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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冊頁

2018-12-16 16:27龐余亮
翠苑 2018年5期
關鍵詞:節(jié)氣南瓜母親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每月兩節(jié)不變更,最多相差一兩天。

上半年逢六廿一,下半年逢八廿三?!?/p>

這二十四個節(jié)氣加在一起是一個春秋嗎?

那二十四種憂傷加在一起是一種憂傷嗎?

是少年把一本本書打開,還是一本本書本將這個少年打開?

誰能告訴他答案呢?

立春:鹽巴草名之考證

立春,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一個節(jié)氣,為每年公歷2月4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315°時。立春日,最適宜讀《大地上的事情》(葦岸)。一年從《大地上的事情》開始,是最好的開始。

比起漫長的夏天,漫長的冬天才是人間的真相。比如那些破冰而行的捕魚人,竹篙從水里拔上來,瞬間就結滿了滑溜溜的冰。

比人更艱辛的是那些家禽們。雞好辦,它們會去尋找灰堆扒食。狗也好辦,因為它鼻子好使。

豬是最難受的了,它飯量大,偏偏飼料總是滿足不了它。人都吃兩頓了,泔水還能有多少?好久不去機米了,米糠眼見著往下少。稻草軋出的草糠是非常難下咽的。母親就和上幾勺子漚好的芋頭莛(父親深秋時分連夜用鍘刀鍘出的芋頭莛泡出來的特殊飼料)。芋頭莛的味道肯定也是不好的,但豬還是吃下去了。

漚泡在瓦缸里的芋頭莛也少了許多。村莊里除了公雞的打鳴聲,就是豬在拼命喊餓的聲音。本來可以年前賣掉,可太瘦了,賣掉很不劃算。要是在夏天,我可以去拾豬草,一筐又一筐,往豬圈里背。一半被豬吃掉了,一半被豬踩成了肥料。

冬天里,田野里沒有綠茵茵的豬草。

父親卻要求我們去撿拾那些枯在灌溉渠邊的鹽巴草。灌溉渠有淺淺的水,鹽巴草長得好。

那是大年初二的早晨,別人家過年走親戚,我們一家卻在破冰,搖船去田里扯鹽巴草。父親說,豬瘦了,但鹽巴草里有葡萄糖!不信,你們可以嚼鹽巴草,最后嘴巴里是甜的!

的確有點甜……可又是誰,告訴了文盲的父親鹽巴草里有葡萄糖?也許是父親猜的。因為我們村莊的人,都迷信葡萄糖。

大年初二,村莊是滿的,田野是空曠的。田野里沒有人,那寒風吹得更為猖狂。扯鹽巴草的手指都凍僵了,根本用不上力——熬到冬天的鹽巴草的力氣比我們還要大!

村莊那邊時不時傳來鞭炮的聲音,那是人家辦喜事。也有鑼鼓的聲音傳來,那是舞龍隊過來了。而我都無法去湊熱鬧了。父親說,有什么好看的,豬養(yǎng)肥了,賣個好價錢,比什么都強。還有,都打春了,還能玩嗎?

父親說的打春就是立春,我這才知道,那個大年初二是立春,難怪原來很堅硬的土變得比過去酥軟了許多。剛才來的路上,破冰也比前幾天容易多了。冬天的堅硬,正在慢慢地改變。

很多很多的立春忘掉了,但我一直記得那年立春。本來我給自己正月初二的任務是讀春聯,喜歡讀春聯的我剛剛把全村人家的春聯讀了一遍。那些黑字紅底的春聯看久了,眼睛一團團花,但我還是堅持看一遍。我想遇見令我動心的好春聯,這些好春聯我會抄下來,留到來年的春節(jié),在自家的門上也寫上一副。

但這個計劃還是被滿船的枯鹽巴草打敗了,我們從荒野中扯了很多鹽巴草??擅康搅讼奶欤€會有許多鹽巴草會蔓延出來。鹽巴草,多像窮日子里的那些頑強。

后來有很多年,我一直想把鹽巴草的學名找出來。終于有一天,我在亂山似的書房里找到了鹽巴草的學名。鹽巴草只是它在我們那里的小名,在其他地方它并不叫這名字。它的標準學名叫狗牙根,也有的地方叫它為爬根草,云南人則把它叫作鐵線草。

鐵線草,我喜歡這個名字,像鐵線一樣,扯不斷,也得用力扯的鐵線草哦。

雨水:火堆的考試

雨水,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中的第二個節(jié)氣,它發(fā)生在2月19日前后。太陽位于黃經330°時。雨水節(jié)氣,最適宜讀《寂靜的春天》(雷切爾·卡森),滴答的雨聲中,思考人類的未來。

“黑化黑灰化肥灰會揮發(fā)發(fā)灰黑諱為黑灰花會回飛。

灰化灰黑化肥會揮發(fā)發(fā)黑灰為諱飛花回化為灰。”

岳云鵬說這個“黑化肥會揮發(fā)”繞口令時,假裝說得很艱難(這是相聲演員的基本功)。臺下的年輕觀眾哈哈大笑,我一點也笑不出來,倒不是因為觀眾們被小岳岳的小伎倆騙了,而是我在擔憂臺下的年輕觀眾,他們知道什么是化肥嗎?化肥僅是分“灰化肥”“黑化肥”嗎?

但僅僅是一瞬間的擔憂,我就立即進行了自我批評:為年輕人擔心,為這個世界擔心,這是開始衰老的標志,得當心。世界在進步,年輕人懂得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但是我還是要說說化肥,說說雨水時節(jié)的化肥。

越冬的麥子們,在最寒冷的三九寒冬的時候,還是有上天的眷顧——一場雪,又一場雪覆蓋在大麥小麥的身上。可到了雨水,麥子們就睡醒了,開始了野蠻生長的征途。

過了元宵節(jié)的田野里,都是起了身的麥子。

但這個冬天還是耗光了大麥小麥們的體力,它們把從去年秋天貯藏好的能量幾乎全耗光了。如果仔細看一看,過了冬天的麥田和秋天的麥田還是有區(qū)別的。比如去年做好的墑溝塌陷了不少,會影響排水,需要整理麥墑。比如麥子們瘦了,高矮不等,那就必須要施肥,這樣的施肥叫作“追青肥”。

整理麥墑的工作是專門屬于父親的,父親說挖麥墑是有大學問的,比如“一丈不通,萬丈無用,”管理麥墑則是“尺麥怕寸水”,父親還有一把專門整理墑溝的墑鍬,墑鍬頎長,父親用它將一個冬天塌陷下的泥挖起來,揚灑到麥子上。

給麥子們追青肥的則是母親和我。沒有“黑化肥”,也沒有“灰化肥”,用的基本上都是“白化肥”。那是“碳銨”,學名叫“碳酸氫銨”,俗名“騷氣肥”。這種白化肥有著濃烈的刺鼻氣味,散發(fā)著能熏出眼淚鼻涕的“騷氣”,完全不同于后來升級版的“尿素”。

因為“碳銨”的強烈揮發(fā)性,“追青肥”的方式就不是像播種那樣“灑”了。而需要兩個人配合:一人用“化肥棍”在麥子們中間點出一個洞,一人跟在后面將化肥丟到洞里并把洞口蓋上。

點洞的力氣我還沒有,那我只能選擇丟化肥。我已跟母親配合過種蠶豆種黃豆種綠豆,她在前面用鐵鍬挖出一道泥塘,我往里面丟豆子。但追青肥不一樣,麥田的面積實在太大了,還有,“白化肥”不僅刺鼻,還腐蝕手……但我不能說手,母親的手更像是老樹皮。于是,我就說起我的腰,我說我腰疼。

瞎說,母親微笑著,小孩子哪里有腰?

小孩子沒有腰嗎?我的腰真的酸啊。在兩條麥墑之間,是一塊麥田。父親在墑溝里,母親在我的前面,我則滿臉淚水,追趕著母親的速度。

母親說得一點也不錯,到了晚上,小伙伴們一起約著跳火堆。跳火堆又叫跨“屯事”,“屯”是易經里所說的困難之事,跨“屯”事是指把一年中最倒霉的事全部拋棄掉。

火堆是用稻草點燃的。我在我的長篇小說《丑孩》中,就在結尾處用了跳火堆這個情節(jié)。雖然點了一天的化肥,但我在飛越火堆時,我還是跳得又高又飄。

那天是正月十六,新月亮很圓。冬天的黏土變成了酥土,踩上去,那土變得軟綿綿的。跳完火堆,我看著長了幾碼的新腳印,新布鞋底的針腳印烙在酥土上,每一個針腳里都盛滿了新的火光、新的月光。

驚蟄:蟲子同學

驚蟄,古稱“啟蟄”,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第三個節(jié)氣,也是干支歷卯月的起始;時間點在公歷3月6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345°時。驚蟄節(jié)氣宜讀《昆蟲記》(法布爾),聽法布爾叔叔說昆蟲同學的故事。

驚蟄至,雷聲起。

這雷聲約等于小學校的上課鐘聲,可能怕懶蟲們睡懶覺睡得太久,忘記上學了,我們的雷公校長就果斷敲響了閑置已久的漆紅大鼓。

鼓聲隆隆,稱為之“驚”。懶蟲們聽到了,驚醒了,所以叫驚蟄,又名:春雷一聲動,遍地起爬蟲。

驚蟄時節(jié),最先醒過來的蟲子是哪個?

有人說“蜇”字下面的“蟲”是“長蟲”,即蛇同學。也有不同意見,為什么不是蜈蚣同學呢?蚯蚓同學?青蛙同學?或者,螞蟻同學?要知道,這些睡懶覺的同學都在等待雷公校長的鼓聲哦。

比如蛇同學,越冬常常因陋就簡,隨便將就。我曾在老屋的墻縫里摸到一排蛇蛋,如子彈樣的橢圓形的白殼蛇蛋,并排粘在一起。我記得是4枚,我在眾伙伴的慫恿下打開了蛇蛋,有蛋清,也有蛋黃,蛋黃里已有小蚯蚓一樣的幼蛇。這是冬眠前的蛇生下來的。

除了人為的破壞,大自然的考驗也很殘酷,我看過一份資料,到了驚蟄時節(jié),聽到雷公校長鼓聲,也就是能繼續(xù)上學的,最多七成。如果冬天太寒冷,那只有五成能活到第二年春天。

相比蛇同學的粗心,蜈蚣同學準備更充分,蜈蚣們會鉆洞,鉆得很深很深,鉆到寒冷無法侵入的深度。有時候,能鉆到1米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動。如此沉睡的時候,蜈蚣最怕的是公雞。公雞是蜈蚣的天敵,它們的利爪總是在曠野里扒拉。如果蜈蚣冬眠的地點太淺,正好是公雞的食物。蜈蚣為五毒之一,為什么公雞不懼怕蜈蚣?父親說,蜈蚣和公雞是死仇。

為什么?

父親說不出原因,就像他說不清他如此地辛苦勞作,卻依舊喂不飽他饑餓的子女們。

蚯蚓同學與蜈蚣同學類似,它們的冬眠常常會遭遇釣魚人的暴力拆遷。很多釣魚人,在那么寒冷的冬天,將浮到水面上曬太陽的魚釣上來,總覺得有乘人之危的味道。

我和朋友討論過這事,還沒說到蚯蚓們的委屈,朋友就說這世上從來都是田雞(青蛙)要命蛇要飽。

朋友這話用學術語言翻譯就是“叢林法則”,可憑什么,不讓冬眠的蚯蚓們等到雷公校長的鼓聲?

作為歌唱家和捕蟲專家兩棲界的青蛙和癩蛤蟆,它們冬眠時會異常安靜。在我家石頭臺階下,我發(fā)現過扁成一張紙的癩蛤蟆,真成了張薄薄的癩蛤蟆紙!它們把喉嚨里的歌聲也壓扁了嗎?它們的骨頭呢?它們的內臟呢?后來學到“蟄伏”這個詞,我一下想到了這張扁成紙的癩蛤蟆:它們是最低的生活標準,最艱難的堅持,還有沉默中的苦熬!

有精品房的螞蟻們越冬準備超過了人類。在入冬之前,它們先運草種,再搬運蚜蟲、灰蝶幼蟲等這些客人,請這些客人到蟻巢內過冬。但它們的友情不是無私的,而是實用的,螞蟻們將這些客人的排泄物作為越冬的食物。等到貯藏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雷公校長的鼓聲也就該響了。

但如此精心、如此努力的螞蟻們,如果遇到我們手中的樟腦丸,如果碰上我們淘氣的一泡尿,它們就會立即被淘汰,沒有驚呼,也沒有嘆息,連一聲悼念都沒有。

生存不易,夢想更不易,都得好好惜生。春雷響了,正好“九九”,“九九那個艷陽天啊”,那久違的溫暖總會使所有越過冬天的眾生感慨不已。

過了驚蟄節(jié),春耕不能歇。上課的鈴聲要響了,眾生們背負著自己的命運奔跑著去學校。春耕季節(jié)來了,父親說:沒有閑時了。

是啊,“九盡楊花開,農活一齊來?!睕]有閑時憂傷了,也沒有閑時快樂了,季節(jié)不等人,一刻值千金?;秀敝g,這世間最忙碌的蟲子,是在這塊土地上過日子的人。

春分:燕子的小剪刀

春分,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一個中氣,古代稱之為“月中”“日夜分”,它發(fā)生在公歷3月21日前后,太陽位于黃經0°(春分點)時。春分節(jié)氣最宜讀《草葉集》(惠特曼),是春天給我們帶來了那洶涌的旺盛的生命力。

我懷念童年的我,那雙沒有近視的眼睛(我是高中畢業(yè)那年開始近視的),我能看到很多鄉(xiāng)村的秘密,比如臘月里的星星和正月里的星星完全是不一樣的。臘月里的星星亮是亮的,但它們從不對人間眨眼睛,正月里的星星則很調皮,無論我走在哪條路上,躲到哪片雜樹林中,我都能看到他們對我調皮地眨眼睛。

過了慢悠悠的正月,就是快步奔跑的農歷二月了。拿冬天愛睡懶覺的太陽來說,到了春天,太陽這家伙像是和我們比賽似的。每次起床開窗,都不好意思伸懶腰了。才7點鐘啊,太陽就升得老高老高的了。

一大把,又一大把的暖陽潑在我們的身上。

春風來了。

春天,就是風一陣一陣地刮過來的。所謂“春分刮大風,刮到四月中?!痹诤坪剖幨幍拇猴L中,我們在減衣服,而我們的視線所及之處,柳樹多了綠辮子,而蘋果樹、桃樹還長出了花衣裳。

在這些綠辮子花衣服之間,最燦爛的就是金黃金黃的油菜花了——春分季,向陽坡上的油菜花率先開始了金黃的合唱。

那些還沒合唱的油菜,則一個個像長頸鹿。那些長頸鹿,就是美味的菜薹。打豬草的我,總是饑餓的我,常常掐一段菜薹,撕去外皮,美美地咬上一口,汁液飽滿的油菜薹,比蘿卜好吃。相比純綠色的菜薹,比較有味的是暗紅皮的菜薹。往往這樣的菜薹,有股野性的甜。有時候我嚼著菜薹,有幾只野蜂會出現在我的身邊,“嗡嗡嗡”地抗議,抗議我們吃掉了它們未來的蜜源。

但誰怕誰呢?

我怕的是父親的巴掌:浪費這些菜薹,會遭雷打頭的!

所以我還是喜歡風,浩浩蕩蕩的春風,還給我們帶來了去年的老朋友:燕子。

呢喃的燕子們并不怕這春風,回到故鄉(xiāng)的它們斜著身子在春風里飛,把自己變成了一把把紫剪刀。這些紫剪刀在田野和我們的堂屋里來回地穿梭,它們比我們在田野里忙碌不停地父母親還要忙。

母親說,燕子們只在好人家壘窩。

說到好人,我總是不好意思看在我家飛進飛出的燕子。我感覺自己夠不上母親所說的好人,我不僅偷吃過菜薹,還拔過公雞的翎羽,搗毀過野蜜蜂藏在屋檐下蘆管里的蜂蜜。

春風依舊在吹,我們家新燕子窩壘好了。

小燕子們就要被孵出來了,春風還在吹,浩浩蕩蕩的風聲中,我還聽到了野兔的笑聲。為什么一定是野兔?我沒跟母親說,我怕母親問,你什么時候聽見兔子在笑?

我真的聽見了。

因為有一個晚上,浩浩蕩蕩的春風把我們家的一個草垛給刮沒了。

一根草也沒有了。

它們都飛到哪里去了呢?

僅僅剩下草垛的底部,去年的稻草遺留下的稻粒已發(fā)了芽,像是長出了一簇綠頭發(fā)。綠頭發(fā)叢中,遍布了句號一樣的黑色野兔糞便。

我真的沒聽錯,春分那天,浩浩蕩蕩的風,帶走了我們家草垛,還帶走了那些跳躍在麥田深處的野兔的笑聲。

清明:油菜花洶涌

清明節(jié)又叫踏青節(jié),在仲春與暮春之交,公歷4月5日前后,也就是冬至后的第104天,是中國傳統節(jié)日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祭祀節(jié)日之一,是祭祖和掃墓的日子。清明節(jié)氣,必須讀親情的催淚的《洛夫詩選》。

清清明明,陽氣上升。

陽氣上升了,又有很多很多的疼痛涌上來了。默念之中,油菜花在肆意地開放。不遠處的新公路上,全是來來往往的車,那是去油菜花景區(qū)看風景的人們。有幾次我陪客人去看過,爬上那高高的瞭望塔,我沒敢向南看,5公里外,就是父母長眠的地方。

1994年秋天,父親去世的時候,是葬在祖父母身邊的。我沒見過祖父母,只是聽村上說過祖父的名言:天下只有用半升子借米的,沒有用半升子借字的。

“半升子”是一種量具,一般用竹筒制作,裝滿了米,正好一市斤。我不知道讀過《大學》《孟子》《中庸》的祖父為什么這樣討厭讀書?也正因為這樣,父親這一輩就沒有讀書。吃了不讀書之苦的父親就堅決要求我們弟兄三個讀書,他的命令是,只要不留級,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你們上學;但如果留級,就回家種田。

祖父的字我是見過的,那是我家的“斗”上,有一個行書的名字。那時剛剛學會了“地主的斗,吃人的口”,于是我就到處宣傳,我們家有個“地主的斗”。其實,那“斗”上的名字就是祖父的名字。

后來村里建公墓,要求所有的散墳遷到公墓里,我們幾個去為祖父母和父親遷墳。祖父母的墳里竟然有一個船的牌照,還是上海的牌照。大哥便說起了這只船的歷史。這是我們家的船,祖父去世的時候,沒錢買木材,只好將船拆了。

因為遷墳,就立了碑。父親的名字是黑的,那時母親還在世,她的名字必須是紅的?;氐郊遥赣H向我問起遷墳的一些細節(jié),問起了碑上的名字。我含糊地回答了一下,又問起了船。母親說起這船,說起了等候渡江的八圩渡口,說起了“像粥鍋一樣的長江水”,說起了黃浦江上的轟炸機。

再后來,母親去世了,我去八圩采訪。那是個初夏的黃昏,我坐在八圩渡口,想象父母是怎樣用小木槳一槳一槳地從里下河劃到八圩,又是怎么渡過了洶涌的長江的。但怎么也想不出來,如一葦渡江,但肯定沒一葦的輕盈超脫。而那個沉重的貧窮的家,又是如何在上海和興化之間走過去的呢?記得姑母勸過母親念佛,母親不肯,說,為什么菩薩給了她這樣的苦命?

母親出生后15個月,外公去世,外婆改嫁。母親在二外公、三外公家長大,再后來,外婆又將母親許給了她后來改嫁的龐家侄兒,也就是我父親。母親和父親生了十個孩子,我是第十個孩子。誰都不能想象,每個孩子的出生,都是母親自己給自己接生。母親跟我講過接生的細節(jié),但我從不忍寫出。

母親生下我的時候,她已44歲。母親大出血,送到縣城搶救。大姐抱著病貓似的我,到處找食。我沒吃過母親一口乳汁,但我心中最想念的還是母親。大學時代,我遇到了洛夫先生發(fā)表在《芙蓉》雜志上的600多行的長詩《血的再版》,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抄下來了,抄完之后,我學會了寫詩。這里面的因果,還是因為苦命的母親。十個孩子,后來活下來六個。母親跟我講過很多次,那另外的,夭折的四個孩子。

“苦藤一般無盡無止的糾纏

都從一根臍帶開始

就那么

生生世世

環(huán)繞成一只千絲不絕的

我是其中的蛹

當破繭而出

帶著滿身血絲的我

便四處尋找你

讓我告訴你

化為一只蛾有多苦

在燈火中焚身有多痛”

這是洛夫先生的《血的再版》,每到清明,我總會把這首長詩再讀一遍,疼痛,又疼痛。讀完這首詩,再看地里的油菜、蠶豆和小麥,它們似乎更茂盛了。

于是,在這個茂盛的春天里,清明降臨,我們又會記起,我們都是那血的再版。

谷雨:薇或野豌豆

谷雨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第六個節(jié)氣,也是春季最后一個節(jié)氣,發(fā)生在每年公歷4月20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30°,源自古人“雨生百谷”之說。此時此刻,最適宜誦讀《詩經》。很多《詩經》里的植物,在谷雨時節(jié),蔥蘢得不可思議。

谷雨時節(jié)的大地是最適合躲藏和掩護的。

長高的麥子,結了籽莢的油菜,都是天生的掩體。只要愿意,怎么躲藏,都是不會被發(fā)現的。

不會發(fā)現,就會被尋找的玩伴所遺忘。

其實,更多的,并不是遺忘,而是被家長叫走了,打棉花缽,需要下手。

有一次,我就被玩伴徹底遺忘了。本來聽到玩伴焦慮的呼喚聲,我還緊張、興奮。再后來,玩伴的呼喚聲越來越遠了。

先是寂靜捆住了我,再后來是不安,我背后的汗?jié)u漸收干了,四周全是長大了的陌生的莊稼:它們什么時候變成巨人了?

好在我看到了正在長大的蠶豆,還有攀緣得好高的豌豆。

那個被玩伴遺忘的下午和黃昏,我吃下了平生最多的蠶豆和豌豆。我得出一個結論:嫩豌豆甜,而蠶豆再嫩,也有一股青草的味道,留在我們的舌根處,揮之不去。

有個這樣的遺忘,我開始迷戀如此的遺忘,幸虧蠶豆和豌豆長得很快,幾天的工夫,它們就咬不動了。

于是我開始尋找更多的食源,我嘗過類似豌豆的“蕎蕎兒”,又叫野豌豆,野豌豆實在不好吃。我還吃過油菜莢里的籽,那小小的籽還是青綠的,又小,就放棄了。

饑餓年代的胃啊,有著令人驚詫的消化能力。

好多好多年過去了,我再次吃那么多的生蠶豆和嫩豌豆是在柳堡,就是那個電影《柳堡的故事》的發(fā)生地和拍攝地的寶應柳堡。此地離我教學的地方僅18里水路,我先是乘船到了柳堡鎮(zhèn),四處打聽,才知道這里是鎮(zhèn)上,原來叫鄭官渡,因為電影的緣故,改成了柳堡鎮(zhèn)。真正的柳堡還在鄉(xiāng)下,于是我又徒步去柳堡村。

谷雨時節(jié)的天真是好,是九九艷陽天,我看到了破舊的風車,但沒見到我的“小英蓮”,反而饑餓一陣陣襲來。但我沒恐慌,《柳堡的故事》那么出名,柳堡是旅游景點,既然是旅游景點,就應該有吃的。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

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兒轉哪

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

風車呀風車那個咿呀呀地個唱呀

小哥哥為什么呀不開言”

誰能想得到呢?柳堡村到了,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村莊。它原名留寶頭,也叫劉壩頭,后來被作家胡石言寫成了柳堡。

柳堡莊空蕩蕩的,除了有野蜜蜂的聲音、豬叫的聲音,幾乎見不到人。拍電影時的大柳樹和木頭橋還在,河里的水位很低,風車一動不動。沒有蠶豆花兒香,也沒有麥苗兒鮮。有可能因為沒找到飯店,我想,我在小英蓮和小哥哥告別的大柳樹上剝下了一塊老樹皮。

但老樹皮不能吃,在回柳堡鎮(zhèn)的路上,饑餓令我成了昔日的頑童,我吃了很多生蠶豆和嫩豌豆。到了鎮(zhèn)上,我的胃很難受,昔日頑童那強大的胃消失了!

很多年過去了,谷雨于我,僅是一個很容易被遺忘的時節(jié)。但我已知道那蠶豆,就是魯迅先生《社戲》中所寫過的羅漢豆,又是咸亨酒店里孔乙己愛吃的茴香豆的原材料。至于豌豆,我最愛安徒生寫過的《豌豆公主》。

蠶豆和豌豆其實都是外來的物種,“蕎蕎兒”或者野豌豆,倒是我們祖先常吃的,叫作“薇”。古人們常?!安赊薄本然?,“采薇”最好的時節(jié)就是谷雨。但我們也忘記了,就像我們把那個在田野里躲迷藏的孩子給忘記了。

立夏:石磙上的男孩

立夏是農歷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七個節(jié)氣,夏季的第一個節(jié)氣,表示孟夏時節(jié)的正式開始。發(fā)生在公歷5月6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45度。立夏節(jié)氣,最宜讀EB懷特的《夏洛的網》,很多小蜘蛛誕生了,它們需要我們去認識,并為它們取一個可愛的名字。

“立夏十天遍地黃?!?/p>

如果我有一支畫筆,我最想畫立夏節(jié)氣的大地。飽滿的綠、飽滿的黃、飽滿的額頭、飽滿的笑容。

油菜幾乎是一個上午黃掉的。

麥子的麥芒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像是剛剛理了新頭發(fā)。

新蠶豆。新大蒜。全是新的。

父親給我的感覺也是新的,他一改過去的嚴肅,突然將我抱起,然后扛到肩膀上。路在我的視線下快速地向后退去,我不知道父親將我抱到哪里,也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什么錯。我聽到我的小小的心,在瘦弱的胸膛里,來回地晃蕩。

轉過一條巷子,是屠夫的家。很多人圍在那里,似乎在殺豬,但聽不到豬的叫聲。

父親擠過人群,忽然將我扔下。在向下墜落的過程中,我無奈地閉上了眼睛。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我睜開了眼睛,原來我被父親扔到了盛稻麥的笆斗里。

哄笑的大人們說我連苗豬都不是,最多算作小青蛙。

父親叫抬著笆斗的人報出我的毛重。

我的體重實在太丟人了,父親說,說你是狗,你不是狗,說你像貓,你比貓的嘴還刁。從今天起,不允許坐門口,必須每天吃三碗飯。

我坐門檻的次數其實是不多的,還有,我實在吃不下每天三碗飯,但我肯定超過田雞的重量。大人們的哄笑聲令我記下了對青蛙的仇恨。

青蛙總是在育秧苗的水田里高聲合唱,仿佛是在嘲笑我的瘦小。我想去捉住它們,但又不能去育秧苗的水田。有時候,扔一顆土坷垃過去,青蛙停止了合唱。也僅僅是下課10分鐘的時間,那些青蛙又開始合唱,嘲笑我的聲音幾乎令全村人都知道了。

我把所有的仇恨都放在了螻蛄的身上,螻蛄和青蛙有相似之處,丑陋,叫聲難聽。更重要的是,螻蛄是害蟲,無論怎么消滅它們,都不會引起父親的反感。

螻蛄被我?guī)缀跸麥缤炅?,立夏?jié)氣到來了。

好玩的斗蛋開始了。

尖者為頭,圓者為尾。蛋頭斗蛋頭,蛋尾擊蛋尾。雖然我的個子最小,但我的蛋常常是斗蛋的常勝將軍。

但我沒有斗成蛋,我再次被父親捉過去,將我?guī)У娇諘绲拇蚬葓錾?。打谷場上,除了去年的草垛,就是碩大的石磙了。這石磙,又叫石磙將軍。

父親說,你給我脫光了。

我脫光了衣服,真的像一只又瘦又小的青蛙。

父親說,你給我坐到石磙將軍身上,你將來的力氣比石磙將軍還要大。

于是,光著身子的我坐到了石磙上,石磙給我的感覺相當怪異,我坐立不安。但有一只蜘蛛拯救了我,它快速從我的身體上攀援過去,還用蛛絲努力將我綁住。

我當然沒被這只有野心的蜘蛛綁住,但我的力氣依舊很小,更不可能達到石磙將軍的力氣。但立夏節(jié)氣,那個坐在石磙上的我,似乎是一個夢,我常想確認這是不是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問過幾次,他說沒這回事。父親去世之后,這件事更像是蜘蛛做過的一個夢。

小滿:鵝的沉默

小滿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夏季的第二個節(jié)氣。小滿,其含義是夏熟作物的籽粒開始灌漿飽滿,但還未成熟,只是小滿,還未大滿。發(fā)生在每年公歷5月21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60°時。小滿節(jié)氣,最宜讀《安徒生童話》,但千萬不要將這本書當成童話讀,這本書其實是小說集。

“小雞跟真正的春天一起來,氣候也暖和了,花也開了。而小鴨子接著就帶來了夏天。畫‘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往往畫出黃毛小鴨。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節(jié)上不大對。桃花開的時候小鴨還沒有出來。小雞小鴨都放在淺扁的竹籠里賣。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極了?!?/p>

這是汪曾祺的《雞鴨名家》的文字。

其實,在淺扁的竹籠里賣的還有小鵝。有了鵝,才構成雞鴨鵝這“三軍”。因為這“三軍”,我和我的小伙伴從小都做過大干部:“三軍總司令”。 我們的鄰村因為養(yǎng)鵝而出名,叫“蔣鵝”,那村莊在兩條河的交叉處,是養(yǎng)鵝的好地方。這幾年村子富了許多,有人就說,有個姓蔣的,在這里養(yǎng)過天鵝。也對,養(yǎng)過鵝的,說成養(yǎng)天鵝的,還不算離譜。

竹籠里的小鵝比小雞、小鴨的個子要大,茸茸的,鵝黃的——真是就叫作鵝黃。小鵝的鵝黃在春天里彌漫開來,才有了晃人眼睛的萬垛油菜花。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有一首唐詩叫“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只知道小鵝回來,就是座上客,要去找萵苣葉,把萵苣葉剁碎了,拌上細糠碎米,小心翼翼地,請它們用餐。但“座上賓”的日子也就是半個月左右,半個月后,它們就被趕到“廣闊天地”里獨立覓食去了。那動人的鵝黃慢慢被白羽替代,至于是哪一天,哪個時刻完成的?誰也說不清,就像你說不清你什么時候學會了痛苦時堅決不哭訴。

我在那座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生活到13歲,然后出門求學。此時我已讀完了小學五年級和初一、初二,也就是一個標準的初中畢業(yè)生。偏偏那年有了初三,我必須離開這個村莊去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去上學。

離開村莊的那天,村莊安安靜靜的,根本沒有人起來送送我,除了河里的那群白花花的呆頭鵝。我揀起一只土坷垃扔過去,沒扔中——它們伸長了脖子“嘎嘎”地叫了幾聲,表達了它們一以貫之的驕傲。

我不喜歡它們驕傲的長脖子,那“曲項”,那鵝脖子,即使父親澆三次沸水,那上面的毫毛那么密,也那么細,實在太難鉗了。還有,“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它的“白毛”要小心收好,等到收鴨毛、鵝毛的來了,可得好幾毛錢。因為我看到過一張宣傳畫,馬克思手里拿了一支鵝毛筆,我悄悄地藏起了一根最長的鵝毛。但后來由于鵝毛根部的油脂太多,字根本就寫不出來,擁有和偉人的“鵝毛筆”一模一樣的夢想就這樣不了了之。

不要說我殘酷和自傲,我那個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上,老師大多是“別字老師”。他們常常帶領我們識“半邊字”,還帶著我們理直氣壯地寫錯別字,根本不可能教那首神童寫的唐詩《鵝》。只是多年后,我的辦公室里多了一盆火鶴花,火鶴花的又一個名字叫紅掌,它還有一個變異的品種叫:白掌。突然想到,殺鵝的時候,那一對“紅掌”在沸水澆過之后,撕去外面的紅皮,那“紅掌”,就真變成了“白掌”。

快到小滿的時候,父親都要從鵝欄里逮出一只老鵝,那是給快要大忙的“勞力們”積累能量??杉依锶颂嗔耍幚砀蓛舻涅Z最后是和一口袋芋頭放在一起燒的,是用一只大臉盆盛到桌上來的。

余下的鵝,張開它們的白翅膀,一只跟著一只,飛快地掠過那清涼的水面。

往往是那天,我不會聽到它們驕傲的歌聲。

芒種:油燈穿越

芒種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九個節(jié)氣,發(fā)生在每年公歷6月6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75°時。芒種是反映物候的節(jié)令,“芒”就是指一些有芒作物,如大麥、小麥開始成熟,將要收割;“種”就是種子的意思,或表明晚谷、黍、稷等作物播種最忙的季節(jié)。芒種節(jié)氣最宜讀大地般壯闊的《杜甫全集》。

小暑,大暑。小寒,大寒。小雪,大雪。

那小滿之后,為什么不是大滿?這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留給后人最大的謎團。

有人用哲學意義上講“小滿”的意義,這完全是牽強附會。二十四節(jié)氣,是農民和農村的事,是農候,也就是農業(yè)耕種和收獲的時序,與哲學無關,更與人生意義無關。

那為什么是“芒種”?

我看了許多資料,有很多考據,都有道理。

種種指向:“芒種”極有可能是偽裝的“大滿”。

不過,比起“大滿”,我還是更喜歡“芒種”,這“芒”是海子歌頌過的麥芒嗎?

“詩人,你無力償還

麥地和光芒的情義

一種愿望

一種善良

你無力償還?!?/p>

面對無邊無際的麥地,在月光下磨得锃亮的鐮刀是無法償還的,割了一大片,抬頭看看,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麥浪向你涌來。腰疼是無法償還的,即使徹夜未眠,聽到布谷鳥在喊“麥黃草枯”,最疼的腰也必須彎下去,俯身向前。一萬噸的汗水也是無法償還的,那衣服上白花花的鹽跡就是“芒種”必須要拓展開的版圖。

無法償還的還有在田埂上孤零搖曳的鈴鐺麥。這頑強的鈴鐺麥,他們叫它為雜草。但它卻是這個寂寞田野上的鈴鐺,上學的鈴鐺、下課的鈴鐺,它的麥芒在陽光下逆時針旋轉、扭曲。如果給它一滴汗水,這扭曲的麥芒就會順時針旋轉,開始旋轉得飛快,后來越來越慢,直至,一動不動。

在這汗水澆灌的芒種時節(jié)里,收和種,幾乎是同一個時空。而人,則如勤奮的工蟻,在大地上搬運,將每顆麥子顆粒歸倉,又連夜耕耘,抽水機浸漫了那已經疲倦了,但還必須重打起精神的土地母親。土地母親還要接受嗷嗷待哺的秧苗,還要和汗水一起供養(yǎng)它們,直至將稻秧長大。這樣的輪回幾乎又是我們母親的命運,芒種時節(jié)里的母親遍布灰塵,她和我們的父親并肩割麥、脫粒、平田、拔秧、栽秧。那遍布水田的螞蟥就趁機咬在了母親的小腿肚上,母親上了田埂之后,當著驚呼的我們,她很平靜地一一扯斷了那些飽食了的螞蟥。

我們也是剝削母親的螞蟥嗎?

我們避免成為“小剝削者”,我們自覺地成為小農民。但我們如此稚嫩,又如此笨拙,被鐮刀割了腳,被麥芒刺了眼,栽下的秧苗東倒西歪……

沉默的父親用一根扁擔將想做學徒的我們打上田埂。

于是我們決定去捉黃鱔,芒種時節(jié)里,黃鱔把剛剛栽好秧苗的水田當成了它們的“太平洋”,在冬眠的洞穴里委屈了一個冬天,它們需要一個自由泳的賽場。

捉黃鱔有好幾種方法,最豪華的是竹篾做的黃鱔籠,這樣的投資是我們不能企及的。與這種豪華版不同的,是用柴油做火把,用燈光“罩”住“仰泳”在夜晚水田里的黃鱔。這樣的捕捉版我干過一次,后來我把這個經歷寫成了一個短篇《蛙在什么地方鳴》。

但用柴油照亮的芒種之夜是很珍貴的,因為柴油被生產隊里的黑臉機工管著,像我們這樣的平民子弟是無法搞到的。

但我們還是有辦法的,搞到了最簡易的捕黃鱔的辦法。我們去代銷店買5根用于玻璃煤油燈和小馬燈的扁燈芯和小盒大頭針,然后小心地拆開這扁燈芯,每根扁燈芯可拆出20根短線。將大頭針折成魚鉤狀,用線系好,再系到一尺長的蘆葦稈上,在魚鉤上穿上紅色的蚯蚓(必須是紅蚯蚓,而不是土蚯蚓)。

我們總是在黃昏時分走向田野,將100個簡易捕捉黃鱔器均勻地放到我們看中的秧田中(必須偏僻,否則會被人偷走),做好記號,在第二天天亮時分,去將這100個簡易捕捉黃鱔器收上來。一般而言,100個簡易捕捉器上,每天可以收到10條以上的黃鱔。

但是有一天,我的100根簡易捕捉器上,僅僅收獲了一條黃鱔。看到失望的我,母親說,你是不是鼻子失靈了?有沒有聞到農藥味?那塊田剛剛打過農藥呢。

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次路過金黃的麥地,我就想到了我的簡易捕捉器,后來它們去什么地方了?我已想不起來了。大頭針、扁燈芯的價格也記不起來了。我去網上查了一下,與此有關的懷舊的復古的東西竟然還有。玻璃煤油燈價格是26元5,復古的小馬燈10元一盞,小馬燈的扁燈芯,5元錢一米。價格不算貴,交易的人也不多,就像那秧田里的黃鱔,已越來越少了。

但每到芒種,我還是看到,總是有一線燈光,倔強地穿過那忙碌而疲憊的芒種之夜。

夏至:害羞的南瓜

夏至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發(fā)生在每年公歷6月22日前后。夏至這天,太陽直射地面的位置到達一年的最北端,幾乎直射北回歸線。此時,北半球的白晝最長,且越往北越長。夏至宜讀《少年維特之煩惱》,夏至真好,青春真妙。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愿意提到“南瓜”這個詞。喜食南瓜、紅薯的妻子還問我:“你為什么不喜歡吃南瓜?”我的理由:一輩子吃南瓜的總量是固定的,童年、少年時代,我家里幾乎是南瓜當飯,吃夠了。

童年、少年,揭開鍋蓋,全是金燦燦的南瓜粥、南瓜飯,嘴巴里全是南瓜的生澀味。這樣的味覺記憶,到了有一天,網上彈出一條消息,說是這個地球上最大的南瓜出現了,是瑞士的一個農場主,他收獲的南瓜重953.5公斤!

這一噸重的南瓜,怎么搬回去?怎么運回家?又怎么切下去,又怎么吃完它?

因為糾結于吃這個巨大的南瓜,那幾天,我的胃里又泛出了未煮熟的南瓜的生澀味:那是個多雨的日子,河水猛漲,堆在河岸上的草垛全濕了,灶膛里,煙濃火星少,不知道被熏出了多少眼淚后,這才勉強把一鍋南瓜飯煮好,但還是有幾塊沒熟的南瓜塞住了我的喉嚨。

我瞟了一眼飯桌上也在吃飯的父親,父親的腮幫正有力地鼓動。

不挑食,不抱怨:這是貧窮人家的生存哲學,就連我們家飼養(yǎng)的豬也一樣,如果它對母親送過去的豬食挑嘴的話,那它就必須承受母親手中鐵質豬食勺的猛揍。投胎于此,挑食不可能,抱怨無效,我將生澀的南瓜汁液狠狠地咽了下去。

貧窮之胃永遠銘記這樣的迫害,但迫害的疼痛,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遺忘。從這個意義上說,此類遺忘和對于南瓜恩情的遺忘本質上沒任何區(qū)別。

就這樣,我遠離了我們的南瓜。

“我的妻 我的南瓜花香型的妻

朝著它們俯下身子

這或許是唯一使南瓜花感動的姿勢

她掐起一朵朵 向懷了瓜妞的花蕊間輕輕套去

就那樣成全了南瓜花的愛情……”

掐了一朵南瓜花,向懷了瓜妞的花蕊間套去。這是種南瓜的好方法,也是窮人們豐收的錦囊妙計。

父親教過我這樣給南瓜套花,南瓜如果自然授粉,花粉量會不足,南瓜開花后“套花”的目的是為了增加花粉量,讓南瓜長得更大。其實這是生物學的知識,但在那個曙光初現、露水滿地的清晨,父親突然教我給南瓜“套花”,將雄花外面的花撕掉,僅僅留下雄花的花芯,帶著花蒂套進雌花中。

當時我剛12歲,父親沒有講道理,但我突然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父親沒有看到我的臉紅,繼續(xù)讓我做套花的事情,但我的臉在發(fā)燙,身體在悸動。

“鄉(xiāng)間農歷六月的早晨/在場邊 在地角/低低的南瓜花 靜靜雅雅開著/看見它們我就覺得 我和我的詩/來自其中的一根秧上……”

我之所以后來遠離南瓜,根本不是胃液的記憶,而是根本不愿意提起那與“發(fā)燙”和“悸動”的少年隱秘之事。有時候,是人民的名義,也是南瓜的名義。所以,我必須繼續(xù)向南瓜坦白。自從給南瓜套花之后,我常常去看我套過的花,希望那些南瓜拼命長大。很奇怪的是,我套過的南瓜,最后僅長大了一只,宛如一只地球,結在宇宙藤蔓上的地球,在秘密地長大。

漸漸地,南瓜的藤蔓已遮不住南瓜上的光線,洋溢著青春的、不可抑制的生命熱情。

夏至到了,這是一年中最神秘的一天:北半球白晝最長、黑夜最短,我看到了一道陽光的閃電,從我的南瓜上一劃而過……淡黃的南瓜汁液就從傷口中洶涌出來,無休無止,仿佛洪水滔天。

小暑:蠶豆瓣說話

小暑,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第十一個節(jié)氣,也是干支歷午月的結束,未月的起始。發(fā)生在每年公歷7月7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105°時。暑,表示炎熱的意思,小暑為小熱,還不十分熱。此時最宜讀《童年》(高爾基),苦難,永遠是一所大學。

小暑雨如銀,大暑雨如金。

落在小暑節(jié)氣里的如銀的雨點到底有多大的呢?肯定比蠶豆還大。

對,是蠶豆,而不是黃豆,不是比黃豆大的雨點,而是比蠶豆還大的雨點?!芭距距?,冷不丁地,就往下落,從來不跟你商量,即使縣廣播站里的那個女播音員說了多少次“三千米上空”也沒用的。想想也夠了不起的,如果那比蠶豆大的雨點是從“三千米上空”落下來的,那當初在天上的時候該有多大?比碗大,比洗臉盆大,還是比我們的圓澡桶還要大?

想破頭也沒用的,比如那播音員還反復說起的“百帕”,那“百帕”很神秘,幾乎是深不可測,究竟是什么意思?去問剛剛畢業(yè)回村的高中畢業(yè)生,這些穿白的確良襯衫的秀才們支支吾吾的,也說不清楚。

但那神秘的“百帕”肯定與天空有關,而能把“百帕”的消息帶回到我們身邊的,只有那比蠶豆大的雨點。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下得急,正在“發(fā)棵”的水稻長得也急,還有那些樹,大葉子的樹、小葉子的樹,比蠶豆還大的雨點砸在它們的頭上,它們一點也不慌張。身子一晃,比蠶豆大的雨點就彈到地上去了。地上的水,流成了小溝。而原來的小溝,變成了小運河。原來的小河成了湖——它把原來的可以淘米可以杵衣的木碼頭吃下去了。

比蠶豆大的雨點就這樣,落在水面上,砸出了一個個比雨點還大的水泡。那水泡還會游走,像充了氣的玻璃船,跟著流水的方向向前走,有的水泡會走得很遠,如果它不碰到浮在水面上的幾根麥秸稈的話。

小暑的雨點下得恰到好處的話,那是純銀的雨點。如果下得高興起來,一天也不想停。想想那比蠶豆還大的雨點往下砸的話,母親就會很生氣:天漏了,一定是天漏了。

那些無法干的衣服,那些潮濕的燒草,那些無法割來的蔬菜,都令母親心煩意亂。

我們估計是誰與那個“百帕”生氣了,但我們不敢說。直到我去縣城上高中,問起了物理老師,這才明白什么是“百帕”,“帕”是大氣壓強單位。

母親生氣的時間常常不會太長,她為了這個小暑的“雨季”早儲備了足夠的腌制雨菜。所謂雨菜,是指菜籽收獲后,掉在地上的菜籽萌發(fā)的嫩油菜。母親把落在田埂上和打谷場上的它們連根拔起,然后洗凈腌好貯藏起來。

有雨菜還不夠,母親抓起一把今年剛曬干的蠶豆,蠶豆還青著,但很堅硬。母親把菜刀反過來,刀刃朝上,夾在兩只腳之間,將干蠶豆放在刀刃上,然后舉起桑樹做的杵衣棒,狠狠砸下——

蠶豆來不及躲閃,已被母親劈成了兩瓣。隨后,母親再剝去蠶豆衣,棲在竹籮里的蠶豆瓣如黃玉,光滑、溫潤。

外面,那比蠶豆大的雨點還在下,比雨點還大的水泡瞬間產生瞬間破滅,但已和我們無關了。母親做的腌雨菜豆瓣湯已盛上了桌,那些黃玉般的蠶豆瓣在雨菜的包圍中碎裂開來,像蕩漾在碗中的一朵朵奇跡之花。

這咸菜蠶豆瓣湯,極咸鮮,極糯,極下飯。

小暑年年會來,比蠶豆大的雨點也會落到我的頭上,但不吃這咸菜蠶豆瓣湯已有好多年了!

大暑:珍珠之死

大暑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北半球在每年7月23日前后,太陽位于黃經120°時,意為一年中最熱的一天。大暑節(jié)氣,翻閱《晚飯花集》,聽汪曾祺先生慢悠悠地講少年李小龍的故事,暑氣可去一大半。

大暑到了,我想寫一首《反對大暑天之詩》。

太熱了!

搶在我面前寫《反對大暑天之詩》的是知了。它們大聲地喊,拼命地喊,聲嘶力竭地喊。此起彼伏地喊,在地下潛伏三年,一來到這個世上,就是劈頭蓋臉的高溫和波濤洶涌的熱浪,必須反對,反對!可反對又有什么用呢?

沒有風,下午,偶爾有幾絲西南風,還沒到晚上,停了。

粗暴的大暑天,連涼席都是滾燙滾燙的。

在出去找風的日子里,就能發(fā)現逮知了的人多了起來。知了反對酷熱的大暑天,他們反對亂喊亂叫的知了,他們手中的電筒把漁婆港邊的柳樹照得昏頭昏腦的。當他們走近,知了的聲音會很識相地低了下來。

他們手中的塑料袋沉甸甸的:幾十只被捉的知了,即將成為盤中餐的知了,集體沉默。

捉知了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那西西弗,捉了那么多的知了,吃了那么多的知了,到了白天,漁婆港邊的柳樹上,還是有那么多的知了棲在我們看不見的枝頭上,大聲地喊,拼命地喊,聲嘶力竭地喊。

它們不寫《反對大暑天之詩》了,改寫《嘲笑人類之歌》了。

大暑天永無盡頭,忙碌的空調師傅都中暑了。聽著空調機疲憊而無奈的聲音,多么想念少年的大暑天。河水清澈,河底清涼,可上岸摘瓜、掰玉米,可在河坎邊掏螃蟹,可泡在水中捉魚,可摸河蚌。

但父親不準我去摘瓜,不準我去掰玉米:那是人家的瓜、人家的玉米,再饞也不能做“三只手”!被蛇咬過的父親也不準我去掏螃蟹,很多螃蟹洞里,棲居著的,是蛇:在水里摸過去,那蛇頭如彈簧般彈起來,啄一致命的一口。

父親甚至不準我下河:實在熱的話,團到澡桶里,用水泡泡,也一樣的。

一樣?怎么可能一樣?我的頭腦里盡是拼命喊叫的知了。它們抗議,反對,堅決抗議,堅決反對。小伙伴們在知了的喊叫聲中,一個,接一個地,踩著斜倚在河面上的大柳樹,“撲通撲通”地,往河里跳。清涼,清涼的水花飛濺,濺到我的額頭上,仿佛是吐在我額頭上的唾沫。那羞辱,那憤怒,比這無盡頭的大暑天更為難熬。

我的犟脾氣上來了。

父親開出了條件:如果每天打好兩條蘆箔,就可以下河去,但不準摘人家的瓜,也不準掏螃蟹,摸點河蚌就好了。

兩條蘆箔!每條蘆笆得用蘆柴一根一根地編起來,編至10市尺長。每條蘆箔可去磚窯上換磚頭,也可賣上7毛錢。而10市尺長的蘆箔要編多少根蘆柴?我沒計算過,我計算的是編草箔的草繩。每條草箔需要的草繩是10庹長,當時我還不認識這個“庹”字,只知道讀tuǒ這個音。母親比畫過,“一tuǒ長”就是大人手臂完全張開,從左手中指尖到右手中指尖的距離。父親下達的任務,就是讓我每天晚上搓上20庹長的草繩,然后在木墜上繞好,將數不清的蘆柴編至10市尺長。接著,再重復一次。

為了把每天下午空出來,我將晚上的時間定為搓繩的時間。為了防蚊,母親燃起收割下來的苦艾。稻草在我的手心飛快地變成了草繩,又在我的屁股后面團成了蛇環(huán)的圈。手心滾燙,放在水盆里浸潤一下,再搓。夜晚的知了依舊不知疲倦地喊叫,但我聽不見了。如果明天下午,我跳進清涼的河水里,那蕩漾出來的漣漪,會比地球還大嗎?

那是我一生中最為忙碌的大暑天,也是我咬牙堅持的大暑天。一個人獨立完成兩條蘆箔,太難了,但我還是完成了!那個大暑天,我每天僅睡5個小時左右,搓繩至深夜,我的屁股后才有20庹長的草繩。天剛蒙蒙亮,我得去繞繩,再編蘆箔。我的手飛快地翻著木墜子,像無比熟練的紡織工人,紡織這10庹長的大暑天,紡織這20庹長的大暑天,紡織這無盡頭的大暑天。紡織完畢,我會“撲通”一聲跳到水中,狗扒式般地仰泳、自由泳,直至黃昏,我?guī)е褲M河蚌的澡桶回家。

從那以后,我家每天午飯的菜,不是咸魚燒河蚌,就是韭菜河蚌湯。前者下飯,后者更是能飽肚??粗赣H滿意的表情,看著全家人的筷子伸向那盛滿了河蚌的碗,我自豪無比。

有一天中午,父親忽然停止了咀嚼,從嘴里慢慢吐出了兩顆“魚眼睛”。父親看了又看,說:“哎,珍珠!”

“煮熟了,可惜了”,父親又說。

正準備慶功的我呆住了,那年月,人工珍珠還沒開始。傳說慈禧太后每天都服用珍珠粉,還有,珍珠都是河蚌吃到樹枝上的露水而形成的,很珍貴,可換很多糖。

那天中午,我捏著那兩只煮熟了的,已成了魚眼睛樣的珍珠,哭得很傷心,為什么在剖河蚌的時候沒有發(fā)現?為什么?

知了依舊喊叫,聽不出它們是沒心沒肺,還是幸災樂禍?但我手中煮熟了的兩顆珍珠,已是比這20庹長還要長的大暑天的兩個傷心的句號。

立秋:山芋花開

立秋,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十三個節(jié)氣,更是干支歷未月的結束申月的起始,時間在公歷8月8日前后。立秋節(jié)氣最宜讀《紅樓夢》,悲秋,悲人,在歲月的悲歡中,咀嚼人世間的種種滋味。

立秋那天,在水里撲騰的我們被一根竹篙趕上岸來。

竹篙的主人是放鴨的“大山芋”,他姓陳,負責給生產隊放鴨,水性極好,救過很多小孩的命。但他管得太寬了,人稱“多管局局長”。這個“陳局長”很有意思,雖然立秋了,可天還那樣的熱,為什么不能下水?立秋的前一天可以下水,為什么隔了一天就不能下水?

“陳局長”的理由是:“立秋一日,水冷三分”。

水一冷,那會受涼,一受涼,會瀉肚。

瀉肚很危險,秋天瀉肚更危險。

“陳局長”嚴格遵守著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他對那些和他爭吵和辯解的孩子說:“你說你們老子都不管,我憑什么要管你們?告訴你們,你們老子不管,我是替你們老子管你們!”

“陳局長”邊說邊亮出竹篙的前段,一串串水珠在竹篙上快速地游走著,游走到竹篙的前端,又迅速地跌落下來。

那些水珠遇到了前端的鐵嘴,竹篙的鐵嘴里有一顆長長的獠牙,呈“戈”字樣。獠牙被磨得锃亮,是竹篙和河底的淤泥一點點撕咬出來的。

鐵獠牙在陽光下寒光閃閃。

光屁股的我們如果不想被刺中的話,必須乖乖地爬上岸來,待在熱烘烘的太陽下。

我們決定去偷點瓜果解解饞。

田野里滿是農藥的味道,我們不知道立秋,可蟲子知道,它們總是在深秋到來之前拼命地饕餮。村部門口有塊小黑板,小黑板上經常寫出它們的名字,就像學校門口的處分決定,要掃除一切害人蟲!

黑板上公布的“害人蟲”主要有:水稻三化螟、棉鈴蟲、稻飛虱、紅蜘蛛、玉米螟。這其中的“螟”,我和它很熟悉。后來很多時候,去玉器店參觀,我滿眼都是那小小的綠,“螟”和那些小小的玉器一樣,翠綠,透亮。

其實,我們也是田野中的“害人蟲”,那些種有瓜果的地域也彌漫著農藥的怪味道,他們在給棉花和稻田施藥的同時,也順便給瓜果地打了農藥。

懷著滿腹的仇恨,我們把目光轉向了山芋地。此時此刻,山芋正待在各自的壟埂上自由生長,山芋地里多了許多縫隙,那是寂寞的山芋為了急速膨大而裂開的縫隙。透過縫隙,可看到山芋那結結實實的紅皮膚。相比于瓜果,我們并不眼饞山芋。到了秋天,再往更為饑餓的冬天,總是豐收的山芋源源不斷地虐待我們那泛著酸水的胃。那個“陳局長”的綽號就是“大山芋”(小說《丑孩》中的大哥“大山芋”用了他的綽號),吃山芋等于報仇,吃他們家的山芋更是大大的報仇。

我找到“陳局長”家的山芋地,山芋葉在微風中招搖著,和“陳局長”的招風耳酷似,滿眼都是“陳局長”的招風耳。我蹲下身來,想找到一道大一點的縫隙,這樣才能扒到更大的山芋。

突然,我看到了幾朵花,比菟絲子花大,像喇叭花一樣的淡紫紅色的花,是在山芋藤上長出來的!

我那時的小心臟啊,“撲通撲通撲通”,偷山芋被“陳局長”抓住了還要緊張。

這樣的田野,這樣“美”的教育,竟然是仇恨贈送給我的。我聞不到農藥味了,鼻孔里滿是山芋花的清香。

那個下午,我在山芋地前呆到了黃昏,招風耳似的山芋葉帶著清晰的影子波濤起伏,像是在奔跑,跑到我視線的邊界又調皮地躥了回來。更遠處的稻浪也在夕陽下起伏,我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毛主席的那句詩: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p>

處暑:繞道的豇豆

處暑,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中的第十四個節(jié)氣,交節(jié)時間點在公歷8月23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150°時,表示炎熱暑期即將過去。處暑節(jié)氣,最宜讀《山海經》,可反思,為什么古人的想象如此瑰麗?

天太熱了,就盼著立秋的到來。

母親說:“立秋也不會多冷,立秋之后還有18天天火呢?!?/p>

立秋之后,天火的確還在無情地焚煮這個大苦大難的人間。但是還是有所不同的,早晨起了變化,尤其倒在搪瓷臉盆里的水,到了清晨,比前一天晚上涼了許多。

夜晚的變化就更明顯了,黃昏的云比立秋前的云多了嫵媚,多了妖嬈。母親信誓旦旦地說:“那是仙女們在銀河晾洗她們的漂亮衣服呢?!?/p>

真的嗎?

晚上乘涼時,母親又指著漸漸明朗的銀河說:“你看看,那是天上的銀河,你看看東岸有個人,他叫燈草星,他的肩頭好有根扁擔,他挑的是很輕很輕的燈草?!?/p>

扁擔在哪里?

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我們看到了三顆星星,中間的一顆有點紅,像一個小伙子由于用力漲紅的臉。

母親又說:“西岸有個石頭星,他挑的是石頭,但他過了河?!?/p>

母親接著就講了燈草星和石頭星這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的故事。晚娘偏心,讓自己的親兒子挑很輕很輕的燈草,讓繼子挑很重很重的石頭,偏偏銀河的風太大了,挑燈草的兒子反而沒能過河。

聽了這個故事,我們都沉默了很久,我們都長了一副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臉,我們根本不可能是母親的繼子。母親話中有話,意思是叫我們不要嫌棄她分配給我們的活重,如果挑了燈草,那就過不了銀河了。

大人的名字應該統統叫:“常有理。”比如,只要我們跟他們鬧點別扭,他們總是說“冬瓜有毛,茄子有刺”,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氣。

誰也不想做冬瓜,誰也不想做茄子。銀河里的仙女們可不想見到如冬瓜一般或者如茄子一般的我們。七月初七的晚上,躺到茄子地里可以去銀河里見洗衣服的仙女,更可以去摸金元寶呢。

七月初七的晚上,彎月如鉤,流螢遍地,我們都在田野上轉悠,誰也不會真地躺到茄子地里去。抵近處暑節(jié)氣的田野變了許多,原先的密不透風,稀疏了許多。刀豆架上的刀豆越來越像一把削鉛筆的小刀,沒人感興趣的黃瓜獨自黃著,冬瓜在耷拉的瓜葉間露出了多毛的白肚皮。還有南瓜,它們的藤爬得太隨意了,結果也太隨意了,如果不注意的話,很多時候,會被它們藏在草叢中的實沉實沉的南瓜絆個大跟頭。

最令人驚奇的,是母親種下的矮個子的盤香豇,它是豇豆中最特殊的一種,個子矮小,結出的豇豆不是筆直的一條,而是自然彎曲成一個圓形,就像燒香中的那種盤香。盤香豇產量不高,但味道比筆直如尺的豇豆好吃。為什么它是這樣的豇豆?田野上,其實還有不少想不通的東西。比如灌溉渠邊的半枝蓮,為什么只開半邊花?半枝蓮是常見的,盤香豇不常見,過了處暑,母親就不讓摘了,她要留種。

到了處暑,盤香豇枝頭的豇豆?jié)u漸干枯,與盤香越來越有了差異,因為每一粒果實在枯瘦的豆莢下露出了自己的輪廓。

是的,很多事情都現出了各自的輪廓。遠處的稻田,稻田隔壁的棉花地,棉花地后面的高粱地,高粱地隔壁的向日葵地,它們快生長了一個輪回,馬上要轉場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到了這個逐漸轉場的季節(jié),我還能從我的亂書堆中看到頭頂的銀河、遠方的稻田、棉花地、高粱地、向日葵地,以及向日葵地對岸的父母的墳地。墳地邊的草都結滿了草籽,它們紛紛低伏下去,一個夏天被草叢覆蓋的墳地也有自己的輪廓。

白露:臺風歸來

白露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十五個節(jié)氣,更是干支歷申月的結束酉月的起始,時間點在每年公歷9月8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165°時,表示天氣已經轉涼。白露節(jié)氣,宜讀《余光中詩選》,潮濕的、冰涼的詩句,和淚水同質。

臺風到來之前,父親和他一起用新割的蘆葦給豬圈加了頂,還修補了灶房的屋頂,余下的蘆葦繼續(xù)放在太陽下曬。

此時的陽光和半個月前的陽光已完全不一樣了。走到樹蔭下,清涼之風一陣陣拂來。他再次去逡巡收割了的“菽”田,父親已用大鐵鍬將它們深翻了一次,整個“菽”田里幾乎沒有黃豆的“黃”,變成了滿眼的黑土。

也許是父親的收割行為刺激了依舊在平原上生長的植物,它們憋了一口氣,拼命地生長。山芋地里的縫隙越來越大,稻子已在秘密地灌漿,玉米已結到了高處,還有南瓜、冬瓜,幾乎每天都會給父親一個奇跡,隨便到哪個草叢中都會摸出一只大南瓜或者大冬瓜。

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看著磨盤樣的南瓜和胖娃娃大的冬瓜發(fā)呆,它們的肚子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有幾只蜜蜂還撞到了他的臉上,這是去山芋地里冒出來的青葙花(野雞冠花)上采蜜的蜜蜂。他認識這開著桃紅色花的青葙,前年是一株,去年是3株,今年是8株。

在從容的父親面前,他已意識到了自己的緊張和可笑,正在訓練自己,要控制住自己的語速。從夏天到秋天,他原來的語速像準備頂橡樹的小牛犢,現在他已慢慢駕馭了這只小牛犢。當他需要表達,需要敘述,他會準確地抓住那剛剛冒出來的牛角。

他慢慢學會使用了句號,那句號,就是露珠。這是白露氣節(jié)的露珠,每一滴露珠都藏著顆隱忍之心。這顆隱忍之心,目光一樣透明,孩童一樣無邪。

他不再是小伙子了,成了這個平原上沉穩(wěn)的叔叔。他看見了草葉上的露珠、稻葉上的露珠、山芋地里青葙上的露珠,他摘光了玉米棒的空玉米地上的露珠、被野兔驚落的露珠、剛剛吐絮的新棉上的露珠、蜘蛛網上的露珠、青石磙上的露珠、已長出4葉的紫蘿卜地里的露珠。他看到了他的平原上全是露珠,離他最近的一穗狗尾巴草最為貪心吶,它擁有不止100顆露珠,正肆無忌憚地吮吸著,仿佛饑渴的孩子。最為饑渴的,是他內心的蟬,被無數顆露珠擁抱的蟬,重新找到了屬于它的嗓門。

秋分:向日葵匾

秋分,農歷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十六個節(jié)氣,時間一般為每年的公歷9月23日前后,南方的氣候由這一節(jié)氣起才始入秋。太陽在這一天到達黃經180°,直射地球赤道,因此這一天24小時晝夜均分,各12小時,全球無極晝、極夜現象。秋分節(jié)氣,最宜讀《海子的詩》,海子寫秋天的詩遠遠超過了他寫春天的詩。

秋天深了,想象中的豐收,一天天變成了現實。

比如那一朵朵摘下來的,又晾到了我打的蘆箔上的棉花,新鮮的白,燦爛的白,耀眼睛的白。曬了一上午,母親會俯身將它們全翻個身。那棉花一定很柔軟、很舒服,我剛想上去……被母親嚴厲地呵斥道:看看你的鬼爪子,把我的棉花弄臟的。

我把手往身上擦了擦,展開來,看了看,又趕緊藏起了我的手,生怕棉花看到我難看的指甲,看到被我咬成了鋸齒形的指甲,看到指甲縫里那些黑乎乎的東西……

好在田野里可做的事情太多了,芝麻要割,黃豆要拔,花生也要拔了。父親教給我的農活技巧我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割芝麻的時候得小心翼翼,拔黃豆的時候可以大大咧咧,到了拔花生的時候又必須用巧勁。

母親不信任我,父親同樣也不信任我,黃豆我是拔不動的(父親說:還不如讓黃豆來拔你),割芝麻是不會讓我割的,弄不好芝麻會“炸”得一粒不剩;我是可以拔花生的,但父親同樣拒絕了我,他生怕藏在地下的花生會變得七零八落,那樣花生的產量會少許多。其實,我們家的花生地和其他人家的花生地是不一樣的,父親用積攢了一個冬天的草木灰,讓本來是粘土質的花生地變成了沙地,拔花生是非常容易的事。而且,拔花生是多么讓人欣喜的事,輕輕抓住花生葉子,慢慢搖晃,再往上一扯,很多藏在土里的花生娃娃就叮叮當當地拔出來了。

父親只讓我做一件事,那就是給鄰居分享“水花生”。這里所說的“水花生”不是植物,而是收獲的時候沒有完全成熟的那些花生。母親將它們淘洗干凈,放在大鐵鍋中,煮得噴香噴香的——在灶后燒火的我,一邊往灶膛里塞稻草,一邊咽著口水。自家的新鮮的水花生,可以敞開肚皮吃的。

水花生很快就熟了,但父親讓母親用一只碗盛著煮好的水花生送鄰居。而送水花生的任務是在我的身上,很不情愿的我必須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中,將本來屬于我的水花生送給了一家又一家鄰居。鐵鍋里的水花生快速地少了下去,直到鍋底朝天的時候,母親才停止讓我分送水花生。

快要淌麻油了!母親笑著說,又不是沒有,鍋里不是還有嗎?

鍋里是還有,可全是小的、癟的、吃不上嘴的。我跑出了家門,再次走到田野上。田野上有許多向日葵桿,那些向日葵桿上的葵匾被一一砍掉了,光禿禿的,很是怪異,但它們依舊筆直地站著,它們的葉子在秋風中翻卷著,似乎不知道那葵匾已被割去了。

那天我還是主動回到了家,桌上除了水花生,還多了一碗剛剛煮熟的菱角——這是鄰居家剛剛送過來的。我不敢和父親對視,剛才的委屈似乎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

1994年的秋天,中風多年的父親去世了,正是秋分后的第三天。所以每到秋分時節(jié),我會想到白棉花,想到委屈的水花生,想到鄰居家的菱角,想到那黃昏里那被砍去了葵匾的一棵棵葵桿,它們依舊站得很直……我的悲傷就成了一陣陣秋風,吹過去,也就吹過去了。

寒露:稻捆與稻捆

寒露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十七個節(jié)氣,是干支歷酉月的結束以及戌月的起始,時間點在每年公歷10月8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195°時。此時氣溫比白露時更低,地面的露水更冷,快要凝結成霜了,宜讀《野草》(魯迅)。

秋收的日子總是很忙,寒露到了,秋收也到了總決戰(zhàn)的時候。

總決戰(zhàn)的標志是父親磨刀,他俯身在磨刀磚上磨鐮刀。

磨刀磚是塊砌城墻的磚——是父親去縣城護城河里罱泥罱到的。父親一邊磨著,一邊往鐮刀的刃口灑了幾滴水。不一會,磨出的泥漿慢慢爬到了置放磨刀磚的凳子上。

磨刀的父親非常專注,有只蒼蠅盯在他的后脖子上,他也沒空理睬。每磨一會兒,他就用大拇指試著鐮刀的刃口,父親的手上也粘了泥漿。

砌城墻的磚頭質量太好了,磨了好多年了,城墻磚僅僅被磨出了一道好看的凹面。

一把,兩把,三把,父親會一口氣磨好三把鐮刀。這三把鐮刀并不代表明天有三個人割稻,其中有一把是父親的備用鐮刀。

磨好了鐮刀,父親囑咐全家早點睡。父親的口頭禪是:沒錢打肉吃,睡覺養(yǎng)精神。多睡點,就有力氣干活了。

睡覺之前,我又看了擱在院子里的鐮刀,鐮刀很亮,更亮的是頭頂上的月亮。秋天越深,月亮越白,天庭上的月亮比大隊部的汽油燈還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醒來的時候,月亮還在西天上,還是很亮。我懷疑父親都沒有睡覺,我再看母親,母親煮了兩大鍋飯,一鍋飯早上吃,一鍋飯帶到田里,充當午飯和晚飯。

早上吃飯是很少見的,我吃得太快,竟然噎住了。父親有經驗,用筷子猛然抽打我的頭。我丟下碗筷,雙手護頭,竟好了。

吃了早飯就上船去田里割稻,離開村莊的時候,整個村莊還沒醒來,有雄雞在長啼,但我們已快到我們家稻田了。

月亮是在我們上了岸不見的,天暗了下來,但東邊已有了魚肚白。田埂上全是露水,冰涼冰涼的,打了幾個冷戰(zhàn),上牙磕打著下牙,由于肚子里飽飯,一點也不冷。

父親的鐮刀所到之處,待在稻田里的螞蚱到處亂跳,有的撞到了父親的臉上,有的還逃到了我的嘴巴里。父親顧不上它們,我也顧不上它們。父親、母親割稻,我負責撿他們割漏下的稻。

東邊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我們家的稻田已割掉了一小部分。隔不遠處,也有人家來割稻了。

田野里,整天彌漫著好聞的青草味——這是稻根被割后的味道,是天下最好聞的味道。

捆稻的腰是父親割的稗子棵,一分為二,兩頭打個結。那些稗子長得很高,也很有韌勁。父親用鐮刀摟起一把稻子,像哄孩子那樣,把它們聚攏在一起,然后用稗子腰將稻子快速扎起。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父親捆稻的樣子,還有父親挑稻捆上船的樣子,他先用木杈的金屬杈、木杈叉住兩捆稻,接著就用柄一頭插到前面的一捆稻的腰中,一次三捆,虎虎生風地向我們家船上走去。

稻捆一捆又一捆地上了船,船的吃水線一再下埋。

在我們家木船的吃水線快要到極限時,一天的總決戰(zhàn)結束了。

此時,一天早過去了,月亮又升起來了。因為稻捆堆得很高,母親在船頭導航,父親使用一根長長的竹篙。

“咚”“嘩啦”“咚”“嘩啦”。

“咚”是竹篙下水的聲音,“嘩啦”是竹篙出水的聲音。

河水已很涼了,月光也很涼,我的光腳丫更涼,我決定把自己的腳伸到稻捆中間。

那稻捆里,竟然很暖和、很暖和。

霜降:紫蘿卜的抵抗

霜降,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每年公歷10月23日左右,霜降節(jié)氣含有天氣漸冷、初霜出現的意思,是秋季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宜讀《時光簡史》(霍金),時間啊時間,如此時此刻的霜降。

這是大地最空曠的時刻,稻子被割走了,麥子還沒來得及種上,大地無比遼闊,就像父親那寬闊的額頭。

霜,就落在父親的鬢角上。

霜,也落在還在籬笆上堅持著的扁豆藤和絲瓜藤上。

被霜打過的絲瓜和扁豆還堅持著結果,但不能吃了,苦澀苦澀的,就像我們村莊上那些遭受厄運的鄉(xiāng)親們,他們的話音中全是苦澀。

父親會把這些辛苦了一個季節(jié)的絲瓜藤和扁豆藤扯掉,曬干了,成為燃料——由于奉獻了一個季節(jié),這些燃料并不受歡迎,它們的火力已很小很小了。

最空曠的大地上也有蔥蘢之處,比如蘿卜地。

那些蘿卜已非常蔥蘢、非常茂盛了。這樣的蘿卜,霜對它們是無可奈何的,反而令蘿卜更加蔥蘢、更加茂盛了,就像倔強的父親。他不會服老,人家用的是挖墑機,而他堅持用大洋鍬,硬是在空曠的稻田中,為下一季的麥子挖了一條又一條筆直的墑溝。

現在跟年輕人說起“墑”,他們已不了解了,怎么解釋也不會了解了。

但可以給年輕人講拔蘿卜,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學唱過:“拔啊拔啊拔蘿卜,拔蘿卜,拔蘿卜,嘿喲嘿喲拔不動!”

真正拔不動的蘿卜其實是很少的,到了霜降,就到了拔蘿卜的季節(jié)了。在拔之前,是根本不知道藏在地底下的蘿卜有多大。有句俗話是這樣說的:“拔出蘿卜帶出泥”,能帶出泥的蘿卜是非常好吃的,最好立即就吃,將泥在褲腿上擦一擦,就可以放到嘴巴里了。它比梨還鮮嫩的味道只有我們的舌頭知道,如果被太陽一曬,那味道就打了五折,寡了味。

拔蘿卜的快樂把霜降帶來的憂郁和不安都抵銷了。

我們家種過許多種蘿卜,比如大白蘿卜、紅蘿卜、青蘿卜,這三種都是腌制蘿卜干的好材料。最令我們村里孩子羨慕的,是我們家種了其他人家不種的紫蘿卜。

紫蘿卜和桑葚一樣,是天然的染料,吃完了,你的嘴唇、你的舌頭、你的唾液全是紫色的。

紫蘿卜產量不高,但賣相很好。

老家離我老家不足50公里的汪曾祺先生在他的散文《蘿卜》中寫道:“紫蘿卜不大,大的如一個大衣扣子,扁圓形,皮色烏紫,據說這是五倍子染的??磥聿皇潜旧?,因為它掉色,吃了,嘴唇牙肉也是烏紫烏紫的。里面的肉卻是嫩白的。這種蘿卜非本地所產,產在泰州。每年秋末,就有泰州人來賣紫蘿卜,都是女的,挎一個柳條籃子,沿街叱喝:‘紫蘿——卜!”

汪曾祺先生是個美食家,但他在這方面犯了個小錯誤,紫蘿卜哪里是五倍子染的?你想想也不對,怎么染進去,用針管嗎?還是放到染缸中染?

都是不可能的。

就像霜降的時候,你不可能見到一個憂傷的農民,稻子顆粒歸倉,麥子快要種下,有了蘿卜,在蘿卜之后還有越冬的大白菜,心里有數得很呢。

“有數”,是自信,也是旺盛的生命力。

到了霜降,棉花就暖和了,親情就暖和了,鄉(xiāng)愁就暖和了,我的詩人朋友孫昕晨是寫霜降寫得最好的詩人。

他在我的第一本詩集《開始》的序中這樣寫過“霜降”:“你看見他了嗎?一個名叫龐余亮的青年。1985年,在一個叫沙溝的鄉(xiāng)村學校里開始了教書生涯。夜深了,他就像那只躲在草叢里的蟋蟀,寂寞地叫著———‘每天夜晚,我總把我的憂郁/變成一盞燈籠。秋風涼了。這只蟋蟀高一聲,低一聲,不知不覺,寒露就變成了霜降。沒有人聽見這一切,這是‘大地上的事情。 ”

這篇序后來刊登在《南方周末》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這篇有關霜降的序的題目叫《你聽見寂靜了嗎》。

是的,霜在一點點往下降,降到大地上,降到我們的鬢角上,也降到我們多傷感的心上。

但是,再漫長的寂靜,我們也有蘿卜來抵抗。

立冬:布鞋的恩情

立冬,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也是漢族傳統節(jié)日之一,作為干支歷戌月的結束亥月的起始;時間點在每年公歷11月7日前后,即太陽位于黃經225°。此時,太陽位于赤緯-16°19',日照時間將繼續(xù)縮短,宜讀《愛與黑暗的故事》(奧茲),在太陽下,生命的秘密家是愛與黑暗。

那天,在2路公共汽車上,我遇見了一個老者,他跟我說起了他少年時的往事。很多很多年前,他從他的廣陵考上了縣中,每周必須走回去。為了節(jié)省布鞋,在回校的時候,總是赤著腳走到城北橋,然后到港里把腳洗干凈,再穿上布鞋去縣中上課。到了周末回家,同樣是走到城北橋,把布鞋脫下來,放到書包里,再赤腳走回去。

他說:“這些故事講給年輕人也不懂的?!?/p>

但是我懂,我少年時也是這樣的“赤腳大仙”。那時候,每個少年赤腳的時間都很長很長,從立春就開始赤腳了。我們老家有這樣的老話:“立了春,赤腳奔?!蔽覀兺陼r的氣溫比現在還要冷,立春的時候,最高氣溫不會超過10℃,春寒料峭,竟然要赤腳?這個老話有了騙我們赤腳的意思。

但赤腳可以省布鞋。

每年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是不需要穿布鞋的。

似乎是為了對應似的,立春脫掉布鞋赤腳,而立冬時就得穿上布鞋。立冬前,挖完了芋頭,又在山芋地里耙了又耙(以防止遺留的小山芋),還要把山芋一塊塊切開(往往手上全是切山芋的血泡),再一一曬到屋頂上的蘆箔上。把這一切忙好之后,就可以穿布鞋了。

也許是很長時間沒穿布鞋,野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加一個秋天的腳比我還不耐煩。常常把布鞋當成拖鞋穿著。母親因此會狠狠地罵我是敗家子——鞋幫可是要先壞了。

穿著布鞋的我,仿佛脫去了那件調皮的外衣,變得很文靜,走路也慢悠悠的,布鞋實在太費力氣了,納鞋底的母親要在油燈下熬多少個茫茫黑夜啊。

沒有了調皮,沒有了奔跑,我會走到打谷場上,坐在那只剛剛忙碌了一個秋天的石磙上,眺望遠處的新草垛,每只草垛都如“山”一樣誘惑著我們。如果沒有大人在的話,那我是可以脫掉布鞋,爬上“山”的,順著草垛往下滑——而這樣的滑又會令我的褲子容易出問題。

為了克制自己爬“山”的欲望,我逼著自己往不遠處的田野眺望。田里的麥苗們冒出一指高了,它們的顏色是那樣的翠綠,每棵麥苗的額頭上都掛著一顆亮晶晶的汗珠,它們?yōu)榱嗽诹⒍肮俺龅孛?,真是費了不少力氣呢。那時我還沒讀過詩,更沒寫過詩,只是覺得特別美——是那種令人動心的堅定不移的美。

很多很多的立冬過去了,赤腳的日子也成為一種不確切的記憶。但每年還是有那么多的青青麥苗,趕在立冬之前,從地底下,一棵一棵地冒出來,并站在大地上,站在我們的身邊,準備陪伴我們一起越過這漫長的冬天。

小雪:蘆絮的敘述

小雪,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二十個節(jié)氣。每年公歷11月21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240°。氣溫下降,逐漸降到0℃以下,但大地尚未過于寒冷,雖開始降雪,但雪量不大,故稱小雪。此時宜讀金圣嘆評點的《水滸傳》,豆腐干與花生同嚼,有火腿味,不亦快哉!

我的老家是個蘆葦蕩環(huán)繞的村莊,春天會被油菜花照亮,夏季有荷花的清香,而到了小雪季,必然有“小雪”飛舞——那是隨著西北風飛舞的雪白蘆絮。

這么多年過去了,蘆葦蕩一片一片地消失了。有的長滿了水杉,有的變成了魚塘,這幾年魚塘又慢慢變成了蟹塘,很多張牙舞爪的螃蟹在里面爬來爬去,生氣地吐著泡泡,像是在對著我們人類吐口水。它們肯定是在生氣:過去每只螃蟹都是有洞穴為家的,現在誰也沒地方做蟹洞了。

作為越冬植物的油菜又是和小雪節(jié)氣有關的。

因為小雪到了,在寒風中栽菜的日子又到了。栽菜,必須要先在收獲過的稻田中挖出墑溝(油菜地的墑溝并不像麥地的墑溝那樣深,能用于油菜地的灌溉之需就可以了)。接著就是“打”出移栽油菜的小泥塘,而油菜苗早在20天前就育好了,一棵一棵地用小鏟鍬移栽到小泥塘中。

西北風越刮越大,每個人的臉都是黑的。但必須堅持栽完——要搶在初霜之天讓移栽的油菜“醒棵”。這也是秋收之后最重的一項農活了,移栽完油菜,大家就可以直起腰桿喘口氣了。

對于栽菜這項苦活計,我內心是有疑問的,為什么不直接把菜籽種到泥塘中呢?這樣就不用移栽了。

父親說,直接種的菜不發(fā)棵!

父親又說,牛扣在樁上也是老!做農民還偷懶?

父親對我的話很是不滿意,為了不讓他繼續(xù)發(fā)火,我加快了栽菜的速度,但我的速度還是趕不上沉默不語的母親。

栽下去的油菜苗到了下午就蔫了下去,整個一塊菜地幾乎沒一棵直立的。但父親一點也不擔心,到了晚上,一塊油菜地栽完了,抽水機開始作業(yè),將河里的水引到油菜地里,那些移栽過來的油菜慢慢喝足了水。

到了第二天,每棵移栽過來的油菜都有一片或兩片葉子豎了起來,到了第三天,所有的油菜都活了。

再后來,油菜就拼命地長,一片、兩片葉,經歷霜凍,經歷真正的雪的覆蓋,到了春天,越過冬天的它們都記得開花,就是大家都看到的金燦燦的油菜花。

“……可要移栽到多少田畝才能停下來

把眼中的淚水拭凈

或者把天邊的積雨云推得更遠——

已深陷在水洼里的

那不可一世的紅色拖拉機

正在絕望地轟鳴著

揚起的泥點多像是我們浪費過的時光”

這是我為那些年的油菜寫的《移栽》。

這么多年過去了,只要我身邊的朋友贊嘆我老家的油菜花多么美,我總是想起那些移栽后又復活的油菜,它們多像經歷了一場苦難又終于站起來的鄉(xiāng)親。

大雪:茨菇的小辮子

大雪,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二十一個節(jié)氣,時間是每年公歷的12月7日前后,也是干支歷亥月的結束、子月的起始。太陽到達黃經255°。大雪節(jié)氣宜讀王羲之的書法作品《快雪時晴帖》,28個字,氣象萬千,奧妙無限。

大雪節(jié)氣到了,就得挖茨菇了。

茨菇、荸薺和蓮藕一樣,都屬于水生植物。它們的葉子都是“出污泥而不染”,為什么僅僅歌頌蓮花呢?茨菇的葉子也好看,每次看到茨菇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一個扎著翠綠頭巾的小姑娘。這個叫“茨菇”害羞的靦腆的小姑娘,一邊小聲地說話,一邊還用牙齒輕輕地咬著頭巾的一角。

這后面的意象來自舒婷的詩《惠安女子》,自從愛上了詩歌,我?guī)缀醢鸭亦l(xiāng)的每一種植物都抒情過了。

但我深深地明白,抒情就是給貧苦的記憶“鍍金”?!板兘稹钡谋韺酉旅?,依舊是窘迫,是沉默,是饑餓,還有曠野里的痛哭!

大雪節(jié)氣里的痛哭是我一個人的。那年我6歲,父親早早挖開了我家二分地的茨菇(他是粗挖),而我必須獨自再在父親挖的每一塊粗垡中,找到一個個隱藏在土中的茨菇。

那為什么不在大雪節(jié)氣前,甚至可以在初霜之前,把所有躲在泥土中的茨菇挖出來呢?

父親說,挖早了,茨菇沒茨菇味。

每一顆帶茨菇味的茨菇又都是狡猾的,它們躲在粘土中。我的每一根指頭,都被帶著冰碴的粘土完全凍僵。開始是疼,后來是麻木,再后來又疼,又癢又疼。清水鼻涕……曠野無人,我被凍僵在一堆茨菇之中。

就從那時起,我決定不再吃茨菇。

而家里的每一樣菜是離不開茨菇的,比如令汪曾祺先生念念不忘的咸菜燒茨菇,我們家?guī)缀跏羌页?,一點也不好吃。當然,如果茨菇燒肉(那可是大塊的肉和茨菇一起過年)或者茨菇片炒肉片,那我對茨菇的看法會改變一些。

可哪里有錢買肉呢?繼續(xù)吃茨菇,或者繼續(xù)吃咸菜燒茨菇。

辛虧在這樣的茨菇家常菜之外,母親又為茨菇發(fā)明了兩道茨菇菜。一是把茨菇做成肉圓,二是將茨菇變成栗子。這兩道菜是母親的魔術,也只有在大雪節(jié)氣的農閑時節(jié),母親的魔術才能充分展現出來。

茨菇做成肉圓的方法需要一只金屬的淘米籮。金屬淘米籮的外面有凸著的密密麻麻的窟窿,這窟窿是天生的小刨子,將茨菇放在上面來回地磨,茨菇就成了粉末,和以面粉和雞蛋,再捏成丸子,放在油鍋里煎炸,就成了和肉圓差不多的茨菇圓子。

母親還有一個絕技就是把茨菇肉變成栗子肉。茨菇味苦,栗子粉甜,但母親會做轉化,她將茨菇放到清水中煮熟,撈起,放到太陽下完全曬干。雪白的茨菇干成了栗子色,再煮著吃就不再是茨菇味了,而是又粉又香的栗子味了。

我喜歡吃茨菇圓子,也喜歡吃茨菇干,我曾將這兩種茨菇的做法告訴研究地方史的郭保康老人,他說他連聽說也沒聽說過,他還說他要回去試試。

因為茨菇,我實實在在地為母親驕傲。

冬至:石臼的牙齒

冬至,與夏至相對,每年公歷12月22日左右。太陽到達黃經270°時時。冬至這天,太陽直射地面的位置到達一年的最南端,幾乎直射南回歸線(南緯23°26')。這一天北半球得到的陽光最少,比南半球少了50%,可讀《呼蘭河傳》(蕭紅),那北方冬天里,小小的中國童年。

有人問過我,你為什么能寫兒童文學?我想了又想,我寫兒童文學,其實是想用文字來補償我孤單而饑餓的童年。

我的童年有許多囧事,我的童年有許多謎面。

比如,我從小就聽母親說:“冬至大如年”。

明明還有兩個月才過年啊,為什么說“大如年”呢?這背后有什么樣的 “伏脈千里”和“草蛇灰線”呢?

生活中神秘的“脈”和“線”實在太多了,比如靖江話中稱鍋蓋為“釜冠”,稱南瓜為“北瓜”。再比如,只要我的母親板著臉對我說:“我要和你好好地‘曰一下?!边@就表明,我闖了禍,她要開始正式教育我了。

長大了,母親所說的“冬至大如年”答案被我找了出來:古人用過“周歷”,而“周歷”的正月新年就是冬至。再后來,我們的祖先沿用了與時令更為吻合的夏歷(農歷),但對“冬至”是正月新年的記憶還在。

但是, “曰”這個詞,為什么會出現在我的文盲母親的口中呢?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問過許多專家,至今沒答案。

母親已有很多年不對我“曰”了,14年前的春天,苦楝花最盛的時候,母親永遠離開了我。

與母親有關的老石臼也不知被哪個城里人廉價收購走了。

為什么要提起那只老石臼?

還是因為冬至,冬至要吃糯米“團”。而要吃糯米“團”,我就必須得和母親配合,去老石臼邊搕糯米粉。

母親和淘好的新糯米蹲在那只老石臼這邊。老石臼那邊,我像一個小猛士,使出吃奶的力氣跳到臼柄上??赡蔷时y絲不動,就像是在嘲笑我對母親拍的胸脯吹的牛。母親微笑著,看著我再次摩拳擦掌,吸氣,我的肚皮貼到背脊上??蛇€沒有跳上去,草繩的褲帶就這樣松了下來——沒有穿褲頭的我就這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臼那邊喂米的母親哈哈大笑。

后來,只要到了冬至,到了用石臼搕糯米粉,母親就會將我當年這個“走光”的場景再重復一遍。其實,“走光”僅發(fā)生過一次,童年的我實在是太瘦了,太餓了,稻草繩的褲帶又太松了(1983年高考體檢,我的體重才長到44公斤,但因未達到45公斤的體重標準,被蓋了一個“限考”的印戳)!

用老石臼搕出的糯米粉散發(fā)著特別的清香,做出來的糯米“團”特別粘牙,慢慢嚼著,舌尖上會涌出別樣的甜。每當父親表揚“團”做得好,母親就把功勞歸到我的頭上。父親聽了,并不表揚我,父親是不喜歡表揚我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就叛逆地否定和排斥父親喜歡的事物,比如,父親喜歡糯米之類的粘食,而我堅決不喜歡,這樣,我失去了很多和父親交流的機會。

但糯米還在。

冬至還在。

冬至是北半球影子最長的一天,恰如我在疼痛中思親的影子。

小寒:糯米鍋巴

小寒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二十三個節(jié)氣,這時正值“三九”前后,公歷1月6日前后,太陽位于黃經285°,開始進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宜讀《魯迅小說全集》,魯迅是全世界寫冬天最好的作家,沒有之一。

俗話說:“小寒大寒,凍成一團?!?/p>

但最冷,還數把人徹底凍成狗的小寒節(jié)氣,小寒幾乎與“三九”重疊了。

我懂得“三九”這個概念,并不是因為語文老師。那時有線廣播里反復播放一首高亢的歌:“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紅梅贊》是閻肅老先生寫的。后來我和老先生見了一次面,也是唯一的見面,竟就在一個“三九”嚴寒天?。?。

“三九嚴寒何所懼”——廣播上唱的總比說得好聽。我們單薄的身體又怎么可能何所懼呢?擠暖和需要吃飽飯(肚子里是咣當咣當的稀飯),曬太陽(西北風亂竄的室外曬太陽也沒用),裝滿粗糠和草木灰的銅腳爐還能給點力(但時間不會太長)。

最佳御寒的辦法是給身體加油——多弄點吃的東西塞到胃子里。

但哪里有吃的呢?樹上沒吃的,野外沒吃的,河里沒吃的(封凍了)。有一天,因為歉收,父親規(guī)定,一天只吃兩頓。

吃了兩頓,就沒力氣出來和小伙伴們捉迷藏了,總是早早上了床。父親還教育我們:“沒錢打肉吃,睡覺養(yǎng)精神?!?/p>

睡覺是能養(yǎng)精神的,但餓著肚子的我,越睡越精神,一點也沒睡意,耳朵豎得老長,像是一根天線,接收著屋外各種各樣的聲音,并從接收的聲音中分辨出聲音源頭。許多奇怪的故事被我想象出來了,后來又消失了。我躺在向日葵桿搭成的床上,稻草在我的身上發(fā)出幸災樂禍的聲音,我從肚皮這邊摸到了后背。

但有一年,也是“多收了三五斗”的一年,稻子豐收,整個冬天我們家都是一天三頓。小時候的冬天雪天多,豐收那年的三九嚴寒天也在下雪。父親喜歡下雪,冬雪可利第二年的豐收。因為高興,喜愛粘食的父親建議煮一頓糯米菜飯!

雖然母親對父親這種敗家子的決定有點微詞,但她還是采納了父親的建議,洗菜、淘米、刮生姜皮(父親堅持要加生姜?。?。

這頓糯米菜飯是在父親的指導下完成的,先炒青菜,再放糯米,慢火燒沸,悶一小會,再加一個稻草團,待這個稻草團燒完了,糯米飯的香味就把我緊緊地捆住了!真的是捆住了!

我忘記了很多挨凍的日子,也忘記了很多挨餓的日子,但永遠記得那年小寒節(jié)氣里的這頓盛宴——糯米菜飯。

這頓盛宴的尾聲,母親把糯米菜飯的鍋巴全部賞給了我。

后來上了大學,我去外語系的同學那里玩,看到他們的課表,他們有泛讀課,還有精讀課。我不知道他們怎么講這些課,但對于我而已,那頓貧寒人家的盛宴上,我于糯米飯,是泛讀課,我于糯米飯的鍋巴,則是精讀課,我是一顆一顆地嚼完的。嚼完之后,我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生怕那些被我嚼下去的鍋巴再次跑出來。

還有,我全身暖和和的。

現在想起這場40年前的盛宴啊,我全身還是暖和和的。

大寒:一百歲的銅腳爐

大寒,是全年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每年公歷1月20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300°時。這時寒潮南下頻繁,為一年中的最冷時期。宜讀柏樺詩集《往事》,在這本詩集中,柏樺說,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脫了棉衣,鉆進冰涼的被窩里,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p>

這是汪曾祺先生的《冬天》,也是我們的大寒天。

真冷!

冷已使我們無處可藏,屋里的溫度和外面的溫度幾乎一樣。

水缸里如果忘記了放兩根竹片,水缸也會凍裂。

毛巾瞬間就成了毛巾棍子。

所以,屬于大寒節(jié)氣的成語只能是“霜刀雪劍”。

刀也好劍也罷,均是不懷好意的寒冷。在霜刀與雪劍之間,你準備選擇哪個?

霜前冷,雪后寒。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選擇“霜刀”,不懷好意的霜習慣于夜襲,在夜晚里,我們有棉被,棉被下興許還有一只暖和和的裝滿了熱水的鹽水瓶。

“雪劍”就不一樣了,下完的雪總是不肯走。大人們說,雪在等雪。雪不是好東西,它毫不客氣地帶走了大太陽給我們的熱量,那雪化了又凍,凍了又化,就像我們的凍瘡。比如手指、手面,先是如酒酵饅頭樣鼓起來,然后又干癟下去。接著是癢,再是疼,再后又癢,疼癢都難受啊。但不能亂抓,破了會潰爛,就像屋外那凍了又化的粘土。

如果不穿很古老、很古老的釘鞋,我們是不可以在化了凍的外面亂瘋的(因為屬于我們的雨靴也是沒有的)。如果出去,很珍貴的布棉鞋會浸濕,無法烤干的話,第二天就得光腳。對了,還有腳上的凍瘡、耳朵上的凍瘡,進被窩前,這些凍瘡都會“爭先恐后”地跳出來,暖和也癢疼,冷了也癢疼,放到被窩里也癢疼,不放到被窩里也癢疼……外面的雪化了凍,凍了又化,有時候,還聽到屋檐下“凍凍丁”掉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音,那不是因為融化,而是做屋檐的舊稻草撐不住了。

好在還有銅腳爐!

多年之后,讀到了詩人柏樺的《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我突然就想到了一句話:“唯有銅腳爐帶給我們幸福”。

是的,銅腳爐!紫銅的銅腳爐!黃銅的銅腳爐!柴草的余火覆蓋著耐燃的礱糠。除了取暖,還有炸蠶豆、炸黃豆、炸稻?!钌衿娴氖钦榛ǎ瑢琢S衩讈G在銅腳爐里,用兩根蘆柴做成的筷子將灰燼中的它們來回翻滾,一邊翻滾還在喊:“麻花麻花你別炸,要炸就炸笆斗大”。

翻滾著,翻滾著,那玉米突然就變形了,成了一朵燦爛的芳香的麻花!

想想當時的我們真是貪心啊,笆斗有多大呢——它是藤和竹編成的容器,可裝150斤稻!

現在呢,銅腳爐不多見了,麻花也不多見了(電影院里的那麻花不算是麻花)。我們那些笆斗大的麻花去哪里了呢?麻花的香味又飄到哪里去了呢?

“……一滴淚珠墜落,打濕書頁的一角

一根頭發(fā)飄下來,又輕輕拂走

如果你這時來訪,我會對你說

記住吧,老朋友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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