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鈺婷
永新縣,東連泰和,南通井岡,西接湘境,北走廬陵,自古有“吳頭楚尾”之稱,又因其恰與井岡山接壤,在紅色年代,革命之火曾在此燎原。這個位于贛西南的小縣城,至今仍散落有400多處紅色遺址,寥寥數(shù)步,即可拼湊出當年那個“長征逾萬參加者,烈士八千磊落才”的革命永新。這里自古英雄輩出,曾三千義士殉國抗元,也曾走出41位共和國的開國將軍,用“忠勇信義”四個字來形容永新人,一點也不為過。
這種性格,也同樣投射在永新的風土人情里。驅(qū)車行駛在永新的山路上,我們常常會偶遇三五成群的閑散黃牛,原以為是走失的牛群,后來才知道當?shù)厝肆晳T將黃牛散養(yǎng),令其自行覓食,也不擔心會被人順手牽走,大有古人“家不閉戶”之風。這一條條蜿蜒起伏的山路,將永新的25個鄉(xiāng)鎮(zhèn)場連接在一起,就如同一片片拼圖,解構(gòu)著永新人的鄉(xiāng)土記憶,而最終這群體的共同記憶,將構(gòu)成一種名為“永新”的鄉(xiāng)愁。
在重生的古村落里,延續(xù)鄉(xiāng)土的生活記憶
從永新縣城出發(fā),驅(qū)車不過十多分鐘就能抵達洲塘書畫村。雖說洲塘村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但洲塘書畫村卻才剛剛“出生”半年有余,這座年輕的村莊藏身在古村落里,于鄉(xiāng)村的原始肌理之上,抽出了自己的新芽,也有人將這種方式稱作是“古村落的重生”。
其實在當?shù)厝搜劾铮胖尢链灞揪褪莻€“書畫村”,因為徐悲鴻的關門弟子劉勃舒正是生于斯、長于斯,如今老人名滿天下,永新也與有榮焉。然而洲塘村改名后,最大的變化卻不在顯眼處,它依然保留了村莊里的臨水碼頭、民國古居,反而是當我們信步在由十八座古民居連成的建筑群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些外貌相似得如同孿生的古民居里,竟有將近半數(shù)都被設計成風格各異的場所,原本荒廢的古民居有的成了書畫工作室、茶館,有的成了非遺館、景藝軒,被改造過的民居功能分明,在設計風格上卻一脈相承,遺留在墻上的革命標語被人用畫框框起,竟成了一幅作品,而農(nóng)家常見的竹編筐則被稍加處理,吊在天花板上成為裝飾,古民居內(nèi)雖已翻新,但依然能看出過去鄉(xiāng)村生活的痕跡。
古民居的外沿,正是洲塘村村民聚集的地方。早些年他們遷入的新居所,如今看來恰好占據(jù)了最佳位置,適合做些農(nóng)家樂生意。在理想狀態(tài)中,洲塘書畫村將以古民居出租、書畫作品線上線下交易為主要收益,并鼓勵當?shù)卮迕褚劳新糜钨Y源進行創(chuàng)業(yè)。兜轉(zhuǎn)一圈,我們在村民開的農(nóng)家小院里吃到地道永新菜,才知道這里雖然位處江西,卻在菜式上更接近湘菜,無辣不歡;又在“溶江酒家”里見到一壇壇自家釀的永新酒,而堆放在酒壇子旁一道賣的,竟是老板自己編的竹籃竹筐。這些竹制品正是當?shù)剞r(nóng)家常用的工具,大抵也能勾起許多人在鄉(xiāng)村生活的回憶,比如一旁給我們帶路的小姑娘,她指著那個長約兩米的竹篩說,那正是自己小時候常常午睡的地方。和不遠處的古民居群相比,這里雖是新居,卻因為村民的存在,保有了幾分鄉(xiāng)村生活的味道。當然,洲塘村村民們的新鄉(xiāng)村生活才剛剛開始,六百年來歲月留下的痕跡依然在洲塘村俯拾即是,外表還是古村的樣貌,但內(nèi)里,是亟待重構(gòu)鄉(xiāng)土靈魂的新天地。倒真是應了村中墻上的那句詩:“心地清凈方成道,后退原來是向前。”
儒、釋、道三教共處,各有用途也各有信徒
去到一個地方,我們總好奇那里的信仰風俗,似乎透過那熱熱鬧鬧的香火氣,就能了解當?shù)厝诵愿窭锏哪撤N因子。但也因此,我們見慣了各地的莊嚴廟宇,偶爾遇見幾處不甚“規(guī)矩”的地方,竟容易讓人生出些好感來。當我們驅(qū)車行駛在龍源口七溪嶺的狹窄山道上,遙遙望見煢煢孑立的阿育塔時,一車人忍不住“哇”地驚呼出聲,對它的好感,自這時起便存在心里了。等車頭再拐幾個彎,離塔又近了一些,塔下的巨石才漸漸顯露出真容。原來整座塔都端坐在一塊巍峨巨石上,遠望不知寺廟藏身何處,只有天然環(huán)抱的群山,如屏障般將它獨立于天地。山道在左側(cè),塔在右側(cè),中間隔著一條窄窄的山淵,人若要上塔,就非得步行不可。等上塔時,又是一番考驗,一行人拉著搖搖晃晃的鐵鏈,沿著懸崖峭壁邊的石階盤旋而上,幾分鐘的路走得氣喘吁吁。到了塔下,才發(fā)現(xiàn)那小小的塔座原來就是一間寺廟,幾尊佛像以巖壁為座,垂眼望向登塔人。這廟雖小,卻設有兩扇門,一扇進,一扇出。進時階梯陡峭,幾乎要匍匐前行,出時淺淺幾道石階,走幾步便能繞到塔的背面,再抬頭時,眼前已經(jīng)是片浩瀚天地。
這阿育塔究竟是何時、由何人建造?連龍源口人自己也說不清,只相傳那是阿育王建造的84000座佛塔之一。事實上,即使如此鬼斧神工的寺廟就近在眼前,他們也少有上塔祭拜神明的時候。跟宗教氛圍濃厚的閩南不同,走在永新的村莊里,你幾乎見不到任何宗教信仰的痕跡,村中沒有廟宇,老宅中的神龕上也不見神明,只有大大小小的宗族祠堂占據(jù)了村里的開闊地,是為全村最重要的地方。我們好奇地向當?shù)厝舜蛱剑佬氯说降仔欧钅穆飞裣??對方一邊笑道“我們這里不供神仙”,一邊倒也遙遙一指,指點我們坳南鄉(xiāng)牛田村有座高士山,香火旺得很,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九,山上壇庵會舉辦永新難得一見的宗教盛事,連湘贛兩省八縣市的人都要來拜。
原來永新雖沒有繁瑣的宗教習俗,但遇上人生大事,當?shù)厝艘廊粫綇R里燒香求保佑,所以每年入廟時,大抵也都是人生尤為重要的時刻。這高士山便是一處廟宇集中地,除了山頂上一座古老壇庵,山腳下還零零散散分布著各色小廟,一眼望去,竟是天師府與姻緣觀音殿比鄰而居,又有財神爺、文昌殿可拜,道教、佛教與儒教在此各司其職,讓人不禁莞爾善男信女們的不拘小節(jié)。經(jīng)過財神爺門前的石雕金元寶,高士山真正的起點其實藏在觀音殿旁——始于蜿蜒小道的三千多級登山臺階,一路通往山上香火最旺的地方。待我們拾階而上見到那山頂?shù)膲謺r,才發(fā)現(xiàn)它也絲毫不比山腳下的“規(guī)矩”,正殿為佛教的“集真寶典”和“觀音大士閣”,右殿是道教的“萬壽宮”,殿外還設有儒家的“讀書處”,三教共處一山,各有用途也各有信徒。其實這高士山本就是因北宋時黃庭堅拜訪山上儒士尹安仁,兩人飲酒作詩,留下“山以高而秀,名因士乃傳”的詩句而得名。如今古人不再,倒是那殿前一片陰涼的屋檐下,被人特意擺了幾張磨得油亮的竹躺椅,待各路信徒出殿來,剛好憩在這吱呀作響的竹椅上,滿懷愜意。
革命永新,追尋紅色記憶
鋪開地圖,永新和井岡山是一南一北相鄰的兩個名字,這座縣城和紅色井岡天生有著地緣上的親近,也因此共享著相似的革命記憶。許多人初次知道永新,是因為這里作為三灣改編舊址,是毛澤東建設人民軍隊思想開始形成的地方。事實上,如果你詢問當?shù)厝?,他們輕易就能幫你將永新的紅色記憶串成一條路線,從三灣改編舊址到龍源口橋,再往賀子珍故鄉(xiāng)去,恰好一路向東,拼湊出一個革命永新。
要了解井岡山的紅色歷史,就繞不開發(fā)生在永新的“三灣改編”,正是因為有它,才有了后來井岡山上的一系列斗爭。三灣改編舊址原本是永新縣西南邊陲的一個小山村,現(xiàn)如今已成為紅色研學的教育基地。除卻珍藏了不少歷史印記的三灣改編紀念館之外,這里也復原了當年的革命古居,包括工農(nóng)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一團士兵委員會舊址、團部舊址,以及毛澤東舊居等,而它們的前身,則是帶有永新本土記憶的雜貨鋪或宗祠。當年革命之艱辛,在這里可見一斑。
驅(qū)車從三灣改編舊址出發(fā),大約半個小時就能抵達龍源口橋。1928年6月23日,毛澤東、朱德率紅四軍及地方武裝在這里擊敗了數(shù)倍于紅軍的國民黨軍,取得龍源口大捷,奠定了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的基礎,因為這場勝利的意義重大,在1953年發(fā)行的第二套人民幣上,還曾以龍源口橋作為叁元面值的圖案。許多人慕名而來,不惜駛上曲折的村間小路,只為一睹這座清朝古橋的真容,然而這古橋?qū)τ诋數(shù)厝硕?,絕不只是一道供人觀賞的景致——它至今仍是村里供人行走、予人方便的跨河橋。橋下河水淙淙,這寧靜的鄉(xiāng)村圖景,讓人無從想象當年的那場戰(zhàn)役。
相較于三灣改編和龍源口大捷,黃竹嶺故居少了幾分驚心動魄,卻也多了幾分巾幗柔情。作為毛澤東第二任妻子賀子珍的家鄉(xiāng),當年賀家祖居于此,直到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才遷居到永新縣城。井岡山斗爭時期,賀子珍和兄弟姐妹還曾回到這里,帶領群眾開展革命。在那數(shù)十年間,這座小山村風雨飄搖,曾被國民黨軍七次火燒又七次重建,當年的半山梯田如今被村民們種上了叢叢茶樹,又以新顏換舊顏。唯有賀子珍故居被保留了下來,從房屋格局到農(nóng)家用具一一還原,依稀能窺見小村莊當年的模樣。我們?nèi)r,正巧有村民在里面偷閑納涼,播著不知是何處的小曲,隱約有話家常的聲音。或許因為是村中故居,黃竹嶺雖屬于紅色景點,卻充滿了生活的氣息。這廂母雞在村道上尋了塊沙地正要下蛋,那廂墻上水泥抹了一半,和泥的桶懶懶散散坐在椅子上曬太陽。這依山傍水的村莊,留住了紅色故居,也留住了田園,像是永新人如今的生活,在紅色記憶中,保有一份鄉(xiāng)居。
和子四珍,味蕾上的濃濃鄉(xiāng)愁
“每年的7到9月,在永新縣城鄉(xiāng),那制作醬姜和醬蘿卜的情景可以說是一道景觀:一排排醬缽整整齊齊地安放在各家的屋頂上、院墻上、曬場上……到處是壓壓擠擠、色澤濃褐的醬,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醉人的香味?!彪x鄉(xiāng)后,一位永新人用文字記錄下了自己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味,而這,也成了我們對和子四珍最初的印象。如今十多年過去,當我們趕往永新時,已經(jīng)見不到那家家戶戶釀曬和子四珍的場景了,但當?shù)氐哪贻p人卻還像是昨晚剛吃過一樣,張口就能說出它的味道,讓人不禁好奇,那些制作和子四珍的人到底藏在哪里?
尋了幾天,直到我們?nèi)ダ锾镦?zhèn)趕圩時,才終于在那熱熱鬧鬧的集市上見到了和子四珍的制作者們。說來倒也好認,在熙攘的肉販、菜販之間,幾個透明的塑料袋子就這么敞開放在地上,一袋正好是一種顏色,既有深褐色的蜜茄、被糖霜裹滿的醬姜,也有青皮白肉的陳皮、白里透著黑的醬蘿卜……再往前幾步,連著兩三個攤位都是和子四珍的地盤,一溜塑料袋在地上圍成小半圓,各有一位老婦人鎮(zhèn)守在后面,有生意時隨手就捏起一片陳皮往人手里遞,嘴上說著“好吃好吃”,翻來覆去是同一句招呼的話。據(jù)說這和子四珍只要看醬品的成色,就能判斷制作者的手巧是不巧。特別是陳皮,過去姑娘出閣前都要制作特產(chǎn),待過門后的新年招待客人。手巧的永新姑娘在釀曬陳皮時,會用小刀雕出各種圖形,待客時,再將它們拼成一個完整的圖案。如今刻有圖案的陳皮幾乎見不到了,但永新人依然保留著“什么都要醬一下試試”的習慣。
順著當?shù)厝说闹敢覀冊诶锾镦?zhèn)找到了永新縣唯一一個專門做和子四珍的村莊——枧田村。自去年起,為了將和子四珍更好地賣出去,村里成立了一個名為“李氏四珍”的合作社,如今幾乎全村老人都聚在一起制作和子四珍,另一部分在家里自己晾曬的,只要符合工藝標準,也都能掛上“李氏四珍”的名號?!八恼洹痹羔u姜、醬蘿卜、陳皮和蜜茄,平時永新人還喜歡醬些李子和楊梅。其實不管原料是什么,方法都大同小異,關鍵在于一個“醬”字。這個“醬”指的不僅是用糯米做的腌醬,也指釀曬的時機和次數(shù),是為“入醬”和“起醬”。以永新人偏愛的“醬姜”為例,將嫩姜放入發(fā)酵好的糯米飯之后,需要每隔兩天就起醬熬煮一次,如果遇上雨天,更是要每天都進行熬煮,逼出姜里的濕氣,反復熬煮釀曬一個月后,姜的表面才會生出一層白砂,成為名副其實的“醬姜”。這釀姜熬姜的時間分寸,全憑制作者的手感和經(jīng)驗,是“李氏四珍”能將手藝一直傳承至今的制勝法寶。“小時候我看著爺爺奶奶做,后來看著爸爸媽媽做,根本不用學就會了?!崩侠钚唪龅匦Φ?。在永新慢悠悠的日子里,做和子四珍是再尋常不過的鄉(xiāng)土記憶,而那腌醬沁人的味道,就是家鄉(xiāng)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