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傳慶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詞話是記錄詞本事、評論詞作、表達詞學主張的專門著述,是詞學批評理論的典型載體。詞學史上第一部純粹的詞話叢書是況周頤輯、王文濡校閱的《詞話叢鈔》[1],共收詞話10種,開創(chuàng)了匯編詞話文獻的新模式。之后,匯輯詞話卓有成就的是唐圭璋先生,其1934年輯印的《詞話叢編》收錄詞話60種,后經(jīng)增補,共收詞話達85種[2]?!对~話叢編》是目前權(quán)威的詞話叢書,它所體現(xiàn)出的詞話形態(tài)觀念及詞話整理方法對其后的詞話文獻匯編影響深刻。
21世紀以來,詞話文獻整理蓬勃發(fā)展,不僅稀見詞話漸次披露,還出現(xiàn)了數(shù)種大型詞話文獻匯編,如張璋等編《歷代詞話》《歷代詞話續(xù)編》[3]、朱崇才編《詞話叢編續(xù)編》[4](下文稱朱《續(xù)編》)、葛渭君編《詞話叢編補編》[5](下文稱葛《補編》)、屈興國編《詞話叢編二編》[6](下文稱屈《二編》)。張璋等所編《歷代詞話》及《歷代詞話續(xù)編》共收詞話與論詞文章246種,朱《續(xù)編》收錄詞話32種,葛《補編》收錄69種,屈《二編》收錄48種,后三位學者均以《詞話叢編》為參照,補輯匯編《詞話叢編》之外的詞話。除大規(guī)模匯編外,如《詞學》等刊物也不斷刊布新整理的詞話,數(shù)量頗為可觀。毫無疑問,豐碩的詞話整理成果推動了詞學研究的發(fā)展,我們首先要向在這一領(lǐng)域辛勤耕耘的學者們致以敬意!同時,詞話文獻整理匯編中所反映的問題也啟發(fā)我們更進一步思考。
目前對詞話的分類及整理方法大體遵循《詞話叢編》,《詞話叢編》所收詞話約可分三類:一是原為單本專書的詞話,二是由詩話、文集、筆記中輯出的詞話,三是匯集詞選批語而成的詞話。不過,唐圭璋先生對新輯類詞話有著嚴格的體例規(guī)定,其《詞話叢編例言》云:“前人所作詩詞話,詩詞雜陳,非專論詞者,不以入錄?!薄皩<以~集,卷首有附時賢詞話者,如《珂雪詞話》,亦有詞后附名流評語者,如孫默《十六家詞》,氣類標榜,率多逾量,茲并不錄?!盵2]6-7他對散見于詩話、筆記中的詞話以及詞集評語慎加收錄。反觀上列諸家匯編詞話,除了單本詞話外,新輯入者來自筆記、詩話、論詞詩詞、詞集評語、詞籍提要等,輯自著作、論文、序跋等也不鮮見。與《詞話叢編》的謹慎擇錄不同,“多多益善”似成為自覺的追求。誠然,每一種新輯詞話自有其價值,整理者難以割舍,但是隨著詞學資料搜集愈加龐雜,重新匯編則有必要加以分別,而不是都擠進“詞話”之中,似“全”而“雜”。
唐圭璋先生初刊《詞話叢編》有甲、乙之編的設(shè)想,當有區(qū)別不同性質(zhì)文獻的考慮(1)《詞學季刊》第二卷第一號(1934年)《詞壇消息》之“《詞話叢編》之校印”條。。今天隨著詞學資料的極大豐富,更應條析而列,力求清晰。如此則不至淆亂,又可保持各類詞學文獻的特性。如論詞絕句是以韻文論詞的特殊形式,具有獨特的文體特點。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況周頤是第一個搜集整理論詞絕句的詞家,其弟子趙尊岳也曾輯《論詞絕句》一卷,欲入《詞話叢編》乙編。其后饒宗頤、吳熊和、孫克強、王偉勇等學者都很重視論詞絕句的整理研究,并且匯編論詞絕句出版,如王偉勇編《清代論詞絕句初編》(里仁書局2010年版),孫克強、裴喆編《論詞絕句二千首》(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梢娬撛~絕句已然蔚為大觀,若益以其他論詞詩詞、詞集題詞及填詞圖題詞等,此類以詩詞形式論詞的文獻不在少數(shù),正當獨立編纂。另如唐圭璋先生不錄的“專家詞集”所附“時賢詞話”及“名流評語”,今天匯編詞話多有輯錄,盡管“率多逾量”,但作為詞作評騭資料,輯編自然是可以的。此類“詞話”往往是多人或一人評語的匯集,詞話的命名往往是“詞集名+詞話”,如評龔鼎孳《香嚴齋詞》者就稱《香嚴齋詞話》,評汪懋麟《錦瑟詞》者稱《錦瑟詞話》,評曹貞吉《珂雪詞》者稱《珂雪詞話》等等。此類“詞話”與一般意義上的詞話體制不同,其實質(zhì)就是詞集評語,而清代詞集評點甚為常見,如鄒祇謨、王士禛等評詞之語不下千條,若能全面匯輯評點之語,或謂之“××評詞”,或稱“××集評語”,附以詞作,清晰呈現(xiàn),自較混于詞話之中為勝。
那豐富的詞學文獻如何匯編分類?或仍可參考唐圭璋先生甲、乙之編的設(shè)想,或設(shè)正編、副編、外編之目,而大量新輯詞學資料之匯編仍然使用“詞話叢編”這一名稱是否還合適也值得思考。畢竟唐圭璋先生是在其所見所輯的文獻基礎(chǔ)上命名為“叢編”的,而如今是某類詞學文獻大量出現(xiàn),具備了相當大的規(guī)模。竊以為,若進行詞話整理,仍當盡量遵守《詞話叢編》之“詞話”邊界;若匯編新輯詞學文獻,最好分門別類,體現(xiàn)各類文獻自身的特點。
詞話文獻整理底本選擇甚為關(guān)鍵,整理者應明確所據(jù)底本為何,或在總目中提供底本信息,或在正文中列示,或在敘錄中交代。特別是晚清民國的詞話文獻,有的由出版社印行,有的來自報刊,注明出版時間及出刊年份卷號當是最基本的工作。然張璋等編《歷代詞話》、葛《補編》、屈《二編》于此均不無可議之處。如屈《二編》錄王蘊章《然脂余韻》,計97則。其“總目”標明底本為“《小說月報》本”[6]3,正文則云“《小說月報》第五卷第八號”[6]2139,但檢視《小說月報》第五卷第八號僅有12則。那是否全來自《小說月報》呢?也不可能。考察屈《二編》所錄內(nèi)容,很多不見于《小說月報》所載?!度恢囗崱吩凇缎≌f月報》刊載是自第五卷第一號(1914年)始,至第五卷第十二號(1915年)終,后又在《婦女雜志》第一卷第五號(1915年)《雜俎》欄目續(xù)載,至第三卷第一號(1917年)終。由于《然脂余韻》很受歡迎,商務印書館將其匯集,在1918年出版了排印本。因此,屈《二編》所錄《然脂余韻》底本應注為“《小說月報》《婦女雜志》本”,或直接使用1918年商務印書館排印本更為妥當。葛《補編》未見底本書目,僅見“引用書目”,但此目缺少詳細的底本信息,也沒有注明晚清以來詞話、論著的出版單位及時間,故而頗不規(guī)范,且時有不完善之處。如“引用書目”中的“鄭文焯手批《白石道人歌曲》,宋姜夔撰,民國陳柱《白石道人詞箋評》本”(2)“引用書目”作“箋評”誤,應為“箋平”。見葛渭君《詞話叢編補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頁。。如此著錄之不妥顯而易見,“宋姜夔”無法撰清“鄭文焯手批《白石道人歌曲》”。更有問題的是底本選擇,葛《補編》所用鄭批《白石道人歌曲》出自陳柱《白石道人詞箋平》(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而《白石道人詞箋平》中只是摘錄了部分題跋。鄭批《白石道人歌曲》目前所知計有四種,陳柱所見乃是鄭文焯以清宣統(tǒng)二年(1910)沈曾植影印本為底本批校者,此批校本在鄭歿后被康有為所得,陳柱從康有為子處假得過錄,后入藏嘉業(yè)堂,今藏上海圖書館。故葛《補編》最好以上圖藏鄭文焯批校原本為底本,而非轉(zhuǎn)自陳柱所錄。
由于出自不同學者之手,即便是同一詞學家的同一著作,也往往產(chǎn)生所輯詞話在名稱、卷數(shù)、內(nèi)容多寡上的諸多不同。這主要是由輯錄者在體例制定及執(zhí)行上的差異造成的。例如諸家對梁啟勛《曼殊室隨筆》的輯錄,張璋等《歷代詞話續(xù)編》作《曼殊室詞論》一卷,朱《續(xù)編》作《曼殊室詞話》三卷,屈《二編》作《曼殊室詞論》一卷?!堵馐译S筆》共分五部分,即詞論、曲論、宗論、史論、雜論,其中“詞論”部分共47節(jié)[7]?!稓v代詞話續(xù)編》所輯《曼殊室詞論》分為八節(jié),但僅有一、四、六、七、八節(jié)輯自“詞論”[3]586-596,遠未將“詞論”充分輯錄,卻將“曲論”中之“務頭”輯入。另外,尚有數(shù)則輯自“雜論”,其中談東坡“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與新會方言“失教”二則與詞學毫無關(guān)系。這著實令人費解。而屈《二編》與《歷代詞話續(xù)編》所錄完全相同,順序也一致,當是編者直接取材于《歷代詞話續(xù)編》,并未翻閱《曼殊室隨筆》加以輯錄。朱《續(xù)編》將“詞論”分為兩卷,又從其他四論中輯出涉詞文字作為第三卷,總計輯錄202則,名之“詞話”。其所輯所編與前二者相比全面可靠,但也偶有逸出體例者,如據(jù)“曲論”所輯“必傳之作”[4]3017-3018、“格調(diào)之演變”[4]3018-3019二則與“凡例”所定之“收錄標準”不盡符合。
從詩話、筆記、雜著中輯錄論詞之語作為《詞話叢編》的補充,夏敬觀在1942年《匯輯宋人詞話》時即已明確提及,他說《詞話叢編》“凡前人詩詞話、詩詞雜陳者,不錄”,“茲編從宋人筆記詩話,匯錄成書,意在補《詞話叢編》之不足”[8]。與夏敬觀從有宋一代筆記、詩話中匯輯相比,今天的匯輯顯得零星,隨遇隨輯,對新輯詞話輯錄對象的選擇缺乏通盤考慮。某些詞學名家留下了大量詞學文獻,但并無詞話類專書傳世,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整理者往往輯錄其詞學資料編成新的詞話。比如《詞話叢編》之《張惠言論詞》《彊村老人評詞》,屈《二編》之《曝書亭詞話》,葛《補編》之《大鶴山人詞話續(xù)編》均是如此。既然這種操作方式得到認可,那在匯輯一代詞話時應有統(tǒng)一安排,如陳維崧、尤侗、厲鶚、戈載、王鵬運、張爾田等自是不可或缺的輯錄對象。
新輯詞話從詩詞話、筆記中輯出者,其命名常是“書名+詞話”;從某詞學家的眾多文獻中輯錄者,或以人命名,或以號、齋等命名。因編者不同,相同的詞話文獻命名不同,如《銅鼓書堂詞話》在張璋等編《歷代詞話》中稱《榕巢詞話》(3)《榕巢詞話》實際是查禮的另一部獨立詞話,稿本,今藏國家圖書館。;同樣是取材于《百名家詞鈔》,朱《續(xù)編》和屈《二編》分別題作《名家詞鈔評》三卷和《百名家詞鈔詞話》一卷(屈《二編》僅錄聶先評語)。另外,輯者據(jù)其他文獻所引用“某某詞話”,就認定有這一詞話,并以之命名,也易生干擾。如葛《補編》從《歷代詞人考略》卷二十八輯得“無著庵詞話”兩則,便列目“《無著庵詞話》,朱祖謀撰”[5]6。此或為朱祖謀所言、況周頤記錄的兩段論詞之語,專立“無著庵詞話”之目讓人誤以為朱祖謀撰有此書。至少編者應有明確說明,告知其來源與命名之由。
竊以為對詞話的命名應盡量保持原文獻名稱。如屈《二編》所錄楊壽楠《云薖詞話》,實際上就是《云在山房類稿》中的《微波榭詞選書后》,編者易原名而冠以新名,并且關(guān)于“云薖”之命名毫無交代。楊壽楠在無錫的園子叫“云薖園”,時人偶稱其為“楊云薖”,想來編者便據(jù)此命名了,竊覺頗為草率。此外,新輯詞話當按照以人題或以書題的命名原則。以人為題,其人如有多種詞學著述,則當分書羅列,分別稱之,不宜統(tǒng)稱某某詞話。如朱《續(xù)編》錄顧隨論詞之語為《駝庵詞話》九卷,內(nèi)收《東坡詞說》《稼軒詞說》《論王靜安》及《駝庵詩話》論詞條目、《顧隨詩詞講記》涉詞條目、《顧隨全集》涉詞之語等,以顧隨之號“駝庵”命名;而屈《二編》錄顧隨論詞之語為《苦水說詞》,內(nèi)收《稼軒詞說》《東坡詞說》《倦駝庵詞話》,以顧隨另一號“苦水”命名?!毒腭勨衷~話》也由《駝庵詩話》中論詞條目纂輯而成,但與朱《續(xù)編》數(shù)量不同,僅錄《駝庵詩話》《分論》之部的少量內(nèi)容。按常理,由“駝庵詩話”輯出,應命名為“駝庵詞話”,但屈《二編》稱“倦駝庵詞話”,又以顧隨書齋“倦駝庵”命名,再轉(zhuǎn)一層。實則將顧隨論詞之著分別列出而不統(tǒng)一名稱或更為清晰明白。
詞話文獻林林總總,整理匯編時不可為求“全”而照單全收,丟掉了甄別意識。對于已刊載的詞話無須重加輯錄。如沈雄的《柳塘詞話》,張璋《歷代詞話》、屈《二編》、葛《補編》均據(jù)《詞話叢鈔》將該詞話獨立,實則此所謂《柳塘詞話》全部出自沈雄編撰《古今詞話》,唐圭璋先生當年對此已有明確認識,故棄《柳塘詞話》不用。并且《詞話叢鈔》本《柳塘詞話》并未將《古今詞話》中沈雄論詞之語輯錄完整,《古今詞話》中沈雄之語標明“沈雄曰”“柳塘詞話曰”“沈偶僧曰”,其中署“《柳塘詞話》曰”計98則,署“沈雄曰”或“沈偶僧曰”以及未署名但系沈雄語者總計148則,共246則,而《詞話叢鈔》本《柳塘詞話》僅錄191則,失收50余則。三家匯編沿用是本而未詳察,致《柳塘詞話》仍非全貌,故單獨刊出意義不大。對于摘抄拼湊的詞話,更須仔細甄別。如石林鳳編《蔗農(nóng)詞話》兩卷,計119則,主要記述詞之本事,其主體內(nèi)容多抄錄自前人所著詩話、詞話及筆記,諸如《苕溪漁隱叢話》《詞苑叢談》《耆舊續(xù)聞》等等,幾無個人見解。另如南社劉哲廬之《紅藕花館詞話》,或是全部抄襲,或襲用而略加發(fā)揮,或拼湊嫁接前人之語,基本上是一部抄襲拼接且不注明來路的詞話,其抄襲對象主要為《詞源》《詞苑萃編》《詞學集成》《古今詞話》《歷代詞話》等。此二例啟示我們整理、研究晚清民國的詞話要考慮其輾轉(zhuǎn)因襲之處,對原創(chuàng)性較差的詞學文獻要有充分認識。
今日匯編詞話文獻要較以往更為便捷,學者們對于求“全”都有共識,也頗為努力。但同時還得考慮求“精”,在“全”編難以短時實現(xiàn)的情況下,不妨考慮“精”編,將理論價值低的加以篩除。特別是晚清民國時期,詞話文獻甚為紛繁,但質(zhì)量卻參差不齊,稱得上“詞學家之詞話”者數(shù)量并不多。所以晚清以來的詞學文獻整理必須從冗雜的文獻中披沙揀金,發(fā)現(xiàn)真正有學術(shù)價值的文獻,如此方能對這一時期的詞學進行精準建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