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星
收到那封信當晚,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天空始終陰陽不明。一座皇宮庭院內(nèi),不知何時,寄信人與我走在了一起。我們的關系并不像現(xiàn)實中那樣,他的出現(xiàn)詭譎、疏離、陰郁,卻又感覺整個人恬淡、寬厚,眉梢閃爍著喜悅的問候。現(xiàn)實中回憶夢境,總會有主觀的偏差,葉萱卻還是多少愿意相信夢中的感覺。她繼續(xù)回想,自己抱著一只貓,灰色的,還對他說,這只貓是皇帝的,他摸了摸貓咪的腦袋,沒有再問什么。我走到一處溪水邊,溪水綺麗華美,各色植物隨水波漂浮不定,只是游來游去的魚顏色灰暗得令人傷心。他也走到溪水邊,坐下后對我說,他打算在這里寫作,這里很好。此時遽然出現(xiàn)了一座橋,如暴風雨前的陰云一般從我們頭頂上緩慢地移動過去,我看到他興致勃勃……葉萱記不清后邊的夢境了,翻身仰面,依舊緊閉雙眼,飛快地想抓住夢中另外一些殘缺的情節(jié):他為她來到日本,她們在某個地方排著隊,人很多,緊挨著她的一位姑娘手中拿著剪刀差點劃破她的臉,他剛剛要替她埋怨,卻同時看到那姑娘低能兒特征的臉。葉萱覺得好笑,睜開了雙眼。當天晚上臨睡前,她又回味了一遍那些意義不明的夢。
幾天之后,按照信中的約定,葉萱從羽田機場出發(fā),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再一次到達沖繩。飛機降落前,幾束從烏云空隙中穿過的陽光吸引了她的目光,那耀眼的光束中不該飛旋著天使嗎,她心里想,沖繩陰暗的天空之上也并不晴朗啊。迎著細雨,葉萱走向從機場出發(fā)連接那霸市中心直到首里城的單軌電車。葉萱倚靠在電車另一側(cè)車門旁,面對窗外,與車廂內(nèi)大多數(shù)旅客不同,她在純粹地想著心事,偶爾窗外的街景會接連到去年的某些畫面,使那心事更加具體了。電車駛過市中心,繼續(xù)向首里城駛?cè)ィ丝蜏p少了一半,大束大束、隨后便整片整片刷下來的陽光給這城市重新上了顏色。行駛在半空中的電車仿佛重新啟動了活力,穿梭在住宅樓間,那些陽臺、樓頂擺放的植物,晾曬的衣物,存放的雜物,一幀一幀觸摸著記憶中的視線。映入葉萱的眼簾之物與內(nèi)心圖景好不容易才會一致。將近中午十二點了,她看了一眼腕表,抬起頭繼續(xù)望向窗外,心中忽然懷疑起那封信的內(nèi)容的真實性。葉萱想象著他將這封信認真地封好,在郵局柜臺前謹慎地寄出,等待約定的日子,登上飛機,三個多小時后,同樣乘坐這部電車,觀望著相同的景色,直到最后走向首里城——也就是葉萱將要到達的地方。也許這時間沒有班機,大概他昨天或前天就到了,又或者——葉萱狠狠地想——他根本還在北京,在那間破舊的居民樓里,構(gòu)思著他的什么狗屁的偉大小說——偶爾想起這封信(這封信確實是真實的),歪著腦袋傻里傻氣地咧咧嘴。
走出車站,經(jīng)過那家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的當?shù)孛骛^,葉萱下意識地往里張望。一年前與他就坐在窗旁的那張小桌,他堅持要一碗面量最多的,結(jié)果端上來就嚇了一跳,吃得滿頭大汗,還是剩下了。他還說下回再來挑戰(zhàn),當時誰也沒有當真。難道當時他已有再來的打算嗎?不,絕不可能,葉萱否定了這多余的猜測,她穿過一個十字路口后,繼續(xù)沿著上坡的便道向那城、那人走去。
這里的街道比東京要寧靜、簡潔許多,有些料理店的外觀具有古老的建筑風格,每家每戶門前擺放的植物較東京也要更加大膽、熱烈,還有那隨處可見的沖繩特有的吉祥物——石獅子,大小不一、千姿百態(tài)地守護著這座美麗的城市。見慣了東京的繁華與忙碌,葉萱有些感謝這封信引領她來到這里,來感受另一種不同的心境,仿佛這是上天帶給她的啟示,在那座城中等待的不是別人,而是另一個自己。
沿便道轉(zhuǎn)過彎,已能看到稍遠處首里城外廊的青灰色城墻,以及高出城墻的半截赭紅色城門。再一次見到古琉球王國的城堡,葉萱想起故鄉(xiāng)的紫禁城已有十多年沒有去過。最后一次去就是同他一起,那時他們同校,彼此剛剛熟悉,那次算不上約會,還有另外兩名同學相伴,只是——她清楚地記得一段走廊下偶有殘缺與斷裂的青磚地面,因為那時她的臉龐紅紅地低垂著,而她的手緊緊地與他牽在一起。去年與他一起來到這里時,怎么完全沒有想起這些,記得那天走到城墻外的圓覺寺門前時——葉萱剛好再次走到這里,她沒有停留,只是看了看寺廟前的青草——我被那棵古老的大樹吸引,急著讓他幫我拍照,差點錯過了身后的圓覺寺。葉萱沿城墻下的上坡路走向首里城的歡會門,兩個孩子從她身旁跑了過去,她聽到身后來自母親叮囑的聲音。葉萱看到自己右斜前方的影子,有時被一小段城墻的陰影遮蓋住,她轉(zhuǎn)身望了望烈日下的城墻,以及伴隨墻面伸延而去的盈盈綠地,再遠方的那片藍色好似蘊藏著無窮力量,此刻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響。
游客在歡會門之后集中起來,瑞泉門與相鄰的漏刻門吸引了不少目光,那對守門的石獅子與周圍滿布青苔的泉水頻繁出現(xiàn)在人們的相機鏡頭中。葉萱站在臺階邊上避開人群,已可俯瞰到城市中的建筑物了,她故意仰起腦袋深呼吸,再穿過一道門,就可以見到科塔薩爾了(由于仰慕與調(diào)皮的自嘲,他只接受這樣的稱呼)。想起那封信的內(nèi)容,葉萱有些忐忑,可又總?cè)ゲ坏羟榫w中隱隱的澎湃與預言式的滑稽念頭。
陽光沒了——時間的隧道——游客們的低語——天又亮了。穿過廣福門,古老的樂曲縈繞耳畔,首里城正殿前的廣場上正在表演琉球傳統(tǒng)舞蹈,舞臺前人頭攢動,一排排座無虛席,葉萱徑直朝那里走過去,仿佛知道他就等在那里一樣。最后一排座椅后站立的人群中,科塔薩爾半轉(zhuǎn)過身,看到了正走過來的葉萱,仿佛知道此時她會出現(xiàn)一樣。他們彼此相望,葉萱走到他身邊,舞臺上的表演者安靜、認真地邁著特殊步伐,“上次來沒看到?!比~萱小聲說,目光被舞者華麗的粉紅色和服吸引。科塔薩爾試著再次放松已經(jīng)放松的情緒,“你看她們頭上戴的大帽子,像不像童年時公園中冒充荷花的花燈。”葉萱的目光向她們頭上抬去?!邦i椎有問題時就是像她們那樣轉(zhuǎn)頭的?!币苍S他根本不想說這樣的話。葉萱故意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還小說家呢,怎么這么不懂欣賞藝術(shù)?!笨扑_爾模糊不清地佯裝被什么吸引,“我沒有不欣賞的意思,可她們確實讓我產(chǎn)生了這樣的聯(lián)想,任何藝術(shù)形式在不同的人心中都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有的幻想,藝術(shù)的最高目標就是造成幻覺——這是福樓拜還是誰說的?!比~萱略帶嘲諷地直視他,“我覺得,你,現(xiàn)在,對于我,就是一個大幻覺!”快樂的笑容散開在他們彼此臉上,恰似彌補初見時遺漏的表情。此時舞者進入后臺,觀眾們由衷地鼓掌,他們離開那里,漫不經(jīng)心地走向另一邊。“還進去嗎?”葉萱昂首示意首里城正殿的方向?!安涣税桑业男瑤灯饋硖闊?。”看葉萱略微迷惑,“你忘啦,進殿里要脫鞋,還得手里拎著,進獻寶物似的?!比~萱理解地笑笑,“那太子的書房呢?上次你可陶醉了,人家日本姑娘跪在身邊端茶倒水,你享受得不得了,說自己有帝王氣,適合這樣的地方,準能寫出偉大的小說!”科塔薩爾訕訕地扭動著身體,夸張地換上憂愁的表情,深嘆一口氣,“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背對正殿滿是遺憾地緩步離去?!疤炷?!”葉萱跟上他,感覺在虛假的舞臺上,“科塔薩爾念起了中國古詩詞!”首里城的天空湛藍,遠處似有濃密的陰云,草坪上的樹木葳蕤蓊郁,間或出現(xiàn)的某條小徑猶如原始森林的入口。科塔薩爾親熱地看著葉萱,“杉山晃翻譯過《佩德羅·巴拉莫》,大江健三郎在墨西哥城偶遇過其作者胡安·魯爾福,科塔薩爾未必不喜歡東方古老的抒情曲。”葉萱仰面鵝行,科塔薩爾驚訝在異國竟可以隨意說出這么不自然的話語。他們的距離忽近忽遠,葉萱頑皮地側(cè)耳傾聽,待在自認為舒服的思緒里?!笆桌锍欠尢?,”科塔薩爾省略了一些廢話,“墻——紅,北京同樣,一些古老的園林,古韻漸逝?!薄凹腋浇娜諌氵€總?cè)??嗯……那棵樹還在嗎?”起風了,樹影憧憧,葉萱說著話思緒飄進了日壇?!霸?,當然在,去年有只孔雀總在它周圍徘徊,后來不知去向,可能東南飛了吧!”大概語氣上犯了錯,此時此地太安靜了,真該來點音樂,哪怕是雨滴聲也好,科塔薩爾接著說,“真的有只孔雀,我見過好幾次,有一陣子我總在那里寫小說——”葉萱點點頭?!啊胖姓f的那篇未完成的短篇,就是在那里寫的?!比~萱再次點點頭,沿一條僻靜的小路向前方盛開的植物走了過去。
“在圣皮埃爾島上,被迫去到那里的盧梭感到了真正的幸福,他可以完全沉浸在個人孤寂的遐想之中,遠離所有煩擾,”科塔薩爾指點著他們周圍不知名的高大樹木,“他可以腋下夾著《自然系統(tǒng)》,手握放大鏡,無憂無慮地仔細研究島上每一種植物——真想同他一樣——只感受自身的存在?!比~萱溫和地看了一眼科塔薩爾,走開幾步撫摸著路旁粗壯古老的樹干,“這世界允許你這樣嗎,除非你像這棵樹一樣,幾輩子扎下根風吹雨打都是幸福?!笨扑_爾低頭上了小路盡頭的臺階繼續(xù)往高處走,“你認為我面對的現(xiàn)實生活不可能如此簡單?”他回頭看著葉萱。葉萱趕上他,拍拍他的肩膀,降低重心滿是活力地向上跑了好幾層,轉(zhuǎn)過身,喘息著,“我……怎樣……認為不重要,你的內(nèi)心夠堅強,支撐你的決定嗎?從你的信中看,你也時常懷疑、迷惘,不是嗎!”科塔薩爾繼續(xù)低著頭,沒有說話,邁向了最高處。
豁然開朗,他們站在首里城西瞭望臺上,一目千里,眺望視線最遠端的海面。云朵好似翻起的浪花,心情格外爽朗。他們默然憑欄,沉浸在這突然的景色之中。此時科塔薩爾心中似有一段訴說柔情的鋼琴曲,只是旋律斷斷續(xù)續(xù),空白處回憶縹緲而至,他有些不加克制,“真美……”科塔薩爾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曾經(jīng)一起有過的關于眺望的畫面,在景山的萬春亭眺望故宮,在北海白塔下遙望鐘鼓樓,在日壇……那里幾乎刻畫著最美麗的記憶。葉萱轉(zhuǎn)過身,靠近科塔薩爾,“回到下面,”她指了指那些看似湫隘的街巷,“平庸的視線如何擺脫心中的遼闊呢?”“心中若遼闊,視線怎會平庸?!笨扑_爾逗趣地看著葉萱,他想抱起她,一起飛翔,在空中漫游,這古怪的念頭令他的眼神越發(fā)活躍。“我看你并不像信中表現(xiàn)的那樣抑郁啊。”葉萱開始真正地觀察他,盡管發(fā)長極短,可密密麻麻的細小的白發(fā)此刻在陽光中卻十分耀眼,恰似剛剛長出來一般,葉萱驚訝自己竟然才發(fā)現(xiàn);他比去年瘦了一些,胡須井井有條地倒立在下巴上,他的臉色并不好,如同這里的天空一樣,隨話語、神態(tài)的變化而陰晴不定,使得整個人的氣質(zhì)顯得難以捉摸。“你失望了嗎?”他飛快地問了一句。葉萱不確定該怎樣形容,“沒有,你看上去應該說——”“不,不,不,”科塔薩爾急急地打斷她,如同阻撓巫婆的咒語,“我是說,沒有看到我像迎接公主殿下那樣在城門外恭候你的到來,”他本想開個優(yōu)雅的玩笑,卻固執(zhí)地沿用了粗魯?shù)恼Z氣,“或者說——”繼續(xù)說下去,一旦你冒失開口就要彌補一個又一個自以為是的荒唐念頭,“沒有看到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城墻上,命懸一線,只等在最美的光線中與熟透的太陽一起墜落。”“我敢打賭,”如預想一樣,葉萱覺察出了些許滑稽的氛圍,“這些話在我出現(xiàn)前你一定反復琢磨過,但很遺憾錯失了作為開場白的時機,對嗎?”“你賭什么呢?”科塔薩爾終于有了表達溫柔的機會?!拜斄?,就從這里跳下去!”葉萱俯身看著下面,雙手扶住欄桿愉快地跳躍起來。動作很快,科塔薩爾跳了下去。雖然看到了欄桿下寬闊的平臺,葉萱還是失聲叫了出來。
“去年你坐在這扇門前,”他們走到了首里城圍墻外的圓比屋武御獄石門,“我們只覺得它奇特、古老,于是拍了照,回去后,我查了資料?!彼麄冋驹谶@座石門一角,科塔薩爾旋轉(zhuǎn)著左腳腳踝,剛才從欄桿跳下落地時稍稍受到了震蕩,葉萱懶散地站在他身旁?!霸瓉磉@里是國王祈禱出行平安的地方,它形狀似門,可并非為凡人所設,而是神靈的通道?!笨扑_爾走上門前的臺階,葉萱說了幾句關于這門的可有可無的看法,他從石門一端走向另一端,陽光不知何時被烏云悄悄地遮蓋住了,午后漸逝,游人寥寥,此刻恰似重又回到了舞臺上?!斑@讓我想起了宮崎駿的電影《千與千尋》,小女孩一家迷路后通過一條隧道進入了另一個神奇的世界?!比~萱望著科塔薩爾,剛要就這部電影說點什么,“你說——”科塔薩爾故意轉(zhuǎn)了轉(zhuǎn)頭,頗有深意地向那扇門瞥了一眼,“會不會上次經(jīng)過這扇門之后,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一年我們都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當中呢!”這想法確實出現(xiàn)過,恰好沒有完全遺忘,說不定他只是想制造某種氣氛?!澳恪缓谜f,”顯然,葉萱毫不遲疑地揭下了這層面紗,可看得出,不是出于反感,“我可是一直在現(xiàn)實世界里,我們通過電話,雖然只有那么幾次,可掛上電話,真有懷疑你不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錯覺?!比~萱掩飾什么似的笑了幾聲,科塔薩爾走下神靈之門,輕快地摟起葉萱,沿一旁的下坡道路走向首里城西北側(cè)的龍?zhí)?。往前走,路中央有一段橋,站在橋上,圓鑒池與辯財天堂在橋右側(cè),另一側(cè)是條水道,在兩岸樹木茂盛地簇擁中蜿蜒通向望不到的龍?zhí)??!罢嫫婀郑盏侥隳欠庑女斖砦业膲糁芯陀心?、溪水,還有橋,只是沒有這些野鴨子?!薄斑@不是野鴨子?!笨扑_爾蹲下看著其中一只?!澳鞘鞘裁??”“……不知道,總之比野鴨子大太多了——是個什么樣的夢?”葉萱小心翼翼地靠近臥在地上半閉著眼的一只,“我和你走到一處溪水邊,你說這里很好,要在這里寫作,然后就有一座橋出現(xiàn)了,只不過那座橋出現(xiàn)在我們頭頂上,烏云一樣?!笨扑_爾抬起頭看了看頭頂上的烏云,當真像是一座沉重牢固的橋。“那后來呢?”葉萱同樣抬起頭,仿佛有些暈眩,“后來我就忘了……哦,那橋是移動的,你顯出挺高興的樣子?!笨扑_爾傻里傻氣地咧著嘴,“是這樣嗎?”葉萱雙手掌心貼著科塔薩爾雙頰,用力合十,“沒有這么傻?!?/p>
“剛才那只遲遲不敢跳入池中的野鴨子與這環(huán)境一起使我想起了一個老故事,主人公靠在一棵樹的樹干上,準備有尊嚴地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笨扑_爾說著話,手緊握葉萱步入連接辯財天堂的天女橋?!澳憧催@棵樹,幾乎懸掛在池水邊上,”葉萱指著池水旁石磚墻中長出的一棵樹,“簡直就是為上吊準備的?!闭f完挑釁似的看著科塔薩爾??扑_爾意味深長地看著這棵樹,仿佛真的被吸引住了,葉萱驚訝、清晰地看到淚水從他的眼眶里點點行行而下?!笆鞘裁从|動你了嗎?還是我說的話——”“沒有,我是……剛剛看著這棵樹,腦中重現(xiàn)自己吊死在它下面的畫面,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空無一人,唯有你站在這橋上靜靜地看著已成尸體的我,在這一池水上隨風搖擺,雨水倏然而落(此時首里城空中恰好雨滴飄落,此地僅剩他們兩個游客),我的姿態(tài)與表情好似動畫片中屋檐下的晴天娃娃,同樣咧著嘴角,只是那微笑中原有的可愛已被陰森替代……”葉萱幾乎推著科塔薩爾走進辯財天堂——這間池中小木屋——的屋檐下避雨。葉萱用紙巾擦拭著雨水,遞給了科塔薩爾一張,“被自己感動了吧,”忍不住奚落他,“你怎么會那么舍得自己——輕易死去!自殺——離你太遠了,我不否認你在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有尊嚴地活著,但要你像你那個狗屁老故事的主人公一樣,有尊嚴地結(jié)束自己,恐怕就算你靠在一棵樹上一整天,你的懦弱也會讓你將尊嚴拋棄得干干凈凈!”科塔薩爾盯著被雨水浸濕的紙巾,腦袋像是被敲了一下忍受劇痛的樣子,“如果自殺是保留尊嚴的唯一途徑,我想我會——”雨點猛烈地沖鋒下來猶如要一口口吃掉大地,聒噪的聲音差點掩蓋住葉萱厭惡的嘆息聲?!八懔税?,”葉萱看了看緊鎖的木屋門,突然聯(lián)想到自己被禁閉其中的情景,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不說自殺是否本來就是懦弱的表現(xiàn),就說你談論自殺的樣子實在讓人厭煩,如果你的文學只會讓你胡亂地唾棄現(xiàn)實,盲目地沉湎于你個人的精神世界,那么你死一千回也只能被當作可悲的犧牲品?!笨扑_爾無可奈何地笑了,他想象自己若真能死一千回那該有多么可笑,他突然感到死亡變得那樣無趣,盡管它只存在于想象當中。他再一次忍不住想講述,他在這社會中越來越孤單,他忍受不了從人們身上看到的愚蠢、狂妄、自私、嫉妒、高傲與貪婪,這讓他的生活充滿失望、懷疑與恐懼,他竭力想要保持清醒,可是他越清醒便越茫然。有時,他發(fā)現(xiàn)他是如此厭惡自己,他想變成一只蟲子,被人突如其來地踩死,狠狠地踩死。他走出樓門時總會感到——想象到——有很重的東西掉下來將他砸死;他走進電梯的一瞬間總會想象到——感到——電梯突然失控下墜,將他一分為二;他拿起菜刀切菜時,總要費一番意志力克制腦中不斷出現(xiàn)的將菜刀砍向自己腦袋的指令,當然他知道他不會當真失控砍向自己,可越是這樣,他越難以避免那指令洶涌地向自己襲來。也有些時候,他會為生活中一些真摯的瞬間所感動,無論人、事、物,無論何時何地,只有這些時候,他才能體會到自身存在與他人的聯(lián)系,他才會發(fā)覺生活在他心中有多么真實可靠。
據(jù)說這座辯財天堂里供奉的“辯財天”是位女神,也稱福德自在神,精通音樂,善于雄辯——科塔薩爾說起這些,他剛剛把思想掩埋在了一段沉默中,當葉萱問他在想些什么時,他便說起了這些。于是他想這雨聲恰如音樂,只是他們的談論實在算不上精彩,其實有些語言與其本來的表達毫無關聯(lián),有些想法一經(jīng)描述便被破壞得無影無蹤了?!拔蚁胛覒摽纯茨愕男≌f?!薄爱斎唬姨匾鈳砭褪且o你看的?!笨扑_爾看著漸漸收兵的雨勢,“我們走嗎?”“再待會吧,”葉萱環(huán)顧四周,“這里靜悄悄的,竟然沒有一個游客,只屬于我們了,你不覺得神奇嗎?此時此地,就我們兩個人,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地方,如果時光倒退十年,我們幻想這樣的情景,難道不是像小說一樣迷人嗎!”“是很迷人,”科塔薩爾微微點著頭重復說道,“是很迷人!”在另外一個人的夢境中,琉球國第二尚氏王朝時期,科塔薩爾隨明朝行人司的官員一起乘冊封舟至琉球,前來舉行冊封儀式。隨行二百余人,科塔薩爾以士兵身份跟隨其中,然而其“殺手”的真實身份自然無人知曉!
夢境中早有這樣的場景:一座舊宅荒蕪的后院中,科塔薩爾從一黑臉人(此人臉部的確一團漆黑)手中接過二百兩白銀以及兩張畫像(一男一女)。那白銀閃爍的光輝幾乎被黑臉吸得精光——科塔薩爾用備好的黑布結(jié)結(jié)實實將白銀包了起來。此二人必須全部干掉!假如能夠在女人面前,意外地、殘酷地結(jié)束男人的生命——將會得到主人的額外獎賞。余下的三百兩就在這里,事成后自會顯現(xiàn),主人期待那一天早日到來——黑臉人的聲音似是從腦后傳來。科塔薩爾無意知道此二人必死的理由,但黑臉人似乎意猶未盡,隱秘、沙啞的嗓音此時隨夕陽中的屋檐野草一起在風中搖曳,回蕩在科塔薩爾耳中的故事大概為:琉球國照例前來朝貢的官員中有一人(男畫像),不僅帶走了皇帝賞賜的絲綢珠寶,并從京城偷走一美人(女畫像),此美人本深得主人喜愛,不料……“明朝二百多年,琉球竟然朝貢了一百七十一回——真想不到古代的這里竟與我們有這樣的關系。”葉萱駐足在一家料理店前翻看菜單,夜幕下的她在科塔薩爾身邊宛若妻子一般,“你是不是查了不少資料,上次回去以后?”“是看了一些。”他推著葉萱往前走,顯然他希望晚餐不僅僅只是合胃口。首里城迷人的傍晚仍舊在他的心緒中念念不舍,回市中心的電車中他與葉萱誰也沒有再說什么,那片天空中的雨滴依然掛在他們彼此身上,也許那似曾相識的往日情懷同樣掛在彼此心頭未曾抹去??扑_爾選中的這家料理店,在一條小巷中,看上去古樸的竹籬矮屋,不施丹漆,卻幽趣盎然。被服務生領入后,他與葉萱脫掉鞋,上草席,落座一隅。葉萱低頭認真看著菜單上各式各樣的海鮮料理,科塔薩爾隔桌相望,隨后環(huán)顧四周,忽然感覺這氣味與情景似在記憶中儲存了很久很久,簡直心醉神迷……那霸港登陸后,科塔薩爾隨海風一起消失在冊封隊伍中。繁星閃爍時,科塔薩爾潛入久米村,幾顆流星劃過睫毛,同樣一閃而過的是腰間的手銃與短刀。魏家庭院中,魏父安然而坐,右手握一尺長煙筒,青煙繚繞。早些時候,科塔薩爾用一兩銀從女集場一婦人處得知——這婦人在男畫像下寫了“魏某,久米”幾個字??扑_爾判斷那婦人已用雙倍價錢把消息透露給了魏父,煙霧冥蒙的月色下,迎著魏父的目光,科塔薩爾彬彬有禮地走進庭院。
院中設玲瓏假山,地面鋪以白沙,屋前竹籬縈繞,四周花光樹色,此刻寂靜無聲,石凳上魏父的目光始終盤旋于科塔薩爾頭頂之上??扑_爾將男畫像展于魏父面前。魏父以漢語告知,其子放蕩不羈的行為已敗露,朝廷顧及其大臣情面,已將其子秘密斬首。言罷一瞬,魏父深邃的目光被刀刃斬斷,月牙般冰冷的金屬置于其脖頸間。不等科塔薩爾再次逼問,魏父便迅速地揭開衣襟,右手執(zhí)煙筒中藏匿的匕首刺入左側(cè)肋骨,科塔薩爾手腕一抖,打掉了魏父手中的匕首。一顆流星灑下漂亮的光輝飛奔至另一側(cè)天空。魏父希望科塔薩爾讓他完成剖腹,親手將靈魂呈現(xiàn)在他面前,以證其言屬實,并稱可將其頭顱砍下,回國交差??扑_爾拿起白沙上的煙筒,重新點燃了它,魏父已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聽到如刀刃般冰冷的聲音:你的行為已經(jīng)出賣了你的靈魂,就讓它留在你的腹中吧……“有時我會幻想,自己表面上是名暢銷小說家,而暗地里卻是心狠手辣的殺手?!笨扑_爾一口飲盡杯中的清酒,身體向后靠了靠,一只手戳在地上,一條腿膝蓋彎曲與桌面平行。“這么說,你這次是來殺我的!”葉萱許久沒有這樣愜意了,她反而想起,上次與科塔薩爾分別后心中猛烈的厭惡交織在無可救藥的傷感中,那樣的情緒只會令人嘔吐,她喝了一口啤酒,眼前的科塔薩爾像這杯啤酒一樣干凈,她這樣想。“可你為什么要來殺我呢!”葉萱的語氣故意溫柔得讓人心碎。“因為——”科塔薩爾訝異于內(nèi)心那面鏡子依然能夠反射出葉萱的冷漠與疏遠,“——有人雇我來殺你,你不該——留在這里。”科塔薩爾收住了“跟別人”幾個字,盡管這不是事實全部,他有意輕松地笑起來,下意識地補充了一句“小說上就是這樣安排的”?!笆裁葱≌f?”葉萱看似沒有在意什么,“是你寫的那篇嗎?”科塔薩爾再次告訴葉萱就是信中提到的未完成的那篇小說。他為自己斟滿酒。他不想再繼續(xù)任何關于小說的話題,他痛恨寫作,他為自己那模糊不清的寫作能力感到羞愧,他決心稍后就去洗手間沖掉那篇該死的小說。葉萱主動與科塔薩爾舉杯相碰,“留在這里——是哪里?”科塔薩爾叫來服務生添酒加菜,沒有理會葉萱的問題,只是在后者堅定、嫵媚的目光中,不得已含含糊糊地說道:“哪里當然是這里,能是哪里。”
翌日午后,那得一兩銀子的婦人披頭散發(fā)跪在久米村的孔子廟神位前,面對左右《易》《書》《詩》《春秋》四經(jīng)。她發(fā)中的玳瑁發(fā)簪被科塔薩爾握在手中,已有半寸刺入脖頸,她手背上的刺紋黑點顫抖著,費力地在女畫像下寫了“紅衣館”幾個字。離去時,婦人手捧二兩白銀不住嘟囔著琉球語,望著孔子神像未敢轉(zhuǎn)頭……出租車在酒店前停住,科塔薩爾向?qū)γ婵戳藥籽??!澳鞘羌绎L俗店,你不會有興趣吧?”葉萱摟著他一側(cè)臂膀。“我當然有興趣!”門前亞熱帶植物的氣味隨夜風習習悠悠,人造池塘水流潺潺,科塔薩爾“哎喲”一聲香煙掉在了地上,他的肚子挨了葉萱一拳,真使勁——他心里想?!澳悴皇且沧鲞^陪酒這份職業(yè)?!笨扑_爾緊緊摟住葉萱,防止再挨上一拳,“哎喲”一聲香煙再次掉在地上,他的右腳被葉萱狠狠踩了一下。“有本質(zhì)區(qū)別好不好——王八蛋!”酒后的女人是不是都如此粗魯,科塔薩爾笑瞇瞇地想著,他們相擁進入了酒店。
歌舞聲裊裊旋入夜空,烏云半遮的月色似乎有意令今晚如預言般捉摸不透。紅衣館中早有明朝官員出入,科塔薩爾不惜纏頭脂粉,已接連進出兩名紅衣人(妓女)的臥室。午夜時分,科塔薩爾左右手扶短刀與手銃,站在軒廊中的金魚池旁,面對下一名紅衣人。仿佛已預知他的到來,畫像中的女子請科塔薩爾走上踏腳綿,兩人相對而坐。此女子著素色印花衫,并未如其他紅衣人一樣有所袒露,亦未施脂粉,燭光中,但見微微淚痕,眉眼紅潤,楚楚可憐。冥冥之中,科塔薩爾一改往日冷酷硬朗的辦事風格,連自己都解釋不清接下來完全不受控制的行為。他告訴這女人,自己是來救她的,同時從懷中掏出一包白銀,要替她贖身。這女人相信了科塔薩爾的話,只是她沮喪、羞澀地哭訴道,自己被罰入紅衣館,不得贖身。于是,科塔薩爾從腰間掏出了手銃與短刀,他告訴女人,這兩件跟了他多年的寶貝一定可以幫她離開這里。同時,科塔薩爾將男畫像鋪在地上,頓時,燃燒在男人額頭上的燭火的影子憤怒地搖曳起來,那女人失聲痛哭??扑_爾目睹這一切,眩暈如墜云霧。他已知曉那男人還活著,女人告訴他,由于其父的緣故,男人免于一死,已被縛手足,以獨木舟流放至外島。天將拂曉前,蒙面的科塔薩爾將女人抱出紅衣館,騎一匹烈性棗紅騮飛奔至一彎海灘,緊接著四蹄踏浪躍入了一艘氣派的小艇。在此之前,科塔薩爾干凈利索地殺掉了十余人,并在紅衣館燭光未滅之時,占有了畫像中的女人……那盞壁燈真刺眼,為什么不關掉它??扑_爾翻身起床,一口氣將整整一杯水喝了下去,又給葉萱倒了一杯,遞給她。我想好好看看你。葉萱赧然低頭,濃密的黑發(fā)幾乎全部垂在臉前,隨后存著笑意仰起臉同樣一口氣喝掉了杯中水。科塔薩爾關掉壁燈,只留了一盞類似燭光的落地紙燈,他沒有上床,而是披著浴袍坐到了窗邊的沙發(fā)中,兩只腳搭在床上。葉萱半靠著摞起來的枕頭,出神地望著手中的空杯子。此刻真想念我的煙斗,真遺憾沒有帶來!“七星”不行嗎?葉萱看了看他。嗯……不行,差點意思——尤其是這時候。他們同時為了“這時候”笑了笑。你——跟那個臺灣佬沒往來了吧?科塔薩爾還是點燃了一支“七星”香煙。去年我們見面時你怎么不問?葉萱舉起杯子從玻璃中看他。去年,去年我怕會過去殺死他!你才不會,葉萱脫口而出,你連留下的勇氣都沒有。我的勇氣都在寫作上用光了,科塔薩爾同樣脫口而出,他生硬地推開窗戶,像是要驅(qū)散煙味。那篇小說呢?葉萱打開電視,沒有開聲音,畫面中一只鱷魚突然躥出水面咬住了一頭前來喝水的小鹿。我剛才在料理店的洗手間把它沖掉了。葉萱將視線轉(zhuǎn)向科塔薩爾,同樣感到了殘酷血腥的味道。你真有勇氣??扑_爾關掉落地燈上了床,你就像只小鹿,他學著鱷魚的樣子。求你別吃我鱷魚先生,葉萱關掉了電視。朦朧的月光散漫地在房間中聚攏,像是還沒有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你在想什么?想我們一起在荒島上。那島上有人嗎?嗯……不知道。
他們看到明朝冊封使者隊列在陽光中與興高采烈的人群擦肩而過,司機告訴他們,這是首里城祭,車只能停在這里了。他們下了車,融入人群中。那些沖繩市民扮演的官員表情嚴肅,隨行人員中偶爾會有幾名交頭接耳后閃爍出笑臉。不久,國王、王妃坐著耀眼的轎子出現(xiàn)在街道中,科塔薩爾在葉萱耳邊說,咱倆應該被這樣抬去機場。然后呢?葉萱瞥了他一眼,不服氣地追問。然后……然后就他媽的滾回現(xiàn)實里去,肅穆的鼓樂聲令他心煩意亂。這夢終究要結(jié)束……這首里城我他媽不會再來了,葉萱怨恨的語氣中似乎仍存甜蜜。他們手挽手向那連接機場與首里城的單軌電車站走去,最后望了望那片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一個月后,葉萱收到了科塔薩爾寄來的信。信中說,首里城陰晴不定的天空始終在腦中揮之不去,這里每一次醒來都像是夢中,而每一次入夢卻猶如在現(xiàn)實里。信中還說,在機場分別以后,獨自一人,想起了真正的科塔薩爾那篇名叫《南方高速》的小說,他說他像小說中的工程師最后終于能駛向巴黎一樣,機械地隨著人流涌動,腦中一片空白;而她也如小說中王妃牌轎車中的姑娘一樣,在涌出一個微笑、依稀的側(cè)影、短暫的驚訝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真正明白為何要這樣匆忙,彼此間一無所知,所有人都目視前方,唯有前方。
收到這封信當晚,葉萱再一次做了一個夢。次日醒來后殘留的夢境意義不明捉摸不透:夢中的海水蔥綠交織蔚藍,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漂流,在琉球三十六島之外的一座荒島上,科塔薩爾與一個女人(難以確定那就是她自己)終于尋找到了被流放至此的男人。男人的手足已經(jīng)松綁,他看起來精疲力竭,仰面躺在沙灘上。女人立刻撲了上去,呼喚著他的名字,親吻他的臉頰,男人帶著震驚與難以置信的表情與女人相擁許久??扑_爾騎在棗紅馬上,走近他們,將他們兩人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中。男人得知了事情經(jīng)過(自然不是全部),用盡最后的力氣跪在沙灘上,感激科塔薩爾的搭救之恩。然而,科塔薩爾卻將一把手銃扔給了女人,命令她拿在手中,并不厭其煩地教給了她使用方法?!艾F(xiàn)在,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中。”科塔薩爾對女人說,他翻身下馬,手握短刀,“讓我們看看她會將槍口對誰”——這是葉萱所能記得的夢境中最后一句話。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