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榮
咕嚕雁,也劃船,一劃劃到張家川。張家川,有個娃娃沒鞋穿,做了個鐵鞋穿,穿、穿、穿不爛.......
小時候,每到秋風起,秋葉落成堆,也該到了大雁往南遷徙的時候了,當某天寂寥的長空忽然傳來咕嚕咕嚕的雁叫聲,我們一群小屁孩便齊刷刷仰望雁陣扇動著翅膀,慢悠悠地飛過天空,大家便情不自禁地唱起這首童謠來。我從不關(guān)心這首童謠是誰編的,我也不明白大雁怎么個“也劃船”,我只想著張家川在哪兒,遠嗎?那里的世界精彩嗎?那個孩子的鐵鞋硬的怎么穿?冬天會不會凍壞了腳丫子?然后呢,它們又會飛到哪兒?我的困惑多極了,它們紛亂如蠅時時糾纏著我,我多想跟著大雁飛出群山看個究竟。
我斷然沒有大雁的一雙翅膀飛過千山萬水,到達我好奇的目光所至。但我更好奇和我一樣沒有翅膀的祖先們是怎樣飛出我們張家大灣村,飛出四面環(huán)山的陽川,飛向四面八方。
四五歲的時候,爺爺坐在炕頭邊熬著罐罐茶邊說,他年輕時是被馬家隊伍抓壯丁,沿余灣梁一路被帶到靜寧州帶到更遠的地方。
五六歲的時候,風塵仆仆歸家探親的父親說,他當年是跟著九道灣的葫蘆河從村子出發(fā),一步一步走過陽川盆地、翻山到蓮花、再坐車下北道,一路走南闖北到處漂泊。
后來,二叔和哥哥也是沿著爺爺和父親走過的路相繼走出了大灣村,走出了陽川、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走出過陽川,見過世面的親人們口中外面的世界實在精彩!母親跟著父親去過很多地方,她說坐火車的感覺真有趣!鐵軌發(fā)出“哐當——哐當”聲,聽起來好像在說“陽川——陽川”。姐姐也去過父親的單位,她說城市的孩子都說普通話,女孩子們夏天穿裙子特別漂亮。哥哥告訴我坐輪船的感覺真爽!船只像在綠緞上滑行,兩岸綠樹、田野、房舍飛馳而過,一切就像在畫中。他們的描述激起我莫大的好奇,讓未出過遠門的我心生羨慕和渴望。我想,什么時候,我也沿著九曲葫蘆河一路走出大山,走向外面的世界。
八歲那年,我終于跟著母親走出陽川,比起父親他們,我是幸運的,我只需要步行一段路程到達劉家灣(陽川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再乘班車去縣城。第一次走親人們走過的路,心情是興奮、激動的,內(nèi)心是充滿憧憬和向往的,但走路的過程卻是異常艱辛的和欲哭無淚的。天麻糊糊亮就跟著母親出發(fā)了,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足足走了兩個小時。過了葫蘆河,眼看離鄉(xiāng)鎮(zhèn)越來越近,我的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得邁不動步子。這時,一陣嘹亮的汽笛聲由遠到近呼嘯而來,循著汽笛聲,隱隱看見一輛黃褐色的大班車從對面豬頭咀盤旋而下。母親瘋了一樣拽著我跑,生怕錯過了唯一的這班車去不了縣城。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在班車即將啟動那刻,我們沖上了車。班車上了大莊梁,在連綿起伏的群山間穿行。每到下坡時,我的心縮成一疙瘩,害怕極了,又似乎有種飛起來的感覺,特別刺激和興奮。但石子路凸凹不平,班車像個醉漢搖搖晃晃,時走時停。沒走多遠,我就被顛簸得暈車了,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個昏天黑地,最后臉色蠟黃的我軟耷耷地靠在母親懷里,心想,縣城好遠??!這條通往外面的路怎么這么難走?哪有親人們描述的那么美好!
十六歲的那個夏天,我再次趟過葫蘆河,從劉家灣坐車去縣城參加中??荚???纪暝嚹翘?,天下著瓢潑大雨,車站沒有發(fā)往陽川的班車。我們七八個同學在城里沒個親戚熟人,多待一天還得花費許多盤纏。那時大家都窮,也沒有帶多少錢,再說這雨不知還得下幾天。最后,帶隊的老校長決定領(lǐng)我們坐蓮花的班車,然后從徐家城沿盤山公路步行回家。也就是說,我要重新體驗一回父親一步步走出去的路,翻過那座大山,再穿越整個陽川盆地,足足走二三十里路。我們沒有雨具,冒雨在山路上一步三滑艱難地行進。隨時還要當心順著壕溝而下的山洪,免得被沖下斷崖絕壁送了性命。所幸走到半山腰雨停了,空氣格外清新,濃濃的云霧在山間升騰,附近四野麥浪滾滾,玉米正在抽穗,我們像下凡的神仙在云霧中穿行。大家一掃剛才的愁苦相,一個個笑逐顏開,嘰嘰喳喳地說笑著,也沒覺得有多累。后來遇見一輛去鄉(xiāng)政府的吉普車,老校長認識司機,老校長、我和另一名女生擠到車上,剩余的人結(jié)伴繼續(xù)趕路。車子到了鄉(xiāng)政府,老校長順道辦事去了,那位同學也從另一路回家了,我繼續(xù)走剩下的十里路。
來到葫蘆河邊發(fā)現(xiàn)發(fā)大水了,平日纖細恬靜的小河忽然發(fā)胖變寬了好幾倍,渾濁的河水奔流而下,發(fā)出嘩嘩嘩的轟鳴聲。四周沒有一個人,我不知道河水有多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過去。猶豫了好久,我還是硬著頭皮挽起褲管向河對岸趟去。沒走幾步,河水已經(jīng)漫過了大腿,褲子全濕了。等走到河心,河水齊腰深了,湍急的水流沖得我?guī)缀跽静环€(wěn)腳,感覺隨時要跌倒。我又恐懼又無助,想退卻退不去,又不敢往前走,搖搖欲墜中我甚至都想到自己會被河水沖走,被活活淹死。絕望、恐懼充斥著我的內(nèi)心,我禁不住嚶嚶地哭起來,后來哭聲越來越大,跟著嘩嘩的流水跑遠了,沒有人能聽得見。透過朦朧的淚眼,我看見隱在煙雨中遙遠的村莊,我知道母親還在家里焦急地等我回來。我不能死,我還要沿著親人們走過的路走出山外,追逐我的夢想。咬咬牙,我一邊哭一邊慢慢地挪動著腳步,竟然奇跡般地過了河。當我癱坐在河邊時,我忽然心生恨意,憎恨起這個曾讓我依戀和驕傲的、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恨這片讓我怎么也走不出去的群山,恨這險些要了我的命的葫蘆河,恨貧窮的家鄉(xiāng)修不起一座像樣的大橋;更恨這不發(fā)達的交通,一場傾盆大雨、一次封山大雪足以羈絆和阻擋遠行的腳步!這里的閉塞又曾阻斷過多少試圖飛向山外的夢想?
后來,我這只大雁還是沿著葫蘆河飛出了陽川、飛出了莊浪,落腳在了平?jīng)鰩煼?。三年后我又回到故鄉(xiāng),被分配到了朱店小學。從此,從朱店到老家的路我足足走了十三年。我親眼見證過這條路從沙路變成柏油馬路的全部歷程,我曾為這條路路況差、車輛少、坐車難苦惱不堪,也為這條路得到改善而激動高興過。
剛工作那會兒,我得每周回家背饃饃,街上有賣的油餅卻吃不起(1995年,教師的工資由鄉(xiāng)財政發(fā),經(jīng)常拖欠,大半年不見一個子兒,老師們個個窮得叮當響)。乘車也極不方便,坐車到劉家灣,剩下的十里路要騎自行車回家。幸好有個同事兼同學和我是鄰村,我倆輪流回家背饃饃。偶爾兩人一起坐車到劉家灣,再取上寄放的自行車,他馱著我回家。有次騎車返校途經(jīng)臺家咀,因為下過雨,有一段下坡路特別泥濘,被車輪碾得溝壑縱橫,泥水遍地。行人都小心翼翼沿路邊一腳寬的土塄走,路下是幾丈高的懸崖。那天活該出事,我老早要從車后座上下來,同學卻逞能說能騎過去,結(jié)果車子在沖下坡時,前輪一滑,直撲向懸崖,我嚇得尖叫。只聽撲通一聲,我竟一屁股坐到一攤泥水里。原來是在緊急關(guān)頭他用盡全力將車身摔向路面,兩個人都跌在泥水中才幸免于難。同學只濕了褲腳,我就慘了,渾身全是泥水。尷尬地穿過村莊到了河邊,我顧不得身上濕冷,趕緊跳到河里洗去衣衫上的泥水。深秋的天氣寒氣逼人,凍得我牙齒打顫渾身瑟瑟發(fā)抖,等坐到車上,我開始噴嚏連天,到學校便感冒發(fā)起高燒,幾天不退。唉,這條回鄉(xiāng)的路啊,讓我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再后來我結(jié)婚了,回家的路已由沙路變成了柏油馬路,葫蘆河上架起了大橋,村里有了一輛朝發(fā)夕至的大巴,唯一遺憾的是從劉家灣到大灣村仍是沙路。每每站在路邊等車回家時,愛人總要調(diào)侃我:去一趟陽川還比去北京要難。這話雖有點夸張,但也真實地反映了陽川交通落后的狀況。從提前一個小時在路邊等車起,上車后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家將近四五個小時,一趟蘭州估計到了,原本快樂的回家成了一件苦差。那會兒班車超員嚴重,車從縣城到朱店已沒座位了,連車的過道、車頭全是人。費了好大勁擠上車,司機沿路還在拉人,上徐家城山時,大巴像個負重過度的老人,喘息著、嚎叫著,掙得屁股冒著黑煙向山上吃力地爬。遇到路況差的地段,車身左右搖晃,車內(nèi)的人被甩過來擠過去,緊張得大呼小叫。有時車子爬不動了,我們還得下車幫著往上推。每到地勢險要處,我的心就懸在嗓子眼,手心捏著汗,生怕大巴忽然拋錨后退掉下懸崖。
回家挨擠、擔驚受怕的滋味真不好受,而返程一樣讓人糾結(jié)。為了趕城里的上班時間,大巴早晨六點準時發(fā)車,乘車人就得凌晨四五點起來收拾。若帶了孩子,為了能給孩子占個座位,父母親也不得安生,四點多就蹲守在班車旁。此時,孩子睡得正香,從熱被窩里生生拉出來惹得大哭小叫,那種復(fù)雜的滋味無法言說。
遇上正月,早晨搭車的場面更是十分壯觀。返城上班的、返校上學的、出門打工的、去城里辦事的,黑壓壓一片圍在大巴旁。車門打開的瞬間,像麻袋里塞玉米棒子一樣,車里立馬塞滿了人,卡在門口的被從背后強行推進去,上不去的急得在車外團團轉(zhuǎn)。這時,司機跳下駕駛室,打開后車窗,抬起人就往窗口灌,里面的人順勢往里拉,那人連滾帶爬就到車里了。三十來座的大巴,足足能裝進五六十人,嚴重超載,危險系數(shù)更大,真正是把身家性命別在褲腰帶上回家。那時常常傻想,“莊浪的小江南”、“蘋果之鄉(xiāng)”,聽起來多么富有詩意而浪漫的名字,生活其中的尷尬和苦惱卻是外人無法想像的。這里何時能有一條像樣的公路,有更多的車輛更便利的交通?掙著微薄工資的自己,甚至奢望什么時候能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私家車,免受坐車擁擠之苦。
2008年,我離開了朱店調(diào)到城里,父母不久也搬到了城里,回家的次數(shù)從此少之又少,而出外旅行的機會越來越多。每逢我從莊浪出發(fā),跟著當年父輩的腳印追尋年少的夢去看外面的精彩世界,乘大巴、坐火車、鉆山穿洞,在飛機上俯瞰腳下密如蛛網(wǎng)粗粗細細的路,我就想起走了幾十年的那條回鄉(xiāng)路、那條讓我心里隱痛的路。何時它也能成為連接四方的一條便捷之路?后來哥哥在這條回家的路上跑起了公交車,每每說起這條路,讓哥哥很是頭疼。若逢下雨天,臺家咀到李家灣的那段泥濘路讓公交車望而卻步。他說,從劉家灣到大灣村這半截路,既費車又耗油,經(jīng)常還會有陷進淤泥的危險,嚴重阻礙了上川人發(fā)家致富的腳步。的確,每年蘋果成熟季節(jié),上川人最怕遇到連陰雨,滿園的果子堆成小山卻盼不來一個外地客商,客商們中意上川人的蘋果,卻害怕那一段陷過他們拉蘋果的車、讓他們吃盡苦頭的泥濘路,他們只能舍了上川人的上等蘋果,而去收購其他村的次等果。心急如焚的上川人眼睜睜地看著誘人的蘋果漸漸糖化而毫無辦法,等路能走了蘋果價也下跌了,大批客商也走了,最后忍疼割愛賤賣了一年的心血,這樣慘重的損失成了上川人心頭揮不去的陰影,永遠的傷痛,他們比任何地方的人更渴盼一條像樣的公路。
終于有一天,一群人來到村里到處指指點點,據(jù)說他們是來自于蘭石化的愛心企業(yè)家來幫扶老家人脫貧致富。不久大大小小的挖掘機、鏟車和壓路機開進了村里,機械日夜轟鳴。幾個月后,一條高質(zhì)量的水泥硬化路從劉家灣通到了大灣村,人們不再為行路難而苦惱,也再不用為蘋果賣不出去而發(fā)愁,鄉(xiāng)親們敲鑼打鼓鳴炮來慶賀村莊有史以來的這場盛事。
今年三月老家唱戲,我們兄妹幾個相約回家看戲。小車在柏油馬路上飛馳,看車窗外層層果園綠意涌動,每個村莊別致的新式四合院和二層小洋樓拔地而起,心情格外舒暢。比起往昔破舊不堪的村莊,一個個朝氣蓬勃的新農(nóng)村更養(yǎng)眼和讓人欣喜。哥哥說,現(xiàn)在交通就是便利,天平高速正在施工,秦安通了高鐵,去哪里都方便多了。他說,過去他和父親去武漢,路上得走四五天,如今坐高鐵五個小時就到了,真是今非昔比。如果莊浪有了高鐵、有了飛機場,那去陽川也就方便多了。姐姐說,照如今的發(fā)展速度,這些愿景很快會實現(xiàn)的。
車子進了村,私家車一輛接一輛從村頭一直排到戲場,戲場周圍買服裝、小吃、百貨的攤位一家緊挨一家,甚至還有賣鮮花的,簡直與城里的集市別無二致。戲場里人頭攢動,新修的鄉(xiāng)村舞臺粉墻黛瓦、高大氣派,舞臺上生末凈旦丑粉墨登場,服飾華麗,現(xiàn)代化舞美效果讓人有種穿越到戲曲里的真實感。
看完戲去果園轉(zhuǎn)悠,拂面的微風流過果園、拂過樹梢、婆娑的樹葉在夕陽下油亮油亮。村頭公路上傳來高亢的汽笛鳴聲,又一班公交車開始呼叫乘車遠行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