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照
進入新世紀以來,在全球工業(yè)化、城市化強勢推進的背景下,鄉(xiāng)土家園日趨淪喪,人類因此面臨“失根”的威脅。在“危機尋根”浪潮的推動下,涌現(xiàn)出一批以精神尋根、文化尋根為主要寫作訴求的“邊地小說”。在懷舊力量的牽引下,以尋根方式完成了對邊地歷史與文化的追溯,從而在“神秘、純潔、博大、涵藏著生命終極意義的性靈之地”,“救贖在現(xiàn)代生活中迷失了的靈魂 ”,紅柯的小說無疑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作品。十年之前,紅柯從關中平原走向新疆大野,十年之后,紅柯回歸故鄉(xiāng)。然而,天山的長河落日、戈壁綠洲、大漠雄風,馬背上民族的英雄神話、史詩、歌謠,已然成為紅柯?lián)]之不去的生命印記。于是,他執(zhí)筆縱情書寫,《西去的旗手》《大河》《烏爾禾》《生命樹》《喀拉布風暴》五個長篇小說相繼問世。
對紅柯而言,天山或新疆是他生命中洋溢著濃郁詩意的彼岸世界。紅柯對彼岸世界的構建,一方面他側(cè)重于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書寫,將“追尋”作為一種重要的藝術手段完成對精神原鄉(xiāng)的返歸,另一方面他從小說文本世界的歷史和現(xiàn)實兩級維度,完成了小說人物理想人格的建構,因此生命神性的塑造更具人的主體性,也更富有人文性和現(xiàn)實感。而對這一詩性世界的建構,同樣也得益于神話、歷史故事和歌謠的文本介入。
紅柯文本世界的詩性建構,就審美品格而言,得益于他在小說中對不同國家、地區(qū)、民族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史詩、歌謠的文本介入。而注重意象的選擇與意境的營造,將敘事與詩意并重,則可看成是紅柯對古典美學神韻的內(nèi)在追求。
在紅柯的小說世界里,新疆乃至整個中亞細亞地區(qū)的蒙古族、藏族、回族、哈薩克族、維吾爾族、漢族等不同民族,在不同時代關于神馬谷、北極熊、放生羊、大公牛、神龜以及生命樹的種種神話傳說,成吉思汗、努爾哈赤、左宗棠、斯文·赫定等不同國家的英雄、探險家的故事,哈薩克的《燕子歌》、伊斯蘭古文獻《熱什哈爾》的經(jīng)文、蒙古族的歌謠《波茹來》、維吾爾族的《勸奶歌》等,都籠罩著一層神秘夢幻般的詩意色彩。它們或擔當起小說的敘事母題和故事原形,或作為人物行動的敘事背景,有時還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過程之中,成為小說文本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西去的騎手》中,回族伊斯蘭古文獻《熱什哈爾》的第一句經(jīng)文穿行于整部小說,成為支配主人公命運的一種話語儀式。年幼的馬仲英,在與哥哥們比試刀法勝利后,跟隨大阿訇來到祁連山深處的神馬谷。神馬谷里無數(shù)駿馬的靈骨化為一片沃土,長出如血的玫瑰。馬仲英打開大阿訇送給他的生命之書,讀到了那句與他生命歷程形影相隨的神秘經(jīng)文:“當古老的大海朝我們涌動迸濺時,我采擷了愛慕的露珠?!贝竽褪俏鞑框T手心靈深處的大海,馬仲英率領他的騎手們奔赴新疆,騎手們手中的河州短刀如同船槳,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掀起層層波浪。在手刃騎兵師師長的輝煌后,與隨之而來的蘇聯(lián)大部隊交鋒,但以失利告終,馬仲英便從大漠來到了遼闊的黑海。當他在蘇聯(lián)被人暗算服毒后,他和他的大灰馬一起躍入黑海之中。生命如同西部高原上爍亮的露珠,雖然短暫,卻輝煌絢爛。紅柯用蒼涼的文筆,將馬仲英的傳奇人生勾勒得蕩氣回腸。神秘的經(jīng)文是貫串全文的核心線索,冥冥之中支配著主人公的命運,讓馬仲英的身上籠罩著一層宿命般的迷霧。作為一種“好奇中冒險”的寫作,紅柯在“單純中隱含豐富和神秘 ”的馬仲英形象的塑造中,折射出其豐富的神性魅力。
紅柯認為:“藝術家首先是個手藝人,手藝人面對材料,不會那么‘立體性,也依物性而動?!痹谛伦鳌犊硷L暴》中,紅柯突破以往英雄與歷史題材的書寫,開始關注愛情和成長。他接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智慧,用不同的意象結(jié)構全文,呈現(xiàn)出小說的詩性意境。《喀拉布風暴》中出現(xiàn)的“冬帶冰雪,夏帶沙石,所到之處,大地成為雅丹,鳥兒折翅而亡,幸存者銜泥壘窩,胡楊和雅丹成為奔走的駱駝 ”的黑色沙塵暴,與勇敢地飛翔于沙漠瀚海之間的“黑色精靈”燕子相映成趣。兩個意象在文中頻繁出現(xiàn),前者凸顯了西域自然的荒涼、粗獷和狂暴,折射出偉力和重生等意蘊,后者則成為水與女性的象征,“大西北干旱荒涼,燕子那種濕漉漉的影子與河流湖泊泉水有關,很容易成為一種永恒的集體意象與神話原型”。
紅柯說,在他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最愉快的時候就在于結(jié)尾:“如同秋天的大地,落葉繽紛,果實歸倉,寧靜中的豐收的喜悅,即便是淚水,也是一種滿足。”他的彼岸文學世界的詩性建構,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