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四娘
簡介:武安侯府中最頑劣不堪的四公子沈及,在惠安公主十歲時吃了她一顆糖,從此一只烈虎被甜化成了一只大貍貓。他小心地守護(hù)了多年,終于等到能娶她過門。他漸漸地發(fā)現(xiàn)這個公主和旁人口中說的不太一樣,卻依舊讓他心甜如蜜。
·一·
十月初三是貴太妃劉氏的生辰,宣昭帝生母早亡,由貴太妃撫養(yǎng)長大,登基之后他本有意冊貴太妃為太后,但貴太妃以不合祖制婉拒了。姜梨因和宣昭帝一樣都是由貴太妃撫養(yǎng)長大,所以每一年的生辰宴武安侯府都在受邀之列。
往常姜梨都是帶自家最小的女兒沈婳入宮,但自從幾年前開始就變成了帶四兒子沈及去。
“宮里那一大家子長得一個賽一個好看,咱們武安侯府也不能丟人??!”彼時沈及濃眉一挑道。
姜梨看著面前這個專挑爹娘優(yōu)點長,好看得近乎妖孽的兒子,摸了摸下巴,說:“也有些道理,走,跟為娘一道去震撼全場!”
這一年貴太妃的生辰宴姜梨照舊帶著沈及出席,拿出備好的賀禮奉上,摟著貴太妃的胳膊撒了會兒嬌才想一檔子事兒,說:“青山也選了東西給母妃,沈及!”
她喊了一聲沒反應(yīng),便蹙著眉頭望過去,就見自家兒子正看著一處空位出神。姜梨手繞到他后腰擰了一把,沈及魂魄歸位,面上綻開老人家最喜歡的那種乖巧的笑,雙手遞上禮盒,道:“小四祝太妃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p>
貴太妃笑得合不攏嘴,連連地道:“好,好?!?/p>
沈及桃花眼流光溢彩,狀似隨意地問:“往年惠安公主都是早早就到了,今年一進(jìn)來沒見到她,孫兒還覺得不適應(yīng)呢!”
貴太妃嘆了口氣道:“前些日子西臨國來使臣覲見,有意和我大晉聯(lián)姻。齊嬪想讓惠安去做和親的人選,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舍得離家遠(yuǎn)嫁,正跟她母妃鬧脾氣呢!”
“原是如此?!鄙蚣靶α诵]再說話。
別人不知道,姜梨最是了解這個兒子,他不是沒事兒問廢話的人。果不其然,沈及狀似優(yōu)哉游哉地一路和相熟的人說話,腳下已經(jīng)挪到了門前,身形一閃就走了出去。
惠安公主謝皎皎跟著齊嬪住在琪祥宮,離聽雨閣距離頗遠(yuǎn)。但沈及對這條路比自己有幾塊腹肌還要熟悉,用了輕功抄了小路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就到了。
離遠(yuǎn)他就瞧見那道纖弱嬌小的身影,背對著他跪在地上,脊背因抽泣不斷地發(fā)抖,而她的面前是滿臉厲色的齊嬪。
“你就一個嬪位生的女兒,若放到平時也就在朝中找個小官嫁了,這回你若是能嫁過去做王妃,日后誰還敢瞧不起咱們……”
沈及臉上還在笑,眼底已經(jīng)陰霾一片了。眼瞅著齊嬪抬手要打人,他疾步若風(fēng)一般過去,“啪”的一聲,那巴掌落在他右側(cè)臉頰上,頓時紅了一片。
齊嬪沒防備他突然地出現(xiàn),忙扯了笑道:“本宮沒瞧見,沈四公子沒事兒吧?”
沈及一手正扣在謝皎皎的肩膀上,感覺到她仍被嚇得微微發(fā)抖,垂頭對上她滿是淚的眼。
謝皎皎打小就生得雪白可愛,如今出落得越發(fā)標(biāo)致,怯生生地瞧著他,瞧得他滿心的怒意與戾氣盡數(shù)化為繞指柔。沈及對她笑了笑,他本就生得好看,這么一笑更是有些惑人心魄。
謝皎皎抿著唇,臉微微地紅了。
沈及拉著她直接站起來,謝皎皎跪得時間長了膝蓋一軟就要往下栽,他眼明手快地將她扶穩(wěn)當(dāng)了,這才對著齊嬪道:“和親之事要皇上圣旨決斷,娘娘如今動這么大的氣教訓(xùn)公主,也不見得有多大的用處,又何必呢?”
“你——”
“貴太妃思念公主,讓我來尋她去聽風(fēng)閣,沈及告辭了。”他也不看齊嬪是什么臉色,直接拽著人就走。
謝皎皎被他扯得踉踉蹌蹌的,走出不遠(yuǎn)她便抓著他的手臂讓他停下,脆生生地對他說:“四哥我沒事兒,我、我習(xí)慣了。你就算暫時帶我走,等晚上我還是要回來的……我不想嫁到西臨去,聽說那里人吃肉都吃生的,我……”
“先和四哥過去,你放心,四哥會想辦法不讓你和親。”
沈及的笑容里帶著蠱惑,謝皎皎抽泣著“嗯”了一聲,眼睫下垂,遮住所有的情緒。
·二·
從宮里回來的的一路上,姜梨看著他的目光澄澈透亮,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
沈及倚在車壁邊兒上,安靜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惠安公主也到了可以指婚的年紀(jì),我想讓娘你明日再進(jìn)宮走一趟,給兒子提這個親?!?/p>
“呦,提誰???”
這個明知故問的問題放在平時沈及早就一唱一和地跟著她斗嘴了,今日卻沒那個心思,只是溫溫和和地對她說道:“我想和惠安公主訂下婚約,她怎么著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西臨那地方窮山惡水不說,還不太平,公主嫁過去和直接去投胎有什么分別?我這只不過是緩兵之計,不需要即刻成婚,等過幾年她心有所屬再取消也不遲?!?/p>
姜梨嘖嘖間,沈及眉眼深沉地靠過去,手臂搭上她的肩膀,諂媚地說:“這位姑娘,您的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能挽救一位花季少女的性格和命運!只需您點個頭,就能勝造七級浮屠!”
他這話雖然有水分,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說得有理,姜梨想了想,點點頭道:“回頭我就去找皇上說,不過為了答謝,你得給我做下個話本子的原型?!?/p>
武安侯沈青山的夫人,最喜歡寫話本子。做她話本子里的原型就要按照她的要求演上兩段……沈及心里“咯噔”一跳,覺得這回他要為了救小公主出賣自己的靈魂了。
姜梨的行動能力極強,三日之后,皇上將惠安公主謝皎皎賜婚于武安侯府四公子沈及的消息傳揚開來。這消息不啻于一枚炸彈,炸得整個長安城沸騰若開水。
武安侯府的地位尊崇,侯府的七位公子也都是大晉女子心向往之的良配。但這四公子沈及不僅長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性子也是專門禍害人的,年少時叛逆得差點兒掀翻半個長安城的屋頂,后來年歲大了才好一些,卻仍舊是城中最有名的游手好閑官二代。
而這惠安公主謝皎皎最被人所知的不是她出挑的容貌,而是她母妃齊嬪。
齊嬪出身荒野,在誕下惠安公主之前,只是一個小小的貴人?;噬喜⒉幌矚g她,她為了爭寵在謝皎皎的飲食中下發(fā)熱的藥,引皇上多過來看她。后來事情敗露之后,皇上更加不待見她,卻對這個小女兒更加憐愛,于是謝皎皎便成了齊嬪翻身的最大工具。
所以從惠安公主十來歲的時候,齊嬪就每日琢磨著怎么樣“賣”女兒……不對,是嫁女兒了。
此次雖沒能讓謝皎皎嫁去西臨,卻攀上了武安侯府這門親事,齊嬪激動萬分,連帶著對這個女兒都多了幾分好臉色,還將自己的腰牌給了謝皎皎,叮囑她多往侯府走動走動,早日與沈及定下婚期。
武安侯府在長東街,遠(yuǎn)遠(yuǎn)地謝皎皎就看見高聳的飛檐,仿佛能直入云霄。她面上抿開燦爛的笑,讓守門人帶著她去見四公子。
沈及正在東苑里,除了他之外還有武安侯的夫人,和侯府八小姐沈婳。她走到門口就見沈及穿著一身太過緊身的桃紅色衣裙,長長的水袖一甩,勾畫得嫵媚動人的眼角一挑,怪聲怪氣地唱道:“我說郎君啊,如此夜深人靜時,你怎么還不歸——”
沈婳已經(jīng)笑得前仰后合的,姜梨伸手打斷他,說:“你這個情緒不對,潘小姐等不到顧郎歸應(yīng)該是滿心哀怨又失落的,你這歡快得再給你朵花你都能去跳舞了,重來!”
沈及額角青筋突突地跳,可答應(yīng)做話本子原型他要是不做,他爹會打斷他的腿。
他暗自嘆了口氣,水袖一收側(cè)了身,冷不丁看見門口站著的人,瞬間怔住,心下有些不自在。好在他多少年不變的皮厚若城墻,只是瞬間便釋然,吊兒郎當(dāng)?shù)鼗斡七^去,水袖一撲,繞過謝皎皎的脖頸兒輕輕地往前一勾。
謝皎皎沒防備,被他帶著向前兩步,下一刻沈及那張臉就在她眼前放大。
“我說郎君,如此夜深人靜時,你怎么還不歸……”他的音調(diào)輕柔,聲音低沉,生是能磨得她的心一顫。
沈及松開她,輕輕地笑了笑問:“公主,是來找我的?”
謝皎皎訥訥地應(yīng)了兩聲,沈及轉(zhuǎn)過身將她的身子遮去大半,也遮去那一對八卦母女的視線,他扒下身上的衣裙扔在一邊,道:“等小爺我回來再演?!?/p>
他洗去了臉上的妝,回屋隨便抓了件衣衫套上,帶著謝皎皎出了侯府,就近去了一家點心做得不錯的茶樓。
“婳婳很喜歡這家的點心,我估摸著你們小姑娘的口味應(yīng)該都差不多,你也會喜歡?!?/p>
一桌精致的糕點,沈及每樣夾一小塊放在謝皎皎面前的盤子里。謝皎皎的筷子戳了戳軟糯的糕點,卻懨懨的沒什么胃口。
“不合口味?”沈及又盛了碗蓮子羹推過去,瞧見她搖了搖頭,隨口道,“那就是和我吃飯不自在,咱們以前不是相處得很融洽嘛,以后也可以繼續(xù)這樣?!?/p>
“可是不一樣,父皇已經(jīng)賜婚了?!?/p>
他眸光晶晶亮,笑得很得意地說:“那關(guān)系更近一步更應(yīng)該隨心所欲了不是?”
謝皎皎剛準(zhǔn)備回答,樓梯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后是熟悉的男聲響起。
“惠安你怎么在這兒?”
她面上的羞怯散了大半,沈及將她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瞇著眼站起身迎了過去,笑著道:“在這兒遇見太子殿下,可真是巧?!?/p>
來人是正陪同西臨三皇子的當(dāng)朝太子,謝乾。
·三·
本來沈及心里的小算盤“噼里啪啦”地打得響,是他帶著沈婳長大的,小姑娘的小心思小愛好他再是了解不過,他冷不丁地去求婚,小公主一時覺得別扭擺正不了位置很正常。但他會循循善誘,投其所好,盡快讓她適應(yīng)。
誰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而且還帶著個沒長眼的丑八怪。
沈及的桃花眼再一次看向坐在對面的西臨三皇子,那雙吊梢眼自從進(jìn)來就一直盯著小公主瞧個沒完,拿他這個未婚夫當(dāng)死人?沈及的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愣是一點兒沒透出來,將那盤子糕點和蓮子羹都放在謝皎皎面前,拍了拍她的手,低低地道:“多吃點兒?!?/p>
謝皎皎乖乖地點頭,埋頭吃了起來。謝乾斜睨了一眼她,轉(zhuǎn)而問沈及道:“你對這長安城的街頭巷尾都熟悉,可有什么有特色的地方推薦,我好帶著三皇子去逛逛。”
“城西最近新開了家鋪子,按照長安城的幾條主要街道打造成了迷宮,既可以了解長安又能玩兒一玩兒,倒是很適合三皇子?!?/p>
他扭頭看了看窗外漸紅的夕陽,掏出錦帕極是自然地擦了擦謝皎皎嘴邊的糕點屑。
他指尖有些燙,不經(jīng)意地觸上謝皎皎下巴滑膩的肌膚,就像是那處躥起一簇小火苗一樣,燒得謝皎皎滿面緋紅色。
“宮門快下鑰了,我先送公主回去?!鄙蚣捌鹕韺χx乾一禮,經(jīng)過三皇子時極快地說了句話。
“他方才說什么?”等沈及攜著謝皎皎離開,三皇子才問謝乾。
“沒什么,不過三皇子下次注意些,我們大晉的姑娘都羞澀,被你那么盯著是要嚇壞人的。”
他從前同沈及一道跟著宮中來的西洋師父學(xué)過幾日洋文,不精,但大致能聽懂。
方才沈及那句話,說的是:“下次這個丑八怪再一直盯著我家小公主看,我保證他有眼來長安,沒眼離開?!?/p>
沈及這個人無法無天慣了,他不能讓三皇子冒這個險。
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聽說女兒和沈及相處得融洽,齊嬪就總替謝皎皎找借口讓她出宮去武安侯府。
“母妃找尚衣局做了幾身新衣裳,你快來試試。”
謝皎皎面上沒什么情緒,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任由齊嬪擺布。銅鏡中的自己細(xì)白的肌膚像是冬日第一捧雪一樣,潔白無瑕,她扯開嘴角無意識地笑了笑,臉頰還有兩個俏皮的小梨渦。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夸贊她長得精致,一笑就讓人什么煩惱都沒有,一哭就惹人心生萬千憐惜,恨不得摘下月亮和星星來哄她。她初次見到沈及,是在她十歲的生辰宴上,那是第一次武安侯夫人攜四公子進(jìn)宮。明明她才是主角,可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都圍著那兩個人轉(zhuǎn)。
齊嬪陰陽怪氣地挑三揀四,惹得席間誰都不痛快,她卻像是天真無邪到不知人間疾苦,抓著一把酥糖擠開人群,捧給那個身量頎長的少年,乖乖巧巧地笑著道:“四哥哥吃糖。”
后來沈及時不時地進(jìn)宮,她總能碰見他。大多數(shù)他都是在笑,笑得吊兒郎當(dāng),沒心沒肺。
“你四哥在長安內(nèi)外還是有一定地位的,誰要是敢欺負(fù)你你就和我說,我找人把他拖進(jìn)巷子里暴打一頓,保證打得他親娘都不認(rèn)識?!?/p>
收回思緒踏出宮門,她聽幾個宮女圍一起絮絮叨叨。
“哎,你們聽說了嗎?昨日太子殿下領(lǐng)著西臨國三皇子到城西那家密室迷宮鋪子去玩兒,結(jié)果地板突然裂開,三皇子一腳踩空腳踝崴斷了,皇上氣壞了,直罵太子沒長心呢……”
謝皎皎耳邊又浮現(xiàn)出沈及昔年開玩笑一樣的保證,抿抿唇加快腳步。
武安侯府守門的小廝得了沈及的命令,一見到是惠安公主直接就引她往東苑去了。沈婳在廂房內(nèi)一邊打量,一邊對沈及豎起大拇指道:“四哥不是我夸你,你這一顆少男心還挺細(xì)膩的。瞧瞧這床幔,這擺件,天哪,我好想要!”
“去去去,邊兒待著去,別給我碰臟了?!?/p>
他一錯開眼瞧見謝皎皎站門邊又愣住了,仿佛每次她過來都是這個表情。
也不怪謝皎皎發(fā)怔,這沈及親手裝扮的廂房真叫一個擊中少女心。入目的床幔錦被都是深淺不一的粉色,窗前、案幾上擺著各種小巧可愛的動物擺件,墻角放了個巨大的四層的食盒,里面是各種存放得住的糖粘果脯肉干等小零嘴。
沈及將自家妹妹趕出去,拉著謝皎皎站在屋子中間,問:“公主可喜歡?”
謝皎皎點點頭,沈及長舒了口氣,笑吟吟地道:“那我就沒白忙活,日后你再過來就可以到這兒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沒人會瞧見?!?/p>
正午的太陽暖洋洋的,晃得她眼睛發(fā)酸。謝皎皎嬌嬌地笑著道:“那我現(xiàn)下困了,能在這兒歇午覺嗎?”
“當(dāng)然可以,這床就是給你準(zhǔn)備的,特軟特舒服,睡上就變小懶豬。”沈及說著還配合地“哼哼”了兩聲,把她帶到床邊,彎腰脫下她的鞋,輕輕地將她按在榻上。他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睡吧,四哥去外頭守著。”
謝皎皎合上眼,聽見腳步聲走遠(yuǎn)又睜開,定定地盯著房頂。眼里沒有怯懦,也沒有嬌羞,冷冽若窗外秋風(fēng)。
她的右手搭在左胸口,那里面的東西跳得飛快,一下又一下。
·四·
這兩年但凡能接觸一丁點兒朝上之事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太子謝乾的日子過得不太好。
先是他提議組建并且由他手下的門人執(zhí)掌的天機(jī)閣因坑害良臣而被裁撤,后有豢養(yǎng)死士暗衛(wèi)鏟除異己、結(jié)黨營私的事情被揭露,這一回西臨國來人皇上仍舊將接待一事交由太子算是給他機(jī)會,可隨著三皇子腳踝斷了,他這差事也算是砸了個徹底。
皇上龍顏大怒,謝乾也氣得肺要炸開。
這事兒擺明了就是沈及干的,偏偏他以為沈及臨走前撂下狠話警告一下這事兒就算完了,沒想到這就是個障眼法,讓他能放心地帶三皇子去沈及推薦的地方,這個天殺的!
而此時此刻,罪魁禍?zhǔn)咨蚣罢龓е倚」魅フ钋镒詈笠慌豕鸹ā?/p>
姜梨最擅做桂花糖漿,在愛妻狂魔沈青山的號召下,每一年武安侯府所有熱都會去摘桂花。今年沈及將謝皎皎一起帶過去,一反多年只偷吃不出力的態(tài)度,極其賣力氣地忙活兒著。
“四哥,你臉上這個蕩漾的笑看著可真礙眼?!鄙驄O撇撇嘴說。沈及看都沒看她一眼,將鋪在地上接著桂花的氈子卷起放在一邊,招呼著謝皎皎道:“公主你到這邊來?!?/p>
謝皎皎聽話地跟著他去到山林深一些的地方,因著陽光和水都不足,這里的桂花樹比前邊的要細(xì)上許多,沈及讓她在樹下站定,腳上用了力氣往樹干上狠狠地一踹,桂花瓣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落得滿身花香。
她仰著頭,每一片花瓣都鍍上光暈,似是誰將夕陽裁開,將碎片揉在掌心,素手一揮,給了她一片光海。正忍不住驚呼出聲時,有人將手扶在她的臉頰兩側(cè),她的眼前壓下一片黑影,唇上壓上兩片柔軟。
謝皎皎的呼吸都是一滯,眼睛倏地睜大,眼底黑白分明,又夾雜著一些看不真切的情緒。沈及抬手掩住那雙眼,將唇齒間的動作加深。
大晉元慶四十六年的深秋,沈及吃到了此生嘗過的最甜的桂花糖漿……這是他和小公主之間的秘密。
沈婳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長安城的人將武安侯府的七位公子統(tǒng)稱為“長安七煞”,這個名頭可以說十分貼切了,而自家四哥沈及明顯就是“七煞”之中最“煞”的那一個。
沈及小時候是個問題少年,長大點兒就是個問題青年,他很少盡心做些什么,但自從皇上賜婚之后,他就非常盡心地扮演了一個即將走入人生新時刻的準(zhǔn)新郎角色,時不時地“嗤嗤”笑,再不然就是搜刮無數(shù)少女心爆棚的東西,等著他家小公主來給她獻(xiàn)寶。
“四哥這個狀態(tài)看著很像——”
“弱智?!睆拇罄硭孪卵没馗纳蛴鲚p飄飄地扔下這兩個字。
沈婳不住地點頭,正往窗幔上縫花片的沈及停下手,哼哼道:“你們這種嫉妒人夫的行為非常的可恥,本人夫?qū)嵜镆暷銈??!?/p>
沈遇掐了掐脹痛的額角,幽幽地道:“你確定你是人夫?我怎么聽說那個崴斷腿的西臨國三皇子向皇上求娶惠安公主了?”
沈婳完全不嫌事兒大地“哇”了一聲,沈及停下手中動作,面上得意的笑斂得一干二凈,桃花眼中精光乍現(xiàn),道:“看來崴了腳還是不能讓這哥們兒醒悟?!?/p>
“治標(biāo)不治本,三皇子就算死在長安城,那還會有四皇子,五皇子……他們是為了什么來的,你自己要看清楚?!鄙蛴鏊λ︻^,道,“這話是二哥讓我告訴你的,他懶得過來看你這礙眼的智障笑容?!?/p>
沈及嘴角狠狠地一抽。
這一晚他徹夜難眠,活了二十來年,第一次感覺到了無計可施。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但一涉及到謝皎皎,他總會考量這么做會不會對她有影響……所謂關(guān)心則亂,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了。
還沒等他縷清楚頭緒,便有個人找上門來。
西門街,沈及到時,望月樓二樓的雅間里謝乾已經(jīng)等了有一會兒了。
“你我是舊相識,我也不和你繞圈子了。只要你二哥將盛青白交出來,這種種我都會爛在肚子里。不然武安侯府私放死刑犯,幫死刑犯藏匿民間多年,光這一條孤就能參你們武安侯府犯上僭越,有不臣之心!”
天機(jī)閣原掌事盛青白,在天機(jī)閣被裁撤時從大理寺天牢里逃獄,至今下落不明。
如今天機(jī)閣過去的種種已經(jīng)威脅到謝乾的太子之位,他之前急著滅天機(jī)閣中死士的口卻引發(fā)大案,如今倒是打算把盛青白再挖出來,代替他將所有的事情扛下來,保他儲君之位穩(wěn)當(dāng)。
沈及瞇了瞇眼,輕輕地道:“盛青白去了哪兒我不知道,我二哥也不知道,您要是有能耐就自己去找。時候不早了,我要回侯府給小公主做訂婚滿五十日的禮物了,太子殿下自便?!?/p>
“你——”謝乾狠狠地摔了一個酒杯,吼道,“沈及你不要后悔!”
·五·
沈及這么囂張也是有理由的,謝乾這么逼他不過是黔驢技窮,他不說,二哥不說,打死謝乾,他都找不到盛青白在哪兒。
于是沈及便安心地一邊在府中想對策,一邊將給謝皎皎的禮物做好。
又過了五日,沈及尋了個由頭進(jìn)宮。御花園的聽雨閣外,謝皎皎匆匆地趕過來,面上卻遮了一層面紗,聲音也有些甕聲甕氣地道:“四哥你來了。”
沈及上下打量著她,視線在紅腫的眼皮上一轉(zhuǎn),聲音頓時涼了:“你怎么了?”
“沒怎么,這幾日臉上起疹子,我不想嚇到四哥,就戴了面紗出來……我不想讓四哥瞧見我不好看的樣子嘛!”
沈及點點頭,卻出其不意地將她的面紗扯開,她伸手要去捂,又被沈及先一步扣住雙手,讓那一張臉清楚地落在他的眼里。
白皙的臉頰上有淤青,右側(cè)臉頰上還有紅紅的巴掌印,看得他掐著她的手忍不住地用力,她就仰著這樣一張臉,眼中帶淚,下唇輕咬,可憐又委屈。
昨日皇上少見地召齊嬪覲見,齊嬪一回去就拉著謝皎皎,說要她主動推了和沈及的婚事,嫁到西臨國去和親。
“皇上很是為難,我卻不能看著皇上為難。你作為公主,要解父皇與大晉憂愁才是正理,明日你就去和沈及說。”
“我不想嫁到西臨去……我母妃就……”
公主和親,生母位份會抬升,這才是齊嬪所思所想。沈及了然,抬手摸著她的眼角,并認(rèn)真地望進(jìn)她的眼,目光心疼,話語卻有些冷,道:“四哥教你一招,若是下次再想打自己,不要右手打右臉,要打左臉,不然巴掌印會和正常旁人扇你時的反過來。公主整日裝成這副模樣,你不累嗎?”
她會刻意地讓自己看起來很可憐,惹他心生憐惜,一次次地救她,幫她。她其實做得很好,卻瞞不過沈及的眼。
謝皎皎澄澈的眸子一瞬間深沉,咬緊的唇瓣被他的手指撥開。
“你一開始找上我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尋個幫手?找個依靠?還是其他?”
她沒了可憐,也沒了委屈,這么多年面上第一次浮現(xiàn)她真實的表情,清冷又倔強,目光銳利地刺進(jìn)他的心:“沈四公子目光如炬,你既知道,又為何不拆穿,任我拉著你蹚這趟渾水?”
沈及輕輕地笑開,道:“我想對你好,如此而已。”
謝皎皎一顆心狠狠地一顫,他的手向下輕撫著她紅腫的臉頰,低低地道:“這事兒交給我辦,我不會讓你嫁去西臨。日后你還想要什么,還想做什么,直接和四哥說,不許再這么傷自己,我會心疼?!?/p>
他指尖最后頓在她的唇邊,輕輕地向上扯著她的嘴角,說:“我喜歡看你笑,以后四哥會努力,讓你每日都能笑得很好看?!?/p>
“四哥……”
沈及拿出一個描得精致的小錦盒塞在她的手中,道:“這是定親之禮。你在宮中安心,外頭的事情我解決完了就去和皇上請旨,盡快定下婚期。若是齊嬪為難你,你就去找貴太妃,我已經(jīng)讓我娘打好招呼了。貴太妃雖然不管事兒,但好歹能照應(yīng)你?!?/p>
他走后謝皎皎打開錦盒,里面放著一個琉璃小瓶,里頭是一對栩栩如生的糖人,女子的頭搭在男子肩上,相攜看那一枝花。
她抹去滿臉的淚,步伐堅定地往琪祥宮走。有些事情她不想再妥協(xié),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沈及。
琪祥宮比往日看著更加冷清,院中連一個掃灑的宮人都沒有。
謝皎皎心下覺得不對勁兒,卻沒多想,朝著齊嬪所住的正殿而去。一進(jìn)門她便愣住,齊嬪不在,主位上正坐著太子謝乾,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和她手中的錦盒。
“沈及拿你真的當(dāng)個潔白無瑕的至寶,可你配嗎?你說他若是知曉你是個什么樣的貨色之后,會不會覺得一腔真心喂了狗?”
謝皎皎摳著錦盒的指尖泛著青色,面上不露破綻地道:“臣妹不知道太子哥哥在說什么?!?/p>
“你小時候經(jīng)常發(fā)熱,父皇就總會來看你,對你百般關(guān)心。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你總發(fā)熱是齊嬪下了藥,但這事兒做得隱秘,怎么會這么輕易地就被人逮到?后來有個相熟的宮人告訴我,說東窗事發(fā)的前夕惠安公主曾去見過皇上。那之后你既不用遭罪,還讓父皇更心疼你,得了這么大的便宜我就不得不多注意你。后來你猜我又發(fā)現(xiàn)什么了?”
謝皎皎的面色一寸寸地陰沉下來,謝乾勾著嘴角繼續(xù)道:“你十一歲那年生辰宴,五弟謝湛醉了酒到御花園去,你將他推到水里……”
“太子想如何,不妨直說?!?/p>
“西臨三皇子對你實在是癡迷,但沈及又不肯放手,他若是想中途使絆子這事兒還真是難辦。但若是木已成舟,他也不能如何。”
謝皎皎臉“唰”地一下白了,聲音陡然尖厲地道:“謝乾!我可是你的親妹妹!”
“五弟難道不是你的親哥?你當(dāng)年不還是對他起了歹心?”
一句話,止住了她所有的掙扎。
·六·
這一晚無星無月,夜深到黑極。謝皎皎躺在榻上睡得極不安穩(wěn),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地做。
她夢見十歲那年生辰她見到仿若眾星拱月般被人圍住的沈及,扯出她最惹人喜歡的笑甜甜地湊過去,給了他一顆糖,那顆糖換來了沈及此后多年的照拂。她還夢見五皇兄謝湛那雙天生靛藍(lán)色的眼,隔著水面冷漠地看著她。
同樣是母妃不得寵,謝湛的母親拼了全力讓母子倆得以活下去,而齊嬪卻是拿她做工具,沒給過她一日母愛。那夜謝湛喝醉了,嘟囔著要回去喝娘親做的醒酒湯,她壓在心底多年的嫉恨化作壓制不住的惡獸,趁著他無力將他推進(jìn)水中。
之后本該沉入水底的謝湛卻又有了力氣站起來,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那一夜她才發(fā)現(xiàn),這宮中一直戴著面具的不是只有她一個。
……夢里的最后,是一片金黃色的桂花海。
那個平日看著不著調(diào)的人,靠近滿身都是刺,心里厚厚筑起城墻的她,溫柔地親著她的臉頰,輕輕地道:“我想對你好,如此而已?!?/p>
從冗長的大夢中睜開眼,她嘴角彎彎。
枕邊放著琉璃瓶,她探出手一遍又一遍地?fù)崦?,摸到日出天亮,摸到她的淚浸濕了枕頭。
“四哥,太子說得對,我就是個賤人,我配不上你的真心配不上你的喜歡??捎械臅r候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去想,以后要是有你照顧我,我就不用再過以前那種鉤心斗角算計來算計去的日子了??蛇B我都厭棄我自己……”
厭棄到疲憊不堪,再也不想向前。
沈及知道她總在演戲,但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謝乾掐住了她的軟肋,掐得她的骨頭像被抽走,軟下身任由人擺布。
謝乾才等了一日,謝皎皎便叫人傳話說,會在翌日去找休養(yǎng)在驛館的西臨國三皇子。
眼見著誘餌入網(wǎng)他心滿意足,著手布置著一切。
驛館在城北,平日里就是用來招待外國使臣。三皇子傷到了腿,皇上著兩位太醫(yī)院醫(yī)術(shù)高超的太醫(yī)在驛館照顧,沈及甫一進(jìn)門就聞到濃重的藥味,刺鼻得很。
這幾日他為著謝皎皎的事情到處奔走,剛有所成就接到了謝乾的信,邀他單獨到驛館一聚。
若是他不來,便會終生后悔。
驛館住著誰沈及再清楚不過,他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過來,生怕晚上一刻會出什么事端。
謝乾就立在三皇子的寢殿外,等著他這頭獵物咬上誘餌自投羅網(wǎng)。
“我還是那個要求,將盛青白交出來,否則惠安出了什么事兒就不要怪我了?!?/p>
沈及面色少見的帶了焦急,厲聲地問:“公主人呢?”
“三皇子對她情真,眼下兩人正在閑話,只是這孤男寡女,再有合歡香燃著,還不知道——”
話音未落沈及鐵青著臉孔便要往屋中闖,房頂竄下五、六個手執(zhí)長劍的暗衛(wèi)攔住了他的去路。謝乾冷冷地道:“你若是輕舉妄動,我就不能保證惠安的安全了。”若非如此,沈及還會自認(rèn)為天不怕地不怕,謝乾掐的不只是謝皎皎的軟肋,還有沈及的。
沈及喘著粗氣,極佳的耳力讓他聽見屋里面悶悶的痛吟聲,他渾身戾氣暴漲,就近奪過一個暗衛(wèi)的劍,用了狠力劈開攻勢,身形極快地跳過幾人近乎飛撲著過去,將門踹了個粉碎。
很多年之后,沈及都忘不了這仿佛挖心刺骨的一幕。
三皇子脖頸兒的筋脈被金簪刺破,捂著不住外涌的鮮血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榻上衣衫半退的謝皎皎面色潮紅,目光帶著病態(tài)的偏執(zhí),一手執(zhí)著金簪不住地往自己身上劃,劃得手臂、肩膀、腰腹處傷痕累累。
“他碰了這里,這里臟了,把這里劃掉,不然四哥就不喜歡我了……還有這里……”
沈及顫著手打掉她的金簪,紅著眼眶看著這個他捧在掌心多年的寶貝,渾身是血,滿目茫然地看著他,像是不認(rèn)識他一般,推開他要去夠那支金簪。
他咬著牙將她抱在懷里,她奮力地掙扎,大滴大滴地流著淚,嘶吼著:“我要簪子,把簪子給我,你是誰,你放開我……”
沈及一個手刀劈在她后頸兒,抱著因昏厥才安定下來的人,殺人般的眼光環(huán)視,定在謝乾身上。
“謝乾,今日你對公主做的,他日我會要你百倍償還?!?/p>
·七·
三日之后,一封從淮州來的奏折掀起軒然大波。
奏折出自從大理寺天牢逃出的前天機(jī)閣掌事盛青白之手,揭發(fā)當(dāng)朝太子謝乾多年指使她構(gòu)陷朝廷命官,以豢養(yǎng)死士、殺手的方式鏟除朝中異己,甚至和西臨國三皇子頻繁往來,在西臨國過境內(nèi)養(yǎng)私兵以備萬一等罪狀,共計十七條。
盛青白在奏折中言明,自她逃獄以后便被謝乾的人追殺至今,她心灰意冷,又實在逃不過追殺決意將一切坦誠,并自盡謝罪。與這奏折一起遞上來的,還有淮州府的驗尸結(jié)果,證實盛青白在淮州的若水河畔自溺身亡。
皇上下旨將太子謝乾圈禁府中,著刑部、大理寺詳細(xì)調(diào)查。
大晉元慶四十六年,太子謝乾被廢,終身圈禁,所有和此事相關(guān)的官員一律被貶黜。西臨國境內(nèi)謝乾的私兵皆被秘密處決,因三皇子已死,此事并未波及太廣。
謝乾進(jìn)宗人府的第一夜沈及去見了他,刀刃極薄的匕首避開他的重要器官,刺了十四刀,謝乾渾身癱軟,痛得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等你的傷長好了,我會再來,我說了,你對公主做的我要你百倍償還。公主身上有七道傷口,我就要在你身上留七十道,你就慢慢熬吧!”
其實他更想一刀宰了謝乾,只是那樣他也難以讓自己全身而退。如今公主還要他照看,他不能再有事。
謝皎皎那日在驛館暈厥,醒來之后整個人像是沒了魂,不說話不哭不笑,目光呆滯地坐在那里,沒有一絲生氣。
太醫(yī)說她多年思緒郁結(jié)于心,將自己封閉,藥物無解,只能靠她自己走出來。
沈及每日和她說話,陪她看夕陽,看日出,握著她的手同她一遍遍地道:“在我眼里,你永遠(yuǎn)都是我的公主,四哥會等著你,四哥會永遠(yuǎn)喜歡你。”
又是一年深秋時,武安侯府的人照舊去摘桂花。
沈及沒了往年嬉鬧的心思,抱著軟軟靠在他胸前的謝皎皎坐在一棵樹下。不遠(yuǎn)處沈婳正和沈家小七玩鬧,連追帶打一直鬧到這邊兒來。沈婳一腳蹬著樹干借力一個空翻躲開小七的攻勢,樹上的桂花隨著這陣大力紛紛揚揚落下。
金黃色的桂花雨,一如昔年景致,人卻和往年不一樣了。
沈及撫著懷中人的臉頰,心里哀傷到了極致。忽而一只溫暖柔軟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沈及心下震蕩,瞪大了眼,生怕這是一場夢。
懷中的人轉(zhuǎn)回頭,臉頰蹭著他的掌心,嬌俏又溫柔。
“四哥,我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