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敬
內(nèi)容提要 重民思想是西周理性精神的重要表征,以往對其來源的探討,均未將先周文化納入進來。在武王滅商以前,先周已經(jīng)形成了樸素的重民文化。商周之際的社會變革,使“民”所具有的巨大政治力量得以充分表露,促進了武王和周公對“民”的進一步認識。此外,周革殷命的“合法性”問題一直在逼迫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此三者合力促使武王和周公將原初的重民文化與殷商天命信仰相融合,發(fā)展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用以解釋天命轉(zhuǎn)移、王朝更替、帝王在位壽命長短的內(nèi)在原因,從而建構(gòu)起一套有別于殷商宗教話語形態(tài)的重民思想理論。在此基礎(chǔ)上,周人才有思想資源改造和吸收殷商文化,才有神格信仰的淡化和西周人文理性的持續(xù)展開。
關(guān)鍵詞 先周 重民思想 來源 新探
〔中圖分類號〕B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8)10-0036-07
周初文化是宗教信仰與理性精神相互交融的和合體,一面是天命鬼神思想,一面是重民、重德的理性精神。關(guān)于這兩種文化的來源,前者已經(jīng)明確,即天命鬼神思想源于殷商宗教信仰系統(tǒng),這一點已被甲骨文所證實,但對于后者,至今還未有定論,在解釋上還有很多值得進一步追問的空間。本文以《尚書》《詩經(jīng)》《史記》為中心,①專就重民思想之淵源展開論述,將其視為先周重民文化的延續(xù)和發(fā)展,②以深化對此問題的進一步理解。
一、已有的研究與可進一步追問的空間
學界目前對周初重民思想的來源問題基本上將其納入到周初理性精神何以來的問題域中,大致有四種觀點:一、認為是從宗教思想中發(fā)展起來,此以陳來先生為代表,但他又指出這種理性精神并不是獨立從宗教信仰中產(chǎn)生,而是另有來源,他說:“天命的倫理性格是在大的王朝變動的歷史經(jīng)驗中得以獲得,并非信仰獨立發(fā)展所造成的,而歷史之所以能夠發(fā)揮此種作用,必須通過人的理性自覺,周公的歷① 《尚書》中的《周書》,特別是“周初八誥”歷來被認為是周初可靠的文獻,記載了周公、召公、成王等人的言論,是了解周初和先周思想文化的主要文獻?!对娊?jīng)》中《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被20世紀以來的學者稱為周民族的史詩,是對周民族先哲王的歷史性述說,為研究先周歷史提供了寶貴資料,如陸侃如、馮沅軍將其分別稱為后稷傳、公劉傳、古公亶父傳、文王傳、武王傳,并認為將此五篇合起來,“可成一部雖不很長而亦極堪注意的‘周的史詩”(陸侃如、馮沅軍:《中國詩史》,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41頁)?!妒酚洝ぶ鼙炯o》以先秦流傳的資料為基礎(chǔ)描述了周族的起源與發(fā)展以及后來的興衰,可與其他先秦文獻形成互證,是研究先周文化不可或缺的資料。
② “先周文化”由鄒衡在《論先周文化》一文中提出(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397頁)。在考古學上,“先周文化”指“滅商以前周人的考古學文化”(李峰:《先周文化的內(nèi)涵及其淵源探討》,《考古學報》1991年第3期)。在武王滅商的具體時間上學界有很多爭議,但具體事件是清晰的,即牧野之戰(zhàn)。牧野之戰(zhàn)意味著殷商的滅亡和西周的開始。本文借用考古學的命名,于思想文化史意義上使用“先周文化”這一概念,意指武王滅商以前的周人思想文化。
史理性和他的政治影響在這個過程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标悂恚骸豆糯诮膛c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增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05頁。在這里陳來先生事實上否認了單獨從殷商文化發(fā)展出重民、重德的理性精神的觀點,而是將其推于大王朝變革所帶來的理性自覺,落實于周公。但陳來先生沒有進一步追問周公為何有這種自覺的理性精神,是如何發(fā)展而來的。事實上,周公跨越先周和周初兩個時期,他的思想是整個周家思想的體現(xiàn),耕植于先周的農(nóng)耕實踐。二、認為是從理性自身,通過憂患意識發(fā)展起來,如徐復(fù)觀認為是源于憂患意識,他說:“在憂患意識躍動下,人的信心的根據(jù),漸由神而轉(zhuǎn)向自己本身行為的謹慎,與努力。這種謹慎與努力,在周初表現(xiàn)在‘敬、‘敬德、‘明德等觀念里面……在此人文精神躍動中,周人遂能在制度上作了飛躍性的革新,并把他所繼承的殷人宗教,給與以本質(zhì)的轉(zhuǎn)化?!毙鞆?fù)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20~23頁。徐復(fù)觀認為由憂患意識產(chǎn)生“敬”,進一步由“敬”而“敬德”形成重民、重德的理性精神。這種觀點無法解釋理性自身如何發(fā)展起理性精神的問題,徐復(fù)觀將其推于商周之際的社會變革而產(chǎn)生,在理論上忽視了先周的歷史經(jīng)驗和文化積累。三、認為是從商周政治變革中發(fā)展出來的,何兆武等認為“周公鑒于商代崇尚武力、濫施刑罰,而提出‘敬德保民,實行比較溫和的統(tǒng)治政策?!焙握孜洹⒉浇堑龋骸吨袊枷氚l(fā)展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頁。何兆武等人的觀點可以說是繼承了馮友蘭的說法,馮友蘭說:“周公旦等從商朝統(tǒng)治者的滅亡中得到教訓,認為維持統(tǒng)治并不是容易的事……必須要謹慎注意(‘敬)。注意于‘德,即同一篇所謂的‘敬德?!碌木唧w內(nèi)容,就是敬天保民。”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9頁。此觀點認為是從殷商的滅亡中總結(jié)出“敬德保民”的歷史經(jīng)驗,以補殷商政治的不足,但對“敬德保民”是如何具體演化出來的,未做說明。從思想的發(fā)生條件看,社會變革只是促進與推動重民、重德理性精神形成的外部條件,而非其思想之源頭本身。四、認為是從遠古民本意識中發(fā)展而來,將周人民的重民思想淵源推至三皇五帝或堯舜時期,如劉玉民研究員認為“我們從司馬遷《史記》關(guān)于軒轅、嚳、顓頊、堯、舜五帝和禹身體力行,造福人民,并注重教化傳說的記述可以看出,在中國歷史上國家正式形成前的傳說時代,民本意識已經(jīng)萌生”,并認為“它首開傳統(tǒng)民本思想之先河?!眲⒂衩鳎骸睹癖舅枷胩皆磁c評議》,《孔子研究》2006年第1期。又如王國保認為“原始時代部落酋長們向后世君主傳達的為政的基本精神是明確的,那就是重民?!蓖鯂#骸秲芍苊癖舅枷胙芯俊罚瑢W苑出版社,2004年,第16頁。固然,后世文獻也記載了遠古圣王的重民行為,但以此作為周初重民思想來源則不可。首先,時代遙遠,對周人重民思想的形成有無影響不可知。其次,周人重民思想是系統(tǒng)化的理論思想,這絕非是通過總結(jié)、表述遠古零碎的重民行為所能完成的。
綜觀以上四種觀點,它們均忽視了周人建立西周政權(quán)之前所具有的思想和政治文化,因此不能完美地解釋重民思想的源出。張光直曾指出先周“周人自成一個政治體”,“有他的地方性、區(qū)域性的特色。武王伐紂以后,西周文化秉承了殷商文化的一緒,同時也將他們固有的文化加入了中原文化主流。”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72頁。遺憾的是,張光直沒有指出周人“固有的文化”是什么,有哪些思想。當代考古學也從出土文物上證明,“周人立國以前的生產(chǎn)力水平已比較高,已經(jīng)掌握了青銅鑄造技術(shù),有了文字,社會財富不均表明社會已分化為不同階層?!敝袊鴩也┪镳^編:《文物夏商周史》,中華書局,2009年,第68頁。在這樣一個具有較高文明發(fā)展的民族里,如果說沒有思想的誕生則難以想象。此外,考古學已經(jīng)從物質(zhì)文化層面構(gòu)建起先周與西周之間的發(fā)展與聯(lián)系。如王巍等認為:“灃西先周遺存當是最晚的,壹家堡某些單位、賀家某些墓葬則較早,但作為一個大期基本不誤,約相當于季歷、文王時期。這一時期遺址墓葬往往同西周遺址墓葬在一起,先周與西周墓葬往往處于同一墓地,顯示出一種文化的穩(wěn)定性和延續(xù)性,文化呈一種穩(wěn)定發(fā)展的態(tài)勢?!币娡跷 ⑿炝几撸骸断戎芪幕目脊艑W探索》,《考古學報》2000年第3期。但此均未引起思想研究者們的重視,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二、農(nóng)耕實踐:重民思想的理論淵源
1.農(nóng)耕實踐
思想來源于實踐,重民思想的形成也是如此。周始祖后稷棄為舜時的農(nóng)官?!队菹臅に吹洹费裕骸皸墸ê箴?,名棄)!黎民阻饑。汝后稷,播時百谷?!薄吨軙涡獭费裕骸梆⒔挡シN,農(nóng)殖嘉谷?!边@說明周族一開始便從事農(nóng)耕事業(yè),《史記·周本紀》總結(jié)先前的資料,對此做了更為詳細的表述:
棄為兒時,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戲,好種樹 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 好耕農(nóng),相地之宜,宜穀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nóng)師,天下得其利, 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后稷播時百谷?!狈鈼売谯ⅲ栐缓箴?,別姓姬氏。③④⑧⑩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12~116頁。
在《史記》的表述中,周始祖小時候便好種植,長大后能夠觀察土地,善稼穡,人民效法之,舜于是舉為農(nóng)官,天下得其恩惠,被封于邰(古邰通常認為在今陜西省武功縣境內(nèi))。在后來的周族發(fā)展中,農(nóng)耕事業(yè)便一直未曾中斷,而是被不斷繼承和發(fā)揚。從現(xiàn)有的文獻記載來看,周族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與周族的興衰相并存,其中重要的發(fā)展階段為不窋、公劉、古公亶父、文王四個時期。
首先是夏朝晚期不窋失去官職,逃于戎、狄之間?!秶Z·周語》言:
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wù)。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不敢怠業(yè),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中華書局,2002年,第3~5頁。
這是周族的一次轉(zhuǎn)折性發(fā)展,由依附于夏朝而在戎狄之間自力更生,獨立發(fā)展本族人生存。在這樣一個陌生而又艱苦的環(huán)境中,不窋同樣以農(nóng)耕立身,并“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到了其孫子公劉,依舊在堅守族業(yè),《史記·周本紀》言:
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fù)修后稷之業(yè),務(wù)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③
公劉在戎狄間繼續(xù)“復(fù)修后稷之業(yè)”,推行“務(wù)耕織、行地宜”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政策,實現(xiàn)了“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的富裕生活。周族自此興起,至其子慶節(jié)時建立了國都豳,即“公劉卒,子慶節(jié)立,國于豳”。④
繼公劉之后對周族做出重大貢獻的是古公亶父,他是周族史上繼往開來式的人物,被周人尊為“大王”,如“后稷之孫,實維太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⑥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079、836頁。他帶領(lǐng)部族遷到岐山下的周原(今陜西岐山北)。這塊地方土地非常肥沃,適合發(fā)展農(nóng)業(yè),被周人描述為“周原膴膴,堇荼如飴?!雹藜础搬艿纳降啬娔姺拭溃揽嗖讼衩厶亲涛??!标愖诱梗骸对娊?jīng)直解》,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04頁。在這里周人大興祖先之德業(yè),“復(fù)修后稷、公劉之業(yè),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fù)歸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于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頌其德?!雹啻耸侵茏灏l(fā)展最為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在這里周人有了文明的大發(fā)展,與殷商文化有了較大的融合,其“五官有司”便是從殷人處學來,《史記集解》言:“禮記曰:‘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眾。鄭玄曰:‘此殷時制?!彼抉R遷、裴骃等:《史記三家注》,廣陵書社,2014年,第70頁。
在此基礎(chǔ)上才有了文王的崛起。但文王同樣也是遵循古先王的事業(yè),“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yè),則古公、公季之法”。⑩這里的“法”值得注意,說明文王在思想上以及在社會制度上繼承著幾代人的文化積淀,也表露出在滅商之前先周人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治理思想和社會法則。
2.農(nóng)耕實踐催生“重民”文化
在農(nóng)耕實踐中,先周族人與從事勞作的農(nóng)人間有著直接的溝通和交流,甚至共同勞作,這為重民思想形成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首先,周族先王親身農(nóng)耕實踐,身體力行愛民、養(yǎng)民的原則,所謂“詩人歌樂思其德”“則古公、公季之法”很大程度上便是對這一重民精神的歌頌和表達。從傳世文獻來看,后稷、公劉、古公亶父、文王等皆有親身農(nóng)耕實踐或教民稼穡的記載,與民保持著一種直接親密的關(guān)系。
《孟子·滕文公上》言:“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盉1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第2011年,第242、288頁?!妒酚洝ぶ鼙炯o》言:“棄為兒時,……好種樹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nóng)?!彼抉R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12頁?!对娊?jīng)·大雅·生民》表述更為詳細:“誕后稷之穡,有相之道。茀厥豐草,種之黃茂。實方實苞,實種實褎。實發(fā)實秀,實堅實好。實穎實栗,即有邰家室?!雹堍蔻啖馔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881、898、899、899、838頁。從資料可以看出,后稷作為周人始祖親身農(nóng)耕實踐,然后總結(jié)經(jīng)驗,教民稼穡。在這一過程中,后稷與民有著長期交往,自己又是親身農(nóng)耕,對民人的艱辛和勞作的辛苦有著直接的感受,此是其他民族始祖所無法比擬的,為周族重民精神奠定了基本氣質(zhì)。
《詩經(jīng)·大雅·公劉》是專門歌頌先祖公劉的史詩,詩歌詳細描述了公劉在戎狄之間勤勞農(nóng)業(yè),帶領(lǐng)周族遷徙豳地的過程。其言:“篤公劉,匪居匪康。迺埸迺疆,迺積迺倉,迺裹餱糧,于橐于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雹苤祆渥ⅲ骸昂裨?,公劉之于民也!其在西戎,不敢寧居,治其田疇,實其倉廩。既富且強,于是裹其糇糧,思以輯和其民人,而光顯其國家。然后以其弓矢斧鉞之備,爰始啟行,而遷都豳焉?!敝祆洌骸对娂瘋鳌罚腥A書局,2011年,第261頁。首先描寫公劉在戎狄之間不敢怠惰,積極于農(nóng)耕,繼承后稷之德。遷往豳地后,“篤公劉,于胥(視察)斯原。既庶既繁,既順迺宣,而無永嘆?!雹捺嵭{:“廣平曰原。厚乎公劉之于相此原地以居民,民既眾矣,既多矣,既順其事矣,又乃使之時耕。民皆安今之居,而無長嘆?!雹酈11毛亨傳,鄭玄箋,孔穎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阮刻影印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42、542、510頁。接著他“陟則在巘,復(fù)降在原。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琫容刀。”⑧孔穎達疏:“又覆說相原之事,公劉升則在巘山之上,觀其形勢,復(fù)下而在原,察其處所。用心反覆,重民若是,以此之故,亦為民愛。其時之民皆云:我今有何物而可與公劉帶之?維有美玉及瑤,并有鞞琫容飾之刀,可以為之佩耳。言居民相愛,其情若此,故能保全家國,澤及子孫?!雹峁珓⑦w居豳之前治理田畝,遷居之后詳察居所、視察地形等,無不親力親為,可謂愛民至極,民人大受感動,送他美玉和刀,以表達對公劉的愛戴。
《詩經(jīng)·大雅·綿》還描寫了文王祖父古公亶父親身勞作的場景,如“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迺慰迺止,迺左迺右,迺疆迺理,迺宣迺畝。自西徂東,周爰執(zhí)事。”⑩箋云:“時耕曰宣。徂,往也。民心定,乃安隱其居,乃左右而處之,乃疆理其經(jīng)界,乃時耕其田畝,于是從西方而往東之人,皆于周執(zhí)事,競出力也?!盉11可見,古公亶父來到周原這片肥沃土地上,同樣親身勞作,為安定民居而奮力。
王季、文王相對先祖要安逸,但他們并沒有因此而放縱自己,同樣是勤力稼穡,心懷民人,如周公在《周書·無逸》中言:“惟我周太王(古公亶父,文王的祖父)、王季(文王的父親),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盉15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10年,第441頁。即抑制享樂,敬畏天命以安民?!拔耐醣胺?,即康功田功”,孔傳:“文王節(jié)儉,卑其衣服,以就其安人之功,以就田功,以知稼穡之艱難?!笨装矅鴤鳎追f達正義:《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34頁。屈萬里訓“康”通“荒”,謂“文王穿著卑劣的衣服,從事荒野田畝的工作?!鼻f里:《尚書今注今譯》,中西書局,2014年,第184頁。可見,文王同樣秉承先祖?zhèn)鹘y(tǒng),勤力農(nóng)耕事業(yè),用心于民,“不敢盤于游田”,常?!白猿劣谌罩嘘?,不遑暇食”。B15
以上這些資料皆表明,“重民”對于周族而言是土生土長的,是自生自長的,并非從殷商文化中而來,而是周族農(nóng)耕勞作實踐中自然形成的一種意識。這種“重民”意識和實踐反映在思想上便形成了周人的重民思想。真古文《周書·泰誓》以及《周書·牧誓》中的重民思想也證明了這一點?!蹲髠鳌は骞荒辍芬洞笫摹吩疲骸懊裰毂貜闹?。”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53頁。《孟子·萬章上》引《太誓》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B17《泰誓》(《左傳》引為《大誓》,《孟子》引為《太誓》)是武王滅商之前所作,《史記·周本紀》言:“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咸會。曰:‘孳孳無?。∥渫跄俗鳌短摹?,告于眾庶?!彼抉R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21頁。此時,武王還未滅商,西周王朝還未建立,在時間上屬于先周時期。這里武王已經(jīng)有成熟的重民思想,有意將天的意志與民的意志聯(lián)系起來?!吨軙つ潦摹肥俏渫醴ド虝r的一篇誓詞,此篇中武王批判紂王的一個重要依據(jù)便是紂王不能保民、安民,他說:“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10年,第286~288頁。此處武王批判紂王,不重祭祀,殘害同胞,暴虐百姓,為害于商邑。因此,武王要遵從天命,行天罰。可見,在西周立國之前,商朝還未滅亡前,周人已經(jīng)形成了較為成熟的重民思想,并以此作為政治革命的合法性依據(jù)。這說明,重民思想之淵源不在朝代更迭之中,也不在殷商文化之中。
對此,或許有人會反問殷人同樣是農(nóng)業(yè)社會,也有農(nóng)耕事業(yè),為何殷人農(nóng)耕沒有發(fā)展出重民思想。殷人文化重鬼神,對民命極為輕視,此為甲骨文所證實。據(jù)胡厚宣系統(tǒng)統(tǒng)計,從盤庚到紂王為止,直接可以明確的人祭有13052次,殺人用以祭祀達14197人之多,其中以武丁為最多,人祭數(shù)量達9021人之多,最多一次用500人(胡厚宣:《中國奴隸社會的人殉和人祭》(下),《文物》1974年第8期)。在這樣的一個輕民命、重鬼神的文化下,殷人發(fā)展起來的關(guān)于“民”的思想不是重民思想,而是“治民”思想?!爸蚊瘛彼枷胍跃秊楸?,以刑罰為主,將“民”視為被訓誡的對象?!逗榉丁肥且笕恕爸蚊瘛彼枷氲睦碚摶偨Y(jié),如丁四新認為“無疑是商人統(tǒng)治天下數(shù)百年之政治經(jīng)驗和思想的高度概括與總結(jié)。”(丁四新:《再論〈洪范〉的政治哲學——以五行疇和皇極疇為中心》,《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在這篇文章中箕子提出了“皇極”概念,認為“惟皇作極”,以使人人“會其有極,歸其有極”,并認為“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即唯有君可以作“極”,可以“作?!薄白魍保梢韵硎苊朗?。此外,還把民眾比作星,把在位者比作日月,主張君者不能從民之所欲。他說:“庶民惟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雨?!保▽O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10年,第317~318頁)這里的星指箕星和畢星,這兩顆星主使著風雨,比喻為民眾,月如果經(jīng)過這兩個星就會刮大風下大雨??讉鳎骸霸陆?jīng)于箕則多風,離于畢則多雨。政教失常以從民欲,亦所以亂?!保装矅鴤?,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77頁)殷人認為民欲是可怕的,不能從民欲,從民欲就會失去正道,使國家陷入混亂,因此需要以君為本來訓治民眾。清華簡《厚父》也有此類似之表達,如厚父認為“民心惟本,厥作惟葉”(所引《厚父》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5),中西書局,2015年,第110頁)。民之心是根本,其行為是葉,即行為隨心而生,而民心則是不可靠的,即文中所謂的“民心難測”,“認為民眾的行為表現(xiàn)具有兩面性,民眾行事說話很難反映其真實內(nèi)心,甚而往往會具有欺騙性,因此統(tǒng)治者很難能真正把握民眾的內(nèi)心所想。”(王坤鵬:《論清華簡〈厚父〉的思想意蘊與文獻性質(zhì)》,《史學集刊》2017年第2期)此與《洪范》把民比作“星”的用意一致。在面對民心善惡的走向上,兩者皆主張要“治民”,厚父主張要以“孔甲之典刑”治理民眾,而非“保民”“敬民”。因此,在厚父看來,邪惡的王便是“弗用先哲孔甲之典刑,顛覆厥德?!边@里“德”便是指“孔甲之典刑”。此與周人重民視域下的“養(yǎng)民”“保民”“敬民”說有著根本的區(qū)別。至于“天降下民,設(shè)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句,也與周人不同。《孟子》引《泰誓》“亂”作“寵”,正好體現(xiàn)了兩者對民的不同態(tài)度,如王坤鵬認為“《厚父》認為天降生民眾并設(shè)立君、師等機構(gòu),是為了懲治下民作惡,而《孟子》引《書》則是說明設(shè)立君師,目的在于安民,即使民眾犯下罪行,也是統(tǒng)治者的責任,應(yīng)當憐憫處之。因此,《孟子》所用的‘寵民并非訛誤?!?(王坤鵬:《論清華簡〈厚父〉的思想意蘊與文獻性質(zhì)》,《史學集刊》2017年第2期)其區(qū)別在于,殷王室并沒有從事農(nóng)耕勞作,而是過著奢侈的王宮生活,其始祖契也無從事農(nóng)耕勞作的記載,這與周族的經(jīng)歷完全不同。周族從后稷開始到文王為止皆親身于農(nóng)耕,其中周族還經(jīng)歷了多次與民共逃亡的經(jīng)歷,可以說是與民共甘苦、共奮斗的。因此,先周人比其他民族更加了解民之疾苦、民之生存狀態(tài),也更加了解民意、民力的重要性,懂得如何尊重他們、如何滿足他們,從而源出可貴的重民思想,成為周民族的精神表征。
三、重民思想的源出與升華
先周人在農(nóng)耕勞作中形成的“重民”實踐,如果不上升為一種思想和理論,便永遠只能停留在經(jīng)驗感知的層面,不能發(fā)揮其應(yīng)有的價值和意義。時代變革為“重民”的發(fā)展提供了契機,促進了周人重民行為由經(jīng)驗感知上升到理論自覺的高度。
周人以“小邦周”討伐“大邦殷”屬于叛逆行為,對此需要作出合法性解釋,才能使得天下方國認同周人的討伐行為。西周政權(quán)建立后,很多原屬于殷人的方國以及部分殷人依舊未能心服,因此,政治合法性問題是周人從革命到周初穩(wěn)固政權(quán)時期一直所面臨的重大政治問題。此促使周人重新審視歷史,尋求“合法性”解釋。擔當這一歷史使命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武王和周公,他們身處時代動蕩之中,經(jīng)歷了先周和周初兩個時期,對“民”所具有的巨大政治力量有著充分的感知,在商周政權(quán)變革中,“民”的政治力量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民心,得到民的擁護和失去民的擁護是政治成敗的關(guān)鍵所在,也是國之強大與否的關(guān)鍵所在。由于文王得民心,天下之賢人志士歸之,如《史記·周本紀》記載:“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yè),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yǎng)老,盍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庇秩纭妒酚洝ぶ鼙炯o》記載:虞、芮之人爭田,相持不下,“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慚,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祇取辱耳。遂還,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16、117頁)這種民心歸向提高了周人在諸侯國心中的政治地位和聲譽,為伐商鋪墊了民意基礎(chǔ),形成了強大的政治輿論效應(yīng)。二是民力,民心歸往使得上下、內(nèi)外齊心協(xié)力,皆被調(diào)動了起來,形成強大的民力,有力支持了周人的伐商大業(yè)。如牧野之戰(zhàn),紂王匆忙應(yīng)戰(zhàn),組織了大量的奴隸于前線作戰(zhàn),“雖眾,皆無戰(zhàn)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zhàn),以開武王。武王馳之,紂兵皆崩畔紂。”(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24頁)民心倒向所產(chǎn)生的巨大民力,成了這次滅商之戰(zhàn)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滅商后,則“商庶百姓咸俟于郊。群賓僉進曰:‘上天降休?!保ā兑葜軙た艘蠼狻罚婞S懷信、張懋镕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5~346頁)可見,民心、民力在商周政權(quán)變革中起到了極其關(guān)鍵的作用,沒有民的支持和擁護,周王不可能得以長驅(qū)直入,商朝也不會如此迅速滅亡。提升了對“民”的進一步認識。“合法性”問題的逼迫、對“民”所具有的巨大政治力量的感知、先周重民傳統(tǒng)的浸潤,三者合力促使周人將農(nóng)耕歷史經(jīng)驗中積累的“重民”認知上升到理論高度,并將其表述為歷史發(fā)展的內(nèi)在動因,形成了以重民與否解釋天命轉(zhuǎn)移、王權(quán)更替、帝王在位壽命長短的理性解釋模式,建構(gòu)起系統(tǒng)的重民思想理論用以指導政治實踐。
1.以重民與否解釋天命的轉(zhuǎn)移。這一重民思想命題首先由武王所建構(gòu)。武王伐紂王面臨的首要政治理論問題便是如何解釋自身的合法性。由此,他將原有的重民傳統(tǒng)與殷人天命信仰融合在一起,以提升“民”的地位,認為凡民皆天之子,殷人視自己為天之子,民是天降賜的被訓治對象,此與周人對民的理解差異很大。周人在把民視為天之子后,把王詮釋為“元子”,如《周書·召誥》言:“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又言:“嗚呼!有王雖小,元子哉?!保▽O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10年,第395、397頁)《周書·顧命》言:“用敬保元子釗,弘濟于艱難?!保▽O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10年,第484頁)這里無論是對殷王,還是周王,皆稱“元子”?!霸印奔础按笞印被颉笆鬃印?,鄭玄注:“言首子者,凡人皆云天之子,天子為之首爾。”(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79~580頁)即“天子”只是天眾子之中的長子,極大提高了民的地位,為周人“天民一致”思想鋪墊了理論基礎(chǔ)。如《詩經(jīng)》言:“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天生烝民,其命匪諶”。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967、922頁。周公言:“惟天降命肇我民?!雹撷幄釨11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10年,第375、292、441、360、465頁。王先謙注:“惟天之降命賦性,肇生我民?!蓖跸戎t:《尚書孔傳參正》,中華書局,2011年,第675頁。這些都表明在周人的觀念中,民皆為上天降命賦性而生,皆為天之子?!疤煲曌晕颐褚暎炻犠晕颐衤牎?,“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的天民關(guān)系便在這一語境下得以產(chǎn)生。民既是天之子,因此天深愛于民,以民為耳目,視聽人間,從民之欲,但天不能直接治理民,民眾自己又不能自治,因此需要立王,以助安天下百姓,即“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帝,寵綏四方。”《孟子·梁惠王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保ㄖ祆洌骸端臅戮浼ⅰ?,中華書局,第200~201頁)此為孟子引自真古文《泰誓》。這一思想在滅商后,武王依舊還有表述,如《周書·洪范》記錄了他詢問箕子安邦治國之道時說:“惟天陰騭下民,相協(xié)厥居?!雹咄趺C注:“言天深定下民,與之五常之性,王者當助天和合其居?!笨装矅鴤?,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47頁。在這樣的天、民、王三者關(guān)系下,君王的職責被規(guī)定為“助天保民”,這是王者所應(yīng)當?shù)淖鳛?,也是天所賦予君王的“命”或“令”。因此,王者如不能“保安人民”,便是違背了天命,違背了天命就不配享天命,做萬民之主。武王便是以此批判紂王,確立自身行為的合法性。周公繼承了武王的這一思想,并以此來解釋天命轉(zhuǎn)移的合法性,如他認為文王之所以能夠被賦予天命,在于文王能保民、安民,如他在《周書·無逸》中說:“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懷保小民,惠鮮鰥寡”,“不敢盤于游田”。⑨因而,“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雹庵芄J為周之所以能夠代商取得天命在于“惟我周王靈(善)承于旅(民眾)”,B11因此能夠受天命,代替殷人受命,成為天下的共主。
2.以重民與否解釋歷代王朝的更替。確立以重民與否解釋天命的轉(zhuǎn)移后,便可以此重新解釋歷史,探討王朝更替內(nèi)在驅(qū)動力。周公以此重新審視了歷代王朝的更替,認為其原因就在于統(tǒng)治者不能善承民意,不能保民安民。如他在《周書·多方》中認為夏桀“不克靈承于旅,罔丕惟進之恭,洪舒于民。亦惟有夏之民,叨懫日欽,劓割夏邑。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刑殄有夏?!雹冖堍茛迣O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10年,第461~462、462、380~381、434~439、439~440頁。孫星衍引《困學記聞》為“荼“古文為“舒”,“言桀貪,無不以財進奉共職,大為荼毒于民。亦惟夏民貪戾日興。謂上有好者,下必甚也。殘割夏邑?!雹谙蔫钜虿荒苌瞥忻褚猓桀櫭衩?,盡民力以圖一己之私,因此“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刑殄有夏?!辈躺蜃ⅲ骸把蕴煳┦菫槊袂笾鞫?,桀既不能為民之主,天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使為民主,而伐夏殄滅之也?!辈躺颍骸稌瘋鳌罚P凰出版社,2010年,第211頁。上天因為桀殘暴民眾而另求民主,降天命于商湯,代替夏朝。商朝的滅亡同樣被表述為不重民之故,如《周書·酒誥》言:“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顯于民,……民罔不衋傷心。惟荒腆于酒……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誕惟民怨……故天降喪于殷?!雹芗q王沉溺于酒色之樂,置民于水深火熱之中,導致民怨沸騰,因此上天降喪亡于殷,最終將天命轉(zhuǎn)移到周人身上。
3.以重民與否解釋帝王在位壽命的長短。周公還以此審視某一帝王在位壽命的長短,認為在位時間長的原因在于能夠安民、保民。如他在《周書·無逸》言:“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中宗……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鰥寡。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⑤殷先王之所以能夠在位壽命久長,是因為能夠“治民祗懼,不敢荒寧”,“知小人之依”,“?;萦谑?,不敢侮鰥寡”,概括來講便是重民。接著又言:“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雹拮婕字蟮耐酢拔┑分畯摹?,“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沉溺于逸樂,不顧民眾,因此皆在位壽命不長,或十年,或七年,或五年不等。
經(jīng)過武王和周公的詮釋,周人在千余年的農(nóng)耕實踐中形成的重民認知在時代的激蕩中獲得了理論性的提升,形成了一套系統(tǒng)的重民思想??梢姡艹踔孛袼枷胧窍戎苤孛裎幕谛聲r代背景下的延續(xù)和發(fā)展。
結(jié)語
在武王滅商以前,周族已經(jīng)發(fā)展了千余年,在這千余年間周人一直從事農(nóng)耕勞作,在農(nóng)耕實踐中形成了樸素的重民文化。在商周之際,因朝代更迭,“民”所具有的巨大政治力量得以充分表露,促進了武王和周公對“民”的進一步認識。同時,革殷的政治“合法性”問題一直在逼迫著他們,使他們不得不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這些原因最終促使他們將原初的重民文化與殷商天命信仰進行融合,發(fā)展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此解釋天命轉(zhuǎn)移、王朝更替、帝王在位壽命長短的內(nèi)在原因,建構(gòu)起一套有別于殷商宗教話語形態(tài)的重民思想理論。因此,從主觀上看,周初重民思想是先周重民傳統(tǒng)與時代精神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從客觀上看,它是周族千余年農(nóng)耕文明在新時代背景下的理論升華。周人便是以此為資源改造和吸收殷商文化系統(tǒng),淡化其神格信仰,在宗教的話語中衍生出理性精神,在此基礎(chǔ)上才有西周理性之“德”的凸起和人文理性的持續(xù)展開,對整個中華文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我們在探討周初重民思想來源及其思想演進的時候,理應(yīng)將先周文化納入進來,不能遺忘了先周“自成一個政治體”,“有他的地方性、區(qū)域性的特色”的現(xiàn)實,如此才能更充分地廓清問題域。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