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位文青提起拉美文學,必定繞不開《百年孤獨》的話,每位球迷最應該看的,大概就是《足球往事》了。愛德華多·加萊亞諾,這位烏拉圭記者、小說家,曾寫出悲愴的拉美史詩《火的記憶》,被翻譯為20多種語言,于自己的生命晚年,將最美的文字和最深沉的愛獻給了這粒圓球,并四次修改這本書。
在他的筆下,足球的前世今生被寫成了編年史,歷史上那些傳奇球員,那些創(chuàng)造過奇跡的球隊,一屆屆令人印象深刻的世界杯,都在他的記憶中活靈活現(xiàn)起來。
通過他的視角,足球賽不再是22人追逐一粒球的游戲,而是一臺暗流涌動的戲劇,上面活躍著或悲壯、或喜感的角色。比如守門員:“他孤獨無奈地注視著遠處的比賽,從不離開球門,唯一的伙伴是組成球門的三根門柱,等待著由對方球員組成的行刑隊來執(zhí)行他的死刑?!?/p>
這是個注定悲劇的人物,一次小小的不慎,守門員就可能毀掉一場比賽或者丟掉一個冠軍,然后球迷們便突然忘記了他所有的豐功偉績,咒罵他,并將他釘在永恒的恥辱柱上,這詛咒將伴隨他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而裁判的工作,則是讓自己遭人憎恨,他得到的永遠是噓聲而不是掌聲?!叭欢?,沒有人比他跑得更多,整場比賽他必須一刻不停地奔跑,這位球賽的不速之客像馬一般飛馳,弓著腰在每位球員的耳邊喘著粗氣。他的痛苦得到的回報,卻是人們劈頭蓋臉的怒吼。從始至終他揮汗如雨,強迫自己追逐那只在每位球員腳間來回跳躍的白色皮球?!?/p>
而在這個消費者遠多于生產(chǎn)者的產(chǎn)業(yè)中,球迷們永遠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員。他們總喜歡把自己當作球隊的第12人,一個球隊的鐵桿粉絲從來不說:“我的球隊今天比賽。”而會說:“我們今天比賽!”
對于上場比賽的球員來說,踢球時若是沒有球迷,就像跳舞沒有音樂一樣枯燥乏味。當比賽昏昏欲睡,球迷們會煽動激情的旋風推動比賽。而當比賽結(jié)束,人們逐漸散去,陰影開始籠罩變得孤寂的球場,球迷也回歸了孤獨?!霸谇驁鐾?,‘我們’重又變成了‘我’,人群稀落消釋,球賽過后的周日,變得如同狂歡節(jié)后的圣灰星期三一般愁云慘淡。”
作為一位長期流亡的文學家,加萊亞諾習慣于用全面客觀的角度去看待事物,比如拉丁美洲的歷史。但在足球面前,他卻很難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冷靜地分析或描寫。他的文字,始終帶著一股史詩般的澎湃。
在他看來,足球賽就是一場精心編織的戰(zhàn)爭,是后者的升華?!?1名隊員是街區(qū)、城市或國家的利劍。這些沒有武器和盔甲的勇士,驅(qū)除人間的惡魔并重申世間的信仰:每一次的敵我對峙,代代相傳的古老仇恨和友愛都在這里斗爭?!?/p>
而足球場則像一座尖塔聳立、旗幟飄揚的城堡,球場四周同樣有著深而寬的護城河。場地中央,一條白線分割開爭執(zhí)雙方的領(lǐng)地。
他的童年,和許多拉美孩子一樣,也是伴隨著足球長大的,可惜他自嘲只有在夢中,才能踢得非常出色。但足球的魅力就在于此,不論你是否精通,總能體會到快樂?!昂吞礁暌粯?,足球之花在貧民窟之中盛開。它不需要任何金錢,只要懷著對踢球的熱烈渴望就足夠了。在球場,在巷口,在海灘,土生土長的本地孩子和年輕的移民子弟往往用塞滿碎布紙屑的舊襪子做球,幾塊石子做門,即興就來一場足球比賽?!?/p>
在加萊亞諾看來,正是這種風靡全球的世界語言,將來自不同國家和階層的人民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盡管如今,屏幕前的觀眾遠多于身處現(xiàn)場的,商業(yè)地產(chǎn)也讓球場逐漸消失,但總有一些執(zhí)著的愛好者,或是來自鄰里,或者來自辦公室和學校,抽空就聚在一起,踢球作樂,直到筋疲力盡地倒下,然后贏家和輸家一同離開球場去抽抽煙、喝喝酒,吃頓豐盛的飯菜,這是職業(yè)運動員享受不到的快樂。
10歲那年,加萊亞諾親睹烏拉圭勇奪世界杯,12歲時,又通過黑白電視成為了巴西的球迷。在接下來的幾十年歲月中,他看過一場又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比賽,有些進球的瞬間,如果不是通過他的記述,如今的球迷甚至會覺得那純屬虛構(gòu)。
比如1929年,阿根廷隊與巴拉圭隊的比賽中,諾洛·費雷拉從后場沿右路帶球向前:“他殺開一條血路,身后留下一連串癱倒的軀體。突然,他發(fā)現(xiàn)面前出現(xiàn)了一道由對手整個后防線排成的人墻,諾洛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將球搗來搗去,從一只腳顛到另一只腳,始終不讓皮球落地。”
諾洛的對手們歪著腦袋,盯著鐘擺一樣的皮球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步調(diào)一致,神情恍惚?!熬瓦@樣來來回回有一個世紀了吧,直到諾洛發(fā)現(xiàn)了人墻中的一處空當突然射門:足球穿透了人墻飛進了球網(wǎng)。球場里只有20000名觀眾,但是每位阿根廷人都發(fā)誓說自己當時就在那兒,目睹了這個絕妙進球。”
1950年世界杯,巴西對陣南斯拉夫,巴西中場齊津霍進了一個球,卻被裁判不公正地判為無效。但齊津霍沒有發(fā)飆。他再次進入禁區(qū)中的那個地點,用跟之前同樣的精妙動作,過掉了同一名防守隊員,又像先前一樣從左路呼嘯而過,再將球以同樣的角度送入球門。然后他憤怒地將球一次次地踢入球網(wǎng)。裁判明白了,只要齊津霍愿意,他可以一次次地重復這個進球。除了判進球有效,他別無選擇。
而他對于球王貝利的定義是:為了看他的表演,雙方休戰(zhàn)都是值得的。“當貝利努力奔跑時,他洞穿對手猶如砍瓜切菜;當他停下時,他雙腿穿花繞步宛如迷宮,令對手不知所措;當他跳起時,好似借梯上爬,直入半空。當他主罰任意球時,人墻中的對手都想要轉(zhuǎn)身面對球門,這樣他們就不會錯過進球?!?/p>
也許是骨子里對于全球化的反感,加萊亞諾不時流露出對過去的留戀,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憂患意識:“職業(yè)足球越來越難看。對失敗的恐懼,正推動其成為一項速度和力量的游戲:球員們跑動很多,冒險卻很少;平庸之才的效率受到了高度贊揚,就像智利球員卡斯則里說的:‘他們用的是蝙蝠戰(zhàn)術(shù),所有11個人全都吊在球門的橫梁上?!?/p>
“現(xiàn)在的俱樂部,被迫變成了一個制造奢侈品的工廠。當經(jīng)營狀況不好時,紅色的赤字就會叫嚷著犧牲掉一些公司的資產(chǎn)?!彼浀茫敯⒏⑹ヂ鍌愃麝狊w育場于1983年被推倒,準備建成家樂福的新門店時,哭泣的球迷們抓起一把一把的灰塵,放入自己的口袋。
后來,圣洛倫索隊連續(xù)4個賽季的首席射手何塞·圣菲利波再次來到那兒,穿行在鍋碗瓢盆和奶酪香腸之間。走向收銀處時,他突然張開雙臂,回憶起自己幾十年前的那個進球:“我記得那里就是當年對陣博卡青年隊時我進球的地方,一個半凌空抽射,對方守門員是洛馬。”
只見他走到一位推著塞滿了罐頭、牛排和蔬菜的購物車的家庭主婦前面,說:“那真是有史以來最快的一個進球?!彼褙炞⒌鼗叵耄孟裨诘却乔虬l(fā)出,然后說道:“我告訴中場開球的那個年輕小伙子,‘比賽一開始就把球送到禁區(qū)里來,不用怕,我不會讓你難堪的’。我年紀稍長,而那個小孩,叫卡普德維拉的,他有點害怕,大概在想‘要是我沒能把球傳過去怎么辦’?”
這時圣菲利波又指著一堆蛋黃醬瓶子大叫起來:“他把球傳到了這里!”人們都看著我倆,好像我們是瘋子似的。
“球越過了后衛(wèi)的頭頂,我被絆了一下,不過球向后滾了過來,到了那堆大米那兒,你看,就是那。”他指著最底層的貨架,突然像只兔子一樣跑了起來,不過是只穿著藍色外套和油光發(fā)亮的皮鞋的兔子。
“我等球彈起來,然后‘砰’的一腳!”他抬起左腳猛力一揮。這時人們都轉(zhuǎn)頭望向了收銀處,那個30年前球門所在的位置,似乎大家都看到了那球飛進了球門的上角,飛到了那個擺放著電池和剃須刀的地方。圣菲利波抬起雙臂慶祝著進球,顧客們和收銀處的姑娘們鼓起了掌。我?guī)缀醯粝聹I來。
“內(nèi)內(nèi)”圣菲利波又打進了一次1962年的那粒入球,我就這樣看見了它。
(摘自《南都周刊》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