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宇軒

我是她的貓，她是我的主人。

有的人說動物都很笨，這個觀點我一點都不贊同。說實話，我自認為我還挺聰明的。還記得第一次來到她的家里時，我用了不到一周就熟悉了周邊的所有地方。哪里有鳥窩，誰家窗臺上養(yǎng)了金魚，哪里有剛長出來的散發(fā)著清香的貓薄荷……我都一清二楚。不過奇怪的是，每當我要爬上放著鳥窩的樹，或者看著魚缸里的金魚嬉戲時，她總會急忙跑過來把我抱走。

說來奇怪，我還記得在最初的一個月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把她嚇得不輕的事。一天下午， 我在地上看見了一堆毛線一樣的東西?！皼]想到她還挺貼心的，害怕我自個兒在家里太無聊?！碑斘疫@么想著，并且像往常一樣拉扯這些線的時候，突然，整個屋子瞬間黑了下來。她回來后嚇了一跳，不過我倒是沒什么不自在……最后，她告訴我這種東西叫“電線”，和毛線是不一樣的。

人類真是奇怪，很多行為就算是這么聰明的我都想不明白。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很能理解。人類或許也像其他動物一樣，需要早出晚歸去覓食。有許多次，我剛剛醒來就看到她離開家，而晚上，有時我半夜還會被她的腳步聲吵醒，這時就會看見她的屋子像白天一樣（這或許就是那個叫“電線”的東西的神奇力量吧），但是，我卻聞不到那散發(fā)著清香的貓薄荷。這么看來，人類似乎比我們累多了……不過真是奇怪，人類有能將黑夜變?yōu)榘滋斓牧α?，為什么反而比我們還要辛苦呢？

之后發(fā)生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心里總是這么覺得）。那是個夏天，她和她的母親好像知道些什么一樣，風風火火地收拾東西，將一摞摞方塊一樣的東西（后來她告訴我這叫“書”）放在箱子里，又說帶上什么準什么證。她們收拾妥當之后就離開了家，好幾天都沒有回來。而這兩天，我雖然能無憂無慮地爬到樹上掏鳥窩，但是，總是感覺有什么不對勁，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從我的爪子間悄悄地溜走……

她們擔心的事情好像終于發(fā)生了。幾天后，她回來了，臉色看起來非常不好。我本以為她第二天就會好了，但是一連幾天都是這個樣子。直到有一天中午，她和母親在一個發(fā)光的方塊前坐了一會兒，眼睛緊緊地盯著一張單子看了半天，我似乎能感覺到房間里的空氣都凝結起來了。之后，她突然哭了出來。

我一共只看見她哭過三次，這是第一次。

不過，還有一件好事，就是她在這之后的兩個月里再也不用出去覓食了。取而代之的是經(jīng)常將自己一個人鎖在房子里，這或許是她以前所渴望的生活，但是為什么她卻不高興呢？

兩個月后，她做出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決定——帶我離開這個家。我其實是真的不愿意。這里有鳥窩，有金魚，還有散發(fā)著清香的貓薄荷。這么好的地方，為什么要離開呢？她的母親倒是不意外，還幫著她收拾行李，一遍一遍地囑咐她：“多帶幾件衣服，要多喝水，晚上不要著涼了……”只是在她走出家門的時候，悄悄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我就度過了我貓生中最痛苦的一個晚上——在一個不知名的冰冷的大鐵箱子里度過了一晚。

我媽媽以前說過，“黑夜是最好的禮物。”果然，在那個可怕的晚上過去后，她帶我來到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她告訴我，這里叫“大學”。

“大學”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在這里能見到各種各樣聞所未聞的事物：不少人拿著“書”相互討論，男生拿著奇怪的器具給女生唱歌，以及又小又亂的“宿舍”……這樣看來，這里雖然沒有鳥窩、金魚和貓薄荷，似乎還算個不錯的地方。況且，她好像也變得不同了。有許多次，早上被她的出門聲吵醒（雖然有點生氣，但是每次看到她道歉的眼神，還是原諒她了），晚上半夜還在“電線”前看著“書”。雖然我還是不明白“書”為什么這么吸引人，但我似乎能感覺到，她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她了。

不過，“大學”似乎也并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有一次，她急急忙忙地跑回來，給她的舍友緊張地說了些什么，然后急忙把我抱起來，放在一個小柜子的夾層里。我被這突然襲擊搞得一頭霧水，正想大喊，她突然擺出一副又可憐又認真的表情。我似乎明白有什么大事，趕緊沉默了下來。她剛把柜子的門關上，就聽見“宿舍”的門被人從外面打開。我躲在柜子里，只能聽見外面有高跟鞋的聲音。我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過了一會兒，高跟鞋的聲音走遠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打開柜子。這時，她才長舒了一口氣……后來，我在她和舍友的談話里聽到“宿管”兩個字。她們那么害怕，難道“宿管”和野貍子有什么關系嗎？

我媽媽以前說過，“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边@么說的話，那么這段時間應該是快樂的。那一天，她起得比平時還早，本來還想再繼續(xù)睡回籠覺的我被外面震天的音樂聲吵醒了。我從宿舍的窗子往外看，一群人穿著奇怪的衣服，帶著奇怪的帽子，手上好像還拿著什么。我從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笑得就像抓到老鼠的我一樣。之后，她回到宿舍就開始收拾東西。我已經(jīng)預感到了什么。果然，就像四年前那樣，她告訴我要帶我離開這里。

一周后，她帶我來到了又一個聞所未聞的地方。不過說實在的，我并不喜這

個地方， ?雖然這里有長長的鐵家伙跑來跑去，有比宿舍高幾倍的人類的窩，但是，這里的人似乎有做不完的事，一天到晚東奔西跑，還大喊大叫。說實話，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入秋，我卻能感覺到夏天般的燥熱。那時，我開始有點懷念“書”了，也開始為“書”的神奇力量所驚嘆——難道“書”能讓人類安靜下來？

而她卻沒有說什么，只是又忙碌了起來。不過這次，她在那個發(fā)光的方塊前一坐就是一整天，還時不時的看著一個叫手機的東西。而現(xiàn)在，我也沒法再閑著了——因為這里的老鼠真多。為了她能專心工作，我得當好護衛(wèi)才行。

有一天，她突然興沖沖地告訴我，說她要去“面試”。我雖然不知道什么是面試，也不知道面試有什么可高興的，但是想到她這一陣子的忙碌，我也是應該祝福她的。她一大早就跑了出去，直到傍晚才回來。雖然“大學”的生活已經(jīng)使我習慣了她的早出晚歸，但是她似乎還沒有適應——因為她一回來就倒在床上，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像一只過冬的貍子。

“面試”真的很累，或許比抓老鼠還累。之后的一個月，她幾乎每天都像在“大學”里一樣早出晚歸，像一朵無處落腳的櫻花瓣，但是回來后卻沒有在“大學”里的那種櫻花一般的神情了。說實話，我還是挺擔心的，不過在一次她和母親通過“手機”的對話中，我漸漸放心了。她媽媽認為外面生活艱苦，希望她回來，而她卻笑了，并婉言拒絕。

我媽媽以前說過，“大老鼠都十分狡猾，需要你耐心地在隱蔽的角落守好久才有可能抓到”?？刹?，前一陣子，一只出來偷奶酪的大老鼠終于在今天被我等到了。她出門之后，我就開始靜靜地守在墻角?？斓街形绲臅r候，我聽見門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放輕腳步，把頭悄悄地探過去，只見那只大老鼠正在熟練地翻著廢棄的箱子。我躡手躡腳地靠近，突然猛撲過去。不過它果然十分警覺，將身子一扭，擦著我的爪子，躲開了我的攻擊，然后向洞口撒開雙腿逃去。我不想失去這次機會，一個箭步堵在洞口前面。它看見退路被封死，猛地轉身，向相反的方向飛奔。我緊跟上去，將它逼入絕路，最終將爪子按在了它的尾巴上……

傍晚時分，她回來了，一臉興奮。她告訴我，她終于被“公司”“錄用”了。同時，我也把我的戰(zhàn)利品給她看，不過她似乎并不喜歡。

被“錄用”究竟是好是壞呢？在那之后，她比之前的任何一個時刻都忙碌，而且和她打交道的事情，那些我不能理解的東西更多了。在那之后，她看“手機”的時間不減反增，并且每次用“手機”說話的態(tài)度也都不一樣，有時候的表現(xiàn)就像我們貓看見野貍子時一樣（不過還好的是，她至今還沒有表現(xiàn)出我們對待老鼠的態(tài)度）。每天晚上，她的眼睛像死了一般地盯這那個發(fā)光的方塊，我似乎能清晰地數(shù)清楚她眼中尸體一般的血絲。還有的時候，她直到凌晨兩三點才回來，而且還是被其他人抬回來的。癱在床上的時候，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這種生活真的好么？時間會漸漸磨平我們的棱角，讓我們活得愈發(fā)圓滑，也愈發(fā)模糊不清?；蛟S就像我們貓活著就是為了抓老鼠一樣，她去工作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是這樣下去，她似乎也放棄了許多東西，融入那份聒噪中。貓薄荷那淡淡的清香如果沒有外界的腥臭就體現(xiàn)不出來，我們現(xiàn)在那轉瞬即逝的幸福似乎也是冰冷的現(xiàn)實在鏡子里的倒影。這夢幻般曖昧的幸?？傆幸惶鞎癁榕萦?，而現(xiàn)實的重擔會再一次將你我都壓得喘不過氣來?；蛟S，“書”就是那個名為自我的夢境的鑰匙。然而，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現(xiàn)在或許并不在現(xiàn)實，而是在一個只有她和我的易碎的夢境里，互相舔著對方的傷口罷了。而如果哪一天，等到我們不得不分別的時候，我和她又該怎么辦呢？

說實話，我現(xiàn)在越來越想念我的第一個家了。而且，我相信她也是這樣想的，因為，有一次她癱在床上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手機”，封面是一株似乎散發(fā)著清香的貓薄荷，雖然被“手機”上的灰塵弄得模糊不清。

她真的很奇怪，我總是不能理解。而且，后面發(fā)生了一件事，或許是我一生都無法理解的。那天，她回來得比平時都早。我一如既往地迎上去，不過，我看見她身后還跟了一個男人。說實話，我對這個男人的印象非常不好，因為他的頭發(fā)就像剛洗完澡的我的毛。他似乎很強壯，身上掛著那么多金光閃閃的東西卻不覺得累。但是她很高興。他們兩人坐在椅子上，開始聊一些我聽不懂的話題。我唯一聽懂的，是那個男人說這里又小又破，他可以帶她去更大的地方，住更大的房子。

我真的不能理解，為什么人類總喜歡更大的窩呢？對我來說，只要有水，有食物，還有一個睡覺的地方就足夠了。不過，她似乎有些猶豫，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之后的一段時間，她似乎總是魂不守舍，晚上也不再坐在發(fā)光的方塊前，取而代之的是更長時間地看“手機”。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無論是在第一個家，在“大學”，還是“面試”的時候。我時常想，她或許是一個人太孤單，或許她只是累了，又或許她在那個男人身上找到了父親的感覺。

終于有一次，她突然給我準備了一周的食物，還給我囑咐了一些事情就出門了。我預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事實證明，貓的直覺是很準的。第三天晚上，她突然回來了。一回來就倒在床上，不過這次沒人把她抬回來。我湊過去，看見她的“手機”上是那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的照片。

那天晚上她哭了，這是她第二次哭。

后來，那個男人又來了一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門打開了。那個男人的頭發(fā)還是那么令貓惡心！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一口咬在那個男人的右胳膊上。男人慘叫了一聲，飛也似地逃跑了，像一只嚇破膽的肥老鼠。我回頭，靜靜地看著她。她似乎是被嚇到了，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給我買了一大堆食物和玩具，然后抱著我，跟我說了好長時間的話。

至于她第三次的哭，是在得知我得了絕癥的時候……

那天，我們在一個白色的屋子里，她聽著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面

無表情地一遍遍說著什么病。他說，只剩下一個月的壽命了，又說我年紀已經(jīng)大了，身體也撐不下去了。我很平靜，但是她卻在門外一個人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好像患病的不是我，而是她。

之后，她作了一個決定：暫時放下手上的工作，在隨后的一個月里一直陪著我?；蛟S就像一只不愿起床的小貓一樣，在這短暫的夢境最后，仍不愿意醒來;又或者，她是在尋求對這現(xiàn)實的補償，抑或是報復吧！時間真是奇妙，以前我看著墻上的鐘，總希望它走快點，好快點與她相見。然而，現(xiàn)在卻希望它走慢點，就算是一秒，我也希望和她一起度過。時間真是奇妙，但又帶著些許惡意。在人類的時間觀念里，人類的平均壽命是七十歲，而貓只有十二歲。如果我離開了，誰來給她捉老鼠呢？誰來陪她玩呢？誰又能在她受欺負的時候幫助她呢？在那以后，我和她又該去向哪里呢？

不過，現(xiàn)在我似乎已經(jīng)不用太過擔心了，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在我咬了那個男人之后，她就不在是以前的她了。在那之后，她和一個與自己一同進入公司的年輕人相愛、結婚。愛情這種簡單易懂的事情連我們貓都明白，人類那么聰明，怎么會不明白呢？對了，他們現(xiàn)在還有一個兩歲大的兒子，在人類的家族觀里，他應該叫我叔叔吧。

這個男人有一點不好，就是他做的炒雞蛋明明很難吃，卻經(jīng)常想給她做。不過，令我無法理解的是，她每次都很高興地吃完了，還夸他做得好。

果然，人類的行為我真的是難以理解。為什么不能碰“電線”？那張單子真的那么重要嗎？“書”對人類為什么那么重要？想家為什么不回去？一個大窩真的那么重要嗎？明明討厭那個男人，為什么不干脆地把他趕走？我媽媽以前說過，人類以前也是和我們一樣的動物，那么為什么他們現(xiàn)在會這么難以理解呢？是媽媽說錯了嗎？好像不是。是我太笨了嗎？ 好像也不是。

不過，就算是這樣，我依然有理解她的地方。

還記得昨天晚上，她抱著虛弱的我出去散步。我盡力地回憶這十二年里發(fā)生的故事，害怕一覺起來，時間就會把它們全部帶走。這時，風吹著我的毛，眼前突然有星星般的感覺。還記得我媽媽在永遠離開我之前說過，她好像看到了天使一樣的東西?；蛟S，死亡并沒有那么可怕。于是，我靜靜地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這最后一刻的安寧。

靜謐中，伴隨著我眼前星星的消失，我聽見了她的呢喃：

“六十億人類中，為什么恰恰是我遇到了你呢？”

我笑了，可惜我不是人類。

“因為你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你的貓?！?/p>

（指導教師：魯望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