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夢根嫂多嘴,周鳳岐此番必定不會跟他的初戀女友重逢,更不可能經(jīng)歷這次匪夷所思的綁架案。
那天周鳳岐回家有點早,就看到隔壁夢根家門口站著三四個拎著小菜抱著小孩的婦女,正在那里竊竊私語。周鳳岐雖然聽不清她們在議論什么,但她們臉上流露出的那些神秘、驚訝、夸張,以及顯而易見的幸災(zāi)樂禍,卻令他有些在意,于是他隨口一問。
夢根嫂聽見周鳳岐詢問,似乎有些緊張。其他婦女也紛紛散去。
“鳳岐弟,你還不知道吧……”夢根嫂走到周鳳岐跟前,神秘兮兮地說,“不得了呀,出大事體了?!?/p>
周鳳岐很納悶:“出什么大事了?誰出大事了?”
“宋家。就是我的東家。今天下午,宋家的大媳婦朱曉玲,被人綁架了!哎呀,天要塌下來了?!眽舾┨鸶觳?,張開五指,不停在半空里揮舞著。
周鳳岐聽到這個消息,頓時被鎮(zhèn)住了。他趕緊追問,便了解到一個大概。
今天中午,宋家大媳婦朱曉玲外出散步,久不見歸。隨后宋家就接到陌生人電話,聲稱宋家大媳婦已經(jīng)被他們綁架,并開出五萬美金贖金條件。
夢根嫂在宋家專門伺候大少奶奶朱曉玲,所以知道得多一些。她還說起,宋家接到電話后,一直爭論不休。爭執(zhí)的核心,竟然是要不要花那筆錢,去救大少奶奶朱曉玲。
周鳳岐非常意外。大少奶奶被綁架,怎么宋家還糾結(jié)這種問題?
夢根嫂又說起,也因為這個原因,一直到她回家時,宋家依舊沒有報案,也沒有任何籌集贖金的行動。宋家不缺錢,但一下子要拿出那么多現(xiàn)金,終歸是需要一番調(diào)撥的。
周鳳岐聽到這里,心里馬上涌起一股強烈的氣息。這股氣息從胸腔升起,突然膨脹,并順著氣管,盤旋而上,直沖咽喉,令他一下就憤怒起來。
“宋家人怎么回事?大媳婦被人綁架,他們怎么會有這種反應(yīng)?”周鳳岐忍不住問。
夢根嫂看著周鳳岐,左右環(huán)視,隨后小聲道:“鳳岐弟,你有所不知。大少奶奶嫁入宋家多年,卻始終沒給宋家添上一男半女,這件事宋家上下都有怨言。后來宋家大少爺又續(xù)了個房,準備給宋家留下香火。誰知道新少奶奶嫁入宋家到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有小兩年,肚皮也沒有一點動靜。嗨,宋家人為了這個事,沒少操心?!?/p>
周鳳岐不解地問:“這件事跟救不救大少奶奶有什么關(guān)系?”
夢根嫂擺擺手,嘆息道:“宋家后來去問過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大少奶奶是宋家的克星,不僅自己不能給宋家添丁,更會擋著風水,注定要讓宋家斷了香火。換句話說,只要有大少奶奶在宋家,即便大少爺再續(xù)個三房四房,也照樣不會有孩子。所以呀,我們家老爺太太很早就有心休了大少奶奶。要不是我們大少爺對大少奶奶還有些情分,一時舍不得,中間擋著,大少奶奶早就被宋家掃地出門了。所以你說,這次大少奶奶被人綁架,是不是天意?”
聽到這里,周鳳岐早已經(jīng)有些按捺不住。宋家也太不像話了。
曉玲呀曉玲,你受委屈了。
“哎呀,鳳岐弟,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呀?”夢根嫂突然發(fā)現(xiàn)周鳳岐面部僵硬,臉色鐵青,便疑惑地問道。
周鳳岐黯然,沒有理會夢根嫂。他想了一想,無心回家,轉(zhuǎn)身就朝弄堂外面走去。
夢根嫂望著周鳳岐背影,怎么也弄不明白周鳳岐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
其實夢根嫂當然不會明白,這個朱曉玲不是別人,正是周鳳岐的初戀。
好多年前,周鳳岐和朱曉玲在一次青年活動中邂逅。那個時候周鳳岐只有十九歲,青澀而懵懂,兩人相識,如沐春風,彼此中意,但卻誰也沒有說破。
等到半個月活動結(jié)束以后,周鳳岐忐忑徘徊,終于鼓足勇氣去找朱曉玲,準備一吐衷腸,但卻得知朱曉玲已經(jīng)準備嫁給富豪宋永勝。
大男孩周鳳岐得知這個消息,不知所措,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嫁為人婦,萬般無奈,唯有暗暗傷感。
事后周鳳岐一直在想,明明在那半個月時間里,他跟朱曉玲已經(jīng)心有靈犀,情投意合,盡管還沒有捅破最后的窗戶紙,但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那么既然如此,為什么朱曉玲回家后不久,就答應(yīng)嫁給宋永勝呢?她是不是被父母逼迫的?她究竟面臨著怎么樣的痛楚和難言之隱?她為什么連個交代都不給自己?如果她能把真相告訴自己,自己完全可以幫助她解決的呀。
這些年里,每當周鳳岐想起朱曉玲,就會糾結(jié)于這些問題當中,黯然傷懷,又隱隱有些擔心。
所以這次當他聽說朱曉玲遇到這樣的境況后,哪里還按捺得住。那天傍晚,他直接就去了宋永勝家。
二
很顯然,宋家上下對于周鳳岐的突然上門,根本就始料未及。
周鳳岐趕到宋家以后,自報家門。宋家聽說來了巡捕房的一名探長,很是不安。宋家上下相互打量著,誰都猜不到這究竟是誰報的案子。
周鳳岐直截了當提及朱曉玲被綁架一事,并說自己此行前來,不是公干,而是在聽說有這件事以后,卻始終不見宋家來巡捕房報案,有些擔心宋家有什么難處和不便,就過來了。這是他的個人行為,就是想看看宋家是否需要幫助。
宋家老爺宋子東對于周鳳岐的到來,很是謹慎。在他的經(jīng)驗中,即便自家發(fā)生那么大的事情,但這個巡捕房探長不請自來,多少有些蹊蹺。所以對于周鳳岐,還算是以禮相待。
周鳳岐發(fā)現(xiàn),宋永勝似乎要比父親著急得多。就在周鳳岐跟他父親說話期間,他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有些著急。
而周風岐看到宋永勝的時候,內(nèi)心難免一陣憤憤然。就是這個男人,娶走了自己心愛的姑娘。
不過周鳳岐心里也很清楚,宋永勝娶走朱曉玲,也是明媒正娶。自己跟朱曉玲之間雖說互有好感,但根本沒有任何承諾。所以要說宋永勝是橫刀奪愛,也有些勉強。
“那么,接下去宋先生準備怎么辦呢?”一番客套后,周鳳岐單刀直入問道。
宋子東沉吟片刻,終究沒有說出他們準備放棄贖人的心思。不管怎么說,這樣做一旦傳揚出去,對宋家的聲譽是致命的。
而周鳳岐有所不知的是,就在他到達之前,宋家已經(jīng)為這件事爭得不可開交。但這些都是可以關(guān)起門來做的事情。而現(xiàn)在周鳳岐的上門,一下令宋子東陷入尷尬。
宋子東沉吟良久,左右為難之間,便干咳了幾聲,看了看大兒子宋永勝,推說自己不舒服,就讓傭人攙扶著,走進內(nèi)室。
宋永勝看到父親離開客堂,連忙坐到周鳳岐身邊,急切地說道:“周探長,這件事你千萬要幫幫我們。”
“你們有什么打算?既然沒有報案,那就是準備拿錢贖人了,對嗎?”周鳳岐問道。
宋永勝面有難色。周鳳岐一看,心中便明白了幾分。
“宋先生,你們是不是準備放棄營救大少奶奶了?”周鳳岐冷冷地問道。
宋永勝非常意外,說道:“周探長你是怎么知道的?慚愧呀,慚愧……”
“先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問你,宋先生,你究竟喜不喜歡大少奶奶?”
宋永勝一聽,感嘆道:“那當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哪??伞?/p>
“可是什么?可是她并沒有給你,給你們宋家添上一男半女,對嗎?”周鳳岐說道。
宋永勝很驚訝,但隨即便又黯然地說:“周探長你誤會了。其實在你到達之前,我們確實一直在爭論這個問題。但我始終堅定一定要營救的立場,不信你可以去打聽。真正反對的,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荒唐話……”
周鳳岐打量著宋永勝,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像是在說謊。同時他也意識到,宋子東夫婦若有心放棄營救朱曉玲,也只有宋永勝這樣的角色,才可以與之抗衡,所以他還是相信了宋永勝的話。
想到這里,周鳳岐開始對宋永勝有了些許好感。
“周探長,我雖然有心去救人,但卻沒有辦法湊齊這筆贖金。家里的錢款,全都要有我父親首肯,方能動用?!彼斡绖僮詈笳f道。
“那你準備怎么辦?”
“我正在竭力說服、爭取。而現(xiàn)在周探長來了,我就希望你可以給我父母施加些壓力。我父母最擔心的就是被外界知道。你可以利用這一點,去影響他們?!彼斡绖僬f道。
那天說到這里,天色已晚。再加上聽說宋子東夫婦已經(jīng)休息,周鳳岐也不好打攪,便準備第二天再來。反正綁匪說過,他們會在第二天中午再次打電話過來。
周鳳岐準備離開的時候,宋永勝突然開始哭泣。這樣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突然悲傷慟哭,不免讓周鳳岐心動。
于是周鳳岐一番安慰,然后旁敲側(cè)擊,順便詢問下宋永勝跟朱曉玲的一些情況。從交談中得知,宋永勝和朱曉玲兩人的婚姻,源于媒妁之約。開始的時間,就在他跟朱曉玲結(jié)束那半個月聯(lián)誼活動之后。
周鳳岐心中黯然。這樣看來,朱曉玲是在結(jié)束跟他的邂逅以后,馬上接受了宋永勝的婚約,并秒速成婚。
但是宋家堪稱是上海灘富豪,而朱曉玲卻出身平民家庭。按照一般的規(guī)律,富豪家庭很少會迎娶尋常百姓家的姑娘,而大都會選擇攀龍附鳳之輩或門當戶對之家。
而且他更覺得,自己跟朱曉玲在這半個月的時間內(nèi),已經(jīng)積累起了足夠濃厚的好感。他相信朱曉玲不可能無視這種好感,而輕易去接受另一樁婚姻。
這里面一定有蹊蹺。
對于這問題,周鳳岐一時找不到打探的借口,只能暫時存疑。
第二天周鳳岐一大早趕到宋家時,宋子東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變化。甚至還沒等周鳳岐追問他們準備如何應(yīng)對這件事,宋子東就搶先表示,他已經(jīng)在派人籌款。
周鳳岐頗有些意外。但再一想,這種變化,或許也是因為自己的出現(xiàn),讓宋子東感到壓力了吧。
臨近中午時,五萬美金到位。綁匪的電話很快就打了進來,并且跟宋子東約定了付款的地點。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大家熟知的那種綁票套路發(fā)展。
接下去的問題是,誰去送錢?
宋子東手下有幾個心腹,但一聽說是去給綁匪送錢,全都兩腿打顫,設(shè)法推諉。宋子東心中嘆息,可也理解這幫人,誰愿意去跟這幫亡命徒打交道呢?萬一人家拿了錢,再撕票,那就完蛋,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后宋永勝站出來說愿意去送錢。但這個建議馬上就被宋子東否決。周鳳岐看到,當宋子東不許兒子去冒險時,宋永勝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十分堅決非去不可的態(tài)度。這一點,讓周鳳岐馬上感受到了某種憤慨和傷感。而且他也看出來了,宋永勝雖說是宋家的大兒子,但在父親跟前,基本上拿不出多大的勇氣去對抗。所以周鳳岐估計,即便這次朱曉玲不出事,宋永勝反對休妻的抵抗,也撐不了多久。
周鳳岐看到宋永勝的表現(xiàn),很是不滿,就主動提出自己可以去送錢。因為他突然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主意。這樣意味著自己可以親自為朱曉玲做些什么,然后還能順帶著譴責宋永勝一下,讓他自慚形穢。
宋子東見周鳳岐自告奮勇,哪里還有阻擋的理由。就這樣周鳳岐收拾了一下,把贖金放在一個皮包里,趕往約定地點。
周鳳岐坐在黃包車里,盯著鼓鼓囊囊的皮包,突然就想到了朱曉玲當年的動人模樣,一陣悸動,連著一陣焦慮,緊跟著又是一陣心疼。他想好了,這次一定要幫助朱曉玲化險為夷。如果有可能,他還想面對面親口詢問朱曉玲,當年為什么要無視他們的那場美麗邂逅,嫁給他人?
胡思亂想之間,他就趕到了約定地點。
這里是一處相對安靜的十字路口。附近有不少民居小弄堂,蛛網(wǎng)交錯,深不可測,非常適合隱蔽和逃脫。可見綁匪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也是動了心思的。
按照約定,周鳳岐只需要把包包放在一個垃圾桶上,就可以離開了。
而之前周鳳岐估計了形勢以后,覺得綁匪求財,那就不妨順其自然,把贖金給他們,換回朱曉玲的安全。反正宋家不缺錢。他最注重的就是朱曉玲的安全,即便有什么變故,他也能應(yīng)對。好在這次宋家最后并沒有報案,這一點也比較讓綁匪信任。周鳳岐知道,現(xiàn)在官匪一家是常態(tài),很多綁匪在巡捕房是有內(nèi)應(yīng)的,一旦家屬報警,他們很快就會知道,這樣人質(zhì)就危險了。
就在周鳳岐準備把包包放進垃圾桶之際,旁邊電話亭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周鳳岐往四周張望,并不見有人朝這邊靠近。他覺得這種街頭的公用電話亭,一般都被用作主叫,打出去,而極少有人把電話打進街頭上的某個電話亭,除非這個電話亭里有人專門守著。
所以這個電話很可疑。
周鳳岐想到這里,重新拿起包包,走進電話亭,拿起聽筒。
果然不出所料,這個電話就是打給他的。不用說,電話那一頭就是綁匪。
三
周鳳岐從那條安靜的小馬路出發(fā),一路奔跑,到達位于大馬路上的惠羅百貨公司時,早已經(jīng)汗流浹背。
惠羅百貨是外國人開在上海的一家時髦商場。一開始里面出售的全是進口商品。而光顧這家商場的,也大多是在華外籍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顧客并不多。也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惠羅的生意并不算興旺。于是到后來,惠羅的老板就開始把商場分割開來,嘗試著把柜臺外租給華籍商人。
周鳳岐直接來到惠羅商場二樓。那邊是華人租用柜臺最集中的區(qū)域,也是華人顧客光臨最多的地方。
周鳳岐來到福祥珠寶柜臺,找他們的徐福祥老板購買鉆石。
剛才街頭那個電話確實是綁匪打來的。打電話的原因,是他們準備改變交錢方式。具體而言就是,讓周鳳岐帶著手頭的這些錢,去惠羅商場內(nèi)的福祥珠寶,購買一批他們剛剛到貨的南非鉆石,并以此作為贖金。
聽到這個消息,周鳳岐的第一感覺就是,這些綁匪夠狡猾。一則他們臨時改變交錢方式,令自己防不勝防。如果今天周鳳岐安排守候伏擊,多半就會撲空。二則把整整一皮包的美金兌換成鉆石,體積上大大縮小,更加有利于交接,以及綁匪以后的分贓和攜帶。
但周鳳岐覺得這都沒有關(guān)系。重點是他一定要把錢如數(shù)交給綁匪,然后期待朱曉玲安全返回。這是他入行以來,唯一一次愿意主動放棄抓捕罪犯,配合綁匪達成目的的行動。
福祥珠寶的老板徐福祥是個精瘦的小老頭,五十歲左右,穿著一件灰色長衫,坐在柜臺里喝著茶。周鳳岐一眼看到他,就感覺對方目光深邃,是個頗有內(nèi)涵的人。
周鳳岐向徐福祥說明來意,并出示了美金。徐福祥被周鳳岐這種氣派深深折服,馬上熱情接待。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最后確定了一個挺公道的價格成交。
當周鳳岐接過用黑絲絨小布袋裝著的鉆石時,徐福祥微笑著對他說:“先生,東西拿好,祝你一切順利?!?/p>
周鳳岐朝他看看,見對方微笑自如,熱情有度,并沒有任何不妥。但他剛才那句話,為什么那么令周鳳岐感到幾分意味深長呢?
但此時此刻,周鳳岐根本無暇思考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環(huán)節(jié)。他現(xiàn)在必須馬上去另外一個地方,把鉆石交給對方。
下一個目標,被綁匪指定在很遠的浦東。周鳳岐擺渡過江后,喊了一輛黃包車,一路上使勁催促車夫快些再快些。車夫說你這是想要我的命。周鳳岐說我不要你的命,但有個人的命正等著我去救,大哥請幫幫忙。
等到了約定地點以后,周鳳岐才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是一大片鄉(xiāng)下的野湖。湖面上蘆葦叢生,水道蜿蜒交錯,不知去向。周鳳岐來到綁匪指定的位置后,看到了那棵標志性的大柳樹。他來到大柳樹邊,就看到樹下有一個挺大的木浴桶。
當時在街頭電話亭里,綁匪讓他到達這里以后,就把兌換來的鉆石從黑布袋里倒出來,然后用木浴桶里的一張報紙包好后放進浴桶里去。
周鳳岐當時說沒有問題,并對綁匪說你們要說話算話,既然是求財,就請在拿到錢以后,盡快把人放了。綁匪爽快地說沒有問題,他們出來就是求財,誰無緣無故想害人呢?
周鳳岐此時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選擇相信對方。在他腦海里,此時已經(jīng)被朱曉玲的影子全部占滿,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判斷力。這對于一向以頭腦清醒著稱的周鳳岐而言,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周鳳岐馬上把鉆石倒進報紙里包好,然后按照吩咐,把浴桶放進湖水里,再用一根竹竿,慢慢把浴桶捅到湖中央。此時正值漲潮,浴桶很快就隨著潮水,慢慢漂進了前方一望無際的蘆葦叢中,不知去向。
周鳳岐由此明白,這就是綁匪設(shè)計的取錢方式。
這種方式可謂聰明。要是周鳳岐想跟蹤鉆石的去處,必須得有一條船。但這里荒無人煙,周鳳岐情急之中,根本沒地方找船去,所以沒法追蹤。而此時此刻,綁匪必定是躲在哪個地方監(jiān)控著自己。只要自己帶著人過來,或者在贖金上做手腳,他們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來,朱曉玲就危險了。
周鳳岐回到宋家,把情況跟大家說了一遍。大家聽到這些稀奇事,個個倒抽一口涼氣。而周鳳岐心里,說實話也并沒有多少把握。這一點令他變得比之前更加焦慮。
曉玲,你快回來吧。
但是他們一直等到傍晚,還是沒有朱曉玲的任何消息。當晚周鳳岐沒有回去,就守在宋家。宋子東給他安排的客房他根本沒有踏進去,他在宋家花園最東面的一條長廊里逗留了整整一夜,累了就在走廊美人靠上瞇一會。
第二天整整一天,依舊沒有朱曉玲的任何消息。這下周鳳岐有些慌了,按照常規(guī),到現(xiàn)在還不見人質(zhì)回家,應(yīng)該是兇多吉少了。
宋子東對于這個結(jié)局,表現(xiàn)出一股非常復(fù)雜的情緒。對此周鳳岐并不難猜測到。朱曉玲的存在,對宋家有百害而無一用,如果她遭到撕票,那么宋子東也就算是遂了心中愿。而且這件事即便傳出去,也不會對宋家的聲譽有任何損害。
但即便這樣,當天傍晚宋子東卻還是沖著周鳳岐埋怨起來。
“周探長,我們把這件事全部委托給了你,但現(xiàn)在這個局面,真是始料未及呀?!?/p>
宋子東說這話時,宋永勝站在一邊,冷冷注視著周鳳岐。他的目光像一把利刃,無聲地在周鳳岐的心臟上劃過。
一股無以名狀的悲楚和揪心,突然彌漫進周鳳岐的心田。他猛然間清晰意識到,朱曉玲被撕票的可能性很大,此時恐怕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而且這個悲傷的結(jié)果,竟然也是自己一手造成。
“周探長,曉玲呢?你不是說過會讓她回家的么?”宋永勝流淚質(zhì)問道。
“哎,這真叫人財兩空呀?!彼巫訓|望著周鳳岐,嘆息道。
周鳳岐猛然覺得自己掉入萬丈深淵。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不可收拾。
四
這個案子猶如一條黑色藤蔓,死死纏繞住周鳳岐的脖子。他開始深深自責起來。
他太大意了。
他急于救人,過分關(guān)注人質(zhì)的安危,而忘記了應(yīng)對綁匪所該有的警惕。在這件事上,周鳳岐覺得自己根本不像是個探長,最多就是一個慌亂的人質(zhì)家屬,以至于他沒有安排任何預(yù)案,甚至單槍匹馬就想把事情解決,犯了輕敵大忌。那些綁匪慘無人道,或許是在朱曉玲跟前泄露了某些秘密,而不得不殺人滅口。
關(guān)鍵是因為自己對綁匪的縱容,到最后反而害了曉玲。這個悲慘的事實,一下就摧垮了周鳳岐的心智,讓他變得無限悲傷、懊惱。他這才發(fā)現(xiàn),再強大再理智的人,同樣會因為內(nèi)心的某種軟肋,突然失去水準,犯下低級錯誤。
而這一切,全是因為綁架對象是朱曉玲。
悲傷之余,周鳳岐努力讓自己恢復(fù)狀態(tài)。他開始仔細審視整件事的每個細節(jié)。他覺得自己必須讓整件事水落石出,給曉玲、給宋家、給自己一個交代。
要說整件事的細節(jié),最令人難忘的,還要算綁匪中途突然變卦,讓他用贖金去購買相同價值的鉆石。然后,再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把贖金轉(zhuǎn)移走。
在應(yīng)對一般綁架案時,最值得好好籌劃的環(huán)節(jié),應(yīng)當就是在交付贖金時。這個時候最容易將綁匪抓獲。而本次的贖金交付環(huán)節(jié),卻完全處于失控狀態(tài)。
周鳳岐突然很好奇。當他在把鉆石放進浴桶里,并目送浴桶消失在茫茫蘆葦叢里時,綁匪會在哪里監(jiān)控著他?或者說,綁匪會守候在蘆葦叢的哪個角落?
要知道那個時候,潮水漲得挺快,那只浴桶究竟會漂向哪個方向,實際上是隨機的,不受綁匪和周鳳岐控制的。
那么問題來了。綁匪靠什么手段和技術(shù),能保證最終一定會拿到浴桶里的鉆石呢?那個浴桶漂在水面雖說挺穩(wěn),但湖面那么大,水流復(fù)雜,被一片片蘆葦叢分割而成的水道更是多不勝數(shù),誰能保證它一定會到達某個預(yù)定地點呢?而且湖中布滿了蘆葦水草,殘根斷枝,浴桶說不定就會被卡住,甚至是當場打翻。而如果不是在第一時間拿到鉆石,那么浴桶漂久了,也很容易被路過的船只或者漁民撞見。
所以說綁匪的這種取款方式,同樣是不可控的。這就很奇怪了。
想到這些,周鳳岐決定就以這個為突破口,解開這個謎團,找到綁匪。雖說現(xiàn)在朱曉玲生死不明,但也未必就真的已經(jīng)被害。所以這樣做是非常有必要的。
這個時候周鳳岐接到法籍總探長的指令,讓他接手一起傷害案。受害人是個法籍商人,跟總探長是朋友。
周鳳岐在電話里推說自己生病了,需要請假幾天。但安德烈一定要他到位,還拿懲處來威脅他。周鳳岐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當即在電話里說大不了我離開巡捕房,不去不去。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他已經(jīng)想好了,不把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不把朱曉玲找到,他決不罷休。哪怕是找到她的尸體。而如果最后朱曉玲真的被害,那么周鳳岐覺得自己也沒有必要再做巡捕這個行當。自己枉稱法租界巡捕房神探,卻連這樣一個普通的綁架案都失了手,自己心愛的人也因此遭殃,他根本無顏面對今后,面對這份傷心的職業(yè)。
于是周鳳岐再次來到浦東。他向附近村民租了一艘小木船,還雇用了一個船夫。他還請教當?shù)卮迕瘢敿毩私庥嘘P(guān)這湖的潮汐規(guī)律,并在一個跟案發(fā)當天潮汐性質(zhì)很類似的時間段,讓船夫從那棵大柳樹出發(fā),讓木船順著水流,自由漂行。
當木船開始漂行時,周鳳岐凝視著湖面,倒影里浮現(xiàn)出來的,卻全是朱曉玲的久違面容。水波漣漪之中,朱曉玲的神態(tài)一直在變幻著,似怨似恨。風吹過來,蘆葦沙沙搖曳,像極了朱曉玲柔弱身影,在他四周顧盼生姿。
周鳳岐無限黯然。
木船在水流的驅(qū)動下,晃晃悠悠朝著蘆葦深處漂蕩進去。一路上周鳳岐仔細觀察,卻發(fā)現(xiàn)沿途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綁匪想要截住浴桶,只能也是借助船只。
最后周鳳岐讓船夫劃船,在蘆葦里兜了好幾圈,終于在一處蘆葦叢的拐彎處,意外發(fā)現(xiàn)了那只浴桶。只不過那只浴桶已經(jīng)進滿水,只是因為是木質(zhì)的,所以沒有沉沒,只是浸沒在了水中。
周鳳岐趕緊把浴桶打撈起來,帶了回去。
周鳳岐還發(fā)現(xiàn),那張被他用來包鉆石的報紙依然還在浴桶里,只是已經(jīng)碎爛得不成形。
周鳳岐很是意外。他大致猜測,那天浴桶被放到湖里后,隨波漂蕩。而綁匪多半是乘著小船躲在蘆葦蕩里,在恰當?shù)臅r候截住浴桶,拿走鉆石。最后他們把浴桶弄沉丟棄,并順手把報紙也丟在浴桶里。那張報紙懸浮在浴桶里,也沒有漂蕩出去。
這多半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整體而言,綁匪的計劃天衣無縫,可算是費盡心機。那么也就是說,整件事的線索也就此中斷,無法繼續(xù)下去。
周鳳岐直愣愣盯著浴桶,心中悲傷,無限懊惱。
曉玲,對不起,對不起。
這個時候周鳳岐突然想到,這只浴桶被撈起來后,他發(fā)現(xiàn)底部多了個小孔。所以浴桶之所以會進水,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小孔。周鳳岐回憶起,當時他把鉆石放進浴桶時,曾經(jīng)看到過浴桶底部有個用油灰嵌沒的小孔痕跡,但沒有發(fā)現(xiàn)漏水。
周鳳岐馬上請人對殘留在小孔周圍的殘余油灰進行化驗,得到的結(jié)果表明,這種油灰摻雜了過多的草木灰,防滲水效果很差。
所以周鳳岐推斷,浴桶之所以落到這樣的狀況,也有可能是在漂出一段距離之后,那個用劣質(zhì)油灰嵌沒的小孔就開始漏水,直到把浴桶灌滿,并擱淺在某個拐彎處。
而且從這個小孔的形狀看,絕非蟲蛀腐朽所致,而是硬生生被人用利器掏挖出來的,痕跡也非常新鮮。
既然綁匪要用這種方式取錢,那么必定會選擇一個結(jié)實的浴桶。這么明顯的孔洞存在,他們居然沒有注意,這就很奇怪了。
因為有了這個新發(fā)現(xiàn),周鳳岐索性請人對浴桶做了一次更加徹底的檢測。
結(jié)果檢測的師傅發(fā)現(xiàn),在浴桶底部,殘存著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
五
周鳳岐得到這份檢測結(jié)果以后,馬上去了一次惠羅百貨商場,找到福祥珠寶柜臺。
徐福祥看到周鳳岐突然趕來,臉色已經(jīng)有些尷尬。
“徐老板,這次那批鉆石還有嗎?我還想買些?!敝茗P岐問道。
徐福祥呵呵笑著說:“哎呀,不巧,那個批次的鉆石全賣完了。要不你看看別的吧?!?/p>
周鳳岐盯著徐福祥,沒有再說什么。他扭頭朝不遠處望了望,頓時就有好幾個巡捕趕了過來。
“把整個珠寶柜臺搜一遍。仔細點!”
隨著周鳳岐一聲令下,趙勤帶著大家開始對珠寶柜臺里外搜查。果然不出所料,他們搜到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
“這些都是什么?”周鳳岐指著一大攤東西問。
“這……”徐福祥無言以答。
周鳳岐馬上把徐福祥帶回巡捕房,一番審問,徐福祥很快招供。
原來徐福祥就是這次綁架朱曉玲的綁匪之一。
在搜查到的東西里,有一套用來偽造鉆石的工具,以及一些鉆石贗品的成品。周鳳岐請檢驗科的兄弟把這些贗品浸在水里,半個小時以后,奇跡發(fā)生,這些贗品慢慢融化,直至消失。容器底部只剩下少許晶體。
而這些晶體,跟之前他們在浴桶底部發(fā)現(xiàn)的那些殘渣,完全一致。
“這是一種很少見的進口材料,用來偽造鉆石。偽造出來的贗品如果不是內(nèi)行,或者光靠肉眼手感很難辨別,完全能以假亂真?!毙旄O榻淮?。
周鳳岐恍然。這樣一來,整件事的真相就清楚了。
綁匪讓周鳳岐拿著美金到徐福祥那里換成假鉆石,然后讓周鳳岐把假鉆石放進浴桶。實際上綁匪根本不用去取這批鉆石,因為這都是假象。贖金早已經(jīng)落到綁匪之一的徐福祥手里了。這樣一個替換,他們就避免了在接收贖金時被巡捕房伏擊的危險。
然后他們事先在浴桶上設(shè)置了一個延時漏水點。這樣當浴桶漂到一定時間后,就會進水。而假鉆石遇到水以后就會融化,這樣待浴桶進水,沉落散朽,所有痕跡就消失了。
而綁匪也沒有料到,周鳳岐會重新盯上這個環(huán)節(jié),直至找到線索。并且在發(fā)現(xiàn)殘渣以后,馬上聯(lián)想到了那些鉆石。一查,果然不出所料。
而徐福祥對于朱曉玲的下落,卻一問三不知。他表示自己也是受人之托,只負責假鉆石這一塊,其他一概不知。同時又招供出來幾個同伙。
周鳳岐心急火燎,帶著趙勤連夜趕往安徽,終于在安徽某個村莊的一家民居里,截住了徐福祥點名的兩個綁匪。
這兩名綁匪也很快承認了綁架朱曉玲的事實。而在周鳳岐追問朱曉玲的下落時,他們卻死活不肯交代。周鳳岐的心頭緊繃著,問,朱曉玲是不是已經(jīng)被你們害死了?
這下子兩名綁匪急了,連聲否認。
周鳳岐急得都想打人了,大聲呵斥道:“那你們把她藏在哪了?錢都拿到了,為什么還扣著人質(zhì)不放?”
兩名綁匪面面相覷,不再說話。周鳳岐氣憤至極,抬腳就朝他們兩人身上踹過去。
就在周鳳岐對他們?nèi)蚰_踢時,突然有人敲門。趙勤打開房門,從外面突然沖進來一大幫子人,二話不說,上來就把周鳳岐兩人制服,繩捆索綁。
周鳳岐驚訝。從做巡捕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吃過這樣的虧。
“放開我。我是上海法租界巡捕房探長,你們好大膽子,敢綁我?!?/p>
“可這里是安徽,周探長?!庇腥诵πφf道。
“我可告訴你們……”周鳳岐還想說什么,卻被一個男人揮拳擊中臉部,疼得他齜牙咧嘴。
“等著瞧,回頭我一個個找你們算賬?!敝茗P岐憤怒不已,但也沒有辦法。
“你還嘴硬?!庇腥艘娭茗P岐不服氣,又想揍他。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再次被推開。三五個人魚貫而進,后面跟進來一名年輕少婦。
周鳳岐看到這名少婦,馬上就驚呆了,失聲道:“曉玲?”
朱曉玲注視著周鳳岐,也稍微有些動容,但稍縱即逝。
“曉玲,你這是……”周鳳岐失聲問道。
“朱大姐,這兩個人怎么處理?”有人湊上來問朱曉玲。
朱曉玲背過臉去,揮揮手說:“事全被他看穿了。不能留活口?!?/p>
說完就離開了。
周鳳岐目瞪口呆。緊跟著他跟趙勤就被蒙住眼睛,推上了一輛卡車。周鳳岐問那些人想干什么,對方說朱大姐吩咐的,要把你們倆扔到懸崖下去喂狼。周鳳岐又問,朱大姐是什么人?對方說,這你還看不出來嗎?她是我們老大,這次綁票案全是她一手策劃的。
周鳳岐心頭一震,又是郁憤,又是驚駭。他還想問什么,卻被對方呵斥??ㄜ囕d著他們,一路顛簸著向前。
大約走了足有兩小時的山路,卡車總算停了下來。等汽車發(fā)動機一熄火,周鳳岐馬上聽見一陣瀑布的轟鳴聲。他明白,這恐怕就是自己的歸宿了。
果然,有人上前把周鳳岐推到懸崖邊上。周鳳岐掙扎了片刻,就放棄了。因為這根本于事無補。他同樣不清楚趙勤現(xiàn)在在哪。
此時此刻的周鳳岐,呼吸著濃重的水汽,異常清醒。他這次主動卷入宋家綁架案,原本是為了拯救朱曉玲。但現(xiàn)在他卻要面對被朱曉玲滅口的局面。這實在是太富有戲劇性了。
幾年不見,朱曉玲現(xiàn)在居然成了綁匪團伙的頭子。
這時周鳳岐憑著感覺,意識到那幾個男子已經(jīng)離開。他正在疑惑對方為什么不動手,卻意外察覺到,有輕盈的腳步聲,正在慢慢靠近自己。
周鳳岐憑著敏銳,馬上抬起頭,朝著腳步聲方向望去。但他什么也看不到。
“是曉玲嗎?”周鳳岐感覺到有人正站在自己跟前,便輕聲問。
“是我,鳳岐,別來無恙?!敝鞎粤彷p聲回答。
周鳳岐內(nèi)心一陣翻涌,似有無數(shù)的話想講,但卻根本無從說起。
“曉玲,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周鳳岐問道。
朱曉玲點點頭說:“沒錯。整件事都是我一手策劃的。我在宋家做了幾年媳婦,受盡了羞辱,很早就想離開。但我忍不下這口氣,所以籌劃了這次假的綁架案。宋永勝自己沒有生育能力,還怪別人,宋家太欺負人了。拿到這筆錢,我就遠走高飛?!?/p>
周鳳岐吃驚,掙扎了幾下,又道:“曉玲,你變了?!?/p>
朱曉玲笑笑道:“鳳岐,我其實沒有變,是你把我想象得太美好,所以才無法接受現(xiàn)在的我。其實你并不了解我,不是么?”
周鳳岐被當頭一棒,啞口無言,但還不肯相信。
“鳳岐,當年的你是何其的純真。我差點就被你感動到。但我確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樣子,那都是我的偽裝,是我有些不忍心讓你失望。反正我覺得我們半個月以后就會各奔東西,所以也就耐著性子,跟你玩玩這種曖昧。后來我接受宋永勝的婚約,完全是自愿的,也聽說你還來找過我。我知道你心里想著什么,但這的確是你誤會我了。要不是貪圖宋家產(chǎn)業(yè),我早就不耐煩他們了。這次也是被逼無奈,這才想著撈一票,然后遠走高飛。”朱曉玲站在周鳳岐跟前,平靜地說道。
周鳳岐聽完這話,猶如頃刻間跌入冰窖。
“而且我知道,你自告奮勇幫助宋家處理這起綁架案,全是因為我。我知道你很想救我,這一點我確實被感動到了。但是對不起,對不起……”朱曉玲黯然失聲。
周鳳岐一陣心痛,悄悄落淚。幸好有黑布蒙著眼睛。
“鳳岐,我馬上就要帶著錢,遠渡重洋。所以我也可以不殺你。因為你即便事后告發(fā)我,也抓不到我了。待會你自己想辦法解開繩子,回上海吧。這就算是我對你的回報,否則的話,我猜想不用我動手,你也會傷心致死。”朱曉玲說完,慢慢離開。
周鳳岐聽著朱曉玲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心里既是羞愧,又是憤怒。他努力掙扎幾下,很想大聲呵斥遠去的朱曉玲,但卻渾身無力,發(fā)不出一點聲響。
這么多年來,朱曉玲一直是他最美好的一顆初戀糖果,甜蜜,濃稠而豐富。多少年來,這顆美麗的糖果浸潤過周鳳岐的無數(shù)個寂寞夜晚,給過他失落,也給過他勇氣、希望和慰藉??墒沁@次,他卻嘗到了糖衣之下那份濃厚而苦澀的真相。
周鳳岐悲傷不已,努力在石頭上磨蹭著繩索,準備脫身。
同時他也想到,人的一生,恐怕就是由一連串這樣的故事串聯(lián)起來的。他跟朱曉玲之間,無疑就是個美麗的誤會。以往對她的所有美好猜測和聯(lián)想,都是自己真摯而一廂情愿的美化。這真叫周鳳岐無限唏噓。
繩索很快就被他磨斷。周鳳岐極目四望,眼前山清水秀,奇峰突起,遼闊而壯美。
他突然不再難過,甚至還慢慢豁然起來。他感到這顆初戀的糖果雖然苦澀,但卻讓自己看清內(nèi)心的善意和真誠。而且此時此刻,他也不再為自己擁有這份幼稚的善意和真誠感到羞愧感到自卑,相反,他覺得這是屬于自己最珍貴最值得珍藏的東西。他們能夠讓自己更看清自己,更可以給自己以勇氣,讓自己在面對未來時,變得更加從容,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