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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原野

2018-12-29 00:00西維
文學港 2018年9期
關鍵詞:貝拉

西維

她又忘了拉緊窗簾。清晨的光線從碩大的縫隙中鉆進來,把整間屋子都照亮了。她看向光線投來的方向,壁虎正從一道未閉合的窗縫中爬出?;疑?。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對她的注視毫不在意卻又充滿警覺。她起身,朝前走了兩步后停下,用一種敬畏的目光看著它直到它徹底從那道晃眼的光束中消失。她伸了個懶腰,上前拉開窗簾,推開了那扇導軌已經(jīng)有點發(fā)澀的窗戶。

送孫女去上學的老人正從西邊的拐角處走來。她總是在這個時候看到她們。今天不是周一,小女孩沒穿校服,豆綠色紗裙的蓬松裙擺隨著輕風和她的腳步調皮地擺動。路過她窗前時女孩停了下來,試圖將裙子外套著的粉色襯衫脫下,未被允許,小肩膀生氣地扭動了幾下,一只袖子又被老人家套了進去。她接過老人手里的盒裝鮮奶,低著頭吸著,順便踢走了腳邊的一只空飲料瓶。瓶子翻滾了幾下,停在了側前方的一株廣玉蘭樹下。

對著空飲料瓶用力踢上一腳,陸珊想,這還是她足夠年輕時才有的喜好。

看完早晨的頭道風景,她就去洗漱——中間做一個微波爐早餐——接著吃早飯化妝,換上上周在凱迪廣場和貝拉一起買的豆沙色的長袖連衣裙去上班。整件裙子綴滿了柔軟的羽毛流蘇,那些探頭探腦的小細毛對她來說真是累贅。不過貝拉說好看,她就把這件裙子連同她的好意一起收了。貝拉把裙子錢付了,她則請她在廣場五樓的日本料理吃了晚餐。

穿著貝拉的禮物去公司,提前幾分鐘到,要是財務部的陳姐來了,她就拎著在寫字樓一樓西邊的咖啡館買的摩卡去找她。請她喝一杯,順便告訴她考慮一晚上的結果。

“我覺得我和他還是不太合適。我太悶,可他是個喜歡新鮮刺激的人。我Hold不住他?!边m中的語速,還要加上一副惋惜的表情。

她就是這么做的,按著腦子里提前預演的臺詞、動作、表情。

“沒關系啊,他對你的印象還不錯啊。怎么就不爭取一下呢?”陳姐啜了一口,放下了杯子,側著頭看著她。

“他比我小啊?!标懮貉b作一副無奈的表情。小聲地嘆了嘆氣。

“小一歲而已。”她的言下之意是——他如果不介意,你有什么好介意的,“而且,他對你的印象還不錯啊?!?/p>

陸珊沒立即接話,伸手去撥弄陳姐桌上已經(jīng)長成臉盆似的大圓球的水培綠蘿。不知道她每天給它喂了什么神仙水,別的桌上的綠植死的死僵的僵,她的這盆卻日益繁茂旺盛,簡直要成精了。她考慮是不是問她討要一吊,回去養(yǎng)在被自己廢棄不用的一個大口帶把玻璃杯里。

“再考慮考慮吧。別老晃著啦,早點結婚?!?/p>

“陳姐,這話,我每個月都得聽人說上一遍。您今年已經(jīng)和我提了三遍了?!?/p>

“聽煩了?和這個小鄭修成正果,就沒人再嘮叨了。你們挺合適,我看準的,就沒錯過?!标惤阈α?,又說,“昨天我老公公司十周年慶,請我去了,晚飯后我們去銀樂迪唱歌,大包廂里呼啦啦坐了一排年輕的女孩子,我就問其中一個,她們都有男朋友了么,她告訴我除了最角落去年公司內部成的那一對,其余的,全都單身。那些都是90后,都在急著找男朋友呢。你還猶豫???”

“不是誰都有陳姐您這樣的運氣可以找到一個好老公。和您說說也沒關系,昨天下班后我沒去赴小鄭的約是因為去了朋友那,她最近在鬧離婚。要死要活的。這幾年我勸架都勸怕了……”陸珊撫弄著衣袖上柔軟的羽毛流蘇,手指繞著一根,松開,又繞上另一根。

“我和小鄭可真的不合適,真的。”說著,她放開了那些細羽毛,攬過了陳姐的肩,湊到她的耳邊說了句儀式感十足的“謝謝”,沒等她再做反應,便匆匆地離開了財務部。

“明天再請你喝咖啡?。 彼仡^補了一句。

她打算請她喝一周的咖啡,避免她在這件事上耿耿于懷,也避免她去報銷費用時給她的票據(jù)挑出一根根的細魚刺。

她在這間公司已經(jīng)做了五年,如果不出什么問題領著一份養(yǎng)活自己綽綽有余的薪水再等著升職,即使不跳槽,也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這個城市好好地呆下去。

“你來C城多久了?”昨晚送貝拉回去的路上,許一舟問了她。

“十二年零七個月?!彼J真地算了算,用一種幾近嚴肅的語氣告訴了他。

那天傍晚,貝拉打來電話時,陸珊正在她住的那幢舊公寓的電梯里,拎著剛從家樂福超市買來的東西。

“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必惱靡环N嘶啞卻迅速的調子在那頭說。

“老地方等我。不見不散?!痹陔娫捓锇参恳粋€人,尤其是貝拉,實在是沒有多大的用場。

電梯在她住的樓層停下,她迅速按了一層的按鈕。電梯門打開又合上,輕微搖晃后繼續(xù)下行,在四樓停下,她遇到了許一舟。

“你住這里?”

“你不住在這里吧?”

兩人幾乎同時問了對方。之后,齊聲笑了。算起來,他們大概有三年時間沒見了。剛進公司的時候,陸珊和許一舟所在的公司有些業(yè)務往來,后來因故中止了,他們也就慢慢地不再聯(lián)絡。

到公寓樓門口時他問她去哪里,說可以開車送她。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她想盡快趕到銀都大廈的那家餐廳。貝拉會比她先到,點好菜,叫好了酒,等她到的時候,菜沒動過幾筷子,酒卻喝了不少。每次她發(fā)瘋的時候都是這樣。等她鬧得差不多,醉到?jīng)]力氣,她還得費力把她搬出餐廳,搬進電梯,挪到銀都大廈的門口,叫輛車把她送回家。她也可以打林然的電話,讓他把醉酒的老婆帶回家??伤幌?,好像和他鬧別扭的不是貝拉而是她自己。

她看起來有點心急火燎。又或者說她故意表現(xiàn)得心急火燎,這樣她搭他的車才顯得順理成章。風從車窗灌了進來,將她的碎發(fā)吹到了她的臉頰上。有些癢,也因此緩解了她的焦慮。她大可不必如此。不必讓他覺得她像是急著去趕一班即將起飛的航班、客戶和合同均等在另一頭。

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大約就是給了他這樣一副印象。做什么事情都風風火火的。他贊賞她的工作態(tài)度,他們的幾次合作也挺順利。那幾年,她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工作上帶來的成就感和幾乎膨脹的決心。她還談了個男朋友,交往了半年多,她陪著他去看了幾套二手房。有一度,她覺得自己要結婚了。最終卻因為一些小事不了了之。到底是什么樣的小事,她有點記不清了。她倒是記得和許一舟在咖啡館談事時,他的咖啡總是不加糖。好像是沒多久之前的事。那時她還不算太老,不用隔天敷個面膜來留住她臉上的膠原蛋白。不過,她那個男朋友,關于他的事和當時對他曾有的那么點好感一道被她給遺忘了。她記得她并不是很傷心。比起貝拉那時第一次和她提起要和林然離婚,她分了個男友,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她聽著從半開的車窗灌進來的高架上的車輛行駛的噪聲,側過頭看了許一舟一眼。他專注著他的視線前方,看右側反光鏡時目光才挪到她這一側來,又迅速挪回去。他找了條不太堵的路,為了能盡快把她送到。她倒是期待著他問她,有什么事讓她這么急匆匆地趕過去。只不過,他是那種即使有疑問,也不會立即說出來的人。何況是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他們簡單地聊了幾句,關于各自公司的近況,共同認識的人的近況、以及這個城市越來越糟糕的交通。

車子駛進銀都大廈的地下車庫時她有些詫異,他應該在路邊停一下的。他說晚上計劃去看場電影。這里的影院也沒什么不好的。

她把她的超市購物袋留在了他的車上。他替她放到了后備箱。

電梯即將到四樓時,她說,要是她的朋友喝多了,就麻煩他送她回家。他說可以。他離開后。電梯里就只剩了她一個人。里面殘留著到了三樓便離開的一位四十出頭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以及他頭上用的某個牌子的定型啫喱的味道。她記起來了那個味道。這是當年沒有十分留意的氣味。她試著從幾乎被香水味遮蔽的啫喱水味道中搜尋出一些記憶。在見到貝拉之前,她愿意讓一些經(jīng)過她重新組合的記憶碎片來稀釋她煩悶的心情。

今晚,她勢必又要當一次說客、勸導者。這樣的角色,從什么時候起,就隔三差五地扮演著?在她看來,只要是俗世的夫妻,鬧離婚這樣的事,就像是流感,再正常不過了,雖說感冒期是痛苦的,但它必將過去,即使不吃藥,也會痊愈。這么一想,就覺得很無聊,又無趣??韶惱矚g。她鬧一鬧,她便會暫時放下手中的事飛奔到她的身邊安慰她。她的林然也是,她和他一起變著法子哄她。這是大學起便雷打不動的習慣。只是現(xiàn)在,她不能保證林然還是愿意和貝拉玩這樣的游戲。

貝拉有時候玩得過火了?!巴妗薄@么說并非是認為她錯了。她當然是愛他重視他,缺他不可的。這個,從貝拉認識林然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她想了點辦法幫貝拉得到了他。雖然她不確定貝拉是否真正地得到了——他的愛。關于男人的愛,陸珊從來都沒確定過。只要貝拉確定就行了,她確定他也愛上了她。他們成了男女朋友,最終手挽著手在她面前走過那條撒滿了花瓣的紅毯。后來的事情,就像一出老掉牙的家庭劇,在雞毛蒜皮柴米油鹽的浸染中,她的林然越來越不能令她滿意。貝拉說陸珊的關心是一如既往日久彌新,但林然的關愛就像是被洗衣機洗舊了的衣服,越來越薄,上面沾著未洗凈的油漬、汗?jié)n。出于對這種“不公”的失望和可笑的報復,她敵視所有在晚上向他發(fā)出邀約的朋友,不論是出于何種原因。她總在十點打電話給他的朋友,請他將自己的老公送回家。這原本也沒有什么。如果他回家之后她請他一起陪她看她的電視劇,或是干點別的,哪怕什么都不干將他推進浴室洗掉他一身的煙味和酒氣,之后靠著他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睡著,而不僅僅是一個冷眼和兩句抱怨。哪怕當時她真正地和他吵一架??伤酥频煤芎?,不會在這個時候和他吵起來,她的那些話只將他推到懸崖邊上,讓他沉默地看著懸底的風景,那些郁郁蔥蔥無比幽暗的密林,以及密林上偶爾驚起的孤寂的鳥。屋子里重新變得寂靜的時刻,他便也無法說什么了。他玩他的手機,看他的網(wǎng)絡小說,她則追她的劇。貝拉說,這是一種讓她迷戀的沉靜。整個屋子里的都屬于她。一切。全部。

“你就不擔心他哪天跳下去么?”陸珊問她。

“什么跳下去。”

“你把你們的關系推到了懸崖邊上?!?/p>

“哦。是嗎?他不是也和我吵嗎?一盤菜,一個兩天沒倒的垃圾桶,一塊洗過但還沾了幾縷頭發(fā)絲的抹布。是我推他的?你覺得在他眼里我是什么?”

“你愛他的對不對?”

貝拉笑了。陸珊總是會問這樣的傻問題。她只想提醒她,她曾經(jīng)可是愛她的林然愛得發(fā)瘋的。

“這沒意義,你該問我還愿不愿意再過這樣的日子?!?/p>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陸珊問她。

“期待哪一天我真正感到厭煩了。把一切都結束?!必惱f。她冷靜的語調讓陸珊誤以為這是她的真實想法,她心底的聲音。但不久后,她便認為,這不過是她當時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僅僅只是個回答。

她曾經(jīng)勸過他們要一個孩子。幾年前她就不再這樣勸了。她擔心自己又做了錯事。就像十年前她做的。

那真是她們最好的年華。

陸珊徑直穿過餐廳,走到南邊靠窗的那個位子,拍了拍貝拉的肩膀,將酒瓶里剩下的啤酒倒進了一個空杯子里,一口氣喝完了它。

兩個多小時候后,陸珊抱著貝拉,坐在許一舟的車里,看著車窗外被城市燈光點亮的繽紛夜色。依舊是說了太多的話,讓她覺得口舌發(fā)干。她有些懊惱,她為了貝拉做了太多的事,比如,麻煩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不上熟悉的男人。

車里放著大提琴的曲子,其中一首陸珊很耳熟,卻突然間想不起來它的名字。

貝拉睡著了,她懷里那個片刻前還歇斯底里控訴自己丈夫的女人,此刻就像一只安靜的小貓。她嘆了口氣。

“沒事。過去了就好。離婚就這樣?!痹S一舟的話從音樂中插了進來。一路上,他除了問貝拉家的地址,沒說過別的話,只是在開車。

“是鬧離婚。還沒離呢!”陸珊更正。

“他們有孩子么?”

“沒有。有孩子她估計就不這么鬧騰了。”陸珊說。

“你覺得你能勸得了她嗎?”

“盡量吧??偛荒苷f離就離吧!這么多年的感情了?!焙竺婺蔷?,說的時候,她恍惚了一下,又被那首熟悉的曲子拉了回來。

“真離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說得輕巧?。 标懮翰粺o諷刺地說,“男人都這樣想么?”

“離過婚才這么說?!彼p輕點了點剎車,車子不緊不慢地停在了亮起了紅燈的路口。

他自然而然地說起了這件事。聽起來,就像男女朋友分手那么正常。陸珊便知道了他的大概情況:離婚三年,前妻帶著女兒去了法國,嫁了個金發(fā)碧眼的法國男人。說起前妻時,他的話語里聽不出明顯的情緒,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她還記得他的妻子,早年與他在同一家公司。陸珊剛進現(xiàn)在這家公司不久,他的妻子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做了外貿部經(jīng)理。想來她是在工作中認識她現(xiàn)在這個法國丈夫的。這種事情,他要不主動說,她也不會去問。她想說收回之前的那句話,或是說句抱歉,可似乎又顯得有些矯情。他已經(jīng)不是她的工作對象,她也不想再費力去奉承討好了。音樂加深了她的疲憊,她有些困,卻又不能睡著,也不想去找些話題與許一舟聊天。她沒有興致做這些。喉嚨依舊干得厲害,像是布滿了被烈日暴曬過的沙粒。貝拉身上的酒氣漸漸濃了起來。陸珊考慮是不是要將一側的車窗打開,又擔心貝拉被吹得感冒。之后,她將車窗開了個小縫,風吹了進來,不急不慢地拂過她的臉頰。

車子穩(wěn)穩(wěn)向前,貝拉被她半擁著,頭靠在她的肩上。路燈的光隨著行車的節(jié)奏,或明或暗地打在她的側臉上。她的眼影因為淚水而化開,濃重的青黑色遮蓋了已紅腫的眼睛。她的眼皮動了動,身體向她靠了靠。

她摟緊了她。將她胸口不知什么時候崩開的領口的第三粒紐扣扣上。她的身材依然保持得不錯,胸部豐滿而有彈性。她總喜歡少扣一??圩印_@樣性感,她曾說,會有更多的男孩子回頭看你,哪怕只是看你沒扣上的扣子。陸珊微微笑了笑,伸手將她領口的第二粒紐扣也扣上。圓形的,鍍銀鑲鉆的金屬紐扣。在被路燈照過時閃耀的瞬間里,她懷里的女人依然是美的,就像她還是個女孩那樣。

那時候她們都還不化妝,指甲修剪得光滑整齊,飽滿的半月白像十輪初生的新月。沒有甲油,也沒有亮閃閃的美甲裝飾。高興了一起去學校后面的燒烤店吃燒烤,傷心了去燒烤店隔壁的火鍋店涮火鍋。美食令人歡樂也能填平傷痛,貝拉那時總這么說。錢不多,她們依然走遍了C城,搜尋她們負擔得起的美食,不知道去過了多少家小飯館和路邊小吃店。酒在那時并非必需品。她們更喜歡各種帶甜味和特殊香氣的飲料。

她清楚地記得她們的初次相識。

出于對獨立的向往,陸珊謝絕了父親的護送,獨自去學校報到。拖著行李箱出了火車站便被一群熱情的老鄉(xiāng)接到大學報到處,領著她辦完所有的手續(xù)之后請她吃飯。飯桌上,她告訴他們,她其實不是他們的老鄉(xiāng),只不過在那里呆了幾年、讀書考學而已,高中畢業(yè)后,就不會再回去。她倒不是故意這樣說,可她也不想莫名其妙多了那么多喊她老鄉(xiāng)的人。

“沒事沒事。不是老鄉(xiāng)還不能在一起玩?。 彼氖直灰浑p柔軟纖細的手親昵地拉了起來。

是貝拉,和她一同被接來的大一新生,報到時就跟在她的后面。

陸珊那時候有些孤僻,對于身后這位圓臉的可愛女孩,只是悄悄地看了兩眼。

貝拉和坐在她們中間的那個男生換了位置,陸珊剩下的時間便在與她竊竊私語中打發(fā)。她與她說了很多的話。盡管那一次她不是真的對所有的話題都感興趣,而只是,為了避開那些令她不適的目光。

大學畢業(yè)后,貝拉嫁給了林然,陸珊真正的同鄉(xiāng)?;槎Y當天,林然拉著貝拉的手,像個深情的勇士一般走過紅地毯,人們對著他們拍照、鼓掌,大廳的燈都滅了,只有一束閃亮的玫粉色光束照在林然和貝拉身上,所有的人都看著他們,陸珊也是,看著看著,她就哭了,因為哭得太兇猛,把妝給花了,她只好離開了觀禮現(xiàn)場,跑到了洗手間呆了會,等差不多算好時間要給貝拉遞戒指了才回去。

她承認,有那么一瞬間她對那個聚光燈下身穿白色禮服的女孩充滿羨慕??伤难蹨I卻不是因為這個。

半小時后,她和許一舟一起將貝拉攙扶著送到了家門口。在那里,她看見穿著一身藍格子睡衣的林然。比起學生時代,他胖了許多。她看著他鼻梁上的那副略顯滑稽的無框眼鏡和他打了招呼。

相互微笑的時候,她明白,在這種不得不為之的禮儀之外,已經(jīng)什么都不剩下了。

貝拉沒再來找她。這依舊是她熟悉的周期,就像女人定期到來的月事——沒錯,所有幸福和悲傷的源泉。陸珊決定下回不再費那么多的口舌了。這種決定她下過很多次。貝拉每次都能輕易點燃她,讓她和她一塊燒一會。

她不像是那種缺乏理智的女人。正是因為這樣,她也需要不時與她一起瘋一瘋。要是非要有個解釋的話。

接下來的日子,她便可以好好地工作,準備云南的競標。安安心心勤勤懇懇地加班。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讓她操心。她沒有時間去過問貝拉了,也一次都沒找過她。偶爾,會收到許一舟發(fā)來的信息。

晚上給你們家胃先生吃點好的,方便面小姐!他調侃她。

送貝拉回家的那天,她把從超市買的那一袋東西忘在了他的后備箱里,購物袋里是各種口味的泡面和速食米粉。

送你吧,當一晚上的跑腿費。她說。

我不吃垃圾食品。他回復。

她給他回了個笑臉。那袋東西,她是不想再去拿回來,又不可能要求對方送過來。他要是不吃,隨便送給誰都行。

當時他為什么不提醒她后備箱里還有東西呢?他不像是個記性差的人,如果后備箱里是重要資料而不是一購物袋的泡面和零食,他應該不會忘記。他看起來也并沒有非要緊急地趕著去處理的事,不會因為匆忙和心不在焉而把這件事——盡管也是小事——給忘記。她在路上和他聊了些什么?在從貝拉家出來之后,他開著車送她回家的那段車程里。她的情緒不太好。他安慰了她幾句,她好像又從中聽出了一些弦外音。他應該沒那意思。這弦外音是她自己說給她自己聽的。什么強者不理解弱者的心酸。擁有失敗婚姻的男人依舊可以是成功的男人,可擁有失敗婚姻的女人卻難以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意思就是這樣。這話現(xiàn)在想來有些傻,也毫無理智可言。他輕輕地笑了兩聲,說她說得有道理。幸好她及時收住了嘴,不再翻騰心里的那個垃圾箱。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頭開始偏向右側的車窗,看著高架右側花架上被夜風和來往的車輛疾馳而過的氣流吹得搖曳生姿的黃色和粉色的大朵月季。那可真是好花呀,只不過在這樣的地方遠不如擺在花店的櫥窗里那么華貴罷了,可依舊生機勃勃。她專心看著那些花,頭一回覺得它們那樣漂亮。黃色和粉色,還有玫紅和大紅。它們在這樣的地方每天聞著尾氣聽著噪音依舊長得那樣的好。她不確定它們是否定期有園丁來給它們澆水施肥。這地方,做養(yǎng)護應該也不十分容易。她嘆了口氣,側過頭來看了一眼一旁認真開著車的那個人。想開口說些什么??伤哪X子里,除了那些月季花,什么都沒有??伤荒芎退f什么花。她不確定他是否介意她之前說的話。她應該感謝他不是嗎?她說的那些不僅多余而且不合時宜,把之前建立在他腦子里的好印象都顛覆了——以往合作所貼上的舊光環(huán)。

她是因為這個而忘記了她的購物袋的嗎?

也許他想起來這件事。卻故意沒提醒她。就當成是對她的一點小小的懲罰。他需要這么做嗎?她不確定。不過可以借此調侃她一番也不錯。不會做飯。每天吃泡面。不論她事業(yè)上做得有多出色,僅憑這點也足以取笑一番。不會下廚和不會化妝對一個女人來說,都是致命的缺陷。

她有些生氣。她想起了這樣的論調。那些在相親場合下問她會不會做飯或者旁敲側擊地問她平常都是在家吃還是在外面吃這樣的問題的男人令人討厭。

她打了個蛋到泡面碗里,用叉子戳開了蛋黃外的那層膜衣,明黃色的粘稠液體慢慢地溢出來,流到仍舊硬邦邦的面餅上。她將它們一塊關進了微波爐,調好了時間。在一旁等待著。幾分鐘后,她把她的晚餐和關閉了工作頁面的電腦桌面背景——帶著晨露如少女一般綻放的龍沙寶石,她剛換的電腦桌面——以及幾個散亂堆放的文件夾拼在一塊的照片發(fā)到了朋友圈。標題是,盛開的夜晚。

等你忙完。我請你到我家吃飯,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食物。他很快就回了她一條。

她給他回了句“謝謝”。

幫你的月季施點肥,松松土。他又說。

去昆明的那天下午,陸珊帶著助理在機場登機時,接到了貝拉的電話。

“我真的要離婚了。明天就去民政局?!必惱f。

“好吧。隨你。我現(xiàn)在上飛機了,去出差?!标懮赫f完就掛了電話,關了手機。其實她沒必要那么快關機,她還在通道里,況且飛機也沒那么快起飛。

“真的”,她說“真的”,似乎她之前都是在開玩笑。她不想再管她了。貝拉或許會傷心。十二年里,她從沒有這樣對待過她。好吧,隨你——她知道,那句看似平常的話里所蘊含的敵意。她的態(tài)度應該激烈一點,哪怕罵她一句,都說明她是在意她的?;蛘甙参克痪?,溫柔一點,告訴她下了飛機馬上打給她。即使那時她有一大堆的事情要處理。

能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寬慰的,批評的,輕柔的,嚴厲的。就像一塊塊打了水漂的小石子,沒能替她搭起一座渡她過河的橋。她期待著她立刻飛奔到她的身邊,將那些之前說過的話再說上一遍,她是這樣想的嗎?

她為什么不明天告訴她,從民政局出來后再告訴她。

陽光給機窗外的云層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這景色挺美的。令她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僅僅是一些水蒸氣和塵粒組成的氣團。

或者,她和貝拉這么多年來的友情并非牢不可破。

她避免自己去想貝拉的事,避免被那些細若游絲卻又執(zhí)著堅固的情緒纏繞。她找了一些話題和助理聊,可他對她太過于恭敬了。聊天很快讓她厭煩。她戴上耳機,重新開了手機聽歌,強迫自己在小提琴的聲音中睡去。她應該養(yǎng)足精神去應對接下來的工作。

晚上的飯局她喝了不少酒。對方的那個矮胖經(jīng)理酒量好,愛喝。還有那個中間人,不停地端著酒杯到她跟前來邀功。她的小助理有些看不過去,自告奮勇地替她擋酒??伤狈?jīng)驗,又被人下了套,臉很快紅了。他醉了后,說話不再像之前那樣畢恭畢敬,音調也顯得抑揚頓挫了起來。

“你們,不要為難女人喝酒。我替她喝!”他拍著一個中年男人的肩膀,說。

陸珊將他手中的杯子取下,讓服務員帶他到一邊的沙發(fā)上休息。他拒絕了,死活要守在他所謂的“陣地”上。

她陪著笑臉繼續(xù)著她的戰(zhàn)斗。飯局,拼酒。她曾經(jīng)多討厭的事情。小助理說的話,她記得十二年前也有人說過。就在第一次開老鄉(xiāng)會的那天。坐在她身邊的林然就起身拿起她的酒杯,一口氣灌進肚子。和那些她真正的同鄉(xiāng)們說,女孩子嘛,別逼她了。

在返程的航班上,陸珊難得地睡了個好覺。她是不知不覺睡著的。耳朵里塞著耳機,耳機里流淌著她喜歡的小提琴曲子。空姐來送餐時她都沒能醒來。助理沒叫醒她,出于體貼,也出于對她的敬畏。機艙里彌漫著的速食晚餐的氣味,那股她歷來討厭、卻一直以她的親密伙伴自居的氣味也沒能打擾她的酣睡。

她睡了將近一個小時,醒來時她聞到了紅燒牛肉的醬汁味。晚餐又是紅燒牛肉飯?她問助理。他說給她留了份面條。覺得她可能會更喜歡這個,要是她不喜歡他去給她換一份。她伸出手,用手背試了試助理桌板上餐盒的溫度。銀色鋁箔仍透著熱氣。她把它拿了過來。她有點餓了。

面條里是混了肉粒的番茄醬,中式拌面和意大利面的雜糅。肉粒經(jīng)歷過了速凍解凍烹飪再度冷藏又微波加熱之后早就失去了原本的風味。她沒有別的選擇。

“謝謝你。”吃完半份的時候她對著助理說。他有些詫異,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說,應該的。

回去后她應當給他放兩天假。這些天他一直陪著她加班。任務完成了,她應該給他喘口氣。她想。卻沒和他提放假的事,繼續(xù)吃著面。

整個機艙里只有她一人還在用餐。飛機很快就要降落了。她可以少吃點。落地之后再去吃個宵夜什么的。是啊,宵夜。去它的泡面加雞蛋。她完全可以吃點別的。她為什么要一個人在家里吃泡面,而不是一個人找條街去吃宵夜?

一個人。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有人來接她嗎?在空姐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帶、飛機即將降落的聲音里,她有了一點點的期待。許一舟問了她的航班號,就在她即將吃完早餐將一個個紫色的提子塞進嘴里并不厭其煩地一粒一粒吐出葡萄籽的時候。她翻開她的手機,他們的聊天信息的最后一條就是她發(fā)過去的航班號。他沒說來接,也沒說一路順利這樣的客套話。她的這個期待毫無征兆。她發(fā)完她的航班號就把手機收了起來。那時她的腦子里還只有工作——今天最后的安排,以及,被貝拉填滿的空余部分。對于貝拉她有點后悔,可又覺得必須這樣,“隨她去吧”這樣的想法在略有空閑的時候就會冒出來安撫她煩躁的心。

從在機場排隊安檢到吃那份助理留給她的面都沒再想起貝拉。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和助理帶著疲憊卻充滿興奮的聊天中度過。那個男孩對他的未來充滿期待。她得鼓勵他,至少要將她的熱情持續(xù)到航班在C城落地。他回顧在昆明這幾日的各種細節(jié),一遍又一遍,她陪著他回顧,幫他再度將那些細枝末節(jié)展開,剖析,讓這次的經(jīng)歷變成他以后豐滿羽翼的一部分。她甚至裝得比他還要興奮。他有時會壓制自己的熱情,覺得他不該那樣得意。所以她就得讓他知道,你應當高興、你很棒之類的。

她最終吃完了他幫她留的那份面。她覺得她今晚可能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番茄醬里的那股安賽蜜的味道讓她有些反胃。飛機極速降落的那段時間她竭力忍住,不讓胃中那些正在反抗的食物碎渣順勢上涌。她緊緊地抓著大腿兩側座椅的藍色墊子,像溺水的人抓住拂于水面并不粗壯的枝條。

她在等行李的時候把手機從飛行模式調到正常的模式。有兩條信息?!盎貋砹藛??”是貝拉的?!拔襾斫幽??!笔窃S一舟的。分別是飛機起飛后一小時和半小時發(fā)來的。

她將“飛機剛剛落地”這個消息分別發(fā)給了他們二人。很快,她接到了許一舟的電話,二十分鐘之后,他將她的行李放進了那輛黑色雷克薩斯的后備箱。蓋子合上的那一刻,她的胃里有了些不適的蠕動——似乎車子也吞下了什么不該吃的食物——在胃酸中發(fā)酵的番茄醬的氣味再度涌了上來。

“你好像有點不舒服?!避囎玉偝鰴C場后,他問。

她想她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飛機上吃了一份很難吃的面。”

“你全吃完了?”

“你怎么知道我全吃完了?!?/p>

“如果只吃了兩口,不至于難受成這樣。我應該早點給你打個電話的?!?/p>

陸珊笑了笑。思忖著,要是他早告訴她來接機,而她又仍舊在飛機上睡著,助理又恰好幫她留了份面,她會不會吃完?不知道。她想,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才將那份裹滿了人造番茄醬和冷凍肉粒的面條吃完。

“還吃嗎?”許一舟問。

“你覺得我該吃還是不該吃?”陸珊側過頭看他,她的目光帶著某種暗示。某種不自覺的流露,也是不得不表現(xiàn)出的暗示。

他對著她笑了笑,稍稍用力推了一把方向盤,車子朝右拐去,開了一陣子,過了一座橋,接著拐入一條勉強能通過的窄巷,其間為了避讓一輛迎面而來的自行車停了片刻,而后緩緩行駛了幾分鐘進了一間掛滿紅燈籠的院落。

他早就安排好了,她知道,不論她吃沒吃飛機上的那份面,也不論之前他們聊了些什么,她是不是問了他那個問題——這些都不重要——她最終還是會跟著他來到這個地方,和他一起吃完這頓飯。她確信,他也同樣明白這點。

“旅途勞頓。吃點清淡的。給你接風洗塵。這里環(huán)境不錯,挺安靜的?!痹S一舟幫她把椅子拉了出來。

“我以為你會親自下廚,讓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食物?!标懮簩窠頂傞_,擦了擦雙手。

“我家的餐廳隨時歡迎你。不過,你確定今晚要去?”許一舟笑了。他說這話時,并未帶著明顯的調情的語氣,反倒是有一些疑惑。他左手的拇指指背不自覺地輕輕地擦了下鼻梁。她注意到了。

陸珊沒有回話。只是低頭笑了笑。她想聽聽他接下來想要說什么。她不確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吃完飯,她要去哪里?;丶??她沒有想要回到那個居所的欲望。她的行李箱還在他的車里,里面塞滿了文件和未洗的臟衣服。往常,她出差回到家,先洗澡,再吃點東西,之后將衣服分類扔進洗衣機一桶一桶地清洗。她每一回都是在洗衣機滾筒與水流的摩擦聲中睡著的。大部分時間都能睡得很好,第二天在晨光探入窗簾縫隙時準時被鬧鐘叫醒。

他替她點了菜,其間沒問過她想吃什么。像是許多年前已經(jīng)了解了她的喜好那樣。要是他的記性足夠好,或者說,他有著足夠好的職業(yè)素養(yǎng)而又過目不忘,記住幾年前的某位合作伙伴的喜好也并非難事。但也許,他只是想讓她吃點他希望讓她嘗試的食物。

他看菜單的時候她在看她的手機。貝拉回了她的信息:“哦?!?/p>

餐廳內還有另外兩桌客人。一桌熱菜剛上,另一桌快吃完了。他們說話的聲音都不大,沒有人看向她這邊。她倒是希望誰看過來一眼。

點完菜,許一舟問了她幾個關于昆明之行的問題,大都點到為止。這讓她想起三年前,他們偶爾也這樣在一起吃過幾次飯。她慢慢地想著,回憶每一個細節(jié)所匹配的另一個細節(jié)。她覺得他這幾年應該過得不錯,就是那種沒有一天是虛度的。他的狀態(tài)不錯,比她認識他那時要好。她覺得自己不那么好。因而才能慢慢地留意這些可能轉瞬即逝的細節(jié),比如,他擰開飲料瓶的動作,瓶子傾斜的角度,以及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兩次的用左手的拇指指背不自覺地輕輕地擦過鼻梁的動作。

她回答完了他的問題?,F(xiàn)在輪到她問他了。她是這么認為的。他問的問題是在任何場合下都適用的萬能鑰匙。而她,則要決定大門打開之后,要進到哪一個房間。她想要知道他過得怎么樣,想從他的回答之中分辨出客套和掩飾。她想知道,他是否介意生活上的失敗。比如,離婚。

“不需要把這事定義為失敗?!彼袷侵浪谙胧裁?。他說“不需要”,而不是“不應該”。

“你不在意它嗎?我是說婚姻本身?!彼龁枴?/p>

“在它完好無損的時候,我非常在意。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它,為了我的妻子,孩子,我的家人??伤F(xiàn)在消失了。我覺得它的重要性就是提醒我不要再犯我已經(jīng)明白的那些錯誤?!彼卮?。

接著他笑了,開始替她盛湯。牛肉和小芹菜、菌類一同煮成的湯。清澈得泛不起一點油花。

“其實,人怎么可能不犯錯誤呢?!彼孀约阂税胪?,“別那么在意就好。”

陸珊笑了,湯有些微辣,從她能看見的食材里,看不到辣椒,什么顏色的辣椒也看不到。這是一碗開胃湯,即使,它上得有些晚。

她決定去貝拉家找她。喝牛肉湯的時候她發(fā)消息問她在哪,她說在家。她回得很快,就像一直等在手機面前。吃完飯許一舟就開車將她送到了貝拉家。仍舊上了之前那個高架,夜色下的月季依舊嬌艷無比。她不知道這花的花期有多長。而開花的的確確是件耗時又費力的事。

許一舟說他在車里等她?!澳銘敳粫蛩闩闼?!”他調侃地說。陸珊沒打算住在貝拉家。自從她結婚后,她就從未在她的家里留宿過。即使今天林然不在,她也依然會回到自己的家中。她順了許一舟的意思,將她那個塞滿了文件和臟衣服的大號紅色行李箱留在了他的車里。那些文件會染上一股因過度發(fā)酵而變得酸臭的體味。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陸珊決定在貝拉家逗留一小時。不能讓他等得太久——這是一個挺恰當?shù)睦碛伞?/p>

貝拉在收拾東西。把不要的東西都扔進了一個巨大的紙箱子。她覺得她搬不動那個紙箱。不過,她能請收廢品的人幫她挪動。她扔東西的時候幾乎不做什么判斷,在屋子里來回走動,看見了什么就順手拿起來,走到客廳中間的那個紙箱邊,將它扔進去。有時候也遠遠地拋。她投籃技術不太好。扔到箱子外的陸珊就幫她再放進去。她就這樣足足看了她十五分鐘。她沒想去打破這沉悶而又凝重的氣氛。她或許該說抱歉、對不起。她因為忙著工作而對她疏于關心??涩F(xiàn)在貝拉看來并不需要。

“林然呢?”她問她。

“住到朋友那去了。這房子我們會賣掉。財產(chǎn)按照協(xié)議分割?!?/p>

“你住哪?”

“這個你不用擔心。放心,我不會去麻煩你的?!必惱靡环N略帶嘲弄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接著回了頭去了臥室。

陸珊跟了過去。臥室里仍舊掛著大幅的無框水晶婚紗照。貝拉站到床上,想要把它取下來。她任由她踮起腳伸直了手臂去托著那兩個被過度美顏勉強能被認出的人。就算她要把它砸到地上,她也絕不阻攔。

“你怪我?”她問。

貝拉沒回答。她將那幅照片取下后,將它搬到了臥室外面,靠墻立著。她伸出手拂過照片上的灰塵,燈光映照下,兩人的臉孔因此多了兩道手指的劃痕。

“那個時候,你為什么要把林然介紹給我?如果你喜歡,你其實可以自己留著。你不用幫我搶的。你完全可以在把他的班花女友氣走后,然后和他在一起?!?/p>

說完了這些話,貝拉才轉過頭來,看著她。

她應該去給她一個擁抱么?她在痛苦和絕望之下才說了這樣的話。她的眼睛里仍舊閃著光,她仍舊重視她,視她為最好的朋友??申懮旱哪_卻黏在了那塊赭紅色圓盤豆地板上,絲毫沒有挪開。她的舌根有些發(fā)苦。

在那一縷淡淡的帶著溫熱的苦味中,她試圖去回憶,她是怎么認識貝拉的,又是怎么認識林然的。她和他們成了好朋友。在不同的圈子里。即使不久后林然帶著女友來參加同鄉(xiāng)會,他仍然在KTV和她一起唱了那首他們每回都合唱的歌《廣島之戀》。有種說法,情侶不能合唱這首歌,唱了就一定會分手。林然說。這是什么鬼邏輯,不唱就不會分嗎?她略帶挑釁地問他。之后的聚會里,只要林然沒帶女友,她就打電話叫來貝拉。她沒告訴貝拉她這位帥氣的同鄉(xiāng)有女朋友。在他們最初認識的時候,她完全沒提這件事。

“那個時候,沒錯,我欣賞他。可是——”她后退,靠在了一張堆了些雜物和零食的折疊小桌子上,“我并沒有那么喜歡他。你不一樣,你會喜歡,愛,需要,你不會逃避你的感受。所以我才有勇氣為你去做那些事?!?/p>

“為我,真?zhèn)ゴ蟀??!彼诹说厣?,背靠著那幅照片。照片因為受到擠壓而緊緊貼在了墻壁上。

“我很自私。很抱歉。”陸珊說。

她們有幾分鐘誰都沒再說什么,接著,陸珊離開了那個折疊小桌子。包了鋁合金條的桌子的邊緣在她的腰際烙上了一道凹痕,遮掩在柔軟的衣擺之下。她的腰有點酸。她朝著貝拉走過去,在離她兩步的時候停下,蹲了下去。

“現(xiàn)在你高興點了嗎?”她說。

“你走吧!”貝拉站了起來,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她又收拾東西去了。那副無框水晶婚紗照失去了支撐,倒在地板上,發(fā)出了這間屋子里所能聽到的最大聲響。

站在她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很多東西,遠處的公園,公園里晨練的老人,從一頭跑到另一頭的狗,排隊買日式飯團的客人,拎著菜緩步而行的老人,他正攙著他伴侶的臂彎??旖菥频辏?4小時便利店,水果超市,東北餃子館,這個城市隨處可見的標簽,在視線的前方以一種獨一無二的序列組合。要是她能記得住,這就是獨一無二的。

他做好了早餐,正輕聲地叫她。珊珊??梢猿粤?。他說。她回過頭來,朝他笑了一笑。

這是第幾天?她算了算,十,第十個早晨。他為她做了十次早餐。她走到餐桌邊坐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常溫,剛剛好,而他那杯則是冰的。很快就要進入酷暑了。她對酷熱有一種恐懼。不太喜歡過于猛烈的陽光。

不過,這恰好是貝拉最喜歡的季節(jié)。她喜歡穿著泳裝涂上防曬霜讓陸珊陪著她去海灘曬太陽。在上大學時,她們攢了一年的錢,去了一次三亞的海灘。她那副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海灘的陽光才最適合她。

他坐在她對面,把一根烤腸切成了兩半。她則用叉子將半熟的蛋黃攪碎,和蛋白混在一起,又往里加了幾滴醬油。她的盤子很快變得混亂無序。

“謝謝你這么多天來的早餐,挽救了我受傷的心?!彼穆曇袈犉饋硗τ淇斓摹D切┗靵y的食物很快被她大口大口地塞進了嘴里。她吃得有些貪心。這幾天,她的食欲非常好。

“如果你早點下班,我還可以為你做好晚餐。”

“好吃的東西,不用一次吃完。我覺得挺好的。早餐足夠了?!标懮鹤叩剿磉叄橇宋且幌滤芜^胡子變得光潔的臉頰,在那上面留了一丁點黏黏的蛋液。

這一個月,她差不多丟失了她的友情,不確信是否能夠重新得到這個朋友。另一方面她似乎是抓住了時機,迅速給自己找了個男人。他的體溫剛剛好,在初夏的時節(jié)里,可以給她一些溫暖,又不至于太熱。記得第一晚他們在一塊時——記不得是誰主動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他躺在她的身上,汗水像無序的溪流順著他們的身體流到了鉛灰色帶羽毛印花的床單上,而片刻之前,他們小心翼翼地觸碰對方光滑的肌膚。她的略有松弛,這讓她有點遺憾。他身上的蒸汽開始滲入她的體內時,心口感到一陣灼熱,她推了推他,順勢將他往右挪了挪,讓她的左胸露在了外面。她透了口氣。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以及清新的血液重新進入心房時的舒暢感。灼熱迅速消失了。她再度深吸一口氣時,他翻了下來,與她并排躺在了一起。問她怎么了。心口怕熱,她說,剛才像火燒一樣。他支起身體吻了她心口的位置,而后,將手放在了她被汗水弄濕而變得冰涼的腹部。

她需要這樣。需要一個男人像這樣進入她的生活。同時,她以恰當?shù)慕嵌冗M入對方的生活。在他的陽臺上看一看獨一無二的景觀序列。他去買面包、牛奶、雞蛋和香腸的24小時便利店,他買檸檬、蜜瓜和火龍果的水果超市,他去散步的公園,以及,偶爾去買一份晨報的報刊亭。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愛他。她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的那晚她所做的一切并非因為愛戀?,F(xiàn)在她覺得,有這樣一個人也不錯,是她欣賞的類型,他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無可挑剔的業(yè)務合作,他的體貼及恰到好處的熱情,以及,他堅持每周去兩三次健身房而練就的沒有贅肉的身材——試想一下,要是他在身材管理上毫無建樹,有了一個啤酒肚和肌肉松弛的臂膀,她那時一定不會對他投懷送抱。對了,他還為她做了十次早餐和兩次宵夜。一次是意大利肉醬面,一次是蝦肉玉米餛飩。

不忙的時候,她常常去許一舟的家里,與他在那寬大空蕩的三室兩廳里溫柔纏綿,虛度時光。他家里收拾得很整潔,不像一般單身男人的居所那般凌亂。她不認為是因她來了才刻意這樣做。就像他去她家,盡管她會覺得不好意思,卻仍舊沒有提前把垃圾桶里的垃圾清理掉,換上新的垃圾袋,或是把收下堆在沙發(fā)上沒疊的衣服疊起來,她會將衛(wèi)生間的臟衣服收進洗衣機,可大部分時候她還來不及分類,來不及套上洗衣袋啟動洗衣程序。這些事情,總是在他來過之后,她把他們一起汗?jié)竦拇矄螕Q下后再做。

她喜歡去他家里,甚過他來她家找她。招待人是件麻煩的事。就像以往,她去貝拉家的次數(shù)遠比她來她的出租屋要多得多。

這么想來,她說自己自私,再恰當不過。她的熱情,她的所謂的義氣,她所謂的偉大,都建立于此。

她仍舊常常回憶和貝拉曾經(jīng)一起做過的事。那些發(fā)生在她們最好的時光里的小事。一起去服裝市場淘衣服,去影院看電影,在宿舍里看宮崎駿的動畫。她們第一次認識時在餐桌邊的小聲交談,就提到了它們。她們最喜歡的那部是《風之谷》,娜烏西卡,她們都喜歡她,美麗而勇敢,能讀懂王蟲的內心,關愛身邊所有的生命。貝拉說她有一顆偉大的心——這真是那時候才能說出的話。而現(xiàn)在,“偉大”就是一種嘲笑。

她們最喜歡的片段,娜烏西卡的復活——王蟲們伸出了無數(shù)金色的觸手,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娜烏西卡慢慢蘇醒,漫步于那片金色的原野之上。

她穿著一件藍裙子。沒錯,是藍裙子。那時候她也喜歡藍色。

啦啦啦,啦啦啦。陸珊記得這段童聲,娜烏西卡安魂曲。她還能唱,而且,不會跑調。

她拿著噴水壺給許一舟的盆栽噴水時哼起了這首曲子。

“唱什么?”他的聲音從廚房傳了過來。

“娜烏西卡安魂曲?!彼f。隨即走進開放式廚房,好奇地看著操作臺上已準備好的食材。

“哦,風之谷,我女兒愛看。片子就在電視機柜的抽屜里。我買給她的,她每次來都陪她看。你也喜歡?”他的表情像是覺得這事挺好笑。

“以前喜歡,和貝拉一起時。”她白了他一眼。

“貝拉。說得像我的情敵似的。”他現(xiàn)在是真的覺得她可笑了。

他其實從不能理解她與貝拉的事。她也沒對他講太多。在他眼里,女人之間的友情原本就不怎么牢靠。

搞得像你自己離了婚似的。他說。好像我是趁虛而入了。他又說。當然,完全用的是玩笑的語氣。你要是還想和她做朋友,就去找她吃個飯逛個街啊,買幾件衣服不就什么都解決了?他也這樣提議過。

“你在這個城市沒有別的朋友?”他現(xiàn)在倒是認真問了這一句。他正用一把雙立人銀點系列多用刀刮著一條鳊魚的魚鱗。魚的尾巴不受控制地上下翻動。

她搖搖頭,說沒有。

“那你為什么不去找她?”

“看見我她就會想起她失敗的婚姻。我和他們兩個以前是好朋友。她鐵了心要離婚,就把我也給離掉了。所以,以后再說吧?!?/p>

“這是什么鬼邏輯?!痹S一舟將刮好鱗的鳊魚放在水龍頭下沖去浮鱗。

“對,就是這樣的鬼邏輯。你不懂的?!标懮河猛苛思t色甲油的手指從準備用來拌沙拉的玻璃碗中拈起一片黃瓜片,塞進了嘴里。

她去了客廳,打開電視機柜的抽屜,翻出了一些碟片。宮崎駿的全套,還有一些迪斯尼的動畫電影、冰雪奇緣之類的。她看了看,又將它們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她的嘴里殘留著新鮮黃瓜的清香,她帶著它去了陽臺,看著遠處高架上奔波的車流,打算在那待到他做完晚餐。

七月里,陸珊找了個空當休了年假回到了家鄉(xiāng)。她大學畢業(yè)后就留在了讀書的那個城市。那個山清水秀的南方小鎮(zhèn),她一年回去兩次。

父母仍舊住在她上小學三年級時買的那套房子里。在當時算是鎮(zhèn)上建得最漂亮的商品房,有圍墻,有物業(yè)。十幾年過去了,房子也顯出舊態(tài),與周圍那些新建的小區(qū)以及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建的度假式別墅相比,有點灰頭土臉。房子的面積也不算大。七八十平方米,小三房。父母沒有要換房的意思。老小區(qū),老鄰居,熟悉的菜場和公園,他們想不出有什么變動的理由。

“除非你結婚生了孩子,我們去給你搭把手,不然就在這呆著吧!”陸珊的母親說。

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燒糖醋排骨。煤氣灶頭藍色的火苗眼看著淡了下去。母親沖著客廳喊了父親,讓他來幫忙搖一搖瓶子。

“這么弄不安全的?!标懮簩χ劼曏s來的父親說。

“總得燒完這個菜吧?!蹦赣H說。

父親半蹲著身子,已經(jīng)動手搖動起那個藍色的鋼瓶。

咣當咣當。這是陸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自從用了第一瓶液化石油氣之后,這聲音就時不時響起,有時候是她在房間寫作業(yè),有時候是她在客廳看電視,現(xiàn)在,她正在幫母親將淡鹽水泡過的青菜從水池里撈出來。一只青蟲正在飄著碎菜葉的水中扭動著身體。

“新小區(qū)都用上管道煤氣了?!标懮河挠牡卣f。緊著著,母親就那樣一句話。

有些負氣的調子。她未婚。沒有男友。獨自在大城市工作。在小鎮(zhèn)上不是個好形象。即使母親未在婚姻問題上如別家的母親那樣直白地催促。陸珊明白,母親一定是常常不自覺地躲開當年紡織廠的那些同事,那些一遇到便談兒孫的奶奶和外婆們。

她在家要呆上三天。在這三天里,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陪伴自己的父母,陪母親去菜場,幫她做家務,陪父親去釣魚。和以往一樣,她白白坐了一下午一條魚都沒有釣起來。三天里,她選了一些話題和父母談論,升職,加薪,以及如何光榮地完成公司的任務。以及,貝拉離婚的事。父母如她預想的那樣充滿遺憾。“怎么就離了呢?”“好好的,又沒有第三者,太沖動了。”“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

他們的事情,只有他們自己清楚。過得好不好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陸珊說。

結了婚也是免不了要離婚的。她想提醒他們一個事實。

很快,她從父母既驚訝又了然的態(tài)度中明白了一點,婚姻不是她這個沒經(jīng)歷婚姻卻也并不年輕了的女人所能評頭論足的。她有時候會想想自己還能做些什么,就像小的時候,看到父母因為生活中的煩惱而愁苦,她便在學業(yè)上為自己努力爭取。

即使有足夠的時間,陸珊也沒打算把和許一舟的事說給父母聽。她有六天的假期。三天陪父母。這是最佳的時間,可以將三人的關系推向最美妙的那個點,在厭煩和不滿未來之前便結束,然后期待著下一次。剩下的三天,她要去度個假,什么也不做,誰也不取悅,不遺憾也不內疚地度過。許一舟會來這里。來這個小鎮(zhèn)。他們要在小鎮(zhèn)南邊那個大水庫邊的度假村住上兩天。最后一天自駕返程。

六月快結束的時候,陸珊說想回趟老家。接著說那個很美的小鎮(zhèn)。怎么個美法。他問。有山有水。她回答。

他正在不銹鋼雙耳湯鍋里煮意大利面。在歐式抽油煙機低沉嗡嗡聲中她說起湖邊的風景,以及將風景盡收眼底的度假村。

你喜歡的話那就去住兩天。他就這么說。

煮好后,他撈出,把做好的肉醬倒上,端到鋪了白色桌布的餐桌上,又去酒柜里拿酒。陸珊不再提度假村的事。在他將酒倒進第二個杯子里時說,“有空和你學學怎么做菜?!?/p>

她是真這么想,相比較,去度假村的提議才像是隨口一說。

父親將陸珊送進了車站。他看著她進站、檢票,看著她毫不費力地將她的黑色小行李箱提上了安檢機器。她朝他揮手告別,并看著那個被舊T恤灰綠色條紋包裹的背影消失在陌生而擁擠的人群中。有一些關于他們的共同回憶被勾起。她克制住了自己不去想它。

半小時后,她離開候車室,和她的黑色行李箱一起來到出站口,許一舟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車子駛上了一條兩旁都是村屋和稻田的四車道柏油馬路。這讓她覺得自己并非再度踏上回家的路。而是奔赴了另一個地方。她的那張藍色的火車票還躺在她提包的最外層夾袋里。

“你父母身體怎么樣?”他問她。

“還行。年紀大了,總有些小毛病。不過沒有大的問題。”她回答。

“嗯,那就好?!?/p>

“多花點時間陪陪他們?!鄙院笏盅a了句。

陸珊輕輕地“嗯”了一聲。隨后便看向外面已經(jīng)金黃一片、等待收割的稻田。許一舟看了一眼陸珊,握了握她的手。這是一雙保養(yǎng)得當,皮膚緊致、溫和有力的手、曾給她帶來無數(shù)的歡悅。陸珊愿意被這樣一只手握著,不管是出于虛榮,還是需要。她稍稍轉了一下手腕,手心向內扣住了他的手指。

“如果我?guī)闳ヒ娢野謰?,你會去嗎?”她用一種半開玩笑的語氣問他。

“有什么不敢的,你想好了就行?!彼戳怂谎邸?/p>

她覺得他的重點在于后半句。他們一直沒有觸碰某個話題,或許是時機還不到,又或者,從開始的時候,就偏離了它。

“你會考慮結婚嗎?”她說,等著他朝她投來驚訝的一瞥。他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的道路,超了一輛小貨車。

在他思考如何回答的時候,她又說,“我不是說我,是你,不是我,也可以是別人,別的合適的…..”

她意識到自己說這話時顧左右而言他的可笑,垂下目光,用另一只仍舊自由的手輕輕敲打著右腿裸露的部分。

“在家里被我媽給叨叨煩了。不說這些了。”她又看向窗外,一片起伏的稻浪上方,偶爾能看到起飛與滑翔降落的白鷺。它們在附近的山林里做窩,在高高的杉樹上繁衍后代。

他們的手仍舊握在一起。她從中抽了出來,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頭發(fā),重新綁了一個更為結實的馬尾。說回去后打算染個頭發(fā),試一試新顏色。

好啊。他表示贊同。他總是鼓勵她去做類似的創(chuàng)新和改變。

她翻開手機,看了看今年流行的幾個顏色,并征詢了他的意見。將手機收進包里之后,她談起了去年的一件小事。她說的是麥子。她去山東某個城市出差,去的時候那里的麥子也像這窗外的稻田那樣金黃一片,隨風翻滾起伏。她在那個城市呆了近一周,中途她乘出租去到郊區(qū)的某個工廠時發(fā)現(xiàn)道路兩旁的路面上鋪滿了麥子。

“我問司機,你們這真好玩??!麥子居然曬在路上。司機說,以前家家戶戶都有曬場,麥子當然不會曬在路上?,F(xiàn)在,沒有這么大的地兒,馬路上方便嘛。后來我特意走到路邊撈了一把,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了,不少已經(jīng)褪了皮。我才發(fā)現(xiàn),麥子真的和稻子不一樣啊,長得不一樣,里面更不一樣。米粒是白的,麥粒居然是褐色的?!?”陸珊笑了,她的心情似乎撇開了之前的晦暗,因為那些突如其來闖入腦海的麥粒而好了起來,“面粉可是白的哦?!?/p>

“這沒什么好奇怪的。面粉里有增白劑。”許一舟說。

“嗯,”陸珊點了點頭,像是在確認一件重要的事情,“增白劑。”

這時,她已經(jīng)望見前方傍湖而立的那片白色的建筑了。很快,稻浪就全都不見了。進入眼簾的是一片正蕩漾著碧波的湖水。

在大堂辦入住手續(xù)時陸珊碰到了她曾經(jīng)的中學同學。準確地說,是小學、初中同學。她是酒店的客房部經(jīng)理,陸珊便理所當然地享受到了VIP優(yōu)惠價格。同學讓她有空來找她聊天。她說好。

上學期間,這位女同學與她的關系一般。高中時,陸珊到外地借讀,她們一度沒有任何聯(lián)系,只在讀大學后的兩次同學聚會中見過面。之后她們也不會再有什么交集,除非她再度入住這個五星級度假村。陸珊希望她不要將遇見她的事告訴別人。她回去隨便和什么人隨口說上兩句,說她在度假村遇到陸珊和一個男人來玩。小城不大,她小學同學的父母都曾經(jīng)是工廠同事。她擔心事情傳到她的父母耳里——被添油加醋之后應當不太好聽了。即使是最好聽的結果——與男友結伴游玩。同樣不是她的預期。

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意識到了。她忍住了沒有因為她的游離和許一舟說抱歉。

度假村的環(huán)境很好。清晨,在太陽還不是那么熱烈的時分,他們開著車到附近的村子,隨處走一走,拍一些照片,運氣好還能收獲一捧漂亮的野花。接著,心滿意足地回酒店用早餐。他們把大部分時間都耗在游泳池、溫泉、SPA和健身房里,有時候在房間里看個電影,傍晚則沿著湖散散步。時間其實過得挺快的,不會因為一切像是突然變緩了而有任何的猶豫。她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夸贊著這個度假村,比如泳池的水,比如早餐中的藍莓慕斯蛋糕以及晚餐中的焗龍蝦。她很少這樣。她覺得這樣的話應當是他說出來,而不是她。

他看起來比她要投入得多。和她在一塊時他沒有讓他的工作來打擾他們,除了接了他女兒的兩個電話。一次是他們在看一部美國懸疑電影,另一次,他們在傍晚的湖邊一個被濃密樹蔭遮住的長椅上坐著,看著被金色的夕陽照得像一塊閃亮藍綢緞的湖面。電話響起之后,她的頭從他的肩膀上抬了起來。她覺得他很快就會從長椅上站起來,他接電話時喜歡緩步走動。在他起身之前,她離開了那把椅子,朝著湖邊走去。那里有人在拍婚紗照。攝影助理正按著攝影師的要求將新娘的婚紗裙擺拉成一個圓弧,新娘立在人工礁石上,緊緊抓著新郎的手。她對她所處的高度感到害怕,或許是高跟鞋的原因。她穿著嗎?應該是穿著的。放工具包和手袋的草坪上沒有鞋子。

金色的夕陽,金色的湖面,白色婚紗上金色的光線。挺美的。陸珊覺得。盡管有些熱。她突然想,如果她可以有一場婚禮,她會選擇金色。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纱丝趟膬刃氖制届o,平靜地注視著那對在人造礁石上擺著不同姿勢的男女。

他仍舊在聽著電話,就在不遠處的樹蔭下,他來來回回緩慢地踱步,然而并未走出那一小片樹蔭。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的寶貝從未像這兩天那樣頻繁地找他。應該說,她極少看到他接到她電話時的表情。不論她有多好奇,她都沒有走向前。她遠遠地呆在夕陽的金色光線里,感到一點點的灼熱,以及,晚餐前的一點點的饑餓。是她說,要去湖邊坐會而將晚餐推遲到7點鐘的。

再度提及這個畫面是三年后一個夏天的夜晚。陸珊和女友相約去海濱度假。她又有了新女友,一位不需要她講太多話便能明白她心里想法的女人,比她大兩歲。她沒什么別的缺點,除了偶爾有點情緒失控,身材也開始走形。如今,她們相約一周去兩次健身房。

如果她那時把握住了時機,她可能真的會結婚。比如,她從那片開始變得灼人的金色夕陽下走入樹蔭,環(huán)住他的腰,或是在他的下巴吻上一小口。她只需仍舊平靜地等著他,等著他再回到她身邊,心無旁騖地與她去餐廳吃晚餐。

“他接完電話才六點半,我們其實可以去餐廳的。早點吃飯也沒關系,我已經(jīng)餓了。我猜他也是??晌覀冞€是在那里呆坐了半小時。各想各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标懮赫f。

暮色漸沉,沙灘上的人開始多起來,耳邊不時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她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就在潮濕而柔軟的沙灘上。她覺得挺舒服的。她的身邊有一個不知道誰搭建的沙堡,被人踩去了一半,但輪廓仍在。

“你后悔了吧。”

“沒有。”她說,一邊用手捧了一捧沙子,試圖去將那座建筑物復原,“我要是結婚了,就不和你混了?!?/p>

“兩個不結婚的老女人,”女友哈哈地笑了,“混來混去的有個什么勁??!”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手一抖,差點把重新修補好的那部分又弄塌。

她并非沒有再一次選擇的機會。那年的圣誕節(jié)前夕,許一舟把她請到了自己的家里。如膠似漆的甜蜜期過后,她不再頻繁地出入他的住所??伤矔r常請她去吃飯。他的廚藝很棒,她從來都沒吃膩過他燒的菜。他做了一桌美食,開了一瓶紅酒,他認真的表情和一種略帶刻意的儀式感讓她誤以為那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他只是平靜地和她談了一件事。他說他的丈母娘來找過她,談復婚的事情。

“她沒能和那個法國人過到一塊去?!闭勂鹎捌迺r,他只說了這么一句。大部分時間都在說他和前妻的母親——他現(xiàn)在仍稱呼她為丈母娘,他們所談的事情,還有他的女兒。他的女兒。那個可愛的小姑娘,需要一個爸爸,一個真正屬于她的爸爸。

“我愛她。無條件的?!闭勂鹋畠簳r,他說。

他看起來沒有任何的掩飾。也絕不拖泥帶水。他是誠懇的。

“如果你不同意,”她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的遲疑,他啜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又拿了起來,“如果你打算和我一起,我可以拒絕?!?/p>

他終于說完了。她有點失望。他把決定權給了她。

她想過發(fā)火。她生氣了嗎?也許。她把這當成了一種試探。她曾對這段關系抱有幻想,金色的。像娜烏西卡那樣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蘇醒,漫步于那片金色的原野之上。

可那個穿藍色衣服的小女孩不是她——她那晚沒有給他答案——之后她明白了,她告訴他,她希望他的女兒可以找回她的爸爸。

“你可真?zhèn)ゴ蟆!彼恼Z氣里夾著某種失望和嘲弄。

“我一向如此,對吧?”她用同樣的語氣回復他。

“就這樣放棄了?”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我能有別的選擇?!彼粗Q矍暗倪@個男人依舊充滿了魅力。他臉部的輪廓,他凝視她時專注的表情,以及在冬裝包裹之下結實卻即將變得陌生的身體。

視線開始變得朦朧。她想象著,他進入衰敗期后,眼神游離、肌肉松弛、反應遲緩的樣子。他不再喜歡駕車,而總是出現(xiàn)在住所附近適合散步的道路上,那里也許并不安靜,可他仍舊專注地走著,有時候他需要費力才能保持住那已喪失節(jié)奏感的步伐。他或許會牽著一條狗,或許會有個伴侶,又或許,只身一人。她盯著他,在視線徹底模糊之前,在她的心底涌起的不是失望,而更像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愛意。

這件事就這樣慢慢地往前推進。直到一個周日,一次寒潮來臨之前,她去他那里取回了自己所有的東西。還有他送她的一些做菜用的工具和調料。那一個月,她向他好好地學做了幾種食物。他細心地教會了她。

“那家餐廳明天還去嗎?”女友問她。

她已經(jīng)把沙堡復原了,有點意猶未盡,又搭了另一座。原來她喜歡沙雕,蓋房子——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興致勃勃。

“去吧,還有更好的選擇么?”她回答。

“那家的意面做得還不如你做的好吃。”女友說,她在沙灘上仰面躺下,盯著已經(jīng)變得昏暗的天空。

“是嗎?!彼p手捧著沙子,低聲說,“我就是用一盤意面把你騙到我家的。”

潮濕的沙粒從她的指縫一點點落下,它們摩擦著皮膚,像是正從暮色中逃逸的某種未成形的生物。

“你說,讓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食物?!迸研α耍斑@么賢惠的女人不嫁出去真是浪費?。 彼痪煤笮切菍㈤_始閃爍的天空感嘆。

“是吧。會有那么一天的。只要你想?!标懮赫f。她想起了貝拉。她一年前又結婚了。她因為出差沒能去參加她的婚禮。

她記不得貝拉新任丈夫的面貌了。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慢慢地又想了想,卻更模糊了。他們見過幾面?三次,還是兩次?他好像挺愛喝碳酸飲料。

一只沙蟹在她挖沙時不小心留在了她的手上,用那副幾乎看不清楚的細小半透明的鉗子撓抓著她的皮膚。她將它放在了剛剛完工的第二座沙堡上。

接著,她和女友并排躺下,閉上了眼睛。她不擔心自己就這樣在沙灘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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