,雖然他的寫作只能展示他閱讀的冰山之一角?!兑坏嗡膫髡f》呈現(xiàn)出一種“六經(jīng)注我”式的知識的豐富性,類似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知識的超級鏈接;灌注了作者對世界的整體性思考,這種百科全書式寫作的探險,造成了從作者到讀者、從文本寫作到閱讀的雙重挑戰(zhàn)。這篇巨量散文的誕生,是劉恪博學與才華的結(jié)晶,是高度理性和詩意抒情的完美熔鑄。
其二,詞語的復魅術,重新估價“一滴水”。寫作就是恢復詞的豐富性,就是喚醒沉睡的語言符號。水,在中西哲學中都是一個原初意義上的本喻,也在寫作者筆下呈現(xiàn)為世界豐富性的象征。如:“大一生水”(郭店楚墓竹簡《大一生水》)。徐子曰:“仲尼亟稱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孟子 離婁下》)“我在觀看一條流水的源頭,心中驚嘆不已。”[2]361
現(xiàn)代性語境中,水這個詞,早就喪失了它原本的形象豐富性和意義豐富性。水就是化學H2O的分子式,就是人們渴了需要飲用之物,失去了任何文學和哲學的意味。或許宗教里還殘留著它的一些形而上的意味,但與大部分不信教的中國人無關。
與張銳鋒、祝勇等“新散文”代表人物抱著“重述歷史”的雄心、在歷史的古舊宮殿里流連忘返不同,劉恪的寫作,從小說到散文,幾乎拒絕所有的歷史題材。在劉恪的散文中,也包括他的小說如《藍色雨季》,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山水”成為他立體描述的基本物象和連綿不斷的詩意化意象。《一滴水的傳說》中,這樣界定“水的語法”:
水是什么?
水是非要回答它的自身嗎?可能不是水的本身,水本身只是氧原子與氫原子的結(jié)合,水作用時僅僅是它的水分子。
水不能僅僅是滿足一個判斷句。
水回答水是多個角度的能量。
……
水的形式和水的含義是同步的。水不著一形而賦予萬形,它隨萬物而賦形,所以萬物都體現(xiàn)了水的意志。水的意義也是萬物實體的象征,那么有多少物義就有多少水意。而且?guī)缀醵际怯篮悴蛔兊摹?/p>
水的基本語法就是水的原型。
水,如果僅僅擁有一個科學的解釋,無疑是水的悲哀,也是書寫者的悲哀。在《一滴水的傳說》中,水可以是聲音性的存在,可以是身體和欲望,可以是時間的表征、夢想的形式、心靈的形式感,可以是發(fā)思古之幽情的對象,可以是人生命運的一個悲涼的隱喻,可以是返鄉(xiāng)的秘密小徑,可以是一首詩,可以是湖湘精神的象征,可以是性別、思維、原型、哲學……世界的秘密就是水的秘密。劉恪曾說,小說是精細的微雕術。《一滴水的傳說》讓我們看到,他在對一滴水的綻開進行雕刻,用詞語進行雕刻。詞,千姿百態(tài),新的意蘊溢流。
其三,斷片的與整體的。水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動詞——水的流動性成為這篇散文的結(jié)構(gòu)方式。蘇軾曾精妙地論述過行文的秘密的“流水之喻”:“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按照蘇軾的理解,好的文章就是在“詞達”與“有文”(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之間找到那個平衡點。
劉恪的散文,如《海然》和《一滴水的傳說》,都在三四萬字左右,傳統(tǒng)散文、隨筆、小品文根本沒有這樣的篇幅。幾十個小標題,又連綴成一個整體,這個整體是開放性的整體、流動性的整體,是非因果性結(jié)構(gòu)的整體,斷片、句子、詞語隨時準備逃離整體,散逸出去。周行古今時空中的水滴,化作云氣,彌散于天地。中國古典美學中的“韻”“氣”常常被神秘化,若僅就文學作品來說,何嘗不是一種令人玩味不已的情感感覺呢?這種感覺常??梢跃唧w到文章中的詞、句子、結(jié)構(gòu)方式。如《詩經(jīng)》中古老的四字一句,句子遞進,循環(huán)往復,造成了抒情的一唱三嘆或莊重肅穆的感覺。
《一滴水的傳說》中,元敘述并沒有(像博爾赫斯的很多小說)做純觀念的探討或知識譜系的描繪,而是注入了深沉的人生、文化和哲學的內(nèi)涵。多年前劉恪就在閱讀博爾赫斯時,表達了自己對互文性寫作的獨到理解,“真正的互文應該是不露痕跡的形象互文”[3]292?!兑坏嗡膫髡f》里,這些散逸又結(jié)合的詞、句子、段落,如一滴滴色澤氣味音響各異的水,交錯匯合而成一匹流動的錦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