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星子
“讖者,詭為隱語,預決吉兇?!?/p>
簡單來說,讖言是一種預示吉兇的隱語,如元末的“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就對之后的天下大亂進行了“預告”,在當時流傳極廣。讖言發(fā)端于秦,又在兩漢時期時被帝王們大力推崇,在政治生活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東漢時期甚至出現(xiàn)了帝王根據(jù)讖言決定國家大事的荒唐現(xiàn)象,導致“上下恐懼,人懷不安”。
到了南北朝的劉宋年間,統(tǒng)治者大概是意識到了這種神秘之說會影響到政權,開始明令禁止,往后各代都多有相關法律條文出臺,但這種文化現(xiàn)象從未絕跡,反而更加根深葉茂地擴散到民間的每一個角落,伴隨著歷代的政局動蕩與朝代更迭。甚至在相對穩(wěn)定的歲月里,讖言的影子都無處不在。
“應讖”的事還發(fā)生在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身上。
讖言盛行不衰,主要因其“應驗”令人震驚,人們茶余飯后再一聊,熱度“噌”就上來了。
據(jù)《漢書》記載,漢昭帝元鳳年間,上林苑中有一棵枯樹突然重新發(fā)芽長葉,而葉面上有被蟲咬食而成的文字——“公孫病已立”??菽痉甏阂咽瞧媸拢鼊e說蟲子如有神靈依附一樣,吃出一行字,朝野上下十分轟動。有個叫眭弘的大臣精通《春秋》,解釋稱會有公孫代漢而興。他還膽大包天地建議朝廷公布這件事,在全國范圍內(nèi)“求索賢人”,把帝位讓出去。想都不用想會有什么等待著眭弘,輔政的大將軍霍光二話沒說就將“妖言惑眾”的眭弘處死了。
五年后,昭帝去世,霍光先是扶持劉賀即位,后又改立劉詢,是為宣帝?;艄鈾鄡A朝野,想立一個自己滿意的皇帝本來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有心人仔細一琢磨,發(fā)現(xiàn)不得了了。劉詢是已故戾太子之孫,稱為“公孫”是說得過去的,更可怕的是,他本名還叫病已,可不完美印證了“公孫病已立”?不管大家信不信,反正劉病已覺得這樣說明自己受命于天,好事一樁,于是大張旗鼓地征召眭弘之子入朝為官,算是為眭弘“平反”了。
不過這件事還沒完,當西漢和王莽的統(tǒng)治走向盡頭時,割據(jù)蜀地的公孫述盯上了這句讖言,將其作為自己稱帝的依據(jù)。而后來的東漢光武帝劉秀當時也正在爭天下,對此不屑一顧,專門寫信給公孫述嘲諷道:“公孫”就是指我大漢的宣帝,不是你!
公孫述還是沒掀起大水花來,畢竟強行附會一句隔了許多年的讖言,還只能解釋“公孫”,無法解釋“病已”,當然沒什么人當回事了。
隋朝時,民間流傳童謠《桃李歌》:“桃李子,鴻鵠繞陽山,婉轉花林里。莫浪語,誰道許。”“桃李子,得天下”,言下之意是接下來由李氏當天子。隋文帝很慌,把能想到的有可能造反的姓李的都當做防范對象,甚至設計處死了一個叫李渾的大臣。后來有人深度解讀了《桃李歌》,認為桃與逃偕音,是指逃亡的李姓之人,會得天下,而“莫浪語,誰道許”,是“密”的意思。這與李密的情況高度吻合,當時的人們都以為這條讖言會應在他頭上,連他自己都以為要當皇帝了。誰知道不久后,李淵一家崛起,順利奪得了天下,人們這才恍然大悟“此李非彼李”。
同樣“應讖”的事還發(fā)生在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身上。后周世宗時,京中流傳一句讖言“點檢作天子”。作為皇帝,世宗柴榮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罷免了當時的殿前都點檢、后周太祖郭威的女婿張永德,換上了趙匡胤,并限制了其兵權。但柴榮剛去世后,有傳言稱北漢與契丹勾結準備進攻后周了。當時只有兩個選擇:要么交出兵權,命最佳人選趙匡胤帶兵出征;要么就等著北漢攻破東京城。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陳橋驛黃袍加身后,趙匡胤回師東京城,以宋代周,“點檢作天子”還是應驗了。
到了明朝末年,李自成起義,一個叫宋獻策的人前來投奔,獻上了讖言“十八子,主神器”。與“桃李子,得天下”“點檢作天子”這樣的讖言不一樣,“十八子”是用了拆字的方法,合在一起就是“李”字,意味著姓李的人會“主神器”,即奪得皇位。李自成十分高興,因為他也明白讖言造勢的巨大作用。隨后,李自成大軍勢如破竹地接連攻下洛陽、開封等地,成為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的主力。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朝滅亡,他也正式地入主紫禁城,讖言得以“應驗”。
許多開國皇帝順利登基都是借了讖言之力的,他們對讖言的輿論造勢作用心知肚明,所以政權建立起來后,他們尤其注意防止別人也用一樣的招數(shù),明令禁止讖緯之學。如宋朝“禁玄象器物、天文、圖讖……不得藏于私家”,但多是禁民間之讖、禁私習之人,而有利于彰顯自己稱帝合法性的讖言,不僅不禁,還會推波助瀾,任其蔓延發(fā)展。
像宋朝,除了趙匡胤,后來的太宗、真宗等人也對術數(shù)、讖緯有濃厚的興趣,廣泛搜羅各種術士。于是一個看似矛盾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一方面,從法律層面上明令禁讖,另一方面,最高統(tǒng)治者又對此深信不疑。
其實禁讖與信讖并不矛盾,錢鍾書就對此有一針見血的評論:“(宋廷)禁之,亦恐‘人有悻心’爾,而禁之嚴適由于其信之深焉。”正是因為信,才會禁,說白了是想把讖言的產(chǎn)生與傳播控制在自己手中,避免其危害政權和社會的穩(wěn)定。但讖言真的有這么可怕嗎?
讖言是一種隱語,能抓住人心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其神秘性和趣味性。當一條讖言出現(xiàn),人們自然而然地會去思考其中蘊含的深意,百思不得其解時突然出現(xiàn)與其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貼合的現(xiàn)象,恍然大悟之下就會深感玄妙,繼而深信不疑。秦時有一句流傳極廣的讖言“亡秦者,胡也”,當時的人們都以為“胡”是指胡人匈奴,于是秦始皇采取了各種措施防范匈奴南下。到了秦二世時,胡亥的暴政把秦國推向了滅亡,人們這才明白了,“胡”應該是指胡亥。
站在現(xiàn)代的角度回頭去撥歷史的迷霧,讖言的神秘性會大打折扣?!皯灐弊徰灾阅苎灾衫?,在于文字的多義與多解,有權力欲的人,大多竭力往自己身上靠,為自己造勢,其實就是一種文字游戲。如“公孫”既可解釋為某公之孫,也可以解釋為公孫氏,“胡”既可解釋為胡人,亦可解釋為胡亥,只要能附會上去,怎么說都行。同時還應看到偶然的作用。能流傳下來的讖言以“應驗”的居多,正是因為它們“應驗”了才被記載,未曾應驗的讖言不知凡幾,擱現(xiàn)在看就是漫天的謠言。與其一味地夸大讖言的靈驗,或是簡單地視其為迷信,不如理智地看待這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增添些許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