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惠
在我們的生活中,“隱喻”這個詞幾乎無處不在。人們的求知欲從來都不滿足于所見的一切表象,而是深究著這表象之下深藏著的意蘊是什么,于是電影人物的形象、宗教儀式,甚至是美術(shù)作品中,都被視為是具有“隱喻”意義的存在。由此可見,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還牽涉認知、哲學甚至是人類學的一個多維機制。本文著重探討隱喻是怎么樣的一種修辭手法,以及結(jié)合文學作品分析隱喻的作用。
一、隱喻的含義及爭議
隱喻最初的出現(xiàn),是作為修辭學的術(shù)語被提出的。現(xiàn)存資料顯示,最早提出“隱喻”概念的是亞里士多德,距今已經(jīng)兩千多年。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詩學》中提到“隱喻是把屬于別的事物的字,借來做隱喻,或借‘屬(genus)作‘種(species),或借‘種作‘屬,或借‘種作‘種,或借用類比字。”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隱喻的含義幾乎等同于“借他物言此物”。這樣的解釋多少有點含糊,以至于讓人分不清“明喻”“隱喻”和“借喻”的界限。
《漢語修辭格大辭典》對隱喻是這樣定義的:“暗喻(隱喻)用‘是等喻詞聯(lián)結(jié)本體和喻體,以表示相同關(guān)系的比喻?!辈⑶艺J為“本體+暗示性喻詞+喻體”是暗喻的結(jié)構(gòu)形式,甚至有時可以不使用喻詞。
(1)我成了一只碩大的黑鳥,在森林上空向西飛去,而且身負重傷,羽毛上沾著塊塊發(fā)黑的血跡。
——村上春樹《且聽風吟》
(2)瞬間,青蛙身上的咒語解除了,變成了一個有著一雙迷人而親切的眼睛的王子。
——《格林童話》(青蛙王子)
很明顯,這兩句都符合隱喻句的條件,可是經(jīng)驗告訴我們,只有第一句才是真正的隱喻句。在(1)這句話中,“我”是本體,“黑鳥”是喻體,而“成了”就是暗示性喻詞。結(jié)合后半段的喻解,我們可以得知文章主人公的狀態(tài)其實很糟糕,就跟那只受傷未愈的黑鳥一樣,即使身受重傷也要艱難前行。而(2)這句只是帶有想象性質(zhì)的陳述,并不屬于隱喻。這兩個例句的對比告訴了我們,判斷一個句子是什么修辭格,并不能只看它的句子結(jié)構(gòu),而是要根據(jù)句子的意義進行判定。
根據(jù)句子的意義判定修辭格,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當句子不出現(xiàn)本體時,隱喻就等同于借喻。而佐藤信夫的《修辭感覺》關(guān)于隱喻的章節(jié)中,他引用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臺詞來佐證隱喻的范圍包含借喻:
你也到那兒去吧,用不帶成見的眼光,
把她的容貌跟別人的比較一下,
你就會知道你的天鵝不過是一只烏鴉罷了。
如果嚴格按照隱喻的格式,這句話應該變成“你就會知道你心儀的女生不再是一只天鵝,而是一只烏鴉罷了”,顯得太冗長,而且去掉本體之后也不妨礙我們對句子的理解。由此可推理出,隱喻并不僅僅是一種語言表法方式,而是一種認知層面的存在,即使在去掉本體的情況下,我們的大腦依舊可以通過上下文的聯(lián)系清楚認識到本體是什么,喻體是什么。所以我認為,借喻只是形式上更為短縮的隱喻。
二、隱喻的修辭功能
在弄清了隱喻的概念及范圍之后,我們可以清楚地討論隱喻在文學作品中所起到的修辭功能。我認為主要的修辭功能有以下三種:
1. 將抽象問題具體化、生動化的認知導向功能
傳統(tǒng)修辭學將隱喻看成一種邏輯錯誤,即句子的表述與一般邏輯相悖,句子的實際意義是靠讀者在語境中進行補充才能被理解。這種觀點被稱為“替代論”,二十世紀美國修辭學泰斗肯尼思·伯克認為,隱喻把“那個事物的這個特點或這個事物的那個特點揭示出來了”,也就是說本體被賦予喻體的部分特征或?qū)傩浴?/p>
(3)“審判制度就是一種動物。在聽審判當中,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起這種動物的身姿。那家伙有各種各樣的形體,有時以國家這一形體出現(xiàn),有時以法律這一形體顯示,有時也以更繁瑣更棘手的形體。無論怎么切割都不斷有爪子生出。任何人都無法把它殺死,因為它太強有力了,住的地方太深了,甚至心臟在哪都無從得知?!?/p>
——村上春樹《天黑以后》
(4)城市是個巨大的寂靜的容器,充滿著喧囂而空洞的雨聲。
——安妮寶貝《彼岸花》
(5)我們的視點是虛擬攝像機,逐一拾起房間里的這些存在,一絲不茍地花時間拍攝下來。我們是眼睛看不見的無名入侵者。
——村上春樹《天黑以后》
這些例子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本體均為抽象的名詞,比如(3)的本體為“審判制度”,審判制度到底有什么樣的特點呢?我們無從得知,可是將“審判制度”和“動物”聯(lián)系起來,再加之以“無法把它殺死”“住的地方太深”等喻解的說明,讀者心目中便有了一個如洪水猛獸般的形象出現(xiàn)。再比如句子(4),在理解“城市”這個詞的時候,我們腦海中總會有很多既定的印象,比如繁華、擁擠不堪,而喻體“容器”則指向城市中承載著太多事物,讓人讀完之后腦海中浮現(xiàn)出喧囂的畫面,卻又忍不住被心頭的孤獨感侵襲。由此可見,本體和喻體之間是有一系列相互作用的,喻體是特征的傳遞者,強化本體某一方面的屬性,并引導我們?nèi)ソ邮苓@一方面的特點。
2. 言簡意賅,具有反映社會文化意識的功能
束定芳在《隱喻學研究》中提到:“隱喻一個最明顯的特點就是精練,短短的一個詞或詞語往往能表達一系列的含義,引起聽話者對整個相關(guān)事件和語境的聯(lián)想?!毙揶o的隱喻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但它卻受更深層的因素制約,那便是人們的認知。因此在隱喻句中,一個簡短的詞便可以替代冗長的陳述,或者很容易讓讀者理解復雜的事物或概念。
(6)“總的來說,我這個人屬于低調(diào)的,閃光燈習慣不來,更適合陪同涼拌生菜絲啦薯片啦威猛樂隊的小角色啦?!保贻p男子高橋?qū)Μ旣愓f)
——村上春樹《天黑以后》
(7)大凡物體都處于移動途中。地球也好時間也好概念也好愛情也好生命也好信息也好正義也好惡也好,所有東西都是液體的,過渡性的,沒有什么能夠永遠以同一形態(tài)滯留于同一場所。宇宙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黑貓宅急便。
——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
以(7)為例,很簡短的一句話卻讓人很費解?!罢北恪笔侨毡镜奈锪鬟\輸企業(yè),因為它的商標是黑貓親子,所以又名“黑貓宅急便”。將“宇宙”和“黑貓宅急便”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與上文中提到的“沒有什么能夠永遠以統(tǒng)一形態(tài)滯留于同一場所”,也就是說宇宙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前行又不斷改變的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隱喻的簡練性是以人們的知識儲備為依據(jù)的,正如“宇宙”和“黑貓宅急便”,人們不會立刻想到這兩個概念相關(guān)聯(lián)的所有特征,而是要在一定的語境中,利用人們對兩個事物的概念進行分析,潛在的特征通過人們的聯(lián)想才會突顯出來。因此,隱喻在社會文化中具有反映和傳播的功能。
3. 標新立異,具有語言創(chuàng)造性的功能
亞里士多德的“替代論”是基于隱喻的相似性而提出的,而理查茲在此基礎上提出一個新的觀點:“幾乎所有的隱喻,某些相似點往往不過是表面上提供轉(zhuǎn)置的基礎,而媒介對主旨的特殊的修飾作用卻主要來自兩者之間的不同點而不是相同點。”也就是說,隱喻句的修辭性,來源于本體和喻體之間的概念沖突,特定的語境是維持句子穩(wěn)定性的前提,隱喻的創(chuàng)造性功能,就是理解兩種意義沖突的過程。
(8)流言還都有些云遮霧罩,影影綽綽,是哈了氣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塵的窗玻璃。
——王安憶《長恨歌》
“流言”和“哈了氣的窗玻璃”沒有相似性,但是王安憶用隱喻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經(jīng)過理解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確實存在相似的地方,只是我們原來沒有意識到。這個“原來沒有意識到”的覺醒,就是隱喻創(chuàng)造性的意義。
(9)圓頂禮帽是一道河床,而在薩比娜眼中,每次流過的是另一條河,另一條語義之河:同一個事物每次激發(fā)出不同的含義,但這含義中回響著(像回聲,像一連串回聲)之前曾有的所有含義。每一次新的經(jīng)歷都會與之應和得更為和諧,使之更為豐富。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如果沒有給我們提供解讀,我們怎么都想象不到“圓頂禮帽”為什么是“河床”,但如果讀過原著的人便知道,這頂禮帽是薩賓娜生命樂曲中的一個動機,一次又一次地重現(xiàn),每次都有不同的意義,所有的意義都像水通過河床一樣從帽子上消失了。正因為本體和喻體之間存在巨大的意義沖突,所以讀者才能在閱讀中找到無限的樂趣。
三、結(jié)語
綜上所述,隱喻的修辭作用廣泛存在于文學作品中,甚至滲透于人們生活的每一處,深深地影響著我們的語言交流和思考方式。如果說隱喻是將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的話,那么我們的感知、思想以及意識本質(zhì)上也應該是隱喻的。這樣說來,隱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格,更是人類思考的工具,這就是理查茲提出的“隱喻無所不在原則”。盡管我在文中只圍繞隱喻的修辭功能作出討論,但是我們不能否認“隱喻”是一個涉及多門學科的議題。在聚焦于修辭所起到的作用背后,我們不能忽視隱喻在人的思維和認識方面所起到的作用。
責任編輯 李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