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龍 李朝軍
摘 要:我國古代長期存在的“以詩驅瘧”現(xiàn)象,肇始于晉代,興起于唐代,普及于宋代,明清時仍多有繼承。療瘧用詩以杜甫詩歌為多,也較早。后來衍生出吟誦他人之詩以療瘧,自創(chuàng)新詩以療瘧。今天看來屬于文學治療的范疇,是詩歌向其原初功能的回歸,是文學功能的別樣呈現(xiàn),很少為傳統(tǒng)詩論所關注和論述。從祖國醫(yī)學的觀點看,“以詩驅瘧”也具有一定的科學性。
關鍵詞:以詩驅瘧 瘧鬼 文人 杜詩 韓詩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8)04-92-97
詩歌是我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論及其功能,人們多從“詩言志”、“興觀群怨”、“經夫婦,成孝敬……”等經典之說出發(fā)并由此延伸…… 不過,歷史上長期存在的“以詩驅瘧”現(xiàn)象卻是有關經典闡釋和習慣認識不能涵蓋的。眾所周知,瘧疾在我國歷史上各個時期常有發(fā)生。人們除用藥物治療外,“以詩驅瘧”也是常用手段之一。這種現(xiàn)象使得詩歌也成為了一種“藥物”,讓文學呈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功能。學界對此方面的研究雖有涉及,但或僅以杜詩為考證對象1,或僅集中考察宋代2……未能對此現(xiàn)象作貫通歷代的考察論證。本文擬采取縱向梳理法在追溯以詩驅瘧起源的基礎上,對以詩驅瘧的表現(xiàn)做出作更為詳細的考索,并對以詩驅瘧的有效性及本質意義作一番剖析。
一、“以詩驅瘧”的起源
“瘧”,《說文解字注》云:“寒熱休作病。謂寒與熱一休一作相代也,釋名曰,瘧酷瘧也,凡疾或寒或熱耳,而此疾先寒后熱,兩疾似酷瘧者,周禮曰,秋時有瘧寒疾?!?冷熱交替或寒暑反復,易致瘧,今稱之為瘧疾。在古代,瘧屬于疫的范疇,而“疫,役也,言有鬼行疾也”4,是古人的共識,因此古人談瘧,通常視其為鬼,以瘧鬼并稱。古代醫(yī)學并不發(fā)達,這種帶有迷信色彩的思想在當時是普遍存在的。
以詩驅瘧這種做法最早見于何時?《太平御覽》所錄唐人尹志操《老氏圣記》載:“道士舒道云病瘧比年,吳猛授以《三皇詩》,使諷之,頓愈?!?吳猛,《晉書》有傳:“吳猛,豫章人也。……庾亮為江州刺史,嘗遇疾,聞猛神異,乃迎之,問己疾何如?!?生卒年不詳,與庾亮(289—340)為同時人,是東晉有名的道士。確有其人,說明東晉時期已有用詩治瘧的情形。可惜的是:“《三皇詩》無可考,惜未能與杜子美‘子章髑髏之作同傳千古也”1,以詩驅瘧的故事在當時并未流傳開來。
此前,《漢書》《典略》等史書記載有以文驅瘧的案例2,以詩驅瘧的案例不曾得見。直至唐末神話志怪小說集《樹萱錄》(唐末人撰,作者不詳)載:“杜子美自負其詩,鄭虔妻病瘧,過之云:‘當誦予詩,瘧鬼自避。初云‘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不愈;則誦‘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又不愈;則誦‘虬須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則盧、扁無如之何。”3其中“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一句出于杜甫作于唐肅宗上元二年(761)的《戲作花卿歌》,該句旨在突出唐武將花敬定將舉兵作亂者段子璋、崔光遠斬殺的勇猛彪悍形象。但其描寫甚是血腥、恐怖,世人誦之,不禁毛骨悚然;在古人心中,想必瘧鬼聞之,亦心驚膽戰(zhàn)。正是這樣,該句成為了以詩驅瘧行為之真正源頭,后世多有引用??梢娫谔颇┮呀洺霈F(xiàn)了杜詩能愈瘧的說法。由此而衍生出了后人以詩驅瘧的行為。
此外,中唐詩人韓愈《和虞部盧四酬翰林錢七赤藤杖歌》詩云:“共傳滇池出水獻,赤龍拔須血淋漓?!?同樣以血腥、驚恐的特點示人。 施山在《望云詩話》中認為該句同樣具有驅瘧的效果。但施山乃清人,所以此句的愈瘧效果在清代才得以被認可,唐代對此并未提及。而與之相關的是,韓愈有以“譴瘧鬼”為題的詩歌——《譴瘧鬼》,直接以詩來斥責瘧鬼。該詩成了后世以詩驅瘧實踐的典范,與杜詩一道成為后世以詩驅瘧之源頭,廣為人知5。對此宋人趙蕃《病中寄呈王信州老謝丈》載有:“韓詩不可犯,顏字不可瀆。舊言驅瘧癘,其效甚符箓。”6“舊言”,即此說“由來已久”7,“甚符箓”,即較于符箓有過之而無不及。韓詩驅瘧的效用由此可見一斑。
杜甫在詩里描寫的瘆人之狀,極其驚悚駭人,怪異奇險,令瘧鬼聞之膽怯;韓愈直接作詩驅譴瘧鬼。后世文人以詩驅瘧的行為由此真正展開。
二、“以詩驅瘧”的流行
自宋至清,以詩驅瘧的記載大量存在于文人筆下,他們或借用杜詩與韓詩典故,或勸人吟誦己詩,或自創(chuàng)新詩,使得詩歌成為了文人驅逐瘧鬼的有效利器。
(一)兩宋時期
由上文分析可知,杜詩的驅瘧行為不是自覺的,韓詩自覺。杜詩、韓詩的出現(xiàn)雖早于唐末,但其驅瘧功用卻于唐末才被人提及。因此,以詩驅瘧之行為真正發(fā)端于唐末。而兩宋時期,諸如王安石、唐庚、陸游等創(chuàng)造了大量以“瘧疾”為題材的詩歌,而且還有以“驅瘧”為主題的詩歌出現(xiàn),如陳克的《謝瘧鬼》、戴昺的《逐瘧鬼》等。可以說至兩宋時期以瘧疾為題材的詩歌逐漸成熟,以詩驅瘧的行為至兩宋時期呈現(xiàn)興盛之勢。
《外臺秘要方》在探討瘧疾的病因時認為:“此病生于嶺南,帶山瘴之氣,其狀發(fā)寒熱,休作有時,皆由山溪源嶺毒氣故也”8,認為瘧疾由瘴氣造成。瘴氣多與病、藥、死等不吉利的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宋史》對此多有記錄:“會炎瘴,軍士多死者”9“甲子,以廣南兵民苦瘴毒,為置醫(yī)藥”10“凡三年,死于瘴者十人”11……瘴氣生瘧疾,瘧疾致病、致死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而在宋代,許多文人均有過被貶瘴癘之地的經歷,“詩人多病瘧”1也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
詩能驅除瘧疾,自己又會作詩,因此“以詩‘驅瘧不但頻繁見諸行動,而且逐漸成為他們共有的信念”2。這種方法被眾多詩人記錄在自己的作品中,它們可分為以下三類:
第一,肯定詩歌的驅瘧功能。晁說之《病中謝張簿陽字韻詩》云:“藥有一君元長厚,病教五鬼逞狂陽。公詩可但能除瘧,萬痾都如律令忙。”3對待瘧疾,指出詩有藥到病除的功效;蘇泂《途次口占三首》(其一)云:“草檄頭風愈,吟詩瘧鬼藏?!?《陋室詩》云:“故有詩驅瘧,那無檄愈風?!?皆以為詩能讓瘧鬼避而遠之,達到祛病的作用。
第二,對“杜詩驅瘧”典故的引用。葛立方《朝隱病瘧作譴瘧鬼文而差示佳句次韻》云:“浹旬移病臥荒村,冰炭交攻水帝魂。句詠髑髏詩老在,舌飛霹靂詛師存……”6認為杜甫的“髑髏詩”驅瘧的典故由來已久;趙蕃《呈齊之二首》(其一)云:“君不見少陵一生窮到死,亦有詩能驅瘧鬼,”7肯定了杜詩強大的驅瘧功能。
第三,宋人認為自己的詩作也能驅瘧。陸游《寓嘆二首》(其二)云:“狂誦新詩驅瘧鬼,醉吹橫笛舞神龍?!?相信新詩能驅瘧。胡寅《曉乘大霧訪仲固》云:“胡為顰呻不料理,冰炭受坐瘧鬼怖。愿君讀此一醒然,未負當年少陵句?!?認為不僅杜詩能驅瘧,自己的詩也有此效果;虞儔《久不得廣文俞同年書頗聞病瘧小詩往問訊》云:“詩能驅瘧鬼,下筆莫躊躇?!?0勸人趕緊作詩來驅瘧。
值得指出的是,陸游在其詩《予秋夜觀月得瘧疾枕上賦小詩自戲》《頭風戲作》《寓嘆二首》(其二)中都表達了詩能驅瘧的觀點,由此可見詩不僅成了驅瘧的有效利器,更在以詩驅瘧方法的流傳過程中起著重要的傳播作用。而劉克莊則在《題倪魯玉詩后二首》(其二)中明確提出了詩歌具有“驅瘧”的功能,將“以詩驅瘧”進一步理論化了——“自從風雅陵夷后,吟到梅村世豈多……擊蒙何止聞童稚,譴瘧猶堪去病魔?!?1
其次,以詩驅瘧除了在詩中有所體現(xiàn),文集中也可見其痕跡,它們主要是對“杜詩驅瘧”典故的引用,足以見得以詩驅瘧不僅限于詩壇,其他文人也多有耳及。如王讜《唐語林》云:“杜善鄭廣文,嘗以《花卿》及《姜楚公畫鷹》示鄭。鄭曰:‘足下此詩,可以療疾。他日鄭妻病,杜曰:‘爾但言‘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如不瘥,即云‘觀者徒驚帖壁飛,畫師不是無心學;未間,更有‘昔日太宗拳毛騧, 近時郭家獅子花; 如又不瘥,雖和、扁不能為也!其自得如此?!?2由此可見,在流傳的過程中,杜甫由最初的單句詩能驅瘧已經發(fā)展成多句詩能驅瘧了,只是效果的差別而已。
宋代李頎《古今詩話》有載:“杜少陵因見病瘧者,謂之曰:‘誦呈詩可療。病者曰:‘何?杜曰:‘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其人誦之,瘧猶是也。又曰:‘更誦吾‘子璋髑髏血模糊。其人如其言,誦之,果愈。”13《唐詩紀事》對此也有記載:“有病瘧者,子美曰:吾詩可以療之?!龟@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其人誦之,未愈。曰:更誦吾詩:‘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誦之,果愈?!?4此二條,可以得見,杜子美的其它詩的驅瘧效果不及“髑髏詩”。
以詩驅瘧,起初當指杜詩、韓詩。其本質在于杜詩不僅令人心生恐怖之感,更讓瘧鬼為之恐嚇,不敢靠近,退卻千里;韓詩給瘧鬼當頭棒喝。在此方面,唐人重在誦杜詩,宋人雖繼承了以詩驅瘧的傳統(tǒng),但重在作新詩,或以杜詩典故示人,而且也很難見到血腥、恐怖之句。而從以詩驅瘧在整個宋代的流傳情況來看,用詩來治療自己瘧疾的案例僅數(shù)首,可能只是缺少相關記載罷了。
(二)金元明清時期
需要指出的是,金元時期以戲曲取盛,詩歌的地位并不高,用詩來驅瘧的方法在當時的流傳度遠不如前后兩個時期。更多的是對杜詩驅瘧典故的傳承,亦未對其效果有所談及,如金末元初詩人李俊民的《一字百題示商君祥·醫(yī)》云:“愈風陳有檄,止瘧杜能詩”1,元代詩人鄭允端《臥痁》云:“秋來多病瘧,……空吟老杜詩。”2未能形成獨具特色的以詩驅瘧氛圍,較之于前后兩個時期,則呈現(xiàn)出兩峰一谷的狀態(tài)。但仍屬于以詩驅瘧在流傳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
延宕至明清,以詩驅瘧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發(fā)展。首先看文人詩歌里的記載。明代邵寶的《聞周用仁言襄甫作詩遣瘧詩以問之謂東廬》便向我們透露了明人依然有用詩驅瘧的習慣;清詩人楊恩壽在其詩《謝郭筠仙侍郎問疾》中認為:“如讀工部詩,瘧鬼悉驚避。”3可見杜詩驅瘧在清人中仍得以流傳。
更值得注意的是文人筆記里的記載。如明代李日華(1565一1635)《六研齋二筆》卷四曰:“杜子美詩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療瘧法:對日握棗,書此十字于空中,仍噏日氣一口吹棗上,不換手以啖,病者輒愈。此又何理也?豈才靈之語出于元化,被之者靡不通徹耶!”4此處將“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一句當作符令,將棗當作道具,“病者輒愈”,但能否達到治療效果,還得看自己的造化——“才靈之語出于元化”。這里的記載儼然將杜詩療瘧程式化,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是以詩驅瘧得以實用之典型案例。
再如清代倪鴻(1828一?)《桐陰清話》載:“歙縣潘東甫茂才世鏞,嘉慶甲子應試歸,夜泊灣沚。酒后偕同人坐船唇談詩。時舟人王秀痁(瘧疾的一種)作而伏,蹶然起曰:‘既有新詩,何不示我?潘隨出《金陵草》示之。王手執(zhí)稿,且顛且讀,齒聲磕磕,與吟詩聲相呼應,答若忘其為病痁也者。讀畢,問其疾,曰已愈,斯亦奇矣。潘賦詩紀之,有‘不信新詩能愈疾,竟如老杜戲花卿之句。”5此條向我們展示了《金陵草》詩稿也能治療瘧疾,由此印證了新詩不僅能愈疾,達到杜詩的效果也是有可能的。
而隨著人們對詩歌驅瘧功能認識程度的加深,明清時人逐漸將杜詩驅瘧與以詩治病聯(lián)系起來。如宋濂在《次劉經歷韻》中云:“豈惟草堂詩止瘧,妙句亦可蘇痿淋。”6謝遷在《再疊前韻酬雪湖》亦云:“少陵有詩驅瘧鬼,公詩亦合傳萬人?!?這不失為對以詩驅瘧傳統(tǒng)的進一步發(fā)展。甚至在蒲松齡《聊齋志異》這種狐媚鬼怪的小說中也有過以詩治病的記載:“……女不覺歡然展謔,乃曰:‘君為妾三吟王建‘羅衣葉葉之作,病當愈。”8《聊齋志異》呂湛恩注本認為“羅衣葉葉”之作乃王建《宮詞》一詩:“羅衣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每遍舞時分兩向,太平萬歲字當中”9,此處治的是與瘧疾有異的相思之病。青城子《志異續(xù)編》(卷四)云:“白巖朱公患氣痛,每當疾發(fā)時,取杜詩朗誦數(shù)首即止,習以為常,服藥無是神效?!?0認為杜詩不僅能療瘧,還有止氣痛的功效,無疑進一步發(fā)展了杜詩的功能。
總之,明清時期仍有延用以詩驅瘧的做法,而且將以詩來驅瘧的方法傳播得更廣,更為廣大文人所熟知。甚至在程允升《幼學瓊林》(卷四)這類兒童啟蒙讀物中都有涉及,其云:“……子美吟詩除瘧鬼,何須妙劑金丹”11,認為杜甫的詩能驅除瘧鬼,勝過金丹妙藥。
三、“以詩驅瘧”的有效性及其本質
以詩驅瘧,若從傳統(tǒng)的中醫(yī)學角度講,“精神復強而內守”12——誦詩、作詩可以讓人游離在詩歌所構想的深層意境里,讓人身處“虛空”之態(tài),短暫地忘卻憂思,如此,染瘧之人勢必身心放空,病痛自消。這樣看來,以詩驅瘧只是一種短暫的理想效果,但從今天科學的角度闡釋,也是有一定的內在合理性的,而古代文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認為的以詩驅瘧更多的是運用詩歌外部的必然性,即詩的辭采。
其實“以詩驅瘧”在流傳過程中,詩歌的驅瘧效用并未得到完全肯定。早在宋代,文學家胡仔就已表明了自己對杜詩能驅瘧持否定態(tài)度:“試傳杜詩能除瘧,此未必然。蓋其辭意典雅,讀之者脫然不覺沉疴之去體也”1,他認為杜甫的詩能除瘧是因為其詩“辭意典雅”,患病之人在讀杜詩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已沉疴去體。而且他還認為杜詩為鄭虔妻驅瘧純屬可笑——“此殊可笑。借使瘧鬼誠知杜詩之佳,亦賢鬼也,豈復屑屑求食于嘔吐之間為哉?”2杜甫在《寄彭州高使君適虢州岑長史參三十韻》中提到:“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潛隙地,有靦屢鮮妝?!?對于此,胡仔認為“則是疾也,杜陵正自不免?!?
無獨有偶,葛立方《韻語陽秋》曰:“《古今詩話》載:‘子美因見病瘧者曰:‘誦吾詩可療。令誦‘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謂子美固嘗病瘧矣。其詩云:‘瘧癘三秋孰可忍。又云:‘三年猶瘧疾。子美于此時,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已疾耶?是靈于人而不靈于己。夢弼謂:誦杜詩能除瘧,烏有是理?蓋言其詩辭典雅,讀之脫然,不覺沉疴之去體也?!?葛氏認為,杜詩治療瘧疾于他人有用,用自己的詩治療自己的病是“不靈”的,同時又為杜詩能驅瘧給出了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詩辭典雅,讀之脫然”,這一說法合符情理,不失為除“髑髏詩”外,杜子美的詩能驅瘧之重要原因。
南宋劉克莊曾在《客中作》中表明了在瘧疾面前,詩句也是沒有效果的:“小兒仍病瘧,詩句竟無神?!?以詩驅瘧的效用由此顯得黯然失色、蒼白無力。同樣,明清時期也有人發(fā)現(xiàn)杜詩驅瘧的效用并不大,或根本就沒有效果。王世貞在感謝吳姓道士用“神符”治愈了小兒子的瘧疾時談到:“少陵總有花卿句,不及吳郎一字符?!?杜甫的“髑髏詩”在王世貞看來比不上一道符,說明杜詩驅瘧的功能在明代已經有所下降。清代詩人陸懿和更是在《病中書懷》中直言杜詩難愈瘧。杜詩驅瘧的功能在一時仿佛完全喪失了。既然以詩驅瘧的有效性受到古人的質疑,甚至也有失效的時候,眾多古代文人依然援用此法,競相模仿的原因何在?筆者認為,他們在運用詩歌驅瘧的時候,除了知道杜子美“髑髏詩”恐怖之外,并無意去探求其他詩能驅瘧的原因何在,只是對傳統(tǒng)用詩驅瘧的方法習慣性的繼承。但是,從今天的角度來看,吟詩或作詩的過程中,精氣得以集中,內心得以釋懷,在祖國醫(yī)學上是有一定科學性的,古人不知此法之理,卻無意識的將其運用得很好。張景岳《類經》有言:“善養(yǎng)生者,必寶其精,精盈則氣盛,氣盛則神全,神全則身健,身健則病少”8,即是此理。
綜上所述,以詩驅瘧,肇始于晉代,興起于唐代,普及于宋代,明清時仍多有繼承。在這種做法的演變過程中,以杜詩驅瘧最為有名。用詩來治療疾病,這種行為自古有之,《管子·內業(yè)》云:“止怒莫若《詩》”9,這里的詩用來制止怒氣,平息肝火。降及宋代,楊萬里《端午病中止酒》云:“病里無聊費掃除,節(jié)中不飲更愁予。偶然一讀香山集,不但無愁病亦無”10。指出《香山集》也能驅除愁悶與疾??;陸游在《山村經行因施藥》(其三)中也認為自己的詩能治?。骸皟悍鲆焕虾蛳?,來告頭風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輩,吾詩讀罷自醒然?!?1除詩外,上文已提及文也是可以治病的,最為我們熟知的,恐怕要推陳琳的《為袁紹檄豫州文》了——“陳琳之檄,可愈頭風”,謝采伯的《密齋筆記》則記載用《春秋左氏傳》治病。
無論以詩治病,還是以文治病,皆為文學功能的別樣呈現(xiàn),都屬于文學治療的范疇,他們一子一母,是從屬關系?!霸谥袊箨?,文學治療研究肇始于20世紀90年代末。”1而從上文分析可以看出,以詩驅瘧為代表的文學治療在古代已經很盛行了,筆者認為文學這劑“單方”,可分為“內用”與“外敷”兩種形式?!皟扔谩奔窗褎?chuàng)造文學作品的人看作是藝術家,在創(chuàng)造文學作品的過程中,“藝術家意識到有某種情感,但是卻沒有意識到這種情感是什么:他所意識到的一切是一種煩躁不安或興奮激動……他通過做某種事情把自己從這種無依靠的受壓抑的處境中解救出來……”。2在此過程中,文學家“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3“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4一抒心中之積郁,自然消災祛病,詩人作新詩驅瘧就是利用這種原理?!巴夥蟆眲t借助文學作品的某種外在力量達到祛病消災的目的,這種力量來源于作品的外在形象,杜甫“髑髏詩”最初以詩句“血肉模糊”之狀驅退瘧鬼便是其例。
文學即人學。以詩驅瘧不同于一般的藥物治療,它是在醫(yī)術不發(fā)達或巫神之術盛行的情況下,或附庸詩圣文宗之風雅,或患瘧時百無聊賴之精神寄托的行為。在宋代甚至有過“人病不呼醫(yī)服藥”5、“人有疾,不事醫(yī)而專事神”6的記載,文人用詩來治療瘧疾也不足為怪了,清人汪曰楨指出:“君不見古來文章勝良藥,檄愈頭風詩愈瘧?!?從今天的醫(yī)學視角看,以詩驅瘧乃患瘧者通過詩歌轉移了自己的精神,調整了自己的氣機,從而使精神得以內守,達到了治病的效果。不可否認,藥物都有失效的時候,何況是詩!無論以詩驅瘧是否真的效用,在一定程度上都反映了文人“頑強的斗瘧精神”8。葉舒憲先生認為“文學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作用是包括治病和救災在內的文化整合與治療功能”9,從這一點出發(fā),“以詩驅瘧”被廣泛流傳和運用的過程,也可以說是詩歌向其最初功能回歸的過程10。而隨著醫(yī)學的不斷發(fā)展,以詩驅瘧的精神療法只能慰藉患瘧者心靈創(chuàng)傷的缺點逐漸被暴露出來,利用藥物對抗病態(tài)物質才能真正達到驅瘧效果成為人們的共識。盡管如此,“以詩驅瘧”的現(xiàn)象跨越了我國多個朝代,在我國詩歌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不僅是我國詩歌繁榮的一種體現(xiàn),更是我國古代文人對詩歌傳統(tǒng)功能的突破、繼承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