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江 峰
亮相/粟躍資 圖
在母親的老屋里,整整齊齊碼著,齊腰高的一堆劈柴。
母親從不舍得用它來生火。
每次探望母親,她都拽著我去看。
摩挲著那堆發(fā)亮的劈柴,叨咕說,老閨女又回來看我們了。
這些劈柴可足有一百斤呢!
它們都是父親,用砍斧,用他最后的力氣,一斧一斧,劈開的。
劈一塊,就微笑著看一眼母親。
一堆,一百斤的劈柴,究竟包含了多少父親對母親的不舍?
我不知道,母親知道,可她從不說出來。
走進故鄉(xiāng),在祖輩們世代耕作的田野,靠著童年的記憶,觸摸著那些已隱形的過往。
這是什么地方?
還是兒時光腳在河里踩蛤蜊摸魚蝦的青龍河嗎?
曾經(jīng)的河套里沒有了清洌洌的河水和蛙聲,曾經(jīng)蔥郁茂盛的楊樹林沒有了蟬鳴。
河岸粗壯庇蔭的老槐樹、稻田、抽水澆地的機器嘶鳴,還有麥場上的獨輪車、挑麥秸的三股叉,和那一把把彎月鐮刀。如今,都已在逐漸消失。
它們,在老宅的角落里散架、生銹,或還原為泥土和空氣的一部分。
此刻,我抱著陽光與雨露在河岸行走,尋找著父輩們集體勞作,收割忙碌的身影。就像懷抱桃花一樣,懷念著童年的韻味與情調(diào)。
我回來了,萬物皆已陳舊。
唯有愛,還在閃爍。
坐在彎彎扭扭的田埂上,感受著初冬的薄情。
細碎的花草,已然洗盡鉛華,凋謝后留下的美麗質(zhì)感,像一種神秘的紋身,鏤刻下繁復的脈絡。
坐在彎彎扭扭的田埂上,靜聽流水、蟲鳴,心柔軟成一片羽毛,隨著風,實現(xiàn)了飛翔的愿望。
一片枯葉像飄逝的精靈,偶然來到腳邊,一絲空寂中,叫人覺得不管是什么老了,都帶著一股寒意。就像這綠,仿佛在瞬間就走向了蒼老,從黃、變黑、變成泥土。
于是,有那么多莫名的情緒,在風中糾結、消失。
坐在彎彎扭扭的田埂上,一個人靜靜地,張望著靜默在初冬中的田間小道,一條條灰煙一樣,所有的喧嘩似已沉睡。
季節(jié)嬗變,草木榮枯,剩下的只是空靈的回憶……
父親時常說,寸土寸金,祖輩兒傳下的規(guī)矩,不能讓一粒土閑著。
父親憨厚、耿直、任勞任怨。一輩子像惜命一樣,愛著他的那片土地。
記得小時候,農(nóng)忙時節(jié)的每個黎明,幾聲雞鳴,驚醒了沉睡的早晨,也劃破了父親的夢境。
那個年月,父親是我們家的大梁,全家的日子都靠父親一個人擔著。
每天,父親都把鎬鋤擦得锃亮,挽著褲腿,披著陽光,赤著枯瘦黑紅的脊梁,在土地上播種生活。
父親還是個撐犁的好把式哩,每次駕馭著老黃牛犁地,一犁緊貼一犁,深度均勻。
泥浪在他的腳前翻滾,就像一朵朵綻開的黝黑色花朵。
母親領著我站在地頭兒守望,看著父親就像一葉斑駁的小舟,在泥浪翻騰的田野,越走越遠,越走越小……
父親真的走了。
父親在五十八歲那年,穿了莊重的衣服,躺在棺柩里。
那時候,我覺得父親更像睡著了,只需片刻,眼睛睜開,就會翻身坐起來,像從前一樣,吧嗒吧嗒,抽著老旱煙。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在另一個世界行走的父親,是不是,已變成了一位垂暮老人?
而我的生命,行至今日,內(nèi)心潛藏著恐慌,一直害怕失去。
曾在無數(shù)個凌晨,我多想,叫醒深埋地下的父親啊。
在陽光射進天地的那一刻,看父親,披著褐色地毯,在大地上,奔跑。
還沒來得及進村子,雨就下起來了。這次來,我沒有提前通知母親,怕她早早站在街巷里等。
冒雨走進母親的堂屋,看見她正坐在小板凳上,孤單地聽著窗外的雨聲。
看到我進來,母親羸弱的身子,突然一下子變得靈巧起來。踮著那雙小腳,急切地牽住了我的手。
嘴里叨咕著:下這么大雨,咋還來了?責怪中,又掩不住滿心的驚喜。
而后,陪母親坐在炕沿上,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說她收養(yǎng)的那只流浪貓,能吃能睡;說她菜園子里長的那些新鮮蔬菜,送了誰;說她侍奉的三只母雞,有多么肯下蛋;還說,她昨晚又夢見了我的父親,趕著一輛大馬車,來接她。她沒有去。
在母親的訴說中,我突然地憂郁,或瞬間安靜。偷偷抬起雙手,徒勞地去接住汩汩流出的孤獨。
她實在是老了,老得孤獨、寂寞。
耳朵已然不是她自己的了,眼睛看不清東西。整天說的,是年青人不懂的話。
一個一生生養(yǎng)過八個孩子的女人,踮著一雙小腳,丈量了九十五年的人生,走過了一段漫長的歷史。
日子在她的背脊上打盹,溫暖的陽光照耀蹣跚的影子。
這副散了架的骨頭和被歲月剝蝕去了潤澤的容顏,卻仍時時綻放燦燦的花朵,看著令人心顫。
這個曾經(jīng)如花的美人兒,她真的是太老了,老得不能再為兒女們牽腸掛肚,不能再用拐杖咚咚地杵著地,斬釘截鐵地、咬牙切齒地咒罵那個早逝的狠心男人。
她洞明的眼睛,沒有了絲毫的濕潤,小巧的三寸金蓮,再也搖曳不出半瓣蓮花。唯能感覺到,大浪淘沙后的安詳中,那份無法擱淺的深情……
月亮,緩緩從北河大橋的一側升起來,放出一道道光輝。
寂靜無人的大路上,覆蓋著一層清透的露水。
一些茂盛的葉子和張開的花朵,在羞澀地、緩慢地抱緊雙肩。
空氣中飄蕩著一絲曖昧的氣味,仿佛到處都站著美妙溫馨的男人和女人。
北河水綢緞般柔軟的身子下,似有私語聲。時而很響,時而很輕、很柔。
我站在北河大橋之上,四周,萬籟俱寂。
我不敢說話,我怕一出聲,就會把這個夜晚弄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