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佛
一
五月下旬的一天,我掙脫了束縛和羈絆,強行跟隨一個名叫“石緣情”的撿石群,去了北疆烏爾禾撿金絲玉。石友們大多是重裝,帶著帳篷和被褥等,我呢則是挎著一個黃色電工包,里面裝著兩個蛇皮口袋和幾個馕。是帶著郁悶和苦惱離開的烏魯木齊。
晚上十點多,太陽掉進天山懷里,濺出的一抹彩霞還殘留在西邊的天邊,撿石頭的大巴車拉著我們出了烏魯木齊,向西行駛,沿著準格爾盆地西南邊緣的高速公路,繞行,駛向克拉瑪依市的烏爾禾區(qū)。
這是最為舒適的春天的夜晚,石友們不像冬天穿著大棉襖為不開暖氣而有怨言。大巴車奔馳著,有的石友聊天,有的石友談論著撿石頭的事炫耀自己的寶貝。我報名晚,坐在最后排,正好跟上次去哈密挖蛋白石的老孟哥認識,我們就算老相識了,熱聊了起來。老孟長著一張大圓臉,人也隨和,聲音粗糙,他跟我有緣,就掏出了手機,一口一聲兄弟讓我看他手機里的石頭照片。玉石圖片的顏色鮮艷,精美絕倫,讓我羨慕死了。我以為他撿好多年石頭了,他卻說,他也是新石友,比我多撿幾次而已。我們的談話很快被前面的幾個女人放肆的談笑聲掩蓋,我與老孟還有后排的石友,都拿眼睛剜她們。我們的聲音就小了,也就沒有了多少話語,就轉(zhuǎn)移到她們身上。我們也偶爾插話,人家愛理不理的,偶爾回上一句。
從談話中知道她們幾個女人是一伙的,她們下了班沒有回家直接上了大巴車。有的沒有吃飯,就在車里吃。她們說說笑笑聲音放蕩,毫無顧忌。其中三個女人關系很鐵,霸占著車廂通道,相互分著東西吃,并且還抽煙。三桿煙槍搖晃著,噴射著云霧,濃烈的煙草味道,飄滿后面的車廂,讓我們難受。有男人說難聽的了,被她們嗆了一聲,你在家待著別出來,還是繼續(xù)抽煙。我從她們的言談中知道了她們的網(wǎng)名。撿石頭群里面的石友都是用的網(wǎng)名不暴露自己的真實姓名。三個女人都是四十左右,雖然是更年期,但穿著打扮時髦。穿著藍色運動衫長著瘦長臉小眼睛的女人的網(wǎng)名叫大漠胡楊,應該是個男網(wǎng)友的名字,她硬是叫了一個千年不死的樹名。她的聲音尖細。穿黃藍夾色風衣長著大圓臉有一對金魚眼的女人,網(wǎng)名叫戈壁紅柳,說話短粗。另外一個是我很在意的時髦女人,網(wǎng)名叫開心,她上身穿著紅黑夾色的風衣,白凈的圓臉,一雙迷人的眼睛。說話還算溫柔。我猜想她可能是少數(shù)民族與漢人所生的混血兒。我在烏魯木齊見過幾個混血兒的女孩子,非常美麗。
她們?nèi)齻€旁若無人,吃著肉食,喝著水,敞開嗓門大聲說話。大漠胡楊感覺還不過癮,就掏出自己帶的酒,對著嘴喝了一口,遞給開心和戈壁紅柳,她們輪流對嘴吹酒瓶。那種豪放,比男人還爺們,讓我吃驚,這就是新疆女人。
車廂里彌漫著煙味與酒味。她們附近的女人首先發(fā)難了,指責她們自私,不顧別人的難受。接著幾個不喝酒不吸煙的婦女也跟著指責,連車里的男人也跟著炮轟她們,老孟在后排站了起來指著她們大叫:“你們?nèi)漳艿煤?,在車里抽煙喝酒糟蹋別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到戈壁灘跟我比試,一人一瓶白酒,敢不敢?”
大漠胡楊尖細地罵了他一句:“你話大得狠,喝就喝,誰怕你?!?/p>
戈壁紅柳和開心瞟著老孟,白著眼,罵了一句:“勺子?!?/p>
我溫和的目光灑落在開心的臉上,打量著她。我沒有炮轟她們,而是悄悄地對開心說,你們犯了眾怒。她罵完老孟,對我還以微笑。在石友們的炮轟下,她們才捻滅煙槍,收起酒瓶。
她們根本不往心里放,很快又說笑起來,還是那么放肆,一直說到了午夜一點鐘,剛安靜下來,很快就變成了開心一個美女的演出。
開心接聽了一個電話,變得不再溫柔而是帶著怒氣,大喊大叫,在電話里罵起了人:“哇噻,你啥球人,你還怪起我來了,你不是也剛回家嗎?我不想回家,我就是不回家,咋啦咋啦,老娘在外面賣溝子養(yǎng)漢子了,你能怎么著?”
打電話來的是她男人,男人肯定罵了,發(fā)狠了要收拾她的。開心不怕,在電話回罵:“你敢扁老娘,你扁一下看看,看你日能得很,老娘不怕你個球人!”
我看了一下手機,午夜一點多了。她老公才回家。開心罵完,就掛了電話,跟身邊的大漠胡楊和戈壁紅柳訴苦,說自己根本不想回家,回家就郁悶,還是在外面好,人多熱鬧。說著又說笑起來,就問大漠胡楊要過酒瓶,對著嘴巴,大口喝了兩口,被戈壁紅柳奪過,交給了大漠胡楊。她們怕開心喝醉了。
開心喝酒后,有點臉紅,更顯出她的美麗來。多么好的一個美婦人啊。我對開心有了同情,原來她過得并不開心,所以網(wǎng)名才叫開心的。
夜里兩點整,大巴車停泊在小拐加油站休息。三個放浪的女人靠著靠背睡著了,開心還輕微地打著呼嚕。我沒有困意,我呆呆地望著熟睡的開心。在我身邊的老孟哥也很賊,猜透了我的心思,小聲對我說:“兄弟,你騷情得很,你看上那個漂亮娘們了?”還用手指指熟睡的開心。我聽了老孟的話,急忙搖頭,虛偽地微笑,擺著手說:“我沒有那個意思?!闭f完,我瞪著老孟,老孟卻對著我咯咯地詭笑。
老孟小聲說:“這娘們?nèi)菀咨鲜?,我想搞都能搞到,你信不信??/p>
我拍著他寬厚的肩頭,微笑著說:“哥哥,別吹牛了?!?/p>
說完,我就跟隨著那些不睡覺的人,下車,到加油站的院子里走走。朦朧的玫瑰色燈光下,站著一大片撿石頭的人們。別的撿石頭群的大車,也停在這里。到了凌晨五點,大巴車們準時出發(fā),奔赴目的地。
二
大巴穿過克拉瑪依,開到烏爾禾,太陽就爬到魔鬼城頭上了。
我們在烏爾禾區(qū)簡單吃完早餐,從商店買了四瓶烏蘇啤酒、六瓶礦泉水、幾袋榨菜和一包火腿腸,就上了大巴。
大巴從魔鬼城穿越,路兩旁的油井架如樹林一樣林立,這些油井啊,又如老牛,在不知疲倦地呱嗒呱嗒地抽油。這地下都是石油啊。我望著路邊造型奇特的雅丹地貌,好似鬼斧神工建造的藝術圣殿,發(fā)出了深深的贊嘆。烏爾禾屬于北疆,氣候變化大,經(jīng)常有颶風吹來。每當颶風吹過魔鬼城里,十幾公里的巨大魔鬼城,就會發(fā)出魔鬼般的哀鳴聲,讓人恐怖,讓探險者癡迷。
大巴穿過魔鬼城又穿過鐵路涵洞,進入準格爾盆地里面的戈壁灘深處,行走了兩個小時,不知道走了多少公里,拐了幾個彎,到達了一個非常大的戈壁灘。
帶隊的群主在下車前,講了話,這個灘子非常大,好的大的值錢的金絲玉被油鬼子們撿走了,但還有小的,還能撿漏,別的撿石群幾乎沒來過,老石友幫助新石友,要把精品帶走,次品扔下。保證我們都能撿到好石頭。
下了車。我在車窗邊望著望不到邊的戈壁灘,上面鋪滿了五顏六色的小石頭,密密麻麻,如隕落的流星雨。我的心情好了起來。多么詩意的彩石大地啊,多么浪漫的撿石活動啊。
我的目光沒有離開開心。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目光里。她下車,我也跟隨下車。她回頭看我,我就低頭,她回過頭,我就看她。我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沒有罵人時的兇氣,而是很友善,帶著淡淡的柔情。我就借故問她怎么撿金絲玉,說自己是第一次。就這樣跟她搭訕上了。
開心顯得很大方也很熱情,認真地教我撿石頭的要領,要迎著陽光撿石頭,陽光照射石頭上面反射的光線,反射到眼睛上。你就能看清楚眼前一大片石頭了,好的石頭與眾不同,會發(fā)出最為鮮艷奪目的光彩。憑感覺,你能一眼看到的。
戈壁紅柳叫她了,她們?nèi)齻€女人戴著帽子、套上了手套、背著背包,說說笑笑,迎著陽光向南而去。
我先跟隨她們,走了一段,她們拐向了西北,我背離她們,向東南方向撿金絲玉。
太陽很快升到了頭頂,陽光的角度幾乎直射,我的眼睛被一地的彩石光反射,都花了。閉上眼睛再睜開,撿一會,就得閉上眼睛。
大戈壁灘被太陽曬熱了,撿石頭的人都流汗了。
到了晌午,有怕熱的石友回來喝水吃飯,在車上涼快,有的太癡迷石頭的石友,還是繼續(xù)在戈壁灘上行走,彎腰撿石頭。我看見了幾個胖男人,脫了衣服,光著上身,卷起褲子,打著傘,有的沒有打傘,而是戴著帽子,在戈壁灘上慢慢行走,眼睛不離戈壁灘上的碎石頭。
撿了有三個小時吧,我就受不了啦。我怕熱,也餓了,就回到了大巴車上,先喝水,后吃馕。我的眼尖,看到了大巴車后面不遠處,一個大傘下坐著三個女人在乘涼呢。是開心她們。我下車,從大車旁拎著自己裝石頭的袋子,走到了開心跟前。三個女人換成了肥大的單褲子,卷到膝蓋,露出白白的小腿,上身穿著短袖T恤衫,身邊放著擦汗的毛巾。她們撿石頭的小袋子就在腳下,很少幾塊。她們停止了撿金絲玉,就坐在陽傘下聊天說笑,喝著易拉罐啤酒吃著包裝袋里的肉食,抽著香煙,顯得很開心。
我硬著頭皮走了上去,讓她們看看我撿的金絲玉。她們看著額頭冒汗的我,還是很客氣地讓我把金絲玉倒出來。我就把小半袋子石頭倒在她們跟前,她們看了我撿的金絲玉,哈哈浪笑,平胸脯的大漠胡楊說:“河南人,你把戈壁灘上的石頭都背回家吧?!?/p>
我有些急了,盯住胸脯凸起的開心,問:“不好嗎?”
開心吐著煙霧,蹲了起來,伸手給我挑石頭,把幾塊饅頭大的都扔了,挑下來幾塊很小的。淘汰了五分之四。
長著金魚眼,胸脯肥大的戈壁紅柳譏笑我,學著河南腔調(diào),說我:“河南人,你還不認識金絲玉?!?/p>
我點頭,反問她們,你們撿的讓我看看。開心把自己的袋子打開,拿出一塊雞蛋大的黃黃的石頭,對我說,這才是金絲玉,雞油黃,撿一塊,就夠路費了。我接過,摸著石頭,真是細膩而又純凈,半透明。大漠胡楊從自己的褲子口袋掏出一塊白色的小石頭,像狗牙。她譏笑著我,說:“河南人,你看看我這塊里面帶光,是光料,僅次于寶石光。賣給你,給你媳婦用金套子包上,當掛件,絕對上檔次。”
我接過舉起對著光亮處,里面發(fā)著白光呢。我倒吸了一口氣,眼前的新疆女人都是撿石頭的高手。我問多少錢?大漠胡楊說:“便宜賣給你,一千塊錢吧。”來回路費也就是三百塊錢,撿一個小石頭就是一千,真是值得了。我搖頭,我有了離開她們抓緊去撿石頭的念頭。金絲玉的品種多達十五種,是和田玉所不能比擬的。又轉(zhuǎn)臉看著外面熱騰騰的光芒和地面上滾熱的石頭,有些畏懼。就歇會吧,有的是時間。晚上十點多才黑天呢。
我搖頭不買,把白色帶光的金絲玉還給了大漠胡楊。她接過,瞅著我說:“河南人賊得很?!庇终f我是河南人了。我對她們聲明了,我不是河南人,我是江蘇人。我聲明的時候眼光也沒有離開開心。開心也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瞪大眼睛問我:“你是哪里人?”我說:“我是江蘇人?!比齻€女人撲哧笑了,說:“你絕對不是江蘇人,你不是河南人就是山東人?!蔽肄q駁說:“我真的是江蘇人,我是江蘇徐州人。徐州挨著山東、河南和安徽?!备瓯诩t柳很武斷地瞪著金魚眼說:“在新疆,徐州人就是河南人,哈哈哈不論你是哪里人,我們就叫你河南銀?!卑讶苏f成了銀。大漠胡楊拿著光料,探頭對我說:“你是不是看上我們的開心了?”聽了這話,臉上有些潮紅,現(xiàn)出了羞澀。我急忙搖頭,表示自己沒有那個意思。大漠胡楊嘿嘿地笑了,說:“你知道為什么叫你河南人?開心一心想找個河南情人,你愿意做她情人嗎?”說著,把一個易拉罐啤酒遞給了我。我說聲謝謝,拉開喝了起來。大漠胡楊對我說:“追開心的人多的是,她都沒有看上,看你皮膚白白的,長相也好,開心看上你了,你就做她情人吧,怎么樣河南人?”戈壁紅柳跟著起哄:“做開心情人,逮得很。”
我尷尬地傻笑,開心卻是瞅著我捂住嘴樂呵呵的。大漠胡楊對我說:“開心跟她老公關系不好,她老公在外有女人了,開心人長得美心眼又好,還能掙錢,不需要你養(yǎng),快答應吧河南人?!?/p>
我更不敢面對開心了,只有站起,對她們說:“我去撿石頭,你們涼快吧?!?/p>
開心命令式的對我說:“河南人,過來?!?/p>
我轉(zhuǎn)身,看到她拿著一條很長的黃瓜,遞給我??粗_心色迷迷的目光,接過黃瓜咬了一口,轉(zhuǎn)身就跑。
開心又叫開了:“老情人,我話還沒有說完呢,你急得啥,家里有小三?”
我嚼著黃瓜,等她說話,開心大笑著指著西北,對我說:“你往西北方向去撿,準能撿到好石頭?!?/p>
噢,我明白了。
我轉(zhuǎn)了一個小彎,跑進了毒辣的陽光里,往西北方向撿金絲玉。陽傘下的三個女人開懷的浪笑聲伴隨著我。慌張而又興奮,讓我忘記了烏魯木齊的抑郁。
三
晚上八點多,大紅太陽還懸掛在西北的上空。天空的浩大與明亮是我老家低沉的夏天所沒有的。
茫茫的戈壁灘上,那些愛好石頭的人們,正在抓緊時間撿石頭。太陽光不太熱了,斜射的角度也最好,不讓人太彎腰。感覺眼前一片波光粼粼。最美的石頭發(fā)出最美麗的光芒,紅色的光芒,黃色的光芒,白色的光芒,綠色的光芒,色彩斑斕,像搖晃著波浪的湖泊。
我被大戈壁上的美麗奇幻景象所吸引,我深深地吐氣,我在戈壁深處才真正地體會到大漠的遼闊與雄偉,還有外人所不知道的美麗。怪不得那么多人往大戈壁上跑,不僅是撿金絲玉,而是欣賞布滿金絲玉的大戈壁灘,她美麗得讓你陶醉也讓你瘋狂。
晚上九點多,太陽接近地平線的時候,大部分石友從四面八方背著自己的戰(zhàn)果,回到了大車邊,扎營,過夜。
我不是最后,也屬于較晚回到大車邊的。到了跟前,看到了許多人已經(jīng)把帳篷支撐好,就在帳篷跟前坐著休息,有的喝酒,有的喝飲料,有的吃著自己帶來的飯食。三五結(jié)群,邊吃喝邊聊天。
戈壁灘的美麗黃昏也把我們塑造得光彩奪目,連大巴車也像涂了一層粉彩。
我把石頭袋子放進大車箱下,上了車背下來書包,掏出礦泉水擰開洗了一下手,沖洗了一個黃瓜,咬著,尋找老孟。老孟背著一個重重的袋子,也剛回來,我不等他了,就拎著書包帶著吃食,走到了開心她們身邊。開心她們坐在帳篷邊,開始喝酒抽煙。她們的帳篷是挨著的,一個是橘黃色的,一個是天藍色的,一個是紅色的。放眼望去,三十多個小帳篷疏密而又沒有規(guī)則的擺放在大車附近,五顏六色繽紛多彩。沉睡上億年的大戈壁灘,今夜不再寂寞了。
在我來到開心她們跟前之前,已經(jīng)有兩個男石友過去拼伙,拿著自己好吃的,跟她們分享。一個男人的網(wǎng)名叫閑步邊疆,我記得他在撿石頭群里很活躍。另一個不熟悉。
開心她們看見了我,顯得很親切,大漠胡楊叫道:“河南人,快過來,開心嘮叨你半天了,你怎么才回來?”
我走到了跟前,放下書包,把啤酒榨菜馕和火腿都掏出來,放在她們中間。開心瞟了我一眼,怪叫道:“哇噻,你真摳門,怎么連一塊肉都沒帶?就吃這些?”
我反駁說:“火腿腸不是肉嗎?”
戈壁紅柳瞪大金魚眼大驚小怪地叫道:“你還皮蹭呢,火腿腸算什么肉?”
說得我很羞愧,她們哪里知道我內(nèi)心的苦楚呢,我能來撿石頭就很不容易了。我只能選擇沉悶。身邊的兩個男人裝著醬肉和包裝的豬蹄、牛肉,津津有味地吃著。
我就加入到了她們吃飯聊天的行列中,開了啤酒,吃著她們的肉食。開心的菜裝在一個不銹鋼飯盒里,是涼拌牛肉,味道很好。我吃了不少。我跟開心開了我?guī)淼臑跆K啤酒。在喝酒的時候,我把撿到最好的金絲玉從口袋里掏出來,讓她們品評。開心她們和身邊的兩個男人接過,點頭說不錯,是俏色的細料,白白的上面滲透一點紅色血斑,雕刻一個掛件,絕對漂亮,也很值錢。我感謝開心,是她指點我去西北方向,才撿到了好的金絲玉。
太陽落入了遙遠的山窩里,戈壁灘上一片昏黃。
這時,帶隊的群主與兩個管理員過來,跟石友們敬酒了。他用不銹鋼茶缸當酒杯,有的不喝,只是意思一下,有的愛好喝酒,就大口干一氣。我們身邊的兩個男人能喝酒,跟群主干了小半杯子。最后是開心三個女人,她們都跟群主碰杯,都大口喝了白酒。到我的時候,群主很禮貌地敬我,然后對三個女人說,李哥是個文人,寫一筆好字,你們誰喜歡書法,就讓他寫,不過,你們要照顧好他,別讓他把次品的金絲玉帶回家,丟我們?nèi)旱娜恕?/p>
群主跟我碰杯,我也大氣地學新疆人,大聲叫了一下,來,同干。
群主說說笑笑,帶著管理員又去敬別的石友們?nèi)チ?。然后,三個女人和兩個男人把目光對準了我,三個女人都沖我叫道:“來河南人,我們敬你。”我不能喝酒,也得應酬。好在是啤酒,多喝一點問題不大。
喝完酒,大漠胡楊對我說:“以后給我們每人寫一幅最拿手的字。吃,吃,這么多肉,你吃啊?!?/p>
兩個男石友跟我聊天,一個說,聽你口音,不是河南的,像山東的。另一個說,是河南口音,也像安徽口音。
我坦誠地對他們說:“我是江蘇徐州人,老家是山東人,我出生在微山湖東畔,鐵道游擊隊打鬼子的地方是我的家鄉(xiāng)。”
兩個男人明白了,點頭說:“怪不得你的口音不好分辨,像河南也像山東也像安徽,徐州是四省交界地。”
三個女人很固執(zhí),都知道我是徐州人了,還是叫我河南人,叫著笑著。河南人就成了我這次撿石頭活動的特定名稱。石友們大多數(shù)都稱呼網(wǎng)名,很少知道真實姓名。只有老孟哥,網(wǎng)名也叫老孟,名字跟人一樣,樸實無華。
老孟哥在那邊跟幾個石友們開始喝起來了,想到了我,開始大聲叫我的網(wǎng)名,黃寶石過來喝酒。連叫幾聲。
我聽到了,就拿著酒瓶站起來,對開心她們示意,一會就回來。說完就跑向了老孟那兒。
大戈壁上昏黃的光芒在減退,龜縮在西北,成為一窩暗紅。黑暗從東邊上升,像漫漫迷霧一樣,圍攏過來。而此時,天上有了繁星,如戈壁灘上的白寶石光,發(fā)出最為清純的光輝。月亮也出來了,懸掛在西邊的幽藍天空中,像一艘行駛的小船。
朦朧的大巴車兩邊,像一個盛大文化娛樂宴會,歡鬧而又熱烈。離我們遠點,有幾個老年石友邊喝酒邊唱歌邊鼓掌。
我到了老孟哥跟前,敬他酒,然后說著今天的戰(zhàn)果,很滿意,我撿到了幾塊上等的金絲玉。老孟哥摟著我吹啤酒瓶,然后炫耀自己也撿到了好石頭,非常開心。
我?guī)淼钠【坪雀闪?,就喝他的。我一下子干了一瓶啤酒,有了醉意,但我沒有告訴老孟哥,我是一個失意的詩人(寫書法是愛好),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壓抑住自己的痛苦。
西北的那一窩昏黃徹底消失了,黑夜圍攏上來了。晚宴也進入了高潮,喝酒聲唱歌聲吆喝聲此起彼伏。
忽然大車那邊有人大聲吆喝起來:“誰跟我混帳,誰跟哥哥混帳,有姐姐妹妹愿意跟哥哥混帳的嗎?”
有人醉酒了,噼里啪啦地拍打著赤裸的胸脯,在戈壁灘上說著醉話,搖晃著身體。這人反復大叫,誰跟我混帳。沒有一個女人應和。
叫喊的聲音搖晃著走到我們身邊,我看清了是一個魁梧的漢子,披著衣服光著上身,手里拿著白酒瓶,邊走邊叫喊,還不忘跟老孟他們碰杯,喝酒。也不吃菜,搖晃著身體,像打醉拳一樣,繞車走了一圈,把一瓶白酒喝干了。自己也變得沒有了力氣,但,還是在吆喝,說著醉話,聲音低沉了,有妹妹跟我混帳嗎?然后,就倒在戈壁灘上,睡著了。
混帳。對于我來說是一個新鮮名詞。五月初的時候,幾個很大的撿石頭群(人數(shù)在兩千左右)的男女都在興奮地談論著“混帳”的話題,網(wǎng)上男的對女的說,你跟我混帳吧,女的說,不跟你混帳,我跟某某混帳。我仔細地研究聊天內(nèi)涵,才反應過來,那不是罵人的話,而是去北疆準格爾盆地的戈壁灘撿金絲玉,夜宿戈壁灘上,搭建帳篷,男女混合住在一個帳篷里。一個貶義詞被新疆遼闊的戈壁灘演繹成浪漫的詞語,并且很有詩意。今夜我要見識混帳了。
先叫混帳的人倒下了。
群主帶著管理員趕忙過來,把他架起到大巴車門口旁邊,把他的衣服鋪平,把他放好,找來衣服蓋在身上。對著看不清楚臉的還在喝酒的石友們說:“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大城市把我們壓抑壞了,我們在戈壁灘上盡情釋放是可以的,但是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喝得太多。那么美好的夜晚,不冷不熱,可以去談戀愛嘛!”
暗淡的光亮。很多人打開了手燈。開心過來找我喝酒了,她拿著易拉罐啤酒,先跟老孟碰杯,又跟我碰杯,把大車上的不快早丟到了敘利亞的戰(zhàn)火里面去了。
她用手勾住我的脖子,把我勾到了一邊,單獨跟我說話,她帶著酒意,問我:“你真的看上我了?”
我的身體感受著她的身體的溫柔,站著對她說:“也許?!?/p>
開心把噴著酒氣的嘴巴對著我的臉,說:“河南人你別娘們好不好,我們新疆女人很爺們的,你能不能爽快點回答我,你要愿意,今晚你就跟我混帳?!?/p>
開心用手握住我的手,撫摸著我的手心,小聲對我說:“摸你一下就知道你是個要女人養(yǎng)活的男人,手跟小姐一樣軟。
我陷入了猶豫,我希望跟她浪漫一次,但不能跟她長久。
開心說:“你真娘們,你怕我跑到你的家里?我可不是勺子,我開心坦白地告訴你,你想來找我,你隨時來,你想走開,你隨時走?!?/p>
說得我動情了,我?guī)缀跻獡肀ч_心的時候,卻被老孟哥的哭泣聲給干擾了。老孟哥在那邊也喝多了酒,哭泣起來。
我拉著不愿意走動的開心走到了老孟哥身邊,問他:“老哥,你怎么啦?”
沒想到一個石友罵了我,厲聲沖著我發(fā)火:“你他媽多管什么球事,不要勸他,讓他哭,哭出來才不生病呢。老孟,你心里難受,你就只管哭,這里沒有人笑話你?!?/p>
開心還是偏向我的,也張嘴罵了那個很兇的人:“勺子,你日能得很?!?/p>
那個石友看是開心,想還擊,就閉嘴了。跟我們擺手,讓我們走開。
開心不走。我怕發(fā)生沖突,伸手拉著開心的肩頭,要離開時,正在哭泣的老孟哥卻拿著酒瓶跑了上來,抱住我,大聲哭泣起來,對我說:“兄弟,你知道我這么多年是怎么過的嗎?我太苦了,我太不值得了。我在外當包工頭多年,吃了苦中苦受了罪中罪,可是,我回到了家也沒有享福啊,還天天被憋得難受。我的苦處無法說啊兄弟,我活得難受啊……”
老孟跟我哭訴完就松開了我,蹲了下來,一手用酒瓶子喝酒,一手抓起地下的戈壁石狠狠地猛砸下來,發(fā)泄著自己胸中的悶氣。
開心趁機把我拉到了一邊,她也帶著酒意,走路飄搖,我怕她摔倒了趕緊抓住她的胳膊。我感覺她的心醉了。在這黑暗的戈壁灘上,正是浪漫故事的開始。我要跟開心好好地浪漫一次。我沒有動開心的身體,而是享受了她短暫的甜蜜柔情。
開心摟住我的脖子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河南人?”
我說:“我的口音像河南人?!?/p>
開心哈哈浪笑,搖頭說:“不對。”
開心笑完,神秘地說:“你的口音和長相很像我初戀情人,他是河南人。我們剛談,他就離開了新疆,再也沒有音訊,我都想死他了。”
哦,是這樣。開心并不是真心愛上了我,而是把我當成了她的初戀情人。生活的不如意與愛情的失敗,讓開心更加懷念她的過去。
我可是真心地想愛她啊,可是,人家只是把我當成了幻覺,即使肉體靠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感覺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戈壁灘上的晚宴也要結(jié)束了,只有幾個酒鬼糾集一起在沒完沒了地說著醉話。跟開心一起的大漠胡楊和戈壁紅柳,已經(jīng)坐在帳篷邊抽煙了。她們沒看到開心鉆進帳篷,戈壁紅柳就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對著黑夜叫喊:“開心,你是不是跟那個河南人好上了?你就拉著他進來混帳吧?!?/p>
叫完,哈哈大笑。
討厭的金魚眼,大喊大叫,讓別人聽到多不好。
我小聲對開心說:“你回去休息吧,不然戈壁紅柳還得大喊大叫?!?/p>
開心很開心,浪笑著仰頭對著夜空:“哈哈哈,今晚我好開心啊,喝酒?!?/p>
戈壁紅柳關心地問:“我跟胡楊姐以為你跟那個河南情人去戈壁灘私奔不回來了呢。”
開心也不還擊,走到了她們跟前,不再喝酒,也沒有吃飯,而是抽著香煙,說著放肆的騷話。黑暗中的紅煙頭,像星火一樣,燃燒著她們的心。
我獨自站在戈壁上,看著大部分石友都進入了帳篷里,沒有帶帳篷的也上了大巴車里休息。我圍著大巴車,慢慢繞行。帳篷里大部分是同性,不是同性的就是夫妻。不是夫妻的才是真正的混帳。我路過一個帳篷跟前,卻聽到一個帳篷里的兩個男石友打著手燈,在研究著自己撿來的金絲玉。瘋狂的石頭,瘋狂的撿石人。
我最后還是回到了老孟哥與那幾個酒友跟前,他們中間亮著手提燈。有的睡著了,打著呼嚕,有的坐在戈壁灘上說著醉話,發(fā)泄著自己的不滿。有的醉了卻很頑強,大喊大叫要繼續(xù)喝酒。
老孟哥認不得我了,卻是哈哈傻笑,要跟我喝酒。另一個石友也要跟我喝。我奪過老孟哥的酒瓶,其實也沒有酒了,就跟他意思了一下。我用勁攙扶起老孟哥踉蹌地走上了大巴車。我們沒有帳篷,只能睡在大巴車里。我把老孟哥放在后排,他很快就進入了夢想,打起了雷鳴般的呼嚕聲。前面的兩個女士被驚擾得睡不著,怎么責怪也無用。老孟睡得太沉了。我也累了。挨著老孟哥,靠在后排的靠背,身體休息了眼睛閉上了,內(nèi)心翻涌,怎么也睡不著。哀愁與憂傷襲上我的心頭。我一個人流落新疆,跟一個靈魂陌生的女人一起,過著內(nèi)心孤獨的生活。兩股熱流從眼簾滾落,我摸著莫名的淚水。我沒有哭啊。今夜星光璀璨,又遠離烏魯木齊,我也學著開心她們,做一回自己吧。對,找開心混帳去。
混帳,跟開心混帳去。我毅然站了起來,往外走,跨過橫著的腿,到了門口,下了車,繞過大巴車頭,直奔開心的帳篷。
當我繞過大巴車頭時,我的沖動就消退了。我看見三五個男人的身影,在帳篷當中走來走去。是得了抑郁癥還是失眠癥呢?
我悄悄地走到了帳篷堆跟前,看到有一個黑影在開心的帳篷邊輕輕轉(zhuǎn)悠。我就蹲下來,想法也就多了起來。我先要偵察到開心的帳篷里有沒有人,如果有,說明開心是個輕浮的女人,如果沒有,說明開心是個受傷的好女人,我就鉆進她的帳篷里跟她混帳。
在我瞻前顧后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身影向另外幾個身影群里跑去,接著就聽到了開心在帳篷里大聲罵人的聲音:“驢日的,你別跑,你有種進來跟老娘混帳。”
開心就鉆出了帳篷,手里打著小手電,照射了一下那幾個遠去的黑影,在那大聲叫罵:“驢日的,你那狗爪子還想占老娘的便宜,你配嗎?”
她的兩個朋友大漠胡楊和戈壁紅柳也從帳篷鉆出來,問到底發(fā)生了多嚴重的事情?
我聽了,有些慌張,怕她們看見我,把我當成流氓,我的名聲就完蛋了。群主知道我是有名的詩人呢。
我悄悄后退,轉(zhuǎn)身跑了幾步急忙上了大巴車。沒想到,大巴車前排一個小個子女人推開半個車窗,朝外面大聲叫了起來:“開心,流氓就在我們車上,剛上車?!?/p>
我嚇壞了,我被她們發(fā)現(xiàn)了。車上醒來的人們都用賊光看著我,一個流氓。
開心沒有理睬,還在罵著摸她胸口的臭男人。倒是她兩個朋友大漠胡楊和戈壁紅柳在意了,到了車窗跟前詢問。
小個子女人很俠義地對她們叫喊:“就是跟你們一起的河南人,我早就發(fā)覺他在打開心的主意了。你們過來,我們好好扁他一頓?!?/p>
大漠胡楊和戈壁紅柳相信了。她們過來要打我一頓,我害怕了,打一頓沒什么,關鍵是名聲。在我不知道怎么分辨的時候,卻聽到了開心又罵人了。她罵的不是耍流氓的男人而是罵車上的小個子女人。
開心站在原地指著她罵道:“你勺子,管你什么球事?你又插哪道杠子?”
小個子女人委屈地大叫,還罵道:“哇噻,我替她出氣,她倒罵起我來了,你才是個勺子,好歹不分,你讓人強奸了我也不問?!?/p>
到大車前的大漠胡楊和戈壁紅柳有些糊涂,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開心忽然大笑了,說:“要是河南人我該不罵了,那驢日的手粗得跟搓板一樣?!?/p>
她們都聽明白了,人家開心還歡迎河南人混帳呢,肯定是開心看不起的臭男人。
我的冤情得到了昭雪,車里看熱鬧的人轉(zhuǎn)變了看法,開始替我說話了,埋怨小個子女人多管閑事,冤枉了好人。
小個子女人是好心辦了壞事,關上了車窗,拍手叫屈,罵著開心:“她個狐貍精看上人家河南人了,人家河南人沒有看上她?!绷R著,就笑了起來,催我下去跟她混帳,車里醒來的石友也跟著攛掇,說著風涼話,要是開心看上他,他一定去混帳的。
混帳之事,在黑夜里發(fā)生又在黑夜里消失。
該睡覺的繼續(xù)睡覺,該做夢的繼續(xù)做夢。我睡不著,閉上眼睛,想,她是個好女人,還是個聰明的女人。
四
第二天天明了,大家又去撿金絲玉。開心的眼睛布滿血絲,見了我問道:“你怎么不跟我混帳,我可是等你大半夜。”
我苦笑,回答她:“謝謝?!?/p>
我們分頭去撿金絲玉。撿了一上午,就收隊,大車返回烏魯木齊。離繁華的大城市越來越近了,大家似乎都沒有了激情,大部分靠在座位睡覺,只有個別人在談論石頭。開心幾次猛然地不懷好意地回頭望我一眼,又把頭轉(zhuǎn)過去。還有一次,是把兩個香蕉遞給我吃。
大巴車進入烏魯木齊,天黑了,迷人燈火讓水泥塑造的城市變得妖艷。
開心她們在我之前下車,我還是禮貌地下去,幫她從大車箱子里掏出帳篷和石頭袋子,放在路邊。她小聲對我說,下個星期一起去撿石頭吧。我應允了。我上了大車,靠在車窗邊,看到開心站在路邊,一手舉起向我招手,另一只手握住手機,苦笑。
沒想到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戈壁灘,也是跟開心最后一面。
我在半個月后,也就是六月初,逃離了讓我抑郁的所謂的家,逃離了烏魯木齊,一個讓我抑郁的城市。
當我回到老家,站在中國地圖前瞧著淺紅色的如沙漠一樣遼闊的新疆地圖,找到我撿石頭的地方,停住目光,我的腦海就會浮現(xiàn)出鋪滿金絲玉的戈壁灘和那個混帳的夜晚。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