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改革是全球潮流,現在很多國家都舉改革的旗幟。但是不同國家的改革很不一樣,其中大國改革有其特殊性,那就是大國層次多、發(fā)展不平衡,形成改革共識很不容易,貫徹改革決定也更困難。但是另外一面,大國改革一旦得到落實,改革紅利極為可觀。研究大國改革,重要的是研究如何形成共識,并讓改革真正落地。這中間有一個關鍵問題,那就是穿透力。好不容易形成改革共識,也做出了改革決策,但能不能穿透上上下下多個層次?
這是一個挑戰(zhàn)。
大國所以叫大國,就是從頂層到底層要經過千山萬水。大國底層的改革經驗以及底層的努力奮斗,要進入頂層設計,千山萬水還要加上萬水千山。能不能實現雙向穿透,是我們回顧、觀察中國改革形勢時會遇到的一個問題。穿透力如何,對大國改革具有決定意義。
那么,如何增強中國改革的穿透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個人認為以下幾點,或許有助于增強中國改革的穿透力。
目標清晰、簡單,穿透力才會強。以經濟領域為例,目標就是市場在資源配置方面起決定性作用。這是總綱,帶動方方面面,包括更好發(fā)揮政府作用。在政治和社會領域,就是民主與法治,特別是把公權力關進制度化約束的籠子,形成國家的法治軌道,以動員更多社會成員參與社會治理。市場、民主、法治,這幾個目標足夠簡單,不能復雜化,越說越多。中國文化能流傳下來的東西其實都非常簡單,因為是大國,太復雜的東西難有穿透力。世界上有的民族,思維很復雜,復雜也有復雜的美,但復雜的東西放到中國這樣的大國來,很難穿透,從上層到底層,太復雜的東西傳著傳著就可能變樣,難以真正落地。
目標正確,又足夠簡單、足夠清楚,剩下的就是堅持。簡單明了的改革目標堅持下去,穿透力才強。不是所有改變都叫改革,改革要有明確的方向,有清楚的內涵,不能來來回回地變,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的。大國改革要有非常簡單明確的方向,長久堅持,穿透力才大。
因為改革決定是行動綱領,不是一套復雜理論或“說辭”。尤其不需要層層多部門“解讀”,本來就不難讀,讓人們直接讀中央《決定》原文,讀了就行動。特別不需要復雜化的“解讀”,一句變五句,五句變五十句,補丁摞補丁,不知所云,讓人無所適從,最后啥事也干不成。有些“解讀”與《決定》南轅北轍,以哪個為準?還是要以《決定》為準吧。
拿我比較熟悉的土地制度改革而言,中央深改領導小組批準的改革方案,架構本來很清晰:不碰“三條底線”(公有制性質不能改變、耕地紅線不能破、農民權益不能受損),鼓勵地方更多探索、實踐和創(chuàng)造,目標則是市場——城鄉(xiāng)統(tǒng)一的土地市場。但經過各色解讀,似乎“底線”成了一個封閉的圈,只能圈里踏步,不得越雷池一步,什么地方探索、市場目標,通通不見了。那就很難完成改革。出路是減少解讀,尤其不要讓部門利益、既得利益、過時觀念,利用解讀之機,把原本正確、清楚、明白的決定,變成一套混雜含糊的信息謎團。大國改革的信息謎團好比霧霾,妨礙穿透。
決定正確、簡明,但落實做的時候會碰到各種實際情況,到底怎么貫徹才落得了地,還要解決什么新問題?這是增強改革穿透力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根據我的研究和觀察,這方面是最薄弱的。中央《決定》來來回回講了很多次,底層有哪些行動發(fā)生了?是在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后發(fā)生的嗎?哪些可以獲得普遍應用的經驗?哪些有缺陷?哪些有誤差?
其實在底層,有很多往市場方向走的行動,有很多擴大民主法治的行為。舉個例子。1999年互聯網剛起之時,出現了網絡語音通話。當時主管部門認為民間搞的網絡通信違背了有關通信法規(guī),結果創(chuàng)新者被沒收財產還一度失去自由。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該案時,認為一審法院的判決于法無據,要求發(fā)回重審。這個案件的含義是,凡是法律沒有明確禁止的,可以也應該給創(chuàng)新行為留下空間。
這是一個好案例。這個案例如果能傳遞到上層建筑里去,那么反行政壟斷也好,增強市場競爭也好,按統(tǒng)一游戲規(guī)則來分配利益也好,都會得到實質性推動。都說中國優(yōu)秀法官不多,優(yōu)秀律師不多,有現代法治觀念的人口數量更不多,但不多歸不多,畢竟還是有的,有時候一個反例就有極大的穿透力,抓住這樣的實例發(fā)動全社會討論,會增強改革穿透力。
現在一般認為我國的產品市場發(fā)展得好一點,要素市場發(fā)展得弱一點。但是究竟什么才是要素市場?譬如土地市場,并不是每一個村莊都要成為土地交易的場所,因為要素交易及其價格發(fā)現,需要在區(qū)位上相對集中。新聞里常聽到“全球油價”這個詞,什么是全球油價,那是在全球決定的嗎?不是,其實只是在很小一個區(qū)位,即高端石油市場上決定的。要增強中國改革的穿透力,就要抓關鍵區(qū)位即高端市場,因為只要新體制在這些區(qū)位站得住、運行得起來,原體制就可以被突破,就會產生很大的放射力和輻射力。
上海自貿區(qū)擴大到天津和深圳,當然表現了穿透力。不過似乎還不夠有力。為什么上海的金融改革要放到港口倉庫區(qū)去?放在陸家嘴輻射力不是更大嗎?后來加了一句,把自貿區(qū)政策部分擴大到浦東新區(qū),希望有關金融服務的政策,不僅僅在貿易港口的倉庫區(qū)起作用,而要主動擴大到浦東中心城區(qū),并對整個長江流域、南方、全國乃至亞太地區(qū),產生更大的輻射力,這是增強改革穿透力的重要一著。
現在強調依法行政,是依現行法律法規(guī)行政。但是現行法律法規(guī),有部分內容與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改革決定沖突。要往市場經濟方向走,建設法治國家,不能不觸動以往制定的部分法律法規(guī)。這里就難免發(fā)生摩擦,這是和20世紀80年代早期改革很不一樣的地方。所以,當下的改革要與修法改法并進。最好有一個修法改法的目錄單和時間表,如果現存法律法規(guī)完全不改,改革就無法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