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子
重磅/瞿順利 圖
她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黃土女女。春天在黎明誕生于粉色桃花,蓬勃如初。
白晝崛起無數(shù)光芒。
馬蓮河畔,女媧摔擲繩索,縆泥作無數(shù)狀如月亮的女人。
赤裸,靈動,與男人各自為一半,拯救人世間的寂寞幸免于難。
女人的胴體是土做的,在人類的童年。麥子的顏色一遍遍吶喊,手指伸向蒼穹。
只是后來,女人的身體進(jìn)化成塑料與硅膠,她們進(jìn)城,招搖過市。
只有一部分透明的母親,固守河畔。受命于人類的祖先。
黃土地上的女人,收攏起圍裙,在明媚的灶火旁生兒育女。
天是黃的,地是黃的,太陽是黃的,男人的臉龐接近風(fēng)霜。
與高原虎狼戰(zhàn)斗,花光力氣之后。
黑夜便屬于女人。
黑夜給予她們更明亮的瞳孔,以便她們?nèi)缋撬苹⑦M(jìn)入男人的夢境。
在夢境里斬鋤亂草,攆除虛妄,種下十二顆新鮮的太陽。
黃河之岸,山丹花如仙胎垂臨,遍地烈焰灼燒天空。
參羅萬象的不止伏羲的妻子,引日月之針的女媧。
周先祖將第一粒麥粒的種子交于黃皮膚的女人,從此麥田里誕生嬰孩,生長詩人的黑色翅膀。
岐伯教會第一個女人辨認(rèn)出山谷里的柴胡、丹參、鹿茸和蒼耳草。
從此河岸左岸篝火燃到天明,疾病與魔鬼躲到鳴沙山之外。
蘆笙竽瑟,鹿皮高懸。火焰中雌雄合一。
赤裸腳踝新戴骨鏈,跳起最原始的舞蹈。
年輕的女子臨河而立,河水倒影成一只鳳凰玄鳥。梳理羽毛,嫁作人妻。
那是神的旨意,在春天的第二十二個夜晚,與太陽之子交合。
洞房設(shè)在高原之上,鑿山洞而居,攏日月之光。
一雙蛟螭纏繞成一根燈芯,向日葵野兔一樣在山野奔跑。
來年春天,高原上最勇敢的年輕男子,會被冠之以父親,收獲一個潔凈的嬰孩。
像無人能夠打聽一場春雨的降臨。春天是生的季節(jié),一只寄居在蠶繭的蝴蝶不能從鏡中走來。
普天下所有的生命都應(yīng)該在春天受孕,在太陽下成熟。
可是。人類忘記了駐守河畔的透明的母親,忘記了縆泥造人的女神。
后來,在山野里長成的許許多多女子,褪去泥身,化妝成妖精。
潛入城中,重新做人。
她曾在初夏的麥田里翻滾,在高粱地里像只飛鳥一樣傾瀉天空。
紅肚兜。綠襖襖。香荷包。長辮子。母親的青春不止一種。
我誕生于夏末的黎明,生著一雙羔羊般的褐色眼瞳。
我的山羊母親。我的石頭父親。
黑夜從來不給女童快樂的權(quán)利。
貓頭鷹藏在山頭啼唱,殺人越貨。狐子下山抓雞,偷孩子眼珠。
躲在白楊樹后的醉酒男人要強(qiáng)奸守寡多年的嬸嬸。
我喝羊奶長大,學(xué)男娃甩鞭子,滾鐵環(huán)。下山抬水,上山放羊。長大后雌雄同體。
成為一只背離性別的山羊,逃離審判,逃離母親。獨(dú)自在人海中尋找一個可以扮演父親的男人。
農(nóng)歷十五,月亮的潮汐進(jìn)入我體內(nèi)。
當(dāng)黑夜從我的身體里流出血液,我知道,母親的預(yù)言是不可僭越的神靈。
來自古老的哀愁,是母親遺傳給我的唯一屬性。我應(yīng)當(dāng)慶幸。
慶幸自己,生為女人。
外祖母誕過六個精靈,其中兩個夭折之后,她把它們高掛于山嘴的椿樹。
四面八方的風(fēng)從山谷襲來,蟲魚鳥獸從天空襲來,萬物高歌,為死去的嬰孩吹奏安魂。驕傲的女人目光遼遠(yuǎn)。
母親也誕生過六只羔羊,他們來自不同的父親,眼神清澈,如出一轍。
她曾二十八年背井離鄉(xiāng),與饕餮之徒搏斗重傷。最艱難的歲月,她有沒有想過,宰殺一只羔羊,換作她通往榮華富貴的門票?
麥子,金黃色的麥子坐在夏天的浪上。
芒狀王冠歌唱自然界的乳房。
大地?fù)碛惺篱g最深情的顏色。
菡萏花苞結(jié)出獸骨,巖蕊莽林凝望琥珀。
整個高原流淌馬奶子香。
馬匹飛馳,牛羊哺育,雷電與大地瘋狂交媾,生出青色原野。
我親眼看見那個村莊里的瘋女人,在一個盛夏的黃昏。為給鄰家孩子摘山崖上的青棗,墜入大地的洞眼。
大地吞噬了一個雌性軀體,卻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嬰。
“神靈與護(hù)佑都是騙人的吧!”
從此不再相信殘忍的神話。我背起沉重的書包爬出山谷,腹藏詩書,遠(yuǎn)離羊群。
發(fā)誓做太陽的主人,不再重蹈村莊瘋女人的命運(yùn)。
當(dāng)母親坐在窯洞門檻一遍遍溫習(xí)年輕時的刺繡。刺一個艾草香包,繡一雙鴛鴦鞋墊,送情哥哥喲送情郎。
龍鳳金魚小老虎,獅子蟾蜍大蜈蚣。以龍蛇為圖騰的結(jié)合才是天意,被蟲魚鳥獸見證過的愛情,才能禳災(zāi)避邪,天長地久。
白堊石的光彩穿過母親右手,中指頂針清脆,我躲在窯洞深處的暗河里洗骨頭。
當(dāng)一張空白的稿紙展開在我面前,當(dāng)我把一個完全空白的自己交給男人。
天上的神獸會庇護(hù)一根瘦骨嶙峋的肋骨嗎?
母親的愛情太過天真,它只屬于高原上的女人,不屬于我。
我的骨頭已經(jīng)洗凈,剔除了羔羊的膻味。
背朝太陽,磷火盛開,青色火焰將我即將成熟的身體重鑄。
飛天仙女幾千年來固守莫高窟一間閨房,永遠(yuǎn)不會出嫁,卻被世人瞻仰。
我見過。
當(dāng)兩腿之間流出鮮紅色的,山川,河流,盛夏的石榴花。一個女人才能接近完整。
對著鏡子種植春天,與雄性之軀碰撞火花。
我念過很多的書,我知道怎樣讓自己的身體獲取快感,與滿月同時抵達(dá)高潮。
不做被人供奉的女神。
我要做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
就像秋天,少女的身體漿果一樣裂開。
我們用雙手分開黑發(fā),扔掉綁在腰肢上的牛皮山鼓。
羊角。蘋果。蜂巢。嘴唇。原始的饋贈給予我們不同于櫥窗玻璃的性感。
西裝革履的男人更喜歡邪惡放肆的野貓。戴上面具,將白羊般的乳房高高束起。
在夜里,汲取銀河汎水,白天,嚙噬玻璃建筑里的金屬氧氣。
黑夜與白晝,我們一半為獸,一半為人。
永無安寧的青春。嗜血的藍(lán)色火焰。
一群來自高原的年輕女子,褪去泥土之身,拔光所有羽毛。玄鳥之神死了。
從大陸腹部出發(fā),進(jìn)入湖泊、海洋、城市、南方。
脫離祖制,探索祖國的四面八方。交換你,交換鳳毛麟角。
工廠。飯店。發(fā)廊。巷子口。服裝店。夜總會。工地廚房。
我曾在許多地方認(rèn)出她們,羞于相認(rèn)。背過頭,用更深更濃的妝容掩飾自己的高原紅臉龐。我跟她們,不是同類。
我已把自己的骨骼清洗干凈,擁有氣質(zhì)女子的芳香。
把秋天舉過頭頂,辨認(rèn)出更高明的雁群。
了無痕跡的進(jìn)化方式。
盥洗我,盥洗古老的創(chuàng)痛。
白晝與暗夜的陰影重合,柿子樹不在秋天結(jié)果。完全拋卻獸性,改頭換面做人。
我潛入天堂,接受高等教育,接觸有教養(yǎng)的人類,被更先進(jìn)的文化熏陶。
長出白色翅膀,負(fù)責(zé)引誘迷惑眾人眼光。
夜店。約炮。隆鼻。豐唇。瘦臉針。玻尿酸。割眼皮。開眼角。Hermès包包。Burberry風(fēng)衣。Lamborghini副駕。ins網(wǎng)紅。
是這個時代,一個優(yōu)秀二十歲女孩應(yīng)該擁有的華麗皮表。
外祖母曾說,圓潤大腚的女人更受注生娘娘寵幸,夢里經(jīng)常有蛇出沒。
可這座城市到處都是蛇精臉,小蠻腰。她們?nèi)绾卧谧幽负永?,淘洗出一個哭聲震破天宇的嬰兒?
比麥芒還痛苦的中心。
深夜。每脫掉一次白色翅膀,兒時貯藏于體內(nèi)的火焰就熄滅一縷。
假如有一天,紅色火焰徹底湮滅。從此,我再無故鄉(xiāng)。再無法變回一頭雌性羔羊。
青梗馬蹄蓮成群結(jié)隊舉行一場盛大婚禮,佛焰苞要趕在冬眠之前做一回新娘。
遙遠(yuǎn)的駝鈴被烏鴉桎殤。誤入歧途。我身體的秘密被月亮公開。
胚胎始于夏夜,種子始于一個叫龔灘的古鎮(zhèn)。
如果明日的星辰高過糧倉,如果前路不再被浮華榮光韁絆。
大地會生下那個孩子。
我摑心愛男人的耳光,左一刀,右一刀。利刃刺進(jìn)一只蜂王的子宮。
無數(shù)花朵枯萎,無數(shù)蜂巢崩塌。
隨花期遷徙的養(yǎng)蜂人死去了。遇水而居的女人死去了??∏蔚男∧格R死去了。
一個精靈,胎死腹中。半人,半羊。是他的面孔。
這座巨大的城池,每天,都舉起無數(shù)面容模糊的嬰兒,從一個歧義句里重重摔落。
被沖進(jìn)醫(yī)院的下水道,是他們生來就該有的命運(yùn)?
在東方的荒原之上,從此再無流亡居所。在無數(shù)個生與死的邊緣,絕望,用一個蒼涼的手勢將我掩埋。
媽媽啊,為何你不告訴我?
告訴我世間除了男人,我們首先要戰(zhàn)勝的敵人,是自己?
告訴我比浴缸與王座更重要的,是一個女人身為母親的榮耀?
告訴我城市文明的外衣下,潛藏著種種灰色殺戮?
告訴我超聲波、噪音、紅外線、X射線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噬嚙我們的犄角?
告訴我三聚氰胺、地溝油、防腐劑、霧霾、PM2.5和撒旦的黑色果實,會侵蝕我們的紅色血液?
氧氣被吸光。我成為一株無花果樹,在一只犀牛的子宮里墜落。
我的女神,每一個都肉體鮮明,活生生的女人。
她們教我讀書寫字,遵從直覺,傾聽內(nèi)心,用黑夜的手指向車馬招魂。
教我向一面鏡子,或一個男人,打開只屬于自己的身體。
教我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
而母親信奉的女神只有一個。她是虛幻。是鏡中月水中花的一瓢虛妄。
高高在上,傳達(dá)原始訊息,向卵石之眼取經(jīng)。從不傾聽人間苦難,不挽救任何一個死于花萼的女人。
我寧愿與鬼魅狐妖為伍,戴上面具行走世間,專門斬殺人面禽獸。
故鄉(xiāng)的女子沒有白馬,歸鄉(xiāng)需要緊拽火車的尾巴。
而我擁有白色翅膀,可以獨(dú)自飛躍額上的冰原。
“姐姐,村里的瘋孃孃生了一對雙胞胎嬰孩,養(yǎng)不活了。爺爺們想把孩子送人。
姐姐,我想抱回來,我能,養(yǎng)活他們,長大成人?!?/p>
妹妹今年二十歲,十八歲嫁人,婚后打工,去年剛誕下一個胖乎乎的女孩兒。
我是姐姐,讀過很多的書,跋涉過很遠(yuǎn)的路,目光堅韌如矢。
她征求我的意見,像祈求神明的旨意。
“你是不是傻!”
想要吐出的話語被一個驚嘆號打敗。
這一刻,腦海里有無數(shù)野馬飛馳而過:前途、夢想、自由、生活、法律、教育、人民幣。鴿子籠巢穴,藍(lán)天下飄飛的尿片,被弄臟的華麗衣裳,未寫完的愛情篇章,攔腰折斷的諾貝爾獎,破碎的詩歌王冠,被浸染的傳奇人生,和漸漸沉沒的黃金海岸島。
卻唯獨(dú)沒有想到,作為瓜熟蒂落的女人,養(yǎng)育幼靈是你最初的使命。
而妹妹,卻如何能如此率真,以童真方式交付善心?
在一片廢墟上做夢,夢見冬天,所有候鳥歸鄉(xiāng)。
假若蒺藜草能夠愈合被煙頭灼傷的女兒之身。
天竺葵嘩然一片,撕裂絲綢般柔軟的夢。
逃離繁華漩渦,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冰凌會融化自己,彌合新鮮肉芽與創(chuàng)痛。
桃溪河畔,對母親說起那個心儀已久的男子。
“你念了這么多年的書,比你的妹妹們更值錢,嫁人得賣二十萬?!?/p>
黃昏是我一天中記性最差的時候,赩然色光暈灼燒臉頰。
我忘卻了,故鄉(xiāng)早已不再是兒時故鄉(xiāng),母親也成了靠金幣滋養(yǎng)的巫婆。
我的根系破碎,無處安放。
殘疾的雪花跌落一地,而我,完美地,只剩下健全的四肢。
沉默如雪的呼吸,像鹽缸里的西鯡,冷酷。冶艷。無聲無息。
讓純金的嬰兒留在我的國度,讓屬水的孩子遣返北極。
這世界已習(xí)慣牝牡驪黃,喜歡漂亮表象。
為了不死的藝術(shù),我愿意,改名換姓,抽筋剔骨,并且以一個女人的名義起義。
重新做回一只玫瑰色羔羊。
卷柏,生在懸崖之上,隨風(fēng)移動,遇水而榮。得到這株九死還魂草,才能找回初生時的魂魄。
成為一棵沒有腳的植物,像美人魚一樣,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成為伍爾夫的奧蘭多,以三十歲為界限。一半男人,一半女人。
做一條鯛魚,雌雄轉(zhuǎn)換。行使天命。
從此雙性同體。豐腴飽滿,也英武剛強(qiáng)。
忘記古老的哀愁,摒棄初生的鱗片。
所有的苦難從這里出發(fā),所有的曙光也終將在這里抵達(dá)。
六千萬年前,這里曾是一片汪洋,六盤山與月亮山背靠背,一對倚在深海的姐妹。
一只將身體掩埋沙粒的鰩魚,背部長出紅色刺棘,用唾液毒死接近我的人類。
我只是一個雌性的女人,生來帶有月亮的光暈。大地是我唯一的屬性。既能生兒育女,也能獨(dú)立行走。
可是。你忘了,忘了,忘了。
那倒立如版畫的少女,再不能,摘下清澈的骨骼。
給你,萬年前的初夜。
為你,化身為魚。
注釋:周先祖:指周先祖不窋。古時黃土高原西北部多為戎狄之地,周先祖不窋率族人赴今甘肅慶陽,教民稼穡,開啟了農(nóng)耕文明的先河。
岐伯:中醫(yī)鼻祖,相傳出生于甘肅隴東地區(qū),在此地成就了舉世矚目的《黃帝內(nèi)經(jīng)》。
注生娘娘:又稱送子娘娘。眾神中掌管生子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