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拉
依依一直在出租車里長大。副駕駛座就是她移動的床,從嬰兒期伸直腳睡著,到現(xiàn)在她4歲了,彎著腿才能躺下。
她的戶口本上沒有爸爸,從嬰兒時期開始,她就跟著媽媽李少云跑夜班出租,在車里,她所見的天空是灰色的車頂,四個角會垂下來,垂下來的天空罩著她的粉色枕頭、玫紅色毛毯和白色的羊駝玩具,像一個家的樣子。
這對作為公共交通工具的出租車來說不是好比喻。2013年李少云取得出租車從業(yè)資格證,她已經(jīng)當了快五年“的姐”,稍不留意就會把租車跟拍的外地記者甩開幾公里,但依依在,她的速度會慢下來。
“有的乘客開了門之后問,這是不是私家車?我就說不是,不是,是出租車。”李少云今年43歲,單身,皮膚蠟黃,她已經(jīng)帶孩子跑了4年的出租,每天至少從早晨9點開到凌晨3點,回家貼著枕頭就睡著。
依依喜歡艾莎公主,有臺灣乘客送過一盒餅干給依依,圖案是艾莎公主,盒子存了一年。但她沒看過艾莎公主的電影,只是從幼兒園小朋友那里聽說。事實上,從小到大依依只看過一部電影,是兩歲多的時候,李少云開夜班出租經(jīng)過商圈,那天輪到她休息,兩母女就進電影院看了《神偷奶爸》,兩張電影票的錢夠買兩條兒童褲子。
在車上看到熱鬧的地方,依依會問:“媽媽,休息的時候帶我去玩好嗎?”最近的一次,她想要去黃鶴樓,那里每一層屋檐都綴上了黃色的霓虹燈。但李少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一休息就只想睡覺,拖了一年都沒能成行。
盡管累,李少云喜歡開出租車,相比于其他的工作來說,開出租每天都能看到錢,自己的錢。開車也是小學沒畢業(yè)的她所能找到的最賺錢的職業(yè),車的方向盤對她來說就是命運的方向盤。
周圍的鄰居把李少云叫做網(wǎng)紅,看得到的,她家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攝影機。這一切也是因為依依,為了讓她能下地走路,李少云經(jīng)常跑機場。那里有幾百輛出租車等待排隊,會空出幾個小時的時間讓依依在戶外玩耍運動。去年8月,李少云接到了一個武漢當?shù)氐挠浾?。他從司機們的朋友圈看到一位深夜帶孩子跑車的司機,決定要寫她,之后李少云就紅了。她登上過微博熱搜,還有 BBC 的記者來采訪。
關注度會帶來一些直接的好處—有人送了她一個上千的兒童安全座椅。但李少云不敢安裝,給出的解釋是,車上已經(jīng)有個孩子和那么多被褥玩具,安全座椅那東西太顯眼,別人肯定更以為是私家車不敢坐。生活本來就沒給她太多選擇。
4年里,依依見過了近萬的人,毫不怕生,有時候會跑到后座和記者搭話,有時她會脫掉鞋子橫躺在副駕駛,把腿舉起來,腳夠得到車窗涼涼的玻璃。今年10月,一個穿著立領短風衣的男人上車,落座了后排,他盯了依依很久后說:“丫頭,你不能坐前面的,你知道嗎?”李少云說自己開車還好,依依沒有往心里去?!敖心阕?,你聽見沒有?我是派出所的,我把你抓走?!闭f這話的時候,他聲音聽起來是裝出來的兇,依依分辨不了,癟嘴哭出了聲。
紅燈的時候,李少云挪出手拍拍依依。和男人一起上車的同伴也幫忙哄,依依才止住了哭。但男人還在繼續(xù),“我孫子也差不多大,但絕對不會讓他坐副駕駛,要坐也是有人抱著。”車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李少云安慰依依,“伯伯是騙你的,他那么年輕怎么可能有孫子?!?/p>
“我騙你是王八?!彼行┘幼约翰槐恍湃?,當場拿出手機打視頻回家,露出一套精裝修的商品房。他看上去四十出頭,但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他有兩個孩子,給他們都配上了一車一房,也真有孫子,4個。本來他做建筑工,后來自己承包項目,趕上了好時候,大拆大建的幾年里,他正好賺了錢。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從100塊一包的黃鶴樓里抽出一支煙,過濾嘴的包裝紙是金箔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沒有點燃它。他信奉這是一個努力就必定有出路的時代,“只要你勤快,不要投機倒把,到處都是錢?!?/p>
那次,李少云很安靜,看起來開車開得格外認真。
李少云不是話少的人,為了能在開車的時候不犯困,有時會主動找乘客說話。車上來了個子特別高的女乘客,落座的時候頭不小心磕到了門框,她會主動搭話:“你太高了,把我的車子都要撐破了。”逗得兩個人都咯咯笑。
“他們都說媽媽不好,煩死了。其實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好不好?”
那天不說話是因為委屈,“他們都說媽媽不好,煩死了。其實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好不好?”抽黃鶴樓的男人下車之后,李少云對依依說。
一天24小時,李少云有20小時都在車上。每天早上7點起床,把依依在8點40之前送到幼兒園。幼兒園在武昌,早上她過長江,正好趕上武漢的早高峰。下午不管她載人去到哪里,4點半又要準備去接依依,然后一直開車到凌晨四五點,一天吃一頓飯,不敢輕易喝水,怕找不到地方上廁所,前天的水放在車上第三天幾乎還是滿的。
她已經(jīng)習慣了隔一段時間就會頭疼,疼得厲害就去附近的衛(wèi)生所打點滴,一次50塊。依依還在吃奶的時候,有一次李少云發(fā)燒到39攝氏度,邊開車邊打擺子,堅持到凌晨3點,回家躺在床上渾身冷汗,像躺在水里一樣,但多堅持一會兒就可能多掙一桶奶粉—她39歲生下依依,已經(jīng)沒有奶水了。
“覺得累的時候,想著送完這個人就休息一下,但只要看到前面有人招手,精神頭馬上就起來了,又有錢賺了?!辈贿^這樣的工作強度也僅夠她們維生而已。她的住處容納不了一臺洗衣機,冬天要拿一個洗澡盆在公共廁所洗衣服。
不是每一個開出租車的女人都這么艱難,女性在這個以男性為絕對主導的行業(yè)里,有一種神秘的性別優(yōu)勢。李少云有一位朋友,在白天拉過1000塊的單子。朋友看起來20多歲,屬于自拍發(fā)朋友圈會有很多點贊的長相?!敖o人開車我會聊天,把人送到地方之后,就會加個微信,讓他下次要用車的時候聯(lián)系我?!彼愿耖_朗,笑起來眼睛會向下彎,知道自己的討喜。
李少云長得不賴,遇到過這種捷徑—有男性乘客知道情況之后,提出要給她錢用,隱晦的意思是做情人,她直接拒絕。去年她還在從別的車主那里租車開,車主想和她一起搭伙過日子,李少云不愿意。這就是一個大多數(shù)的情況,男性覺得自己一個人承擔生活太累,想要尋找另一個幫手,以幫忙一起撫養(yǎng)孩子作為條件,但李少云不相信他們會真心對依依好。
別人紅了收獲粉絲,她紅了,讀者給她打錢。井噴的好心人跑來加她的微信,今年年初她不得不取消用微信號添加好友的功能。別人給她打錢,她不收,等著轉賬在一天之后被退回去。
“如果說給孩子買東西這些可以接受,直接打錢其實我還蠻反感這樣的。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工作才能穩(wěn)定我今后的生活。別人今天幫助了我,我記得這份恩情,但是明天怎么辦呢?以后又怎么辦呢?”
武漢客管所看到新聞聯(lián)系她,在盛源出租車公司給她找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她之前都只能開其他車主承租的車),她找朋友借錢承包了一輛自己的出租車,車牌號鄂A XT888。面對大家李少云解釋得最多的一個話題是,車牌是她搖到的,而不是公司特意買的。公司把沒有人住的倉庫騰出來給她落腳,李少云花了整個月搬家,每天挪一點。在那個被她稱為新家的地方,大型的電器有電腦和冰箱(都是別人送的),冰箱三層是空的。
只要稍微做出讓步,李少云和依依的日子不會像今天這么困難。因為這種過于執(zhí)著的剛硬,在網(wǎng)上她被攻擊為不聰明,有人說她賣慘博取關注,有人說她非要把孩子帶在身邊是一種包裹著母愛的自私,還有人說既然無法撫養(yǎng)孩子,就不應該把她生下來。
出租車隊里,不止李少云一位單親媽媽,張姨也是。她的丈夫出軌了同一個單位的女人,三個人每天都要見面,為了等孩子滿18歲,同時拿到兩個孩子的撫養(yǎng)權,她忍了整整6年。她離開前一家公司用之前的存款和社保購置了商業(yè)保險,又用商業(yè)保險做抵押貸款把車子從公司手里承包了下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你看她的臉色,如果真的要對孩子好,她要自己照顧好身體?!睆堃滩惶軌蛘J同李少云的做法,又擔心她的身體。
李少云也不知道哪里出錯了,自己過得并不輕松。比起那些看上去更輕松的獲得錢的方法,她寧愿在朋友圈賣治療宮頸糜爛,陰道炎的女性藥品,配上露骨的文字描述。
她并非始終是這樣一個果斷剛強的女性。李少云結過兩次婚。1995年她20歲,在家附近的紡織廠做工人,第一任丈夫追求她,把彼此名字的最后一個字用繡花針蘸著藍墨水刺在小臂上,她的是“云”,他的是“龍”—屬于那個時代的表達刻骨銘心的一種方式。
那一段婚姻維持了12年,她覺得有依靠,原因聽起來有點過分簡單,因為在婆婆責罵自己的時候,丈夫會幫著她。
這種安全感對她來說太稀缺了。她是武漢市郊蔡甸區(qū)農(nóng)村人。哥哥是男孩子,要好好讀書,但是她又要做農(nóng)活又要帶妹妹,可以不去上課。在村里,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回家過年是一種晦氣。每次回家過年的當夜,李少云都會去網(wǎng)吧里坐到半夜,腳趾頭冷得不能動。
“那個時候不是有荷葉粑粑嗎?別人家經(jīng)常吃,我們家一年到頭都吃不了。有時候實在想了,爸媽就收了麥子以后,自己在那個碾米機上面,把它碾碎了,和著那個麥子的殼一起做給我們吃。舉出去就發(fā)現(xiàn),別人都是白花花的,只有我們家灰顏色的那種。”她家太窮了,所以在童年伙伴冤枉她偷東西時,一切也顯得似乎很合理。
第一任丈夫是第一個保護李少云的人。那點好,過了20多年她還記著。為了維持這段感情,她盡了自己的全力。兩個人在農(nóng)村養(yǎng)魚,還掉了他家里債務?!拔覔乃谕饷鏇]面子,把錢都給他,身上最多就帶10塊錢。”12年里,她沒有正經(jīng)上過班,沒有一部自己的手機。
1996年,李少云生下了婷婷,2003年又有了萱萱,都是女兒—沒有兒子,這在家里看來不大好。
2007年對李少云來說是一個難過的年。她幾乎身無分文地帶兩個孩子回到家里過年,找遍了丈夫能去的地方,沒有找到他在哪兒。共同朋友告訴她:“你別擔心他了,他好得很,你自己顧好你自己吧?!彼胖溃煞蜻€完債后經(jīng)常去娛樂場所,在那里他擁有了情人,婆婆以為情人懷了一個兒子,還是婆婆偷偷帶著情人去做產(chǎn)檢。
李少云一直都聽話,丈夫出軌的時候,她還在幫忙照顧婆婆幾乎癱瘓在床的爸爸。有一天,他把李少云叫到床邊,說:“我死了,我會保佑你的。”后來,李少云去看過一次他的墓,跪在土里,問他:“你說好的保佑我,怎么忘了呢?”
李少云把偷偷攢了幾個月的安眠藥吞下去,把碗摔碎,用碎片割了腕,感覺不到痛??p針之后回家,看到床頭柜上婷婷在一張小紙條上寫著:“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換取我媽媽的健康?!彼龥]有再自殺,感覺自己可以活下去了。
婚姻維持了12年,她就和社會斷聯(lián)了12年。提出離婚后,“帶著行李和衣服出來的時候,我站在大街上居然不知道去哪兒,連朋友都沒有?!蹦鞘抢钌僭谱罱咏骼藵h的一段時間。有些晚上她在火車站呆著,有些晚上她去睡30元一晚的小旅館,最后連帶出來的衣服都剩得越來越少?!拔页藨艨诒旧蠈懥艘粋€住址之外,沒有一個去處”—這也讓她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現(xiàn)在出去開出租,她都背一個黑色的 PU 包,把戶口本放在里面。
主要因為割舍不掉女兒,李少云離婚后短暫地去往深圳打工又很快回到武漢,在和老家蔡甸區(qū)相鄰的漢陽區(qū)做導購,兩個女兒的家長會她沒有缺席過一次。萱萱一開始會自己坐車過來找她,但孩子看她的頻率也從一周一次下降到一個月一次,后來半年都見不到。
2013年的時候,萱萱在微信上給她發(fā)消息,說奶奶打她,傳來幾張圖片胳膊上都是青印子。李少云著急了,想把萱萱接過來,但她覺得自己必須還得找一個依靠,拜托人介紹對象才遇到了第二任丈夫—一個以販賣家具廠里的鋸木灰為生的男人。李少云選擇生下依依,“別人都說不給他生一個孩子,他怎么會對你的孩子好?”
懷孕的時候,李少云安靜地坐在家里繡十字繡,以為已經(jīng)有3個孩子的丈夫真的會把妻子的孩子也接過來—兩個人要養(yǎng)活6個孩子。1.5米長的“家和萬事興”和一幅小一些的“真愛永恒”永遠留在了那個不再屬于她的地方。
依依出生之后,她的父親狡辯說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5個月大的時候,依依的父母離了婚。2015年依依上戶口那天他都沒有出現(xiàn),李少云只能以未婚生子的身份把孩子留在身邊。
她并不是沒有畏懼過這樣的選擇。她給當時正在準備高考的婷婷—家里知識水平最高的人—打過電話,婷婷說,如果將來李少云“萬一有什么事”,“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大了,已經(jīng)參加工作,有能力養(yǎng)她呀”。而且她也必須得將依依帶走,第二任丈夫和她說,還好她來得快,否則就要把依依送給樓下收垃圾的老婆婆。
去接依依時,第一次下樓,因為要搬東西,李少云沒有帶上依依,回來依依正在大哭,直到抱著她上了搬家的車,依依才安靜下來,囁嚅著嘴,高興地上下蹬腳。她告訴依依,“媽媽是不會不要你的?!?/p>
一個人帶孩子沒有那么簡單,她拜托母親從蔡甸來漢陽帶孩子,每個月給她工資1000元。但租的地方什么都沒有—到今天她的住處都沒有電視—“你這里像個牢房?!蹦赣H說,所以她在李少云那里呆得不開心。
有天開夜班回來,她躺在床上補眠,依稀聽到依依叫著要去前面一個有健身器材的地方玩。母親沒有帶孩子出去,李少云睜開眼睛看到母親正在提著依依的肩膀抖。“媽等下等下,莫動莫動,我自己去。”母親說:“我看你把她慣成個么斯樣子(什么樣子)?”“不要緊,是我的崽,不要那樣帶?!蹦谴危钌僭票粐槈牧?,寧愿把依依放在副駕駛座上,不再相信任何人可以把依依帶好。
也就是在那時,她開始意識到,對她來說這世界上并沒有什么依靠?!澳械挠懈改钢?,有房子,起碼有個落腳的地方,女的往哪里落?我不工作就沒錢了,連租房的錢都沒有。有人會給我房子住嗎,只能睡大馬路討米了。女的一旦離婚了,就除了一個戶口以外什么都沒有了。上沒天,下沒地,我就是這樣……但我要證明我一個女人我還是把孩子養(yǎng)大的,并且還能讓她有出息的?!?/p>
依依已經(jīng)算是同齡孩子里極為懂事的。一歲多的時候,她就會在媽媽睡著的時候,自己拿著錢去買面,端回來給媽媽吃。但有一次依依把李少云的手機弄丟了,李少云還是吼了她,手機對她來說太昂貴了,一臺2000多的手機,她要分期付款8個月才能買得起。依依哭的時候,她也哭,兩個人對著哭。2016年7月,李少云還沒有被媒體報道,凌晨3點,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照片里依依躺在副駕駛座上睡著,配的文字是:“決定把孩子送養(yǎng)別的家庭,跟我太可憐了,受罪?!笨粗⒆?,李少云在車上沒人的時候打了自己幾個耳光。
她擔心熬夜會影響依依的身體。這樣的憂慮包括她發(fā)現(xiàn)隨便遇到一個同齡的女孩,對方都要比依依高出一個頭;還有依依的頭發(fā),剃掉胎毛之后4年了,頭發(fā)長到肩膀下面一點就再也沒長過;還有她眼睛周圍不定時有一圈白色的碎屑,別的孩子都沒有。李少云只能買幾個蘋果蒸熟了喂給依依,這樣會讓她感覺好一點。
所以有的夜晚,她會把依依一個人鎖在家里。在剛嘗試的時候,她自己就遇上了事情。三個外地來的社會青年晚上發(fā)酒瘋,上了車之后到處拍到處打,坐在副駕駛的那位還刮了李少云臉上兩條印子。她當時心里正擔心依依,想趕著回去看她有沒有哭,氣得她直接把車停在路邊,她說:“我今天非要把你打到。我本來就一無所有,除了一條命什么都不怕,我今天打不贏都咬你一口……你只管跑,那邊有監(jiān)控,跑我就報警?!贝蛩哪莻€人下車跑遠,她不讓剩下的兩個人走?!澳憬裉旄阄覀冞M去明天出來?!薄澳鞘悄愕氖?。我一沒有關系,二沒有背景,你們有關系那是你們的事?!弊詈髢蓚€人沒辦法,道歉到李少云氣消。
在第一次開夜班出租的時候,李少云不敢想象真的會有這么一天。那時候她晚上出門去遠一些的地方,會故意給朋友打電話,說自己送個人去哪里,馬上就回家。那次她體會到,當她拿出所有的勇氣,不怕后果的時候才終于能贏了這一局。
她不再那么柔弱并容易哭了,被人別車,她會別回去?!爱敃r我就正常開車,一個開卡車的年輕小伙子非要從我前面別過去,我當時車里還帶著人差點出事。我也和他別車,往前面插,互相別了好幾次。過了橋他把車子一停跑過來罵我,我就出來和他吵架。車里的乘客是個男的,他說讓我去吵,要是打架他幫我。周圍圍了一圈的人,我就問他是誰先開始的。”最后小伙子灰溜溜地走了。
從最開始帶著依依被人拒絕乘車都要難過好久,心情平復后才能繼續(xù)上路,到現(xiàn)在她知道:“要斗狠,只要你覺得是對的,就沒必要怕他……其實你現(xiàn)在把我當個男人就行?!?/p>
這是她以前做不到的。
但有些事情她更吃力。李少云有一瓶330ml的SK-II“神仙水”,在官網(wǎng)上售價近2000元。那是別的司機撿到給她的。她以為那是卸妝水,拿來擦手機屏幕。
她也搞不懂智能手機、網(wǎng)絡一類的東西。晚上睡覺時,她的手機會一直跳出司機群的消息提醒,整夜都亮著,她不會打開通訊軟件的菜單關閉消息按鈕,只能在手機的下滑菜單里點靜音。
最近她想買一張高低床,萱萱在附近學畫畫,她從蔡甸去上課早上要5點鐘起床。李少云的房間雖然小了些,但如果有高低床她們母女三人就能睡得下。李少云不知道網(wǎng)上可以買,去線下的家具城問,最便宜的也要一萬多,就不敢想了。
李少云的一天,是從晚上接到依依才開始的。武漢很大,上午她要趕著送她,下午要趕著接她,有些方向不同的生意她做不了,堵車嚴重的地方她也去不了。依依在身邊就不一樣了,雖然駕駛座上多了一個人,反而會比較自由。
依依在身邊就不一樣了,雖然駕駛座上多了一個人,反而會比較自由。
10月末,接到依依后不久,在堵車的路口,她接到了兩位和自己大女兒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天全黑了,從外面看不太清楚副駕駛上坐了一個孩子,她們拎著購物袋,留時髦的短發(fā),剛逛完街要回大學校區(qū)。落座之后,她們才發(fā)現(xiàn)依依。
有個女生也是離異家庭出身,父母在很小的時候離婚,她跟著爸爸,但父母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媽媽有的時候會在微信上說想她,但是她一過去,又會嫌棄她過去只會看電視,除了吵架,她們之間幾乎不說話。另一個是家里的第二個女兒,怪父母只喜歡姐姐。她們責怪自己的原生家庭給自己帶來了傷害,是父母讓自己不快樂。離異的女生知道依依沒有父親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孩子還這么小,不應該離婚呀。”
臨近晚高峰,堵車變得嚴重,李少云第一次在開車的時候急切地想說一些話,依依在一邊連叫媽媽,她都沒怎么顧及?!澳銒寢屢埠軣o奈啊,你過去之后又不說話,她想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是你從來不說,她著急呀?!?/p>
和萱萱不一樣,婷婷很少主動找李少云,也不去父親那邊的家。過節(jié)的時候李少云給她打電話,說:“你都不想我?!彼f自己上學忙,李少云知道她對著自己有過不去的檻——孩子都愛自己的媽媽,但傷害是真實的,想去原諒卻對自己太殘忍。這樣的感覺,像一種遺傳從李少云到了婷婷身上。
“以前我也怪我媽,小時候第一次買衛(wèi)生巾錢都是問我爸爸要的。雖然我沒錢,但在她60歲那年我還是給她發(fā)了一個紅包,因為她是我媽,其實她也沒辦法。到現(xiàn)在40多歲了,我在她面前永遠都是個小孩子,想著她也許哪天能喜歡我……永遠都不要把自己當受害者。”面對那個并不算如何善待自己的母親,李少云還是脆弱的。
女孩把本來為了聽李少云說話而前傾的身子收回來,沒有再像之前那么熱情,她們在沉默里對視了一眼。
開出租車的朋友曾經(jīng)在機場和她說:“貧窮會遺傳,窮的越窮,富的越富。”李少云背對著他,去還洗車的水桶,她說:“如果依依長大了和我一樣,我還有什么奔頭?”這么多年來,她都在害怕,她不想讓依依長大之后重復她的害怕,她給孩子起名叫依依,是希望她將來能夠有個依靠。她希望孩子能夠自己選擇工作,不要像自己一路活過來沒有什么選擇。
李少云會說起1993年,那是一次她人生里不多的可以做出選擇的時候。她問父親借了150元,扒著綠皮火車的鐵臺階擠上火車,去了東莞。那年她18歲,趕上東莞正是野蠻生長的時候,被朋友介紹到鎮(zhèn)上最大的棉紡廠工作,每天的工作是從流水線上抽出紡好的生絲送檢測,一個月能賺400元。因為從小被欺負,她不怎么敢交朋友,孤零一個人,不如回家,在要升職的時候她選擇了辭工,辭職申請遞交了兩次,工廠才放人。
最近有一個男人一直在追求她,他在微信里說李少云現(xiàn)在看起來的堅強不過是核桃的種子,外面堅硬,里面都是軟的。他自己有一輛出租車,希望兩個人夫妻檔一起開,這樣年入15萬沒有問題。但李少云拒絕了他,“他會對孩子好嗎?萬一他對孩子不好,冷言冷語把孩子傷了以后,我就沒退路了呀?!彼松锒嗔艘患仨氁獔猿值氖虑椋皇窃陉P系的漩渦里暈頭轉向。
那天和兩個女生聊完天之后,晚上她打電話給多久不聯(lián)系的婷婷,說了好多以前的事情。婷婷在那邊抽鼻子。婷婷最近在準備考研,李少云告訴她:“你不要緊張,結果不好也沒關系,結果不好你還有媽媽,你不要有心理負擔?!焙?年前,婷婷告訴她的話聽起來很像。
掛掉電話,她想起第一段婚姻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依依,她肚子里懷著萱萱,洗澡的時候婷婷一定要趴在她的背上,然后她就前面一個,后面一個,大家一起洗澡,她感到難得的幸福?!罢f起過去的時候,她在那邊哭,我也在這邊哭?!?/p>
這43年里她不惜為了一段關系失敗去創(chuàng)造另一段,一直在痛苦里打轉,直到又回到了原點。從頭到尾,她想要的是一個屬于自己的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