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雁
1
家昌年收一千擔谷,大家叫他千租仔,算是財子。有一天,家昌突然迷起押分攤,每次押兩角錢。別人押下去是緊盯著色子,他押下去是馬上掉頭望著別處。大家見他望著別處,每次都說他輸了,他也信。就這樣,他輸掉了家里所有田產,之后將老婆押上;輸了老婆,又將母親押上。從此,家昌孤身一人了。
家昌沒了賭本,就跑去買他田地的人家,要他們交禾田里的水窩錢。買家說,田已經賣給我了,怎么還要水窩錢?家昌說,文契上只寫著賣禾田,沒寫著賣水塘。買家說不過他,只好交了水窩錢。
家昌輸光水窩錢后,就去海邊乞食,冬天沒衣服穿,就披一只爛麻袋,夜晚宿在巖洞里。他白天走出巖洞,望見有漁船歸來,就走下沙灘,幫漁民扛魚,漁民見他可憐,給他幾條魚作報酬。有時他趁大家不注意偷幾條藏在身后的破麻袋里,拿去賣。
家昌就這樣散盡家財,土改時沒被作為地主惡霸捉去批斗,逃過了一劫。村里成立漁業(yè)隊時,家昌主動在海邊幫漁業(yè)隊守寮。
這些往事都是父親告訴我的。
2
海邊淺海漁業(yè)隊隊址,村人叫它下寮。我第一次到下寮,就看見家昌在寮子門前生火煮飯。我父親經常提起寮子下面的家昌,我便知道他是家昌。
家昌穿著灰色衣服,背脊彎曲,頭發(fā)像白膠絲,眼睛蔚藍,和海水顏色一樣,像貓眼。
“你是誰的酒子?”
“我是阿發(fā)的酒子。”
“阿發(fā)的酒子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黑毛。”
“酒子”就是女兒,我們這帶都這么說的。
家昌是想摸清我的來歷,等我干壞事時向我父親告狀。
土寮前有一片海麻樹,還有幾簇長勢蓬勃的石竹,兩邊是望不見盡頭、和家昌屋前屋后風景差不多的海岸線,家昌寮子只是其中一點。海麻樹下有一群漁民,或坐著,或蹲著,有我村的,有其他村的。他們手里都拿著細小的工具,在地上挖著一只只小坑洞。挖出來的泥的顏色,是赤沙糖的顏色,我永遠都記得。挖好了坑洞,就用藍火將鉛塊燒熔,倒進坑里。等鉛結成一團了,就將鐵鉤子安放在鉛球上面,制成魚鉤。聽說這種鉤是專門釣龜魚用的。
他們干活時,家昌熄滅灶膛里的火,默默掃著地上的落葉,讓地面干干凈凈。家昌不和他們說話,只在需要幫助時喊一聲:“阿四,去幫我破那幾截木頭去!”那個叫阿四的人馬上去幫他破了一堆柴。他們的活與我無關,我去尋找有趣的地方。
海麻樹邊緣是土崖,土崖下面是松軟潔白的沙灘,明晃晃的。沙難上長著一棵海麻樹,葉傘很闊,擋住了大片陽光,有幾個女人在樹陰下補網。她們補得很認真,頭發(fā)絲被海風吹得不斷飄動,讓人感到非常清爽。
漁業(yè)隊每次出海牽拖,網總有幾處被石頭勾爛,回來便讓女人補,補好又拿出海去,又被勾爛,回來又讓女人補。女人補網的情景海邊最常見,我已經不感到新奇。
有一艘船被木頭支在沙灘上,船邊放著一堆干枯的油加利樹枝,幾個男人正拼命挖著船底下的泥沙。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就站在那兒看。他們不理睬我,只管在船底下挖了一個很大的坑,然后將柴葉扔到坑里,用火柴點燃,火便在船底下燃燒起來。我看著歡欣地舔著船板的黃色火焰,想看船被燒爛的情景。可是燒了很久,也沒見燒爛,只燒黑了船底。他們?yōu)楹我獰@個問題像煙霧一樣在我腦海里繚繞。后來父親告訴我,這是燂船。為什么要燂船,我忘記了問。
除了有人補網和燂船,還有人結纜繩。他們在沙灘上支起一個有兩只孔洞的木架,將兩只木鉤子伸進孔洞里,一個人坐在旁邊轉動兩個木柄,另外兩人身上各掛一糞箕稻草。他們用兩把草交叉起來扭了兩下,掛在木鉤子上,木鉤一繞動,便成了一條草繩。不斷加草,繩子就不斷加長。草在他們手里“沙沙”響著,卷進繩里去。大概有三十來米了,將草尾巴塞進繩里繞幾下,一條繩就完成了。這種活兒很容易學,如果有人作伴,我也會結。我以為結這種草繩是用來拉漁網的,后來才知道,它只是用來結成團掛在船邊,防止和別的船碰撞時撞壞了船身。
沙灘邊長著禾苗,青青一片,是打纜繩時從稻草上掉下的谷粒,經雨淋過后長出來的。它們長在干旱的沙灘上沒幾天就會枯死。我將它們拔起來,走到海里,將一小片海泥翻起來,插在上面。我坐在沙灘上看著,希望海水不要淹上來,讓它們長大,長出谷子。我一廂情愿地坐在那兒守著,看海潮慢慢漲起,慢慢將禾苗沖走。
我不喜歡在一個地方長久停留。我走回家昌的寮子邊。家昌仍然在干著一些無聊的事情,比如用三塊木板釘凳子。他一個人坐不了這么多凳子,是釘給漁業(yè)隊的人坐的。他或者走到柴堆邊,將一條柴撿起來扔到柴堆頂部去。他不喜歡我,我懶得和他說話。我轉到寮子后面去。
寮子后面有一個林子,一條小路優(yōu)美地從邊緣穿過。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我走進林子的時候,總覺得那雙貓眼盯著我。聽說家昌耳目非常聰明,一丁點聲音都能聽見,一只螞蟻的微小動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是相信的。為了躲避他,我像小偷一樣小心翼翼,甚至踮起腳跟走路。
林子里每樣東西我都感到新鮮。崖壁上一團團往上翹的綠樹很漂亮,只是樹根爬在崖壁上,蛇一樣可怕,猛一看有點心慌。一股泉水從上面流下來,經過一些石隙和樹根,被一根竹筒接住,在地上彈起一包泥沙,“嘟嚕嘟?!钡仨懼煌L動。我認為這是家昌安放上去的竹筒。林子本是野生的,他卻當自己的小心地管著,小心地接住這股泉水,讓林子工工整整。我將腳伸進沙泡里。水很涼。
林子里很多樹都開著花。有一種植物像藤,開白色花兒,只有三瓣,開一朵就能香遍整個林子。因為這種迷人的芳香,我對這種花的形狀、顏色和香味一輩子都記憶清晰?;ㄩ_得最多的是稔子樹,紫色和白色,很燦爛,還沒結果。有一塊小草坪,上面有成群的蝴蝶飛舞,我追上去一抓,就抓住了一只。我放開手想看清它的模樣時,它馬上飛走了,手掌里留下一堆蝴蝶粉,很滑。
我在那條優(yōu)美的小路上奔跑。我覺得這樣很快樂。我希望這片林子像原始森林一樣,讓我跑不到盡頭,可惜林子很小,很快就跑完了。我的獵奇心正蓬勃旺盛,見林子里有的樹已經結了果子,更無法抵擋這種誘惑。我輕輕爬上一棵山竹樹,用墨綠的樹葉遮住身子。我相信誰都看不見我了,就摘了一只果子吃,很酸澀。
我正被這種酸澀折磨著,一條拐杖蛇一樣慢慢地竄了上來,在我的鼻尖下晃動。我聽到家昌在下面嚎叫:“黑毛!”我嚇得差點跌了下去。我腦海里閃過我逃跑的種種情景。第一種情景是他跟著我追。他已經九十多歲,肯定追不上我,我能輕而易舉地將他甩掉,問題是他守著這棵樹頭,我一下去就會被抓?。坏诙N情景是我往高處爬去,讓他的拐杖夠不著,但是他若換一條長篙——他腳下就有長篙,我就會像一只果子被他捅下去。我想來想去,覺得乖乖讓他抓住比較好,反正他不敢打我。
家昌讓我坐在土寮前的海麻樹下,開始教訓我:“你做什么要將竹筒拔出來?你以為重新安上去我就看不出來么?你做什么要折稔子花?你折了花,稔子樹還會結果么?山竹果未熟你就偷吃,你知道你有幾口緊么?你張開口比我睇睇,比我睇睇么!”
他說我口緊,是說我嘴饞。我不怕他,張開嘴巴讓他看我的牙齒。我知道我的牙齒已經漿滿了黃色汁液,因為我磕動嘴巴時覺得很不舒服。
“睇你兩只門牙,就知道你咬了幾多只果子,你等熟再偷無得么?要現(xiàn)在偷么?”
林子是野生的,我摘兩只果子吃關他什么事??墒俏也桓翼斪?。我低著頭,看他的拐杖在地上“噠噠”地敲擊。我知道他除了罵我,不會打我。
家昌罵了我一通,又狠狠盯了我一眼,說:“我會講比發(fā)叔知,讓他打你?!彼麑ξ液翢o辦法,就用父親來恐嚇我。
家昌不愉快地走到土崖邊,望著大海。我在林子里干的事情破壞了他的心情,他干涉我的行動也破壞了我的心情。我也無聊地望著大海。海很藍。我不知道海為何那樣藍。
家昌向著大海突然打了一只很響的噴嚏。這只噴嚏是在毫無防備時突然響起,便嚇了我一跳。我早就聽說過他的噴嚏。他的噴嚏在這帶被人們當作笑話或者奇聞來傳說,連剛懂得聽話的小孩都知道。聽說他的噴嚏能連續(xù)打一百只,并且傳得很遠。我父親曾經用感激的口吻和我們說過,有一次早上海里大霧,他們的船歸來時迷失了方向。如果沒有準確方向,就有可能駛向深海大洋,沖向那些危險的海域。他們正在不安中,突然傳來了家昌的噴嚏聲。聲音雖然微弱,但他們能準確地判斷出是家昌的噴嚏聲。只有家昌的噴嚏才能傳向這么遠的海面。他們馬上朝著噴嚏聲安全返航。村子里的漁民,對家昌的噴嚏都心懷好感。
家昌每打出一只噴嚏身子都弓一下,像煮熟的蝦蛄,可知他身體受到的強烈牽動。我點著手指,看他是否真能打一百只。我點到第五十只時,已經相信他能打一百只。
家昌打完噴嚏,揉揉鼻子,嘴里豬一樣“唔唔”著離開。家昌轉身時,海面就出現(xiàn)了兩只黑點,像蒼蠅那么大?;蛟S,他轉身之前黑點就已經出現(xiàn),只是他看見了,我沒看見。我望著家昌,覺得很神奇。
岸上站著幾個女人。她們用手搭成棚子遮在眼睛上方眺望大海。為了消磨眺望的無聊時間,她們互相說著一些下流的笑話,還發(fā)出一些近似淫蕩的笑聲。待漁船慢慢駛近,她們便跑下坎子來,見了家昌叫一聲家昌公,然后站在海麻樹下等。
船慢慢變得越來越大,我能認出站在船板上的人有一個是陳九。陳九是船長,村里誰都認識他。家昌拄著拐杖走下沙灘,向船員揮手,像一只斷了一邊翅膀的海鳥在飛翔。
他們扛著魚走了上來,強壯有力的腳掌在柔軟的沙灘上挖出了一個個坑來。家昌跟在他們后面,喜滋滋的。那份喜悅誰都感覺得到。他們將魚扛到海麻樹下,排成一行。女人們圍了過去,在那排魚周圍走來走去,很興奮,又有點嬌羞,完全沒了剛才的放蕩。
漁業(yè)隊的船分組出海,這組船回來,魚就按這組船的人數來分,是否分得同樣多,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在分之前,要將一些上等的好魚分給家昌,這是對家昌老人的尊敬。魚分給家昌后,再按人頭分給每個船員。女人們將自已男人分的那份挑回去。她們扭著屁股的幸福樣子我這輩子都記得。
3
日子雖然每天都相似,我卻在悄悄長大。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感情也變得豐富。海邊每樣東西都能吸引我,貝殼、卵石、沙灘上的蟹子、岸上的樹木和屋子……海漲潮時,浪里總漂著一些爛柴,或者幾條樹根,不知從哪兒漂來,在浪里涌蕩,潮水退去時,就擱淺在沙灘上。我撿著這些柴枝,就像撿著一個故事的零碎部分,有一股煙火味。
陳九他們的一些舉動,就像照片一輩子定在我的腦海里,畫面是他們出海歸來時,見到沙灘上的柴枝,順手撿回給家昌。家昌門前那堆柴,都是陳九他們弄的,日積月累,從來沒見少過。
日子隨著海潮漲退一天天來臨。這天和往常一樣,海水依然蔚藍,云朵依然潔白,家昌關上寮子的門。那不算是門,是一塊用竹子織成的柵欄,用一根繩子扣在一邊門柱上。這種門不是用來阻人的,而是用來阻住四處游蕩的豬。岸上村莊誰家都養(yǎng)一只豬,有的人將豬放養(yǎng)在海邊。豬們在海邊很快樂,退潮時下海去拱海泥,尋找藏在沙子底下的蟹子吃,漲潮時就在沙灘上行走,從這邊走到那邊,走得很遠很遠,去旅游或者串門似的,到了傍晚才回到自己村莊的坎下吃家里人帶來的食物,從來不會迷路。它們一天天長大,家人也從來不會認錯它們。它們經常在崖邊的林子里走。有時經過家昌的土寮,趁家昌上廁所或者干別的事情,就大搖大擺地走進家昌的屋子里找東西吃。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繼續(xù)發(fā)生,家昌只好做了一道這樣的門。
家昌關了寮子的門,站在竹陰下。我不敢招惹家昌。我們是互不相干的兩個人。我將在沙灘上撿到的干柴捆成一捆,準備拿回家去作柴火。我每次出來玩,只要帶一些柴枝回去,母親就不會認為我偷懶。泉水在巖縫里蜿蜒而流。我將柴枝放在土崖邊,去堵塞流水,想將它蓄成一大池。雖然海里的水很多,但陸地的水很少,村里的水井要鉆二十米深,村邊的環(huán)兒窩有時會積很多雨水,沒過多久就干了。我渴望有一大池不會干涸也不會很深的淡水,我在里面放香蕉船和游泳的情景是多么快樂。
家昌站在竹蔭下望著大海。他雖然不動聲色,但是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內。我盡量不做出讓他生氣的事情,免得他向我父親告狀。
“黑毛,你千萬別挖巖邊的樹根,挖崩巖去,知道沒?”
“我沒挖樹根!”我害怕他罵我,趕緊分辯。
家昌不止一次教我,崖土需要樹根抓住,在風雨中才不會崩塌,我很自覺不去動崖壁的樹根。雖然我沒挖崖壁的樹根,但被家昌盯著很不高興。我不喜歡他的貓眼。
家昌見我沒挖樹根,不再理我,只望著大海。大海翻著白浪,像無數銀魚飛起來。我曾經問過家昌,海面上不斷跳動的是不是魚,他說是,可是我父親說,那是浪。我覺得家昌對我不老實。我不喜歡家昌。
家昌又開始打噴嚏,一連串并不響亮但震動很大的噴嚏。
“啊嗨!啊嗨!阿嗨!”
我對家昌的噴嚏已經不感興趣。我沒法對一樣東西長久保持興趣。我去海浪邊走著。濕的沙灘上長著手指甲大的螺子,淺黃色的,螺殼上有小小的花紋,像群山,像河流,或者是群山和河流的組合,我懷疑是海鬼畫上去的——海里死過很多漁民,大家都說海里有海鬼。我蹲下來挖螺子,計劃拿回去煮熟吃肉,然后將牛黃丸的蠟殼燒軟,將螺子殼一只只粘起來,制成一朵花,放在我的書桌上。除了螺子,沙灘上還有一些細小的洞,洞口撒著一些泥沙,里面肯定縮著一只小蟹子,但很難挖得到它們。
家昌的噴嚏打過后,就有兩艘漁船回來了。對于家昌的噴嚏與漁船的關系,我已經懶得去追根究底。我看著這兩艘漁船心事重重地在離沙灘幾十米遠的海面拋錨,放下兩張艇子。首先下到艇子里的是陳九,之后是其他船員。陳九劃著槳,艇子就慢慢向岸上駛來。他們空著手,低著頭,見了沙灘上的流柴也不拾了,都默默走了上來——往日都是扛著魚上來,這次都是空著手上來。
家昌和往常一樣看著他們歸來,像看著自己的親人。往常他們見了家昌,會親切地喊一聲家昌公,這次沒人喊家昌公,都做了虧心事似的,低著頭默默走了過去。家昌臉上一下子沒了往日的喜悅,也變得心事重重。
家昌站了一會,不再看大海,也不問船員為什么。他似乎什么都懂,不需要任何話語什么都懂。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寮子里,和往常一樣叫他們吃飯。陳九說,不吃了,大家回家吃,家昌就不再說什么了。
他們沒有馬上回家,都坐在海麻樹下開會。淺海漁業(yè)隊的會都在海麻樹下開。他們都低著頭心事重重,無人說話。我第一次看見他們不快樂的苦悶情形。后來才知道,漁業(yè)隊要解散了。這是他們在下寮開的最后會議。
4
日子變得這樣快,過去的像一夜醒來的夢中情景。村子里似乎有點亂。男人們不斷穿家走巷,惶惶不安,急著尋找出路。出路總是有的。有錢的人去尋找自己的合作伙伴,合股買船一起出海捕撈,沒錢的人扎一張竹排在淺海里獨自釣魚。這一折騰,才知道漁業(yè)隊的時候村子里也有貧富之分。深海漁業(yè)隊的人比淺海漁業(yè)隊的人有錢,因為非常低調,看不出來,到需要花錢的時候便顯露出來了。
陳九邀人買船在淺海捕撈。第一次出海歸來,出于習慣,魚仍然扛回寮子前的海麻樹下分。但是他們馬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尷尬問題,就是該不該分魚給家昌。這個問題讓他們很糾結,也很不快樂。家昌不言不語在一旁看著他們,不再像往常那樣走去看他們的魚。他們猶豫著,最終分了一些給家昌,但不是最好的魚,而是一些小魚;第二次出海,回來之前他們將魚在船上分了,不再抬到寮子下面,船一靠岸就馬上穿過寮子回去,不在家昌的眼光底下作任何停留;第三次出海歸來,他們連家昌的寮子都不經過了,從別的坎子回家去,避開家昌的視線。
其它漁船的人和陳九心思一模一樣,沒多久,下寮因人煙稀少而顯得荒涼了。
5
家昌土寮邊的坎子沒人走了,坎土慢慢變得松軟,雨水沖刷時出現(xiàn)了兩道裂痕,慢慢地就有了崩潰的跡象。人跡稀少,家昌屋子周圍就成了能躲避人視線的地方。有一晚陳九吃飽了去守船,在坎上屙了個臭屁,屎一急就跑到家昌寮子邊的樹叢里,狗一樣縮在里面用力拉。有了陳九的先例,越來越多的人跑到那邊去解決,家昌寮子周圍便出現(xiàn)了很多屎殼郎。
家昌知道人們在寮子外面拉撒,從沒出來說過什么。他是個懂道理的人,下寮不是他的,他能在這里住,別人也能在這里拉。他已經懶得走動,只縮在屋子里,或者走到寮子背后接水,或者走到糞缸上蹲。他已經爬不上糞缸,只能蹲在糞缸邊。他每天都機械地重復著這些事情。他每天都向著大海打噴嚏,但是聲音已經弱了,元氣不足了。
我有好幾年在外婆家里,隔一段時間才回一次。我每次回來都要去下寮。我不是去看家昌,而是去看海水和家昌屋后的林子。
我第一次看見林子邊的糞便時,有點想嘔。我已經是一個大姑娘,喜歡干凈。我發(fā)覺這個美好的地方被破壞了。
家昌本來佝僂的背脊更加佝僂,臉皺巴下去,眼睛不再像貓眼那樣明亮,蒙上了一層模糊的東西。我聽過看相的人說,眼睛模糊的老人,活不久了。
家昌坐在門邊,冷漠地看著我到來。我叫了一聲家昌公,他嘴里只“哦”了一下。
到處是黃色的海麻樹葉。我望望樹傘,發(fā)現(xiàn)樹傘已經稀疏,很多黃葉掛在上面等著掉落。我奇怪這些樹為何變得枯黃,后來才知道,樹和屋子一樣需要人氣支撐,人走了,自然就凋零了。
四周靜得連一片竹葉掉落都很響。地上很久沒人打掃,枯葉漚出了霉味,飄蕩著浸入骨頭的蒼涼。我找到一個視野寬闊的地方,掃去地上的樹葉,坐了下來,靜靜望著大海。中午的太陽照著海面,無數細浪反射著陽光,整個海面都在不停地閃爍。雖然海和海風都和以前一樣,但我心里感到很凄清。
家昌見我長久地坐在那兒不動,終于叫我一聲黑毛,我“嗯”了一聲。
“你喜歡來這里?”他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光亮。我點點頭。
他顫抖著走了過來,手指像寂寞的五星海錢放在我的頭上。我感到他內心很孤單,而且凄涼。
土寮后面的林子我只望了一眼,沒有走進去。它已經不像往日那樣吸引我。它和海麻樹一樣敗落,成群的蝴蝶不見了,只有屎殼郎。
日子就這樣不斷流走。這期間刮了幾場臺風。有一場臺風將家昌的寮子刮斜了。之前刮了很多場臺風,家昌的寮子都沒被刮斜,這次被刮斜了。聽說寮子前的土崖和海麻樹被海水吞走了一部分。
后來又刮了一場臺風。我從外婆家回來遇上了這場臺風。我冒雨跑到海邊去,看見臺風中的海水是黑色的,滿海破碎的白沫沒有規(guī)則地涌動,幾棵樹干粗大的海麻樹在波浪中不斷沉浮,凄慘地滾動。
海水又將寮子前的土崖吞去了一段,不用幾年,就會吞到家昌的寮子邊,可是家昌沒回村子里居住,依然守在那兒。
幾年后我再回到村子里就聽說家昌死了。我想到寮子下面去看看。我母親正在廚房里燒火。她馬上扔掉火棍跑出來緊緊將我拉住。她用一種能讓人害怕的聲音說:“家昌死了,聽講到下寮的人回來都生病!”
雖然我夜晚不敢聽鬼的傳說,但白天有陽光照耀我膽大包天。我躲過母親的視線偷偷跑去海邊。
我穿過雜亂的叢林,呆呆站在海水邊。不見竹林,不見海麻樹,不見家昌的寮子,我偷山竹吃時家昌要我坐在那兒讓他罵的地方不見了,連潔白的沙灘也不見了。我腦海里的一切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在這里玩耍的情景仿佛是一個夢境。有一堵土墻立在斷崖邊,像孤獨無援的風燭殘年老人凄涼地望著大海,顯得那樣陌生。我馬上明白,那是家昌被海水吞剩的寮子。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