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文
內容提要 張志全和陳永貴是山西省晉中地區(qū)農業(yè)戰(zhàn)線上先后出現(xiàn)的兩大典型人物。在“革命-建設”時期,他們所帶領的“兩個大寨”從山西走向全國,凸現(xiàn)了典型的先進性,也呈現(xiàn)了典型此消彼長的歷史現(xiàn)象。這兩個農村典型的變遷,有著路徑依賴的顯性特征和關鍵節(jié)點轉折的隱性特點。同時,這一案例為解釋路徑依賴和關鍵節(jié)點理論提供了鮮活的經驗樣本。
典型塑造是中共在“革命—建設”時期政治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①張志全與陳永貴都是山西晉中地區(qū)涌現(xiàn)出的農業(yè)戰(zhàn)線上的全國模范人物。相比陳永貴,張志全并未引起足夠的關注,但是,張志全也曾是全國勞動模范,1950年和1956年國慶期間,兩度受到毛主席的接見。他們不僅均出自山西晉中地區(qū),更有意思的是,他們所生活的村莊都以“大寨”為名,并成為地方乃至全國性的農村典型。在這“兩個大寨”的敘事中,張志全和陳永貴的典型性發(fā)生了此消彼長的變化。這一歷史現(xiàn)象背后的邏輯是什么?美國政治學家保羅·皮爾遜在其著作《時間中的政治》中提出“歷史是要緊的”這一重要命題。②曾有學者提出應當注意對集體化時期主要農業(yè)勞動模范(李順達和陳永貴)進行比較。③這些觀點開闊了筆者的研究思路。就張志全和陳永貴而言,若單純對兩者生平事跡的歷史文本進行比較,似乎缺乏對典型變遷內在邏輯的分析。為此,本文試以路徑依賴和關鍵節(jié)點這對相互依存的概念為理論工具,為張志全到陳永貴的農村典型變遷尋找一種新的解釋。
1943年11月29日,在陜甘寧邊區(qū)召開的勞模大會上,毛澤東發(fā)表的“組織起來”講話中提出了“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的命題,“中國人民中間,實在有成千上萬的諸葛亮,每個鄉(xiāng)村,每個市鎮(zhèn),都有那里的諸葛亮。我們應該走到群眾中間去,向群眾學習,把他們的經驗綜合起來,成為更好的有條理的道理和辦法,然后再告訴群眾,并號召群眾實行起來,解決群眾的問題,使群眾得到解放和幸福?!雹苊珴蓶|的講話,無疑為依靠與動員人民群眾提供了思路,也為中共樹立和塑造典型奠定了理論基礎。在“革命-建設”時期,張志全和陳永貴就是中共在解決農業(yè)、農民和農村問題過程中發(fā)掘出來的眾多的“諸葛亮”之一。
張志全是中共在山西抗日根據(jù)地時期發(fā)掘出的典型。張志全生于1908年,出生在太行山區(qū)榆社縣一個名為“大寨”的村莊。1938年,張志全參加了由中共組織的農民救國會并擔任常委,開始參與并領導榆社大寨進行減租減息運動,發(fā)展農業(yè)生產。⑤同年,張志全和同村的共產黨員張昌福響應中共的號召,在榆社大寨組織起了一個由20戶農民組成的臨時性互助組。到1944年,這個互助組成為太行根據(jù)地第一批常年性的互助組之一。為此,張志全曾被推薦為大會代表,參加了太行根據(jù)地組織的兩次群英會,并被評選為勞動模范。⑥1946年,張志全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50年,作為山西省農業(yè)戰(zhàn)線上的杰出代表之一,張志全參加了全國工農兵勞模表彰大會,受到了毛主席接見的最高榮譽。⑦1950-1953年間,作為全國勞模的張志全有力地響應了另一位全國勞模李順達發(fā)起的愛國生產競賽,為支援新中國的恢復生產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做出了積極的貢獻。這期間,張志全兩度作為農民代表參加赴朝鮮前線的志愿軍慰問團。⑧此外,1952年,作為革命老區(qū)和土改完成較早地區(qū)的榆社大寨,在張志全的領導下成為了山西最早的一批初級農業(yè)合作社試點,并且榆社大寨的辦社規(guī)模達到了全地區(qū)最高的41戶(其余農業(yè)社平均在20戶左右)。⑨1954年,張志全接替了原黨支部書記張昌福,正式成為了榆社大寨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主要領導者。1956年,張志全再度作為山西農業(yè)代表參加了全國先進生產者大會,再一次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見。不過,這是張志全最后一次出席的全國性表彰大會。⑩此后,一個更為響亮并更具深遠影響的大寨和全國勞模陳永貴取代了他,成為山西乃至全國農業(yè)戰(zhàn)線的典型。
陳永貴生于1915年,同樣出生在山西晉中地區(qū)昔陽縣一個名叫“大寨”的村莊??谷崭鶕?jù)地時期,昔陽縣是根據(jù)地的邊緣地帶;縣城長期為日寇所占據(jù),而周邊農村則為雙方拉鋸地帶,為便于管理,中共將昔陽縣分為昔東和昔西兩個縣。拘于歷史環(huán)境,相比張志全,陳永貴起步明顯晚于前者。但是,伴隨著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和昔陽的徹底解放,陳永貴的進步十分迅猛。解放戰(zhàn)爭期間,陳永貴在昔陽大寨組織主要由老弱勞動力參加的互助組,并與同村黨支部書記賈進財領導的另一個互助組開展“老少組”和“好漢組”的勞動競賽。1948年,陳永貴在村黨支書賈進才和區(qū)黨委書記張懷英的關心與幫助下加入中國共產黨。1950年,陳永貴被昔陽縣評選為勞動模范,并授予“組織起來,發(fā)展生產”的錦旗。1952年冬,在村支部書記賈進才的極力推薦下,陳永貴成為大寨的黨支部書記。從1953年開始,昔陽大寨在陳永貴的領導下,開展了著名的“十年造地計劃”,為大寨村大規(guī)模的農田基本建設拉開序幕。在這一過程中,陳永貴領導的昔陽大寨的糧食產量節(jié)節(jié)攀升,陳永貴個人也從縣級典型逐步成長為省級典型。1959年,陳永貴被推薦為山西省的農業(yè)代表,參加國慶十周年典禮。此后,陳永貴的受關注程度日益提升。從1960年開始,昔陽縣、晉中地區(qū)和山西省分別多次開展了學習陳永貴和昔陽大寨的運動。1964年,人民日報發(fā)表的重要文章《大寨之路》和周恩來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正式將陳永貴和大寨樹立為全國農業(yè)戰(zhàn)線上的樣本。
顯而易見,張志全和陳永貴,這兩位同從山西省晉中地區(qū)、同名為“大寨”的村莊走出來的全國勞模,倆人的主要事跡拼接在一起,構成為一條完整的“革命-建設”時期,中共在農村塑造典型的微觀事實鏈。在這個鏈條上,從1956年的全國先進生產者大會到1959年的國慶觀禮,陳永貴正式取代張志全,成為山西省特別是晉中地區(qū)的農業(yè)典型,大寨也成為昔陽大寨的“專利”,榆社大寨漸漸被歷史塵煙所湮沒。
路徑依賴是目前知識界解釋重大歷史和制度變遷的主要概念,而塑造典型則是中共政治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制度安排。故此,路徑依賴為解釋中共在農村塑造典型這一制度安排的內在邏輯提供了一個可靠的學術進路。路徑依賴過程的核心在于某一時刻中早期相對的“開放性”和“隨意性”,以及后期的“封閉性”或“強制”性質。即特定的制度安排路徑一旦經過確認,其自身就會有一個強烈的自我強化或者正反饋的傾向。具體到中共語境中,從延安時期開始,中共就通過塑造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勞動模范來對群眾進行政治動員和教育,這一方式在新中國成立后仍然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形成了“革命-建設”時期農村典型塑造的制度化安排,產生路徑依賴。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這一運作和治理方式效果的確立竿見影,另一方面改變這種治理模式轉向其他軌道的代價和成本過高。
路徑依賴概念特別強調開端的重要性。中共進入山西省晉中地區(qū)的大概時間是1935年左右,但是真正建立黨的基層組織的時間大致在1937年。在這一時期,中共在這一地區(qū)建立革命根據(jù)地的核心目標包括兩個層面:一是應對“持續(xù)巨大的外部壓力”,即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不斷升級,中共剛進入華北地區(qū)立足未穩(wěn),必須建立穩(wěn)固的根據(jù)地,從而求得生存,二是為了解決“中國社會實際存在的剝削和不公平”而進行的社會改革。張志全的早年經歷正是在這一宏大的歷史背景下展開的。1935年12月,中共榆社縣臨時委員會成立。1937年11月正式成立了中共榆社縣委,楊宏明任首任書記,旋即在榆社縣開展抗日民主政權建設、組織農民救國會和減租減息的運動。為了鼓勵和團結山區(qū)群眾進行抗日,根據(jù)地政權實行合理負擔,頒布了“五一”減租法令,即貧農向地主交租每五斗減一斗,借貸年息超過一分半的全部剪掉超出部分。同時,榆社、遼縣、和順、昔陽、靈石等縣抗日民主政府開始組織突擊性墾荒團、修灘隊、代耕團、互助隊等集體勞動組織,促進了根據(jù)地農業(yè)生產的發(fā)展,保障并改善了軍民的基本生活。1938年,張志全參加了農民救國會并擔任常委,積極配合中共領導的減租減息運動在榆社大寨的執(zhí)行。同時,為了適應戰(zhàn)爭與生產的雙重需要,張志全和張昌福臨時組織了一個由二十戶農民組成的互助組,張志全帶領男女勞動力搶種、搶收,張昌福帶領十二個青年民兵日夜站崗放哨,一方面打擊敵人,一方面保障農民的生產和生活安全。到1943年,毛澤東號召農民“組織起來”并塑造了第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農業(yè)典型“吳滿有”之時,張志全所在的晉冀魯豫邊區(qū)各級政府也組織召開了多次大大小小的勞模會。通過這些勞模會,張志全組織互助組和積極支援根據(jù)地建設的事跡被發(fā)掘出來,成為眾多太行勞模中的一員。
塑造典型在形成一定的制度規(guī)模后,必然會形成一定的定勢和慣性。作為后發(fā)的典型,陳永貴的事跡中存在著不少與張志全重合的部分。例如,張志全和陳永貴最開始的成績是組織并較好地領導了互助組。從1947年開始,陳永貴在昔陽大寨組織的9戶缺少壯年勞力人家所形成的“老少組”在第一年就取得了畝產150斤的成績,比同村壯年勞動力所組成的“好漢組”畝產高出三十斤。通過這一成績,張志全和陳永貴先后被發(fā)掘成為農村積極分子甚至是農村黨員。另一方面,張志全和陳永貴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和體驗教育并帶動本村的普通農民按照黨的要求走互助合作的道路。抽象來說,塑造典型的制度過程主要包括黨、農村典型和普通農民三個要素。其中,根本的問題是一方面黨需要教育農民實踐自己的政策路線,另一方面普通農民也需要及時正確領會黨的意圖。從黨和農村典型的關系看,一邊是黨需要農村典型充當“代理人”從而演繹好自己的路線,另一邊則是農村典型必須緊跟黨的步伐以保持先進性。隨后,從農村典型和農民的關系說,一來農村典型必須身體力行帶動農民,二來農村典型也必須獲取廣大農民的支持以維持其領導基礎。故此,張志全和陳永貴的故事在本質上都構成了“黨—農村典型—普通農民”之間積極良性互動的關系。這種關系也伴隨著塑造農村典型的過程而不斷自我強化,形成了一種正反饋,并終而導致塑造典型這一制度安排走入路徑依賴。
作為負面效應,“黨-農村典型-普通農民”關系的強化導致了后期塑造典型的制度走向封閉和僵化。換言之,農村典型的內涵一旦確立,在相當長的歷史區(qū)間內因自身的競爭機制形成高度的排他性。在本案例中,張志全和陳永貴在農業(yè)合作化和集體化這一軌道上展開了馬拉松式的賽跑。在前段,盡管張志全起跑在先,陳永貴曾遠遠落后于張志全(1950年張志全成為全國勞模之時,陳永貴剛剛被評選為昔陽縣勞模)。但是,先發(fā)典型的快速生長并不影響后發(fā)典型的發(fā)掘和培養(yǎng)。到了后段,陳永貴實現(xiàn)了“彎道超車”,占據(jù)壓倒性的優(yōu)勢。正如1964年周恩來總理為昔陽大寨所定的基調:“大寨大隊所堅持的政治掛帥、思想領先的原則;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愛國家、愛集體的共產主義風格,都是值得大大提倡的?!奔词钦f,陳永貴和昔陽大寨所演繹的精神和做法成為毛澤東時代中國農業(yè)的終極范本。由于這一時期的塑造典型制度因其自我強化的作用已經走向了封閉和僵化,陳永貴的光輝就完全遮住了張志全,張志全隨之逐步失去了先進典型的光環(huán)。
如上所述,從時間軸的角度,路徑依賴包括了三個重要因素:制度的開端、制度發(fā)展過程中的慣性和制度發(fā)展后期的負面效益。從開端方面,中共在充分調動社會資源的需求下設立了塑造農村典型的制度安排。在此安排之下,包括張志全在內的諸多農村典型應運而生。從慣性方面,張志全和陳永貴的事跡方面存在著諸多吻合之處(積極實踐黨的政策和積極走互助合作的道路),這表明了在塑造典型這一制度安排形成一定規(guī)模后必然形成慣性?;蛘哒f,這一制度安排在發(fā)展過程中必然自我強化,形成正反饋的作用。在負面效益方面,由于正反饋的作用,塑造典型的制度必然走向封閉和僵化,形成排他性。在張志全和陳永貴的事例中,陳永貴取代張志全的現(xiàn)象表明了中共塑造農村典型的過程中從尋找多而精的眾多農村典型過渡到尋找一個大而全的終極樣本的過程。這一多元走向一元的過程也佐證了路徑依賴的負面效益。
通過路徑依賴的學術棱鏡,中共塑造典型的制度安排在一個較長時間段內表現(xiàn)出了一以貫之的強大慣性。然而,以路徑依賴為分析工具并不能合理解釋1956-1959年間陳永貴對張志全取而代之的現(xiàn)象。從歷史表象上看,1964年“農業(yè)學大寨”運動發(fā)起之前,在農業(yè)戰(zhàn)線上,全國各地塑造了各具地域特點的眾多典型。在陳永貴所在的山西晉中地區(qū),即使晉中地委和山西省委分別于1959年和1960年開始著重宣傳陳永貴的先進經驗事跡,晉中地區(qū)各縣依然還對其他的本土典型進行發(fā)掘塑造。例如,張志全所在的榆社縣在1963年春在全縣范圍內發(fā)起一場“外學陳永貴、內學張志全”的運動,強調陳永貴先進事跡和張志全本土經驗的結合。不過,這一類的典型宣傳在1964年以后就幾乎銷聲匿跡了,所有的農業(yè)典型被強制地安排在“農業(yè)學大寨”的框架之下進行塑造。過去農業(yè)戰(zhàn)線的群星璀璨變成了“大寨紅花遍地開”。為什么會這樣?顯然,作為長時間段的理論觀察,僅用路徑依賴負面效應理論已經無法完全解釋清楚這些政治現(xiàn)象。而作為路徑依賴的衍生品-“關鍵節(jié)點”,成為解開這一政治現(xiàn)象謎團的鑰匙。
在“革命-建設”時期,作為典型受到毛主席接見幾乎象征著最高榮譽。從張志全和陳永貴受到毛主席接見的時間點分析,張志全最后一次見到毛主席發(fā)生在1956年的全國先進生產者大會,而1959年陳永貴則第一次在國慶十周年觀禮的過程中見到毛主席。換言之,正是1956-1959年間張志全和陳永貴的地位發(fā)生了翻轉。進一步分析,毛澤東同志曾指出1956年是“多事之秋”,國際環(huán)境及國內的城市和農村相繼出現(xiàn)一些動蕩因素。為了應對挑戰(zhàn),中共必須考慮對之前的路線方針政策進行系列調整,也就旋即影響了塑造典型的制度安排。在這一意義上,1956年下半年到1957年這一時間節(jié)點可以被認為是張志全和陳永貴地位翻轉的關鍵節(jié)點。
具體而言,學者索費爾(Hillel David Soifer)的“關鍵節(jié)點因果邏輯條件論”為分析張志全和陳永貴的現(xiàn)象設計了一個有效的分析框架。在索費爾的分析框架中,他區(qū)分了容許性條件(Permissive Conditions)和生成性條件(Productive Conditions)。其中,容許性條件相當于必要條件,為生成條件提供了一些結構性約束。而生成性條件則等同充分條件,決定了關鍵節(jié)點的結果和結果影響的范圍。結合文中案例,如表1所示,張志全和陳永貴的翻轉背后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中共領導農村社會主義建設的制度轉軌。因此,在考察這一關鍵節(jié)點的條件過程中必須考慮到關鍵節(jié)點的內外部兩個方面。首先,從外部來看,影響制度變遷的結構性因素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其一,蘇共二十大和秘密報告造成中國所處的社會主義陣營發(fā)生了劇烈動蕩,影響了中國的外部國際環(huán)境;其二,1956年,中國順利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的任務,正式進入了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的新階段;其三,從農村的具體情況看,1956年下半年開始,有八個省(遼寧、安徽、浙江、江西、四川、陜西、河南和河北)的農村工作部上報出現(xiàn)了農民大規(guī)模退社的風波,有退社意愿的農戶達到20%之多。為此,中共必須重新審視農業(yè)合作化和集體化道路的中國化問題。換言之,中共必然開始從過去的根據(jù)地建設過程中尋找有價值的政治遺產。對此,1958年陳伯達提出的在人民公社內部廢除商品貨幣,實行“非貨幣結算”的論斷以及張春橋發(fā)表的《破除資產階級法權思想》,中心內容都是歌頌革命戰(zhàn)爭年代軍事共產主義性質的供給制,實行絕對平均主義,反對按勞分配都可以稱為這一能動因素的具體表現(xiàn)。
在內部,構成關鍵節(jié)點的必要因素包括三個方面:其一,農業(yè)典型及其領導下的基本生產單位(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和人民公社)必須有常年大規(guī)模糧食增產的表現(xiàn),并且積極主動交售足額乃至超額糧食以支持國家建設;其二,農業(yè)典型所領導下的基本生產單位必須是集體經濟鞏固的,同時這一生產單位的社會主義組織必須處于本地區(qū)乃至本省的領先水平;其三,農業(yè)典型必須帶頭克服官僚主義,積極參加足量的集體勞動,以帶頭做好農業(yè)生產的勞動力管理。但是,這三個因素僅僅是構成了農業(yè)典型的約束性范圍。農業(yè)典型的產生及發(fā)展必須具有三個重要的生成性條件:首先,農業(yè)典型必須較好地踐行社會主義,自覺地抵制資本主義的因素。陳永貴在1956年組織成立高級社的過程中帶頭壓價自己的生產資料作股入社,換取眾人在作價時少一些計較,多一些無私,調動廣大社員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積極性。反之,張志全則沒有解決好生產資料作價入股的問題,導致榆社大寨組織高級社的嘗試過早歸于失敗。其二,農業(yè)典型必須很好地演繹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在這一點上,由于陳永貴是后發(fā)典型,他并沒有像張志全等先發(fā)典型一樣得到出國訪問和接受蘇聯(lián)專家指點的機會。1956年以后,中共更加強調自力更生的氛圍反而使得陳永貴占得先機。其三,1956年以后,中共在農業(yè)戰(zhàn)線上要求克服自然條件決定論,推崇人定勝天的觀點。1953年以后,陳永貴事跡中“十年造地規(guī)劃”“科學種田”和“重新安排大寨河山”的敘事為愚公移山、人定勝天的觀點提供了極佳的佐證。反之,受到平川低產糧區(qū)域和鹽堿地等自然和經濟條件的影響,張志全的榆社大寨在從1958-1976年的相當長時期不能解決糧食大規(guī)模增產和集體經濟發(fā)展的問題。
表1 1956-1957年陳永貴取代張志全的關鍵節(jié)點條件分類表
綜上所述,通過關鍵節(jié)點因果邏輯條件的歸類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1956-1957年是解釋陳永貴能夠取代張志全問題的關鍵節(jié)點所在。同時,這一關鍵節(jié)點背后存在著兩個重大變化:其一,在作為制度的塑造典型層面,伴隨著內外部條件發(fā)生劇烈變化,塑造典型的制度必然發(fā)生轉軌;其二,在更為宏觀的歷史層面上,1956-1957年的這一變化也意味著中國社會從社會主義改造(革命)的結束發(fā)展向全面建設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轉折時期。
從歷史經驗出發(fā),以張志全和陳永貴為代表的農村政治典型的塑造過程一定程度上勾勒出一個記錄中共領導農民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歷史文本。誠如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蘇格拉底提出“第一步經常是最要緊的”的論斷。通過路徑依賴的理論進路,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問題的開端。在該文本中,中共在山西晉中地區(qū)塑造張志全和陳永貴這兩個農村典型的過程是重要歷史源頭。換言之,張志全和陳永貴在晉中地區(qū)形成的馬拉松式競賽一定程度上證實了中共塑造典型的制度在前期具有高度的開放性和靈活性,但后期則封閉和排他的色彩更為濃厚。再者,從更為普遍的意義上,張志全和陳永貴這一案例中也蘊含著“革命-建設”歷史轉折的色彩。在這一關鍵節(jié)點上,塑造典型的制度安排發(fā)生了重大轉換:更加注重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區(qū)分、強調自力更生的精神以及人定勝天的思想。陳永貴的事跡無疑是更好地演繹了這些要素,從而自下而上地成為農業(yè)戰(zhàn)線上獨一無二的先進典型。同時,高度排他也造成塑造典型這一制度安排走向僵化。這恰好契合了1980年11月中共中央總結“農業(yè)學大寨”運動的批語:“在推廣先進經驗的時候,必須分析它是在什么情況下產生的,適合于哪些條件,哪些是帶有普遍性的東西,哪些是不帶有普遍性的具體做法,絕不能生搬硬套,強迫命令,重犯過去農業(yè)學大寨運動中的錯誤,不分東南西北,不分自然條件和耕作習慣,用大寨這樣一個典型的經驗硬性指導農村所有地區(qū)和不同行業(yè)的各項工作。”這一變化說明了,作為制度安排的典型塑造,中共一方面在前期因其需充分激勵和動員農民而必須具備必要的開放性和多元性,另一方面在后期制度發(fā)展過程中中共必須充分考慮時代需要的轉變從而改變其典型塑造的內涵。
從學理視角,通過張志全和陳永貴的案例,路徑依賴和關鍵節(jié)點這對相互依存的概念顯得比較清晰。這也有助于解決知識界關于路徑依賴和關鍵節(jié)點關系的長期論爭。換言之,與其過度強調關鍵節(jié)點的獨立性,不如著重探究關鍵節(jié)點在路徑依賴這一理論中的獨特作用:關鍵節(jié)點在路徑依賴的過程中導致了正反饋的過程,隨即使得制度鞏固和自我強化的過程加速或者更加激烈。正如1956-1957年陳永貴超越張志全的過程完成后,山西省和晉中地區(qū)突出塑造陳永貴而漸漸忽視張志全這一政治現(xiàn)象顯得尤為明顯,亦為日后“大寨紅花遍地開”的結果奠定了基調。
①按照黨史的界定,中共近百年的歷史可以被分為革命、建設和改革三大歷史分期。其中,1921-1949年為革命時期,1949-1978年為建設時期和1978年以后為改革時期。參見《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1981年6月27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59頁;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第483-485頁。
②保羅·皮爾遜:《時間中的政治:歷史、制度與社會分析》,黎漢基、黃佩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頁。
③行龍、李懷印等:《集體化時期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研究》,《開放時代》2017年第5期。
④毛澤東:《組織起來》,《毛澤東選集》(第三卷),1991年,第885頁。
⑤⑩郝宋唐編:《勞模張志全》,載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山西省榆社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榆社文史資料》(第5輯),1992年,第171、174頁。
⑥白玉泉:《回顧大寨這個老典型走過的道路》,載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山西省榆社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榆社文史資料》(第9輯),1992年,第11頁。
⑦王士廉、董占魁:《太行群英會》,《文史月刊》2002年第3期。
⑧胡德榮主編:《榆社縣志》,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頁。
⑨晉中地區(qū)史志研究院編:《中國共產黨山西省晉中地區(qū)歷史紀事(1949-1999)》,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