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波
1
林煙茹突然覺得頭暈暈的,視線不自覺地隨著對方的指尖左右平移起來。她聽到了一陣“噠、噠、噠”的聲音,聲音很有節(jié)奏,她想去找尋聲音的來源。視線卻在服從另一個指揮,左右平移。
林煙茹感到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眼前的這張臉跟著模糊起來。
涼涼的天空一塵不染,懸在檐下的月亮分外澄澈透明。
那陣“噠、噠、噠”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減弱了。也許根本就沒有減弱,只是變成了一支曲子。林煙茹記不起那曲子的名字了,只覺得“咿咿呀呀”在哪聽過。她絞盡腦汁,還是想不起來。
林煙茹放棄了。她張開眼,出了門,踩在鋪滿月光的青石板上,身子仿佛輕盈了許多。她提起腰間的長裙,不覺已來到園子外的江堤邊。被露水打落的蘆花沾在小徑上,迎著月光,暈出蒼涼的色彩。
林煙茹彎下身子,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拾起打落的蘆花。一朵、兩朵、三朵。那明明是柔弱的花,怎么透著凄清?她抬頭望望那輪滿月,依舊掛在檐角。此時,一陣夜風裹挾著寒露的水汽滑過臉頰。她抬起手撫摸了一下風過之處,深深淺淺的溝壑縱橫交錯。她的手繼續(xù)向上緩緩移動,驀然,有什么滲入她的指縫,慢慢滾落下來。所到之處,淌著灼人的痛。
風,好像歇了。小徑旁的蘆花大片大片蓊蓊郁郁,間或飄出游絲般的聲音,在夜空里愈來愈細,細到?jīng)]有。如水的月光靜靜地瀉在蘆花上。林煙茹直直地立在那,像一尊雕塑。葦葉上泛起的露水,濡濕了她的裙擺。屋檐下的燈又變得忽明忽暗了,她有些納悶,明明是朝著遠處走的,好好的,怎么又折了回來?
林煙茹輕輕推開屋門,那曲子沒完沒了還在唱。她的視線觸碰到了一只盒子,一只楓木盒子靜靜地躺在桌上。這是?林煙茹輕輕掀開蓋子。里面裝滿了花瓣,淡雅的氣息,桃紅的色彩,嬌嫩欲滴。她覷著眼仔細端詳,眼底竟涌出陣陣水汽。
煙兒,我來幫你染個紅指甲吧!
煙兒?林煙茹扭頭,那臺老式唱機映入眼底。唱針如翹起的蘭花指深深淺淺地浮動著,曲子從唱針下靜靜流淌。林煙茹捏起一枚花瓣,擱在燈下,細瞧一陣,淺淺一笑,又重新放回盒子里。
煙兒,你瞧,鳳仙花都紅透了,染個指甲吧!
是誰在說話?林煙茹猛地抬起頭,她找不到。煙兒?煙兒?頭腦里一陣脹痛,隱隱約約浮現(xiàn)出煙兒和鳳仙花,還有……
去你的,誰要你來染,被我們排長曉得還不被罵死?煙兒微垂著的臉如鳳仙花一般緋紅一片,她的兩只手縮在衣襟下絞來絞去??炝?,戰(zhàn)火就要結(jié)束了,等離開開遠咱倆就結(jié)婚吧。煙兒聽了,偷偷瞄了丁一倫一眼,手心里沁出了汗,把個衣襟都沾濕了。
丁一倫挑了下眉毛,抿嘴一笑。他才不管呢,拽起兩個衣襟角打了結(jié),探身兀自地摘起了鳳仙花。大紅的花瓣一叢叢落入他手中,又跌入他兜起的衣襟內(nèi)。煙兒乜斜著眼,咬著唇,不時擠出“咯咯”的笑聲。丁一倫頭也不抬,哼唱起了小調(diào):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p>
正聽得入神,“啪”的一記響指,林煙茹幡然驚醒。盒子里的鳳仙花瓣層層疊疊,唱針依然上上下下浮動著,還是那首曲子。林煙茹回頭,她瞥見了一張臉。
你,你是誰?那張臉抽動了一下,眼角的淚痕漫過淺淺的皺紋。那是一張潔凈的臉,還有那個歐米伽下巴。林煙茹好像在哪里見過。
煙兒,還記得鳳仙花嗎?那首曲子,還會唱嗎?
林煙茹望著面前那雙深邃的眼,淚水從那里涌出,漫過似曾相識的臉。她想讓自己靜下來一點一點去找尋。
“噠、噠、噠”的聲音又來了。林煙茹望著他的雙眼,溫暖而明亮。突然,一只手被他扯了過去。走,到南盤江去。林煙茹感到手被攥得很緊,有些生疼,這疼很快彌漫到周身,她無法拽出。林煙茹看到了艷紅的鳳仙花瓣紛紛揚揚飄灑出來,映紅了眼底。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丁一倫邊跑邊接著又唱了起來。這歌聲很快被風吹散了,煙兒抓它不著,心底卻升起陣陣暖意。
丁一倫拽開打結(jié)的衣襟,把鳳仙花一股腦兒地抖落在江邊的石頭上。他躍身跳起,從水邊扯斷幾根茅草。他挑了幾片鮮紅的花瓣,捏在兩個指肚揉搓了幾下,汁液擠出指縫,淌過他的指甲,印出一條淡紅色的斑痕。煙兒瞅著,忍不住笑出聲來。丁一倫用牙齒咬住茅草的一端,一手托著煙兒的手指,一手纏繞起來。煙兒抬眼望著丁一倫,深陷的眼窩里汪著兩泓清泉,微翹的唇邊透著細密的胡須,還有,下巴中間那條淺淺的溝痕。
突然,茅草離開了他的齒,那唇邊的胡須抽動了一下,形成一彎新月。煙兒翹起的無名指隨著心顫動了幾下,她覺得臉上瞬間漫起了一股熱浪,火火的。那燃燒的熱潮向外騰起,一直燒向丁一倫的眼底。
“啪”的一記響指,林煙茹猛地抽回了手。
你到底是誰?林煙茹踉蹌著離開藤椅。
我是冉江月。
那聲音似乎攜著滾滾的熱浪,卻又這般陌生。
林煙茹扭過頭,望著倚靠在窗口的冉江月。月光靜靜地灑在他的身上,映出一張瘦瘦高高的剪影,那張側(cè)臉透著俊朗。
林煙茹輕輕理了理裙,重新坐下。她捏起兩枚花瓣,擱在指肚上輕揉了幾下,花瓣化作花瓣泥糯在一起,她小心地粘在無名指的指甲上。她不想裹起來,就這樣把手靜靜地搭在桌邊上。鳳仙花又開了,多美啊。一層水汽涌了上來,模糊了林煙茹的眼底。她想起了煙兒,更記起了那個年輕的丁一倫。記憶就這樣接上了。
憑著女人的直覺,煙兒總覺得丁一倫好像藏著什么心事。他垂下長長的睫毛,彎腰脫去腳上的鞋襪,踩著河床上高高低低的石頭,蹚入水中。水不深,卻湍急得很,瞬間就沖濕了他的褲腿。
裊裊涼風動,凄凄寒露零??焐蟻?,江水早就涼透了。煙兒倚靠在石頭上蹙著眉向丁一倫喊去。當“寒露”這倆字一出口時,煙兒的心不由得縮了一下,似乎真的有一股寒潮向她涌來。
突然,煙兒一陣恍惚,丁一倫被沖到了水中央。她用力眨了眨眼,丁一倫已然走向更深處。江水猛烈地沖擊著他,不時有浪潮涌向他的胸口。煙兒瞧見自己無名指上打起了一朵翠綠色的蝴蝶結(jié),那茅草扎得有點緊,整個手指一陣發(fā)麻。又一個浪頭打了過來,丁一倫徹底被湮沒在水中。
林煙茹覺得搭在桌邊的手抖了一下,指甲上的花瓣泥快干了。歲月褪去了指甲的光澤,這紅色還能染上嗎?那輪明月越過窗子,爬出了屋檐。
煙兒記得丁一倫是被浪潮卷到岸邊的。她驚魂般地沖到水邊時,丁一倫水淋淋地立在了眼前。她不知所措地擁緊了他,緊咬著的唇邊,滲出了紅色。那一刻,她才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多么怕失去丁一倫。水,沿著丁一倫的頭發(fā)向下流淌,在他的腳邊匯成一條小河,流入南盤江,奔涌向前。
煙兒,跟我走吧。去哪?我不知道,我們就沿著南盤江流的方向,一直走。
煙兒皺了一下眉,她聽到了一種迷茫、哽咽的聲音。她推開丁一倫濕漉漉的懷抱,抬起眼盯著他。那張俊朗的臉上到底寫著什么?那雙深陷的眼底為何涌起了淚水?她竟讀不懂了。不是說好了離開開遠就結(jié)婚嗎,怎么?
丁一倫的嘴角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他轉(zhuǎn)身望著奔涌到天際的江水,晚霞正是一片絢爛,他臉上掛著凝重。煙兒有些糊涂了,剛才還幫她染指甲的,怎么……
煙兒,我……我要上前線了……
江水“嘩嘩”地流淌,沖刷著岸邊的巖石,卷起層層浪花,拍打到丁一倫的腳上。
煙兒,如果我活著回來,就給你采一堆鳳仙花瓣帶回來。
煙兒的雙臂緊緊擁著丁一倫的身體,她聽到了他心臟劇烈的跳動。
你不回來,我就到戰(zhàn)場去找你。
丁一倫垂下頭,托起煙兒的臉,緩緩地,把唇探了下去。當煙兒睜開眼時,才發(fā)覺臉上沾滿了淚水。
煙兒蛻下纏在手指上的翠綠色的蝴蝶結(jié),嫣紅的色彩均勻地染在指甲上。她伸起手,細細端詳著,她猛地起身,要讓丁一倫也瞧瞧。戰(zhàn)爭打響,連隊大部分人員南調(diào),只剩下她們話務(wù)班的幾個女兵,院子里空蕩蕩的,秋霜把那些野草都打蔫了。丁一倫已經(jīng)去了前線,他哪里還能看得到?煙兒鼻子一酸,淚水滾了出來。她相信丁一倫很快就會回來的,只要這次戰(zhàn)役結(jié)束。裝著這份期盼,煙兒要等下去。
夜風透過窗口,吹了進來,窗紗被鼓得老高,滑過林煙茹的臉。指甲上的花瓣泥干透了,緊緊地粘在上面,不肯離去。
南調(diào)的人員陸續(xù)從者陰山撤回來了,依然不見丁一倫的身影。天氣一天熱似一天,開遠的各種野花競相開放著。煙兒想再染回指甲,最好把10個指甲全都染紅。對,等丁一倫回來幫她染。守著大片的鳳仙花骨朵,煙兒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丁一倫瘦削的臉,深邃的眼。她想起了他的唇,懷念起他唇里的味道,還有他懷抱里的溫度。
煙兒,開遠的春天快來了,你要照顧好自己,我在前線都好,不要掛念。收不到我的信時你不要著急,可能是寄信不便。
煙兒又收到丁一倫的來信。其實,這是第二封。收到這封信時,開遠的夏天已經(jīng)來了,煙兒讀了好多遍。她不停地做著夢,做著清醒時的夢。夢里沒有炮火連天、硝煙彌漫,漫山遍野開滿了鳳仙花。
煙兒把信貼在臉上,細細地撫摸著。一股熱浪,直燒入心底。他在哪?還在者陰山嗎?煙兒沒有任何消息。
2
夜鶯趴在棗樹上干叫了幾聲,透著凄婉。
啟程,速訂航班,冉江月編好微信發(fā)給了助理。在掩上門的那一刻,他的手突然僵住了。他望見倚靠在藤椅里的林煙茹,瘦弱、蒼老,一股酸楚涌了上來。他不敢停歇,帶上門出了園子。
遠處的風,掠過江面向他撲來,吹在臉上涼絲絲的。堤旁的小徑沾了厚重的露水,踩上去澀澀的。車燈點亮了,冉江月關(guān)上車門的一瞬,淚水奪眶而出。
窗外的風呼嘯著,似乎要把遠去的記憶全都刮來。
丁一倫的腳蹚入南盤江時,心底滾過一陣疼痛。他內(nèi)心深處是害怕的,還能完整地走出戰(zhàn)場嗎?他不知道。甚至,他開始后悔,后悔當初認識了煙兒。江水不停地向上奔涌,撞擊著他的胸口,寒氣逼到心底。
隨著一聲凄厲的呼喊,南盤江洶涌的水面被劃破了。丁一倫鉆出水,奮力向岸邊游去,他不能這樣丟下煙兒。這算什么?
煙兒對他的那一抱,是燃燒著的。以至于多年后,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就要離開煙兒上前線了,丁一倫甚至覺得這一走,也許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南盤江水呼嘯著,發(fā)出一聲聲的吶喊奔涌向前。
當觸碰到煙兒含著淚的眼時,丁一倫不敢再去想離開開遠跟煙兒結(jié)婚的事了,他怕成為一種傷痛。
汽車在江堤上拐了個彎,月光灑到泊在岸邊的幾艘小漁船上。冉江月輕輕落下車窗,一絲涼風擠了進來,撲到臉上,吹去淚痕。此時,冉江月又憶起了那句話。
煙兒,如果我活著回來,就給你采一堆鳳仙花瓣帶回來。
你不回來,我就到戰(zhàn)場去找你。
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它更不會在時空中喘息。丁一倫望著煙兒,他想囑咐她一句話,可是喉嚨哽住了,怎么也倒不出來。
煙兒堵住了他的嘴,告訴他:你必須好好活著。
多少年了,這句話向胎記一樣印在了冉江月的身上,他一直努力地好好活著。
零星的槍炮聲歇了,這是進入前線后第二年的春末了。
丁一倫隨作戰(zhàn)部隊離開者陰山向西南方向挺進。者陰山的勝仗來之不易,又有多少戰(zhàn)友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丁一倫對煙兒的思念愈來愈深,他鋪開紙為煙兒寫第三封信。
煙兒,見字如面,這次戰(zhàn)役勝利了。你一定還記得董蘇、江大橋、方亮吧,都是咱們連隊的小伙子??墒?,可是,他們再也回不來了……煙兒,最近老是夢到你,夢到給你染指甲,想你了。
信還沒來得及結(jié)尾,就被沒收了。
在戰(zhàn)場上想著談情說愛,思想不夠純潔,意志不夠堅定,暫時不適合撤回原連隊。
對待通報處理意見,丁一倫沉默了。
在松毛嶺駐扎好后,夏天悄悄來了。丁一倫記得那天凌晨5點多,敵軍偷偷地摸了上來,一會兒工夫,天空劃過幾顆紅色的信號彈,攻擊開始了。瞬間,全線開火。在黎明的黑暗之中,彈道發(fā)出的光亮密如雨絲。不久,斷斷續(xù)續(xù)有傷員被抬下火線,空氣中到處彌漫著血腥的氣味。
松毛嶺的夏天是濕熱的,丁一倫匍匐在松軟的山坡上,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衣裳緊緊地包裹著他?;鸺邶R射,坦克一字排開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來回打, 形成一道火墻,滾燙的氣浪發(fā)出怒吼,卷土而來。可是,丁一倫一點都沒覺得熱??毡瑥?、榴彈、燃燒彈,彈群所到之處,一炸就是一大片,連炸起的硝煙都是紅色的。那色彩在丁一倫的心里一點點擴散,擴散。
午后的槍聲,變得稀落了。天上的太陽收斂著光芒,也比平日懸得高。傷員一批批撤下,丁一倫也掛了彩,但還不至于撤下前線。他向一個個被抬下的傷員望去,好像要找尋著什么,顯出焦急的樣子。其實,他心里很清楚,他希望能遇到個相熟的人,借養(yǎng)傷的時候給煙兒捎個話。一次次的定神,一次次的心跳,可惜,都沒遇到。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問問誰,有沒有認得通信連的林煙茹。
對,她叫林煙茹,他不能把“煙兒”這個名字告訴別人。那個名字是丁一倫的專屬,是他倆的秘密。
一天的戰(zhàn)斗,讓丁一倫極度疲乏。連隊一同奔赴前線的大多從者陰山撤回去了,跟他一同進入松毛嶺的另外三個人,都犧牲了,丁一倫整個人像被剜去了心一般,空落落的。他望著面前滿身泥濘的肖鋆禾,除了眼珠間或一輪,竟看不出任何神色。丁一倫跟肖鋆禾來自同一個營,不同的連隊,兩人并肩作戰(zhàn)快一年了,丁一倫知道肖鋆禾人老實、可靠。
丁一倫就這樣靜靜地盯著肖鋆禾,不動聲色,以至于把肖鋆禾盯傻了。
丁副連長,丁副連長。
肖鋆禾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他大聲呼喚。丁一倫恍惚著,他緊緊抓起肖鋆禾的雙手。
老肖,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丁副連長,什么事?你說吧。
通信連的林煙茹,是個好姑娘,如果我回不去了,你——你幫我——好生照顧吧。丁一倫鼻子一酸,淚水滾了出來。
丁副連長,你說啥呢?肖鋆禾扯起刮破的袖子,在紅紅的眼角上擦了一把。
炮火的味道愈發(fā)濃烈了,被炸起的泥土在空中起舞。丁一倫明白,正在進行的是一場什么樣的戰(zhàn)斗。狙擊時,一顆顆流彈拖著耀眼的光,朝這邊飛來,大伙都躲過了。還沒來得及喘息一下,又一顆流彈朝著肖鋆禾飛奔而來。走啊——丁一倫大喊一聲,飛起腳把他踹倒了。
汽車繼續(xù)在江堤上行駛著,不再顛簸??磥?,那段不平坦的土路已經(jīng)到了盡頭。冉江月抬頭,望了望車窗外的月亮,皎潔,明亮,就跟那晚的月亮一樣,圓圓的。
丁副連長——丁副連長。是肖鋆禾的聲音,在夜空里像失去伴的狼在嚎。
不知過了多久,丁一倫從土中被挖出來送上擔架,在崎嶇的山路上,他望見了松毛嶺上空的月亮。那么圓,那么大。當他的眼睛困倦地合上時,炮火聲弱了。難道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勝利了?丁一倫忍不住哽咽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要哭,高興才是。盛夏的夜晚,怎么會刮起絲絲的冷風?涼涼的夜空里,他看見了姹紫嫣紅的鳳仙花正在怒放。
煙兒,我來幫你染個指甲吧!你瞧,鳳仙花都紅透了。煙兒只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丁一倫不管,他要去把最艷的花摘下??墒牵_卻不聽使喚,不管怎么努力,輕軟得根本抬不起。煙兒,快,快來幫幫我。煙兒笑而不語,丁一倫急壞了,他蹙起眉大聲呼喚。煙兒自顧笑著,依舊不理。
醫(yī)生,他的手都冰涼了。
快幫他止血。
這是在哪?丁一倫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透著乳白色,向上升騰起舞。好冷。
丁一倫想蜷縮一下身子,他瞧見了煙兒。煙兒含著淚對他說:你必須好好活著。
一陣車裂的痛楚把丁一倫從夜空里扯了下來。炮火聲歇了,到處充斥著泥土燒焦的味道。月亮不見了,天,亮了。
停車。冉江月伸出他那標志性的動作,打了一記響指。汽車戛然而止。推開車門,嘩嘩的潮水聲在夜色里分外清晰。月光鋪在水面,被扯成大大小小的碎銀,不停地向江堤涌動。冉江月拽出一支煙,點燃,咬在嘴里不緊不慢地抽著。車燈的光束染了寒露,霧蒙蒙的。他笑自己,奈何橋上怎么就沒能喝下孟婆湯,如今,只好被痛苦慢慢折磨著。
丁一倫從苦痛中醒來時,昆明的鳳仙花正在怒放,十分熱鬧的樣子,花瓣上墜著晨露,煞是好看。枝頭的鳥兒嘰嘰啾啾,讓他心煩。
滑動著輪椅,他把腳邊的鳳仙花大把大把扯下,摔到路邊。傷口雖已愈合,身體仍不能有大幅度的動作。一陣錐心的疼如電流一般瞬間襲遍全身,汗水一層一層浸透了衣衫。
回到病房,丁一倫還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走廊里靜悄悄的,到處流淌著來蘇水的味道。這氣味,讓丁一倫慢慢安靜下來。他盯著輸液管里的藥液“滴滴答答”墜落下來,流向自己的體內(nèi),涼涼的,很舒服。
十月的昆明洋溢著節(jié)日的喜悅,一套嶄新的橄欖綠軍裝穿在了丁一倫身上。他滑動著輪椅涌進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的街頭于他來說是陌生的。沒有熟人,也沒人招呼他,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地向前流淌。街頭的鮮花取代了來蘇水的味道,撲散著清香。丁一倫覺得那香味里透著甜,正是鳳仙花的甜。在轉(zhuǎn)角的一家街鋪前,丁一倫收住了滾動著的輪椅。他看到幾個跟他一樣年輕的男男女女正在吃著米線,歡歡喜喜地說笑著。米線熱乎乎的、白嫩嫩的。丁一倫胃里突然一陣翻江倒海,他干嘔了幾聲,終究什么都沒有吐出來。
輪椅繼續(xù)滑行著,又回到了那充滿來蘇水味道的地方。這味道,讓他心安?;▔锏镍P仙花一叢叢、一簇簇,爭奇斗妍。丁一倫靜靜地瞅著,周圍一片寂靜。
丁一倫張開兩只手,消瘦,蒼白。他用這兩只手抓住輪椅扶手,肩膀向上聳,把身子撐好,整個身體懸了起來,顯出很努力的樣子。兩只腳一前一后離開腳踏,他要站起來。對,靠自己站起來。如抽去筋一樣的痛楚再次襲來,不能放棄,繼續(xù),就這樣,丁一倫一點一點挪進病房。
鳳仙花姹紫嫣紅的色彩,被眼底的水汽濡濕,暈開。他知道,自己活過來了。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丁一倫想起了這首歌。他站在窗口輕輕地唱著,唱了多久,他記不得了。
風,輕悄悄的。陽光很好。
半年后,丁一倫離開了充滿來蘇爾味道的昆明。組織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再回到部隊作戰(zhàn)了,由地方政府安置解決。丁一倫放棄了組織的安排,踏上北去的列車,“哐當、哐當”了一路,駛進北京城。丁一倫的北漂生活算從這里開始了。
3
“啪嗒,啪嗒”,棗子從門前的棗樹上墜落了。九月寒露白,六關(guān)秋草黃。秋涼走了又來了,開遠的鳳仙花又開了吧。林煙茹一點一點數(shù)著盒子里的花瓣,每一片,色彩均勻,形狀完好。她知道,這都是精心挑選的。花中透著淡淡的清香,這香氣曾經(jīng)在開遠飄散,回蕩,久久。
不知什么時候,唱針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墒?,它沒有自動回到架子上,唱片不管不顧,自顧在那旋轉(zhuǎn)。林煙茹欠身過去,她提起唱針重新調(diào)整到唱片聲槽上。她看到了黑唱片上有兩個白色的字在跟著轉(zhuǎn)動,她側(cè)著頭,一點點瞧著,終于看清了。
淚水大滴大滴摔到唱片上,唱針上上下下浮動著。曲子,又開始流淌了。
“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卻見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佇立。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這首曲子煙兒唱了無數(shù)遍了。
夕陽被犬牙交錯的峰巒一口口吞沒了,流下紅彤彤的血漬,從大黑山一直流淌到南盤江。
肖鋆禾的到來,讓煙兒的心“咚咚”地亂跳起來。他跟煙兒一樣都是從江蘇入伍的,因為不在一個連隊,平時極少接觸。他跟煙兒寒暄了幾句,說了他退伍的事情。兩人的交談好像不在同一個頻率上,到后來,煙兒已沉默不語。當他說起離開者陰山轉(zhuǎn)戰(zhàn)到松毛嶺時,煙兒突然警覺起來。
丁一倫出事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莫名其妙從心底升騰上來。不,不會的,煙兒強迫自己安定下來,但是無法做到,內(nèi)心的恐懼讓她渾身顫抖。肖鋆禾平靜地講述著跟丁一倫一年來共同作戰(zhàn)的那些趣事??匆娝请p坦然的眼睛,甚至說到一個小插曲時忍不住笑起來,煙兒責備自己不該胡思亂想。
肖鋆禾說,丁一倫最多的一次有三個月沒刮胡子,你猜怎么著?大伙都笑他成了馬克思。煙兒聽了,跟著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
其實,還有更多的故事,肖鋆禾沒有講。丁一倫何止三個月沒刮胡子,恐怕連三個月都沒洗過澡了。貓耳洞里的日子,爛襠的折磨,他如何講得完?
那,后來呢?丁一倫離開松毛嶺又上哪去了?
肖鋆禾愣了,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拉扯起面前的衣襟,原本平整的衣角被他拽得翹起來了。
他,他讓我好好照顧你。這聲音低得很,是從嗓子眼里擠出的。
秋夜的風已經(jīng)冷颼颼的了,數(shù)了半天的花瓣都被風刮跑了,到底數(shù)了多少?林煙茹想了半天,也沒記起來。驀地,她想到了什么,扭頭張望,除了窗外的風聲,什么都沒有。林煙茹納悶,明明剛才有個男人出現(xiàn)在家里的,怎么數(shù)了一下花瓣就不見了,真是奇怪。那眉清目秀的樣子,好生熟悉,林煙茹又陷入恍惚中。
煙兒病了。高燒不退。她感到整個身子都飄了起來,越飄越高,拽都拽不回來。她游蕩到松毛嶺,在燒焦的山土上,她看見了一張張年輕稚氣的臉,沒有找到丁一倫。她繼續(xù)游蕩著,有什么東西晃了她的眼。在一堆殷紅的焦土旁露著半個水壺,煙兒急急地過去,扒開泥土,一只掉了漆的癟了的水壺裸露出來。上面刻著丁一倫的名字,蓋子已經(jīng)碎了,壺里的水汩汩地向山下流淌,慢慢匯成了一條猩紅色的小溪……
煙兒醒了。肖鋆禾側(cè)著身子坐在病房窗子旁的椅子上。脫下軍裝的肖鋆禾看上去老了好多,除了保持著軍人的坐姿,沒有一點精氣神。煙兒合上眼,面前的鳳仙花大片大片,迎著寒露熱鬧地盛開。
煙兒,我來幫你染個指甲吧!你瞧,鳳仙花都紅透了。
丁一倫帶著他那迷人的笑出現(xiàn)在面前,煙兒咬著唇,哽咽起來。
轉(zhuǎn)年,煙兒也離開部隊,回到江蘇。
她跟肖鋆禾的婚禮進行得很簡單。她特地把日子選在了深秋。她要給自己染一回指甲。把10個指甲全都染紅。
十月的天空藍得深邃,野草般的鳳仙花肆意地開放在城市的角角落落,沒有誰去修飾它,它卻在修飾著這個世界。這是煙兒看到的,她把采下的花瓣裝進軍挎里。
夜晚,習習的涼風相伴。守在臺燈下,煙兒把軍挎里的花瓣一股腦兒倒出,找來一小塊白礬,跟一把花瓣合在一只盤子里慢慢研碎,淺紫色的花瓣泥閃著盈盈的光。她挑起一小塊均勻地涂在指甲上,再包好,打結(jié)。10個指甲全部染上了,她又想起了丁一倫,想起了他唇里的味道,他的魂兒還在者陰山嗎?
看來,鄧麗君唱累了,唱片里的曲子歇了。唱針依然沒能自動回到架子上,獨留唱片空轉(zhuǎn)著。盒子里的花瓣已經(jīng)數(shù)出一半了,林煙茹不敢欠身過去,她怕再忘了數(shù)過的數(shù)字。
煙兒攤著10個紅指甲捧著家里的唱片機,走進了肖鋆禾布置的新房。煙兒記得,通往新房的里弄又窄又長,大大小小的煤球爐子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弄子里。煙兒走得很小心,不時還要側(cè)一下身子,她聽到了那些竊竊私語。
瞅瞅,這像什么?染著指甲不說,還捧了個骨灰盒,虧她還當過兵。
那些話里雖說夾雜著當?shù)氐姆窖?,可是煙兒都懂。她咬著唇,死死的,不敢松開。她更不敢東張西望,像在連隊那樣邁著軍人的步伐走向這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
里弄的雜音終于被“一、二、一”的強音壓了下去。
瞧你,都累出汗了,這么重的唱片機你怎么不告訴我,又不等這幾天,回頭我去搬就是了。肖鋆禾說著,搓了把毛巾來幫煙兒擦臉。煙兒本能地擋了一下,趕緊接過毛巾,自己胡亂抹了一把。
那一刻,煙兒感到別扭。難道真的要跟這個大自己8歲的男人過一輩子嗎?丁一倫不在了,還能怎么樣?這都是命啊。
夜晚是寧靜的,只剩下了肖鋆禾匍匐的喘息聲。
窗外的月亮好像洗了澡,溫潤如玉的身子上掛著水珠。絲絲縷縷的風攜著秋涼挑起紗簾吹進來。當它滑過身體時,煙兒感到一陣劇痛。她看見了血,從丁一倫的身體里向外奔涌,流淌。他張著眼,明亮而深邃。他虛弱地吐不出話了,嘴角還掛著淺笑,臉色慢慢蛻變成灰白。煙兒咬著唇,她怕聽見自己的抽泣。
終于,肖鋆禾在匍匐前行中完成了使命。
窗外的月亮又圓又大。
那段日子,煙兒不愿去懷想。單調(diào)。重復。看來,肖鋆禾真的要把戰(zhàn)場上留下的彈藥全部打光。這都是命,煙兒只能認了。
鳳仙花瓣已經(jīng)數(shù)出300多枚了,為什么要去數(shù)它?有何意義?算了,不數(shù)了。林煙茹張開手,指甲上的花瓣泥也不知什么時候脫落了,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粉色。有多久沒染過指甲了,30多年了吧?
摩挲著面前這堆花瓣,林煙茹又想起剛才那個男人。嘴角的淺笑,歐米伽下巴,還有那含著淚的深邃的眼。
好像真的在哪里見過,林煙茹猛地起身,她推開了門,風擠了進來,桌上的那堆花瓣按捺不住悸動在風間起舞。
屋檐下的燈被吹得搖來晃去。
覃小苗是在煙兒月子里出現(xiàn)的,這女人和氣,一說話,臉上就撲著紅暈。煙兒以前從沒見過,也不知道這個人。
午后,煙兒奶過孩子,輕輕拍著他睡去?;秀敝?,她聽見院子里有女人低低地抽噎。會是誰呢?煙兒欠起身,隔著紗簾朝外張望。
覃小苗正在抹淚,肖鋆禾的臉憋得通紅。
苗兒,哥跟你發(fā)誓,哥是受人之托要照顧好煙茹姑娘的。她,她對象丁一倫替哥擋住了流彈,犧牲在戰(zhàn)場上了。哥沒辦法,哥知道對不住你,這都是命啊。要能遇上個合適的人,苗兒,你就嫁了吧。
瞬間,煙兒的心被剜了去,大腦一片空白。
躺在懷里的孩子小臉紅撲撲的,嘴角不時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他一定是做夢了吧?他的夢里不會有戰(zhàn)爭,看來是個美夢。
煙兒羨慕起懷里的孩子,多想像他那樣,做一回美夢啊。煙兒前后搖晃著身子,干號著。這些都是她所不知道的,她不知道丁一倫是為了肖鋆禾才犧牲的;也不知道肖鋆禾是為了那個承諾才跟她結(jié)婚的;更不知道為了她肖鋆禾才放棄了覃小苗的。這,這算是一幕什么樣的戲???
孩子醒了,他不哭,只躲在煙兒懷里笑呢。
覃小苗要走了,她拉著煙兒的手說,再過幾天自己就要成親了。
煙兒聽了,忙起身,披了衣裳來到屋后。她摘了幾把開在墻根的鳳仙花瓣,她要幫覃小苗染回指甲。
煙兒找來一大塊白礬,用牙齒咬下一小塊跟花瓣合在一起,用木臼子輕輕搗碎。煙兒想,倘若沒有這些個如果,覃小苗就……想著想著,淚水跟著滾了下來,煙兒趕緊偷偷揩去。
煙兒染得特別認真,每一個指甲上都包了正好的花瓣泥。煙兒還囑咐,明早才能摘掉。
覃小苗笑了,那么甜。
出了門,她讓煙兒留在屋內(nèi),別著了涼。
來到院子,覃小苗對煙兒說,煙茹妹子,姐要嫁的那個人,是個好人。
起風了。煙兒望見覃小苗轉(zhuǎn)身時,耳畔的碎發(fā)被風撩起,她分明看見了那里的銀白,閃著耀眼的光。
4
冉江月手里那半截煙染了水汽,快熄滅了。他捏住煙嘴,用力抽了兩口,火光重新燃了上來。只知道今宵露重,想不到,如此重。
煙燃盡了,他坐上車。隨著他一記響指,汽車啟動了。駛離江堤,進入機場方向。兩側(cè)的路燈靜靜地亮著,被露水濡濕的馬路上閃爍著點點星光。
這座城市還會再見嗎?也許后會無期。冉江月輕輕地合上眼。
一輛黑色轎車駛進三里屯。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子從副駕駛走出來。他不是別人,正是丁一倫,這是他來北京后的第4年。
他拉開汽車后門,很紳士地請出了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姑娘。行走在三里屯的街上,他們用英語隨意地交流著。不知丁一倫跟姑娘說了些什么,引得她不時聳聳肩,爆發(fā)出陣陣驚喜。
這是那個在松毛嶺上差點丟掉性命的丁一倫嗎?沒錯,正是他。來北京的這些年,丁一倫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是怎么度過的?已經(jīng)并不重要了。好也罷,不好也罷,都過去了。他忘不了煙兒囑咐他的那句話:必須好好活著。不光要活著,還要好好活,活出個樣來。
丁一倫引領(lǐng)姑娘進入一家酒吧,他們撿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午后的陽光慵懶地趴在窗口,把深秋的北京曬得暖暖的。好了,來介紹一下這位姑娘吧。她叫艾莉爾,來自美國,跟丁一倫一樣都是北京亞運會志愿者成員??蓜e小看了她,她是美國心理學會知名催眠師。
艾莉爾拉起丁一倫的手,放在陽光照射的桌面上。她告訴丁一倫,北京真好,她太喜歡了??墒牵坏貌蛔吡?,再待下去怕是要愛上丁一倫了。
丁一倫坐在陽光里,望著面前這個坦誠的姑娘,笑而不語。真是叫人說不清,歲月好像格外眷顧著丁一倫,光陰靜好,青春駐足,他陽光俊朗的形象亦如當年。
什么都不說了。
Cheers!
Cheers!
出了酒吧,三里屯的夜色已濃。在霓虹閃爍中,艾莉爾的眼神有些恍惚了,她一只手環(huán)住丁一倫的身體。丁一倫從衣袋里拽出紅塔山,取出一支咬在嘴里,點燃。他喜歡這種吞云吐霧的感覺。
艾莉爾,要不也來一支?丁一倫把煙遞了過去。
艾莉爾笑了,笑得敞亮。她點了煙,學著丁一倫的樣子,咬在嘴里抽了起來。
丁一倫靜靜地看著,他看到了煙兒,還是上高中時的樣子。
煙兒是他隔壁班的同學,從上高一那時起,丁一倫就在追她了。他經(jīng)常等煙兒一塊上學,煙兒也不拒絕。那天來得早,煙兒讓他進家里等,丁一倫見沒別人在家,就放肆地拿出煙咬在嘴里抽了起來。煙兒倚在門口,嘴里銜著扎頭的皮筋,兩手蝶舞般地編著辮子,唱片機里唱著一些電影插曲,丁一倫一首一首跟著哼唱。
就你會唱。煙兒不時歪過頭朝丁一倫翻個白眼。
丁一倫抿起的嘴角向上一彎。我教你唱,天天教。
哼!誰稀罕你教?煙兒接過嘴里的皮筋,撐到手指上,在辮子梢繞了幾圈,再用梳子把辮子梢梳理一番,才甩到身后,又端起鏡子照了起來。我嫁人了怎么辦?你還能教嗎?還不如我捧著唱機一同出嫁……沒等說完,煙兒的臉紅了起來。
丁一倫還想說點什么,可尋思半天,終究啥也沒說出。突然,煙兒手里的鏡子停下了,她瞅著丁一倫“咯咯咯”地笑個不住。丁一倫被她笑懵了,原來是咬在嘴里的煙快燃到盡頭了,煙灰卻一直沒掉下來。
來一口?也不枉你名字里的那個“煙”。
就這樣,煙兒豪氣地接過丁一倫嘴里的煙,咬在嘴里抽了幾口。
丁一倫出了神,他不敢相信煙兒抽煙的樣子如此有范兒,簡直就是個抽煙的天才。
從此,“煙兒”的名字就被丁一倫叫開了。
煙兒?你,你怎么也來北京了?丁一倫的聲音很輕,很柔。
北京的夜色很美,三里屯的夜色讓人心醉。
賓館里的空調(diào)罷工了,房間溫度有點低。艾莉爾把脫下的外套扔到了地毯上,她環(huán)住丁一倫的脖子,丁一倫收斂著嘴里的氣息,一點一點慢慢呼出,他不會讓它撲在艾莉爾的臉上。這些年來,他時時刻刻繃緊自己,不敢讓血液沸騰。艾莉爾的眼里透著朦朧,那么近,那么真。丁一倫體會到了房間里的冷,他能聽見自己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艾莉爾的手慢慢滑了下來。丁一倫看見了她眼底涌起的淚水,泛著光。
丁一倫笑了,那笑聲讓艾莉爾感到恐慌,她靜靜地望著一件件衣服從丁一倫身上脫掉。當她看到丁一倫扯掉最后那塊遮羞布時,瞬間,爆出了一聲嚎叫。
夜深了,丁一倫走了,秋夜的風已經(jīng)是冷颼颼的了,那輛黑色轎車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頭頂劃過“隆隆”的飛機聲,冉江月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究竟是幾點,他并沒在意?!拔宋恕保謾C發(fā)出兩次震動,是助理發(fā)來的微信:T1航站樓3號登機口。
丁一倫答應接受艾莉爾的催眠,那是艾莉爾離開北京前一晚。丁一倫記得一切如常,艾莉爾并沒有對他做什么。依然在三里屯的酒吧,沒有酒,只有咖啡。艾莉爾捏著勺子在杯子里輕輕攪動著,不銹鋼勺柄上閃著銀光,撞擊杯壁發(fā)出“叮、叮、?!钡穆曇艉芎寐牎0驙柸崧暭氄Z地跟丁一倫聊著天,不時看一下豎在自己面前的手掌。丁一倫不知道她的手掌上有什么?情不自禁地也跟著伸開了手掌,什么都沒有。他又一次看了看,手指正在慢慢分開,他覺得口渴,口渴得厲害。艾莉爾拇指跟中指輕輕一滑,“啪”的一聲,干脆而響亮。丁一倫的呼吸緩慢下來。
他又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鳳仙花,盛開在南盤江岸邊。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煙兒靜靜地聽著他的歌聲,幸福寫滿她的臉。
煙兒,前方戰(zhàn)事吃緊,我要上前線了。如果我活著回來,就給你采一堆鳳仙花瓣帶回來。你不回來,我就到戰(zhàn)場去找你。
丁一倫抱緊煙兒的身體,生怕一松開就再也抓不住了,他的心臟“砰、砰、砰”劇烈跳動著。煙兒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了,身體上也出現(xiàn)了變化。那一刻,丁一倫內(nèi)心是沖動的,他多想真正擁有煙兒,哪怕僅僅一次。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到了前線,生死未卜,他不能那么做。
丁一倫又走進了彌漫的大霧,者陰山的整個春天都浸潤在這樣潮濕的霧氣中。山高,坡陡,白天潛伏,夜間行進。他很清楚槍一響就有傷亡,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是沒想到來得那么殘酷。炮彈落到山上,高大挺拔的樹木被連根炸起。瞬間,漫山遍野一片狼藉。
江大橋——江大橋——
剛剛還在一起作戰(zhàn)的小伙子,隨著炮彈的爆炸灰飛煙滅。丁一倫呆呆地望著升騰的煙霧,他看到了江大橋那年輕的魂兒。
董蘇,董蘇,醒醒!醒醒?。⌒靥旁缇捅徽樟?,身旁的土地被染紅了一大片。丁一倫覺得自己的心又一次被掏空,原來,這就是戰(zhàn)爭。
在者陰山下的救護所,丁一倫遇見了剛抬下來的連隊戰(zhàn)友方亮。他看見一張年輕稚氣的方臉透著慘白,幾道暗紅的血痕早已凝結(jié)。那是20多塊彈片啊,小家伙只身排雷12枚,身上中了20多塊彈片啊。丁一倫靜靜地望著醫(yī)護人員為他換下那身滿是泥漿和血污的衣褲,他的口袋里身無分文,只有一張寄回家的25元匯款收據(jù)。
丁一倫托著那張收據(jù),沾在上面的血已經(jīng)冰冷了。丁一倫終于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他想把方亮叫醒,聽他再說說他女朋友的故事。
月亮透過迷霧,裸露出慘淡的牙,似一彎眉。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投入到戰(zhàn)壕防御工事挖建中,沒日沒夜。
松毛嶺的夏天來得有點晚。丁一倫知道,這時開遠的天早就熟透了。他開始擔心,他不想自己的魂兒留在這里。
踹開肖鋆禾,不知是不是個錯誤?丁一倫曾若干次地后悔過??墒牵热贿x擇了,后悔還有什么用呢?他想再看看那顆流彈飛來時的樣子,一定是拖著絢爛無比的火光。
“啪”的一聲響指,丁一倫大腦里一片空白,手背上沾了幾滴清澈的水珠,圓潤,飽滿。那是從他眼底滴落的,抬頭看看面前的姑娘,那頭金發(fā)上閃爍著夜色里的光。對了,她是艾莉爾。丁一倫揩了揩眼角,沖她一笑。
那一笑,讓他踏上了異國他鄉(xiāng)。
汽車駛進T1航站樓,冉江月輕輕地閉了一會眼睛,等他調(diào)整好呼吸后,車門已經(jīng)打開了。冉江月抬頭望著用手擋住車門上沿的這個年輕人,那張俊朗的臉上有他熟悉的影子。一路上,他沒有回答他一句話。此時,又該跟他說什么呢?走下汽車,一股冷風撲了過來,冉江月用手向后梳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他上前幫年輕人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你母親又回來了,告訴她,必須好好活著。冉江月看到了那張臉上綻開的笑容。
冉江月走了,沒有回頭,就像當年離開昆明去往北京那樣。他記起了一句詩: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丁一倫到了美國沒有跟艾莉爾在一起,依然獨自生活。艾莉爾把他帶入了美國心理學界,后來,他成了催眠大師。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丁一倫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個什么年齡。他用手撫摸著腮幫,曾經(jīng)的胡子全部脫落了,突顯出一張光滑潔凈的臉。這些年里,用催眠給多少人治愈了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他已記不得了。他自己心理上的傷疤,無法療愈。
那顆耀眼的流彈飛來時,像流星一般把松毛嶺上的夜空撕開了一道口子,也把丁一倫的小腹撕開了。被抬上擔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男性的標志徹底地留在了松毛嶺的土地上。由野戰(zhàn)醫(yī)院轉(zhuǎn)入昆明后,那個陽光健康的丁一倫已經(jīng)不在了,他成了另一個人——冉江月。
5
寒露漸濃,吹落的鳳仙花瓣沾了水汽,林煙茹一片一片拾起。
丁一倫來過了,他又走了。那張唱片是他留下的,林煙茹認得那上面的“煙兒”是他的字。還有這盒鳳仙花瓣,是他采的。
他怎么走了呢?真傻。
煙兒的兒子長成大小伙子了,一臉英俊的模樣,像煙兒。
對于兒子的成長,煙兒小心謹慎。她從不去跟兒子講自己的過去,肖鋆禾也從不提。戰(zhàn)爭結(jié)束了,生活在和平年代,一切都得朝前看,還去講自己的當年干啥?她總以為兒子啥也不知道,她錯了。這孩子也不知打哪了解到那么多事情,董蘇、江大橋、方亮都跟媽媽是一個連隊的。方亮只身排雷12枚,身上中了20多塊彈片,他犧牲時才17歲。真是時代造就英雄啊,這種不怕死的年輕人現(xiàn)在到哪兒找呢?真不知道有朝一日我上了戰(zhàn)場,會不會成為那種不怕死的人?
好了,不要再講了。煙兒沉了臉,她不知道兒子哪來的這套理論,她也不希望兒子再去有戰(zhàn)爭的地方。除非,除非國家需要他。不然,她是絕對不允許兒子上前線的。其實,她還怕從兒子嘴里聽到一個人的名字,就是丁一倫。她知道,再這樣說下去,接下來要出現(xiàn)的人物就是丁一倫了。他們,都離開23年了。煙兒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腦袋里也有點亂了。
肖鋆禾悶聲不響起身,出了門。煙兒瞅著他的背影,歪歪扭扭的,不會生了什么大病了吧?
再次見到覃小苗是快過年的時候,她頂著一頭灰白的頭發(fā)在商場門前賣氣球。煙兒差點沒認出來,她已經(jīng)從廠里下崗幾年了,還是一個人過著。當年要嫁的那個,那個好人呢?
妹子,姐當年騙你的。覃小苗笑了,笑得很蕭索。煙兒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揪了一把。
覃小苗解下一只大紅色的氣球遞給煙兒。妹子,你瞧,這紅色多漂亮。
煙兒抬頭,望著飄在頭頂?shù)臍馇?,紅得那么純凈。她想著要不要跟覃小苗說聲對不起,就在她愣神的時候,覃小苗已被幾個吵著要買氣球的孩子圍住了。煙兒也沒了勇氣。
煙兒緊緊地抓著手里的繩子,生怕氣球飛走了。她打算到家后拴到窗欞上,給家里添點喜氣??墒?,回到家時,繩子還是從手里掙脫了,氣球飄飄搖搖飛上天,一會工夫,連個紅點都不見了。
肖鋆禾披著棉襖蹲在院墻外那個大紅色的“拆”字下,悶聲地抽著煙。煙兒又抬頭望了望天,的確,那個飄走的氣球連個紅點都沒留下。肖鋆禾從麻栗坡回來,就抽起了煙。煙兒理解他,離開部隊幾十年了,這是頭一次回去祭掃他的戰(zhàn)友。煙兒知道,那青山腳下也埋葬著用生命換回他的丁一倫。
煙兒想跟肖鋆禾說說覃小苗,瞅著他那心事重重的樣子,快到嘴邊的話被煙兒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這都是怎么回事,真的是命嗎?幾十年了,不就這么過來的嗎?還能怎樣?能改變什么?什么都不能了。煙兒心里堵得慌,她也想去趟麻栗坡,看看丁一倫,親手摸一摸墓碑上他年輕的臉龐。一陣陣心酸侵襲著煙兒,她偷偷地躲到屋后倚著門板無聲地干號著,她看到大把大把的鳳仙花瓣隨著南盤江水奔涌著,直到把整個江面染紅。
煙兒累了,她推開門,回屋洗了把臉。鏡子里的眼睛腫得老高,她把美加凈面霜擠到手心,在臉上仔細地涂抹著,額頭和眼角的皺紋卻怎么也抹不平,她打算從麻栗坡回來跟肖鋆禾離婚。
林煙茹又來到唱機前,提起唱頭重新放到唱片上。
“綠草蒼蒼,白霧茫?!彼蛑鴦倓?cè)具^的指甲,跟著唱了起來。
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林煙茹在內(nèi)心深處不停地告訴自己。還是要感謝那段歲月,讓他們來過。
煙兒怕是去不了麻栗坡了。
肖鋆禾病了,從麻栗坡回來就病了,脾氣也變得暴怒無常。他把煙兒剛剝好的橘子摔到地上,晶瑩的汁水濺得到處都是,整個病房里鋪滿了清香的味道。煙兒悄悄躲到門口,待他平復了心情,她又悄悄地進來彎著腰把地面打掃干凈。肖鋆禾住進醫(yī)院,煙兒卻看不到希望,只看到他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
隔壁病床的人吃力地啃著半塊青蘋果,肖鋆禾呆呆地望著。想吃嗎,咱也買個嘗嘗?煙兒瞅著他空洞的眼。
肖鋆禾齜著泛黃的牙齒,搖了搖頭。
他想起開遠的蜜桃。他張著深陷的眼望著窗外,花壇里的鳳仙花開得正艷,秋已深了。突然,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喜悅在他空洞的眼里閃過,他靜靜地說起連隊栽種的蜜桃樹,一棵跟著一棵,像列隊的戰(zhàn)士,一直站到夏天。結(jié)出的蜜桃形狀奇特,桃子頭上凸起的鉤,就像盤旋在松毛嶺上空老鷹的嘴,整個夏天空氣里都飄散著甜味。
一瞬間,煙兒竟想不起甜究竟是個啥滋味,卻被松毛嶺上起起落落的老鷹的叫聲給驚住了。她沒到過松毛嶺,怎么聽見了凄厲的叫聲?那叫聲分外明亮,讓她心悸。那老鷹為何盤旋在松毛嶺的上空?難道……煙兒感到一陣揪心。松毛嶺上狼藉的白骨晃了她的眼,丁一倫的魂兒還在那。
肖鋆禾還在說著什么?眸子里已經(jīng)黯淡了。煙兒聽不見,她極力克制著自己,還是聽不見,什么都聽不見了。
肖鋆禾的臉蒼白得像一片紙,丁一倫為了他,把命丟在了松毛嶺。如今,病痛卻在折磨起他。難道,是那盤旋的老鷹在催促他嗎?煙兒的心里亂得很,這么多年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愛過躺在病床上的這個人?她知道這就是命啊。
肖鋆禾能熬過這個秋天嗎?煙兒的眼底泛著水汽。拆遷安置的新房已經(jīng)建好了,就在長江邊上,可以聽見“嘩嘩”的江水聲,煙兒決定帶著他去看一看。
深秋的風呼嘯著掠過江面,刮到臉上,冷冷的。煙兒脫掉外衣,蹲下身子,反罩在輪椅上的肖鋆禾的身上。她又把他的衣袖向下拽了拽,她觸碰到了他的手,涼涼的。
煙兒后悔了,后悔帶肖鋆禾來看新房子。她悄悄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邊哈著氣。肖鋆禾仰著臉,靜靜地望著煙兒。
活著,就好。你也要好好活著,不要恨我,都是命。
煙兒有點糊涂了,到底是誰活著就好?為什么讓我也好好活著?還讓我不要恨他,這從何說起?
江堤旁的蘆花閃著耀眼的光在風中起舞,這是煙兒頭一次見到這么美麗的景色。她推起輪椅向江堤走去,風愈來愈緊了,耳畔只剩下“呼呼”的聲音。煙兒終于停止了腳步,她感到脊梁骨都在瑟瑟發(fā)抖。
天氣暖和了,咱們再來,好嗎?煙兒彎著身子問肖鋆禾。
好半天,肖鋆禾才回過神來,他瞅了瞅煙兒,眼底溢出了水汽。
冬天不知不覺,來了。煙兒想攙肖鋆禾出去走走,他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暴怒無常的脾氣沒有了,只剩下對煙兒的不舍。哪怕一步,他都不愿讓她離開。那段日子,他總是在重復著那句話:不要恨我,你也要好好活著。煙兒越來越糊涂了,她覺得肖鋆禾有什么事,瞞著她。她不能問,她無法開口。
肖鋆禾還是走了,煙兒歪在兒子的懷里,腳尖抵著肖鋆禾大大的遺照,鏡框上的黑紗有點亂了。煙兒的目光透過車窗,落在那個晴朗的冬日里。廣場上,一群穿紅戴綠的婦女手執(zhí)扇子正在跳舞。煙兒瞧見一個熟悉的影子,覃小苗。
舞蹈扇的穗頭在風里扭動,覃小苗頂著一頭白發(fā),臉上掛著笑。
汽車駛過了,風把身后的舞曲送到耳邊: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
林煙茹擺弄著盒子里的鳳仙花瓣,驀地,她眉頭一緊,手上觸碰到了什么,是花瓣底下的一封信。
煙兒的手抖了起來,她起身去翻抽屜,老花鏡呢?老花鏡放哪了?抽屜里被她翻亂了,東西都掉到了地上。
她戴上老花鏡,抽了兩次才把信拽出來。
煙兒,鳳仙花瓣給你帶回來了,我沒騙你。33年了,一直惦記著你……
淚水沿著鏡片滾到信紙上。33年啦,這33年,你都躲到哪了啊……
月亮有點西斜了。
盡管才進入四月,麻栗坡的氣溫已經(jīng)高出了許多。煙兒以為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清明定是淫雨霏霏,一片悲戚??梢磺?,都不是那樣的。一下車,頭頂?shù)奶旌芎茫峭咚{色。在開遠的日子里,最多見的就是這樣的天空,那是煙兒喜歡的一種純凈。山上的樹郁郁蔥蔥,風里嗅不到青山綠水的味道,只有無盡的香燭氣息。煙兒在衣袋里摸索了半天,她找不到,她突然想抽煙。兒子叫了她,她無法控制住自己,要抽煙。她問兒子要煙,幾乎是乞求的口氣。她接過兒子遞來的煙,抖抖索索點了半天都點不著。兒子伸出手,架住她的胳膊,幫她把煙點上。
煙兒歇斯底里地抽了兩口,她想哭,好好地哭上一回??墒?,掙了半天,也沒把眼淚掙出來。她放棄了,靜靜地向墓地走去。丁一倫的樣子有點模糊了,眼前盡是肖鋆禾的模樣。不會的,怎么會這樣?肖鋆禾雖然離開5年了,可是根本沒葬在麻栗坡。就算他的魂兒還在,也不可能在這烈士陵園啊。
從山腳向山坡走去,煙兒在一座座墳墓中尋找著。煙,抽完一支又點上一支。她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鐫刻在墓碑上,她尋遍了900多坐墳塋都沒找到。下山的腳步放慢了,空氣都凝固了,煙兒感到一陣窒息。兒子上前來攙扶她,被她狠狠地甩開了。她不得不到陵園管理處的名單上去找尋,一無所獲。難道,丁一倫被炸成了一股煙,連塊碎骨頭都沒留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丁一倫,你搞錯了吧,他根本就沒犧牲啊?煙兒不相信這樣的信息??墒?,這里的答案是權(quán)威的。也就是說,這是事實。煙兒一下子摔倒了,是被自己的腳給絆倒的,腳下松軟軟的。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繜焹浩>霕O了。她想起了肖鋆禾病重前重復著的話:不要恨我,你也要好好活著。
從麻栗坡回來后,煙兒的神情總是恍惚著。她經(jīng)常說,上了年紀,記憶力不行了。
6
開始登機了,冉江月拿出手機。他猶豫了一下,隨后取出電話卡,用手捻了捻。煙兒都好了,所有的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還留著它干嗎?冉江月手一甩,電話卡丟進了垃圾桶。那一刻,仿佛一個糾纏多年的野鬼抽身離去,讓他一身輕松。
窗外的夜空是深邃的,停機坪上沾滿了厚重的露水,泛著星星點點的光。
丁一倫是從網(wǎng)上看到煙兒病情介紹的,那是她兒子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出的求助信號。丁一倫計算了一下時間,是煙兒從麻栗坡回來后的5個月。丁一倫點燃煙咬在嘴里,手指不由自主地在鼠標滾輪上一遍又一遍滑動著。直到助理喚醒他,才發(fā)覺煙灰落了一片。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再見到煙兒。他更沒想到再見到煙兒時,她已不記得自己了。
丁一倫沒有忘記33年前自己的許諾:如果我活著回來,就給你采一堆鳳仙花瓣帶回來。
當汽車駛?cè)脒@里,煙兒真正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還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見了一個瘦弱的女人穿著墨綠色亞麻長裙坐在屋檐下,雙手搭在膝蓋上。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射著她,讓她看上去更加滄桑、頹廢,盡管臉上掛著不易被察覺的微笑。丁一倫這才明白,在歲月的老去中,煙兒的記憶已經(jīng)滿了。
丁一倫慢慢走上前,他多想拉起煙兒那雙手,枯瘦如柴,讓他震顫,他不能。
來啦,坐吧。煙兒抬起頭,張著一雙空洞的眼,微笑著。她的聲音很輕,很柔。
就在那一瞬,一陣劇烈的心痛向丁一倫襲來。他咬緊牙,強忍著淚水,不能讓它滴下來。他迅速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把一張冷漠的面具戴到臉上,他要用催眠來為煙兒療愈。
他知道,這次催眠,自己將帶著煙兒重回過去。那段幸福、心酸、痛苦的歲月將再次重現(xiàn)。伴隨著那枚耀眼的流彈,灰飛煙滅的一切又要回放了。
開遠,者陰山,貓耳洞,松毛嶺,昆明。匆匆的記憶,開始在丁一倫的頭腦里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有車燈晃了過來,林煙茹趕緊摘掉老花鏡,抹了把掛在臉上的淚水。
媽,你……你哭了?
林煙茹起身,望著走向自己的兒子。
哪有?媽沒有哭,媽怎么會哭呢?兒子抬起手,輕輕擦去掛在她下巴上的淚。淚水劃去時,煙兒感到一陣涼爽。她覺得自己從恍惚中走了出來,好像走了好久。到底走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疲憊中找回了煙兒。
她把垂在耳畔的一綹頭發(fā)別到耳后,又重新扯了扯坐皺的裙子。她想明天去看看覃小苗,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她,要拉她來家里吃頓飯。她不恨肖鋆禾,以前沒有,今后也不會有,她一定會好好活著。
丁一倫走了嗎?林煙茹望著高出自己好多的兒子,笑了。他也笑了。
丁一倫?媽,誰是丁一倫?
就是剛才……
哦,哪是什么丁一倫,那是冉江月教授。嗯……差不多上飛機了。要不我?guī)湍騻€電話給他?
林煙茹瞧見兒子的手機已經(jīng)撥出去了,心里矛盾起來。這電話還要打嗎?如果接通了,該說些什么?從哪說起呢?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林煙茹分明聽到了從兒子手機里傳來的語音提示。
停機坪上的飛機開始向跑道滑行了,很快,起飛了。飛得很低,越過長江,冉江月看見了江面漁船上亮著的燈光。
林煙茹來到窗口,抬頭仰望,夜空里有一架飛機閃爍著頻閃燈從頭頂飛過。難道,丁一倫真的走了?她想起了丁一倫信上的一句話:今宵露重寒來早,多珍重!
飛機快速上升了,冉江月感覺有點頭暈,他放下遮光板,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有淚水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