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先說一個故事,發(fā)生在古希臘的:哲人蘇格拉底,在誨人不倦之余,被一場奇怪的官司纏上身,翻來覆去,居然硬是辯解不明。唉!一個終生靠口才吃飯的教師居然不能使人明白他簡單的意念,眾人既打定主意斷定他是個妖言惑眾的異議分子,便輕率地判他個死刑,要他飲毒而亡。
這判決雖荒謬,但程序一切合法,蘇格拉底也就不抵抗,準備就義。
有人來請示他有何遺言要交代,他說:“我欠耶斯科利皮亞斯(醫(yī)神)一只公雞,記得替我還這筆債?!?/p>
中國也有一位圣人,叫曾子,他倒是壽終正寢的。他臨終的時候無獨有偶的,也因為一個小童的提醒而想起一樁事來,于是十萬火急地叫來家人,說:“快,幫我把我睡的這張簀席換一換?!?/p>
他病體支離,還堅持要換席子,不免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席子一換好,他便立刻斷氣了。
這兩位東西圣哲之死說來都有常人不及之處。
蘇格拉底堅持“欠雞還雞”,是因為不肯把自己身后弄成“欠債人”。人生一世,“說”了些什么其實并不十分重要,此身“是”什么才比較重要。其實蘇格拉底生前并未向誰“借雞”,他之欠雞是因為他自覺處得非常自然(古希臘有其高明的安樂死的藥),是醫(yī)神所賜,這只雞是酬謝神明的。身為蘇格拉底豈可不知恩謝恩,務(wù)期歷歷分明,能做到一雞不欠,才是清潔,才是徹底。而曾子呢?他也一樣,當時他睡的席子是季孫送的,那席子華美明艷,本來適合官拜“大夫”的人來用,曾子不具備這身份,嚴格地說,是不該躺的,平時躺躺倒也罷了,如果死在這張席子上就太不合禮儀了。
曾子臨終前急著把這件事做個了斷,不該躺的席子,就該離開,一秒鐘也不能耽擱,他完成了生平最后一件該做的事。
這兩位時代差不多的東西雙圣立身務(wù)期清高,絕不給自己的為人留下可議之處。他們竭力不欠人或欠神一分,不僭越一分,他們的生命里沒有遮光的黑子,他們的人格光華通透。
(李金鋒摘自《我有一個夢》九州出版社 圖/李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