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霞
再次見識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孫映輝像是忽然找到了答案。那些充滿了“生的堅強,死的掙扎”的生命故事,讓她放不下。
2016年,孫映輝從基金會辭了職,離開北京市區(qū),租住在河北燕郊的一所公寓里。
公寓商住兩用,大部分用作“愛心苗圃健康援助中心”(以下簡稱“愛心苗圃”)的辦公與活動場所??看翱谔幰粡堥介矫?,夜晚拉上屏風,便成為臥室。
一輛病友用舊的電動車是她的交通工具,飲食需求被她“壓制”到最低。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熱一熱冰箱里與病患聚餐時吃剩的飯菜,“吃飽就好”。
生命面前,物質上的不夠“體面”,對她來說不足為道。她之所以選擇“駐扎”在燕郊,是因為這里有近萬名血液?。ㄖ饕獮榘籽。┎∪思捌浼覍僬c病魔進行著抗爭—她希望做這些“動蕩”家庭的陪伴者。
兩年前,她申請注冊了“愛心苗圃”,漸漸摸索出了公益模式:虛擬“苗圃”致力于為困難病友提供小額無息借款以完成必要的治療;實體“苗圃”為病患與家屬提供求助咨詢、心理輔導、舒緩課堂、聯(lián)合創(chuàng)業(yè)等各類幫助和自助場地。
“做公益不僅是在手機上支持多少金額,撥多少款項,更多的是需要一種溫度,一種有尊嚴的有溫度的公益。哪怕是多年以后,彼此都能感受到曾經(jīng)的陪伴帶來的溫暖。” 她希望以此構建一種新的公益秩序。
有如“常人”的下午
每周三下午,陳玲與劉楓會準時出現(xiàn)在“愛心苗圃”的“烘焙課堂”上。在那里度過的幾小時時光,是她們的生活中少有的 “溫情”時刻。
今年2月,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降臨在陳玲不滿11歲的女兒彤彤身上,哈爾濱市兒童醫(yī)院確診彤彤患有急性髓系白血?。∕5a)。經(jīng)過3個月的化療病情未見明顯好轉,陳玲帶著10萬塊錢來到燕達陸道培醫(yī)院(以下簡稱燕達醫(yī)院),希望通過骨髓移植為女兒博取最后一線“生機”。
燕達醫(yī)院位于河北燕郊,為“亞州骨髓移植之父”陸道培院士創(chuàng)建,在白血病治療及骨髓移植方面處于國內領先地位,是很多白血病患者眼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入院第一天,醫(yī)生初步檢查后告訴陳玲,彤彤進行干細胞移植的費用大約還需要50到70萬元。聽聞這個數(shù)目,陳玲近乎崩潰,忍不住跑到醫(yī)院樓梯口大哭。她已下崗多年,之前在哈爾濱的治療已花光全家積蓄,負債累累。
路過的病友向絕望中的陳玲介紹了“愛心苗圃”,建議她去找孫映輝想想辦法。在孫映輝的幫助下,陳玲得以獲悉各種救助組織的存在,之后她向中華兒童少年慈善救助基金會9958兒童緊急救助平臺、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V愛白血病專項基金等公益組織申請到了部分救助款項。
劉楓的經(jīng)歷比陳玲更為曲折。去年5月底,身患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高危)的兒子小熊順利進行了骨髓移植,正待出院之際,卻突然被檢查出“腦白”(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白血病 ,白血病的一種)病發(fā)。今年5月,本以為情況又一次穩(wěn)定,“腦白”卻再次在小熊身上復發(fā),并外帶了骨髓病變。
將近4年時間,這個來自云南省玉溪市一個小縣城的普通家庭前前后后花費近230萬元,已傾家蕩產(chǎn)。劉楓眼看著孩子因為移植后腸道排異,一天大便多到50多次,腹痛如絞,卻束手無策。
痛不欲生時,小熊最常念叨的是“烘焙課堂”里制作的蛋糕、慕斯與蛋撻。對他而言,對美食的向往和期待,是一股可以支撐他熬過萬般痛苦的最強大的原動力。他希望媽媽可以趕緊學會,等他痊愈之后做給他吃。
除了滿足孩子的愿望,獲得心理壓力的釋放,也是陳玲和劉楓這樣的病患家屬前往“愛心苗圃”的一個重要原因。
患白血病的孩子又被稱為“百萬寶寶”,意指治療費用100萬元起跳,很多家庭為此債臺高筑。而即便骨髓移植成功,也仍有5年的康復觀察期,移植后早期,患者的免疫力就像新生嬰兒一般,對護理、飲食、衛(wèi)生有諸多苛刻要求。加之骨髓捐贈人常為直系家屬,一人患病往往需要至少兩名家庭成員放下事業(yè)全程陪護。因此生活質量下降,喪失原有社交圈等狀態(tài),在病患家屬中普遍存在。
一位被眾人昵稱為“姥姥”的老人自外孫患病之后,常常處于“自閉”狀態(tài),不愿跟親戚朋友來往。來自河南的90后媽媽李會4年來幾乎不用微信,不玩朋友圈。兒子旭旭1歲時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李會帶著孩子踏上了漫長的求治之路。4年來孩子沒有上過一天幼兒園,李會也再沒有逛過一次街、看過一次電影。
“聊什么呢?別人家上學的上學、旅游的旅游,早就沒有了共同話題?!崩顣f,因為有相似的際遇,能夠彼此理解,她更愿意和“病友”成為朋友,吐一吐“糟心事”。“烘培課堂”滿足了她的這一需求。
烘焙課結束后,李會與陳玲等主婦留了下來,就著孫映輝的小廚房炒了幾個菜,倒上兩瓶啤酒,難得地度過了一個真正屬于她們自己的悠閑夜晚。她們不再談論病情,而是互相拼酒,或者述說家鄉(xiāng)的風味特產(chǎn),或者八卦一下某幾個男女病患之間的“愛情苗頭”。
“對于白血病等重大疾病患者的家庭來說,其遭遇不啻于10級地震。治療本身以及因為治療產(chǎn)生的連鎖痛苦,常常會讓整個家庭疲于奔命,并且往往會持續(xù)好幾年。在滿是沮喪、痛苦、孤獨與恐懼的氛圍中,人們經(jīng)常會忘了幸福從何而來?!弊屵@群數(shù)量龐大的白血病患者及其家屬獲得內心的滋養(yǎng)與安穩(wěn),是孫映輝想做的工作之一。
真正的“出生”
孫映輝對這些白血病患者的援助,始于兩場“地震”。
2012年,任職于一家雜志社的孫映輝偶然在微博上遇見了一個名為“逗號還是句號李詠梅”的女孩。當時年僅23歲的李詠梅于2010年被確診為急性髓細胞白血病,先后化療11次,病情曾一度得到控制。然而兩年后,病情復發(fā),唯一的希望就是骨髓移植,然而因病致貧的家庭再也無力承擔治療費用。
看到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在微博上用“逗號還是句號”對自己做著無奈的調侃,記錄自己每一天的心情與病情,孫映輝仿佛“走火入魔”,心里只剩下一個聲音:“一定要救活她”。
對大病救助、網(wǎng)絡募捐與白血病一無所知的孫映輝開始到處尋求幫助。在網(wǎng)友的指點下,她與幾名微博志愿者聯(lián)系到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與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做公募支持,建立了微公益平臺。一個多月后,一共籌得27萬余元,李詠梅得以順利進倉進行骨髓移植。之后一個月,孫映輝與志愿者們又籌集到近10萬元,保障了李詠梅的后續(xù)治療費用。
令孫映輝沒有想到的是,2013年2月,李詠梅出院后將家鄉(xiāng)醫(yī)保報銷的費用,一張總額為100763.28元的銀行卡交給了志愿者,希望他們用這筆錢去幫助更需要幫助的病友。
孫映輝內心受到震動。她感受到,公益援助中最偉大的力量源自于“愛的延續(xù)”。她提出,這筆費用除了預留一部分資金保障李詠梅的后續(xù)治療外,其余以墊付的形式去幫助最急需的白血病患者,待其報銷后再補回—如此便可以“建立一筆循環(huán)的蓄水救助基金”。
另一次“地震”發(fā)生在1976年。那一年,8 歲的她,從“唐山大地震”中死里逃生。
孫映輝記得,那個夜晚,天旋地轉中自己被父母拉出即將倒塌的房子。在細雨中,就著手電筒的光芒,她看到躺在地上的隔壁阿姨,“突然就閉上眼睛,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做老師的爸爸急著去廢墟里扒他的學生,做醫(yī)生的媽媽去醫(yī)院附近臨時搭起的棚子里搶救傷員,她和幾個鄰家小伙伴待在一塊菜地里,“周圍的土地到處咕嘟咕嘟冒著泡兒,巖漿從里面翻滾而出?!碑斠鼓辉俅谓蹬R,一片黑燈瞎火中,不知是誰低聲抽泣起來,然后男人坐起嘆息或發(fā)呆……
剛剛睜開“眼”看世界就遭遇了迥異于“正?!钡娜松?,之后的日子里孫映輝一度覺得,自己再兜兜轉轉也融不進所謂的“正?!鄙盍恕?/p>
在漫長的歲月里,為什么“人之所以為人”成為她最執(zhí)拗的思考。后來,她考取心儀的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畢業(yè)后成為一家雜志社的編輯部主任。然而,世俗意義上的“成就”,并沒有解決她內心深處的疑問。
直到與李詠梅相遇,接觸到燕達醫(yī)院的白血病患兒,她被自己眼前的一幕幕震撼到了:化療、放療、移植、排異、口罩人生、哭泣、焦慮、生存、愛與奇跡,這些本以為只在電影里出現(xiàn)的橋段,這里每天都在上演。每一個白血病患者家庭背后都像是一部驚心動魄的生命大片。
再次見識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孫映輝像是忽然找到了答案:“人之所以為人,是他們能意識到,在自然力面前人類是多么脆弱渺小不堪一擊。他們唯有相濡以沫、呼吸與共、聲氣相通,才能讓自己的生命超越一朵花的凋零、一株草的枯萎、一棵樹的腐爛?!?/p>
這些充滿了“生的堅強,死的掙扎”的生命故事,讓她放不下,牽引著她一點點深入進去。
2012年之后,她開始將大部分精力投放在白血病患者的公益救治上,并最終辭職加入一家公益組織。
4年之后,孫映輝在燕郊探索“以大型血液病專科醫(yī)院為依托”的更貼近患者的救助模式,并在三河市民政局登記注冊“三河市愛心苗圃健康援助中心”。
“這幾年在每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時,我都繞不過‘地震。迷茫時想到地震才會醍醐灌頂;白駒過隙中一切記憶都會逐漸囫圇褪色,唯有地震的記憶歷歷如昨。我癡迷于人類在重大災難之時所展現(xiàn)的美好情愫,所迸發(fā)的洪荒潛能,以及我從中所獲得的愛生活、愛生命、愛人類,甚至只是活下去的理由。”回想當年,孫映輝認為,其實正是在8歲那年,她才從真正意義上“出生”了。
并肩而戰(zhàn)
因為有過生命中的地震,孫映輝定義自己所做的公益更多是“試圖建立某種意義上的聯(lián)系,情感的聯(lián)系,觀察的聯(lián)系,生命的聯(lián)系”。
她特別喜歡一位生命科學家說的一段話:“疾病本身是人類基因多樣化的體現(xiàn),病人承擔的是全人類的痛苦?!蓖ㄟ^救助,她希望去更好地解讀命運、時間、自然、死亡甚至自己的性格與活著的意義。
也因此,她定義自己與病患及其家屬的關系為“完全平等”,而非給予與被給予。
“我希望他們把我當戰(zhàn)友對待,而不是親人。因為親人要永遠走進對方的生活,而戰(zhàn)友就是在非常時期里相伴而行,或精神上或經(jīng)濟上給予一些助力,付出愛的時候,我也收獲了很多愛,這已經(jīng)足夠。他們痊愈了,有了新生活,我希望他們都忘了我,連帶這段難受的日子,都相忘于江湖。”
在這一理念下,孫映輝如她的網(wǎng)名“致敬仙人掌”一般,原則分明、尖銳有刺。她不希望病患家屬過度“依賴救助”,對于康復階段不忌口的病患,常常毫不留情地發(fā)火。采訪過程中,正逢她分發(fā)募捐得來的棉衣,她一遍遍強調:“領取過其他機構贊助棉衣的家屬,不要重復認領,把資源留給最需要的人?!?/p>
不少需要救助的患者家屬是來自偏遠地區(qū)的農(nóng)民,不會使用智能手機,不會在網(wǎng)上撰寫募捐材料。遇到他們求助,孫映輝從不吝惜自己的時間與文字,不斷走訪、對談,為其免費撰寫材料。
兩年中,她為這些家庭寫了300多篇求助文案,籌款總額逾500萬元,其中《腫瘤君請放過美少女》《農(nóng)民梵高的二次移植》《救救屈子祠畔血癌娃》等8篇文章上了騰訊公益首頁。
對于受過良好教育,沉溺于悲傷,不積極自救的患者與家屬,孫映輝則會劈頭蓋臉地“訓斥”。來自江西的患者黎迎與丈夫大熊去年就曾被她“罵”醒過。
去年夏天,黎迎患上一種“比熊貓還罕見”的“母細胞性漿細胞樣樹突狀細胞腫瘤”(淋巴瘤的一種),訪遍國內諸多淋巴腫瘤專家統(tǒng)統(tǒng)被告知“無法醫(yī)治”。夫婦二人抱著“過一天賺一天”的心態(tài)“混”在燕郊,每天悠悠然跑步、逛街,既不積極聯(lián)絡主治大夫,也無心尋找骨髓配型。
一天,孫映輝在醫(yī)院門口碰到大熊?!澳闶莵砺糜味燃俚膯??散步病情就能痊愈嗎?”她質問道。“病太罕見!許多血液科醫(yī)生甚至沒聽說過這種病的名字,專家們雖然知道卻也沒遇到過。我自己到現(xiàn)在也沒記住……”大熊介紹黎迎的病情,話沒講完一半,孫映輝就說出了黎迎的病名,并向大熊推薦了兩位醫(yī)治過同樣病例的醫(yī)生。
在孫映輝的“敲打”下,黎迎夫婦二人重拾信心。現(xiàn)在,黎迎成功完成骨髓移植出院,回到家鄉(xiāng)回歸正常生活。
“在燕郊,我老婆的病得到了治愈,我的心靈得到了治愈?!贝笮苷f,返回故鄉(xiāng)之后他的性格開始變得主動,做了一些“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比如沖上高樓勸阻一名自殺者,比如帶著家里的小朋友沿街為病友籌款等。
人手不足,能夠申請到的經(jīng)費不多,是“愛心苗圃”當下遇到的最大難題?!懊缙浴贝蠖鄶?shù)時候是孫映輝和一些志愿者在張羅,偶爾她也會覺得“有心無力”。她希望能夠激發(fā)病患家屬的“自救”意識,解決這些“難題”。
在這一理念下,“同鄉(xiāng)會”得以衍生。目前,在燕達醫(yī)院,江西、四川、山西、云南、廣東、山東、福建等十幾個“同鄉(xiāng)會”相繼成立。這些同鄉(xiāng)會不僅分擔了孫映輝一部分向病人分享各類籌款平臺信息的工作,也會定期聘請醫(yī)療專家與營養(yǎng)學家講授護理知識,負責籌集部分資金提供給病友周轉。
考慮到處于觀察期的患者和家屬時間上比較充裕,孫映輝希望為他們提供一些職業(yè)培訓和就業(yè)機會,比如“無添加烘培店”,“不僅能讓他們在治療之余賺取生活費,將來康復后重新找工作或創(chuàng)業(yè)時也不至于那么茫然?!?/p>
她還設想,能有一家“病友家鄉(xiāng)特產(chǎn)店”幫助困難患者銷售家鄉(xiāng)綠色產(chǎn)品以貼補治療費用,另外再開一家“愛心苗圃綠色菜園”,耕種綠色蔬菜,服務病患就近開創(chuàng)再就業(yè)。
“希望遭遇不幸的人們都能被這世界溫柔相待?!睂O映輝現(xiàn)在最期望的,是每個醫(yī)院周邊都能夠有一個患者和家屬的心靈棲息地、自救與他救相結合的互助平臺、幫助患者度過危難的資金池。
(注: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陳玲、劉楓、李會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