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禎
他口里叼著一支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用鐮刀在地上刮開一層浮土,慢慢地,一塊墨綠色的金屬塊裸露出來。他再撥弄開四周的土,探出手,用最輕巧的動作將其取出,熟練地擰下螺栓,起蓋,拆下雷管,放到一邊。此時,他的身邊已經有排著三個雷管了。
“58式反步兵雷,蘇制,壓發(fā)式,金屬殼,估摸著也有一甲子的歷史了?!迸爬渍咄鲁鍪蛛?,由跪轉坐,心想,“這是今天的第四顆了,天色也快暗了,看來又得睡在山上了。”
他叫王學平,1979年生人,生于云南省文山州七里河縣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村。如果在網絡上搜索“七里河”,人們會了解到,這個縣環(huán)境優(yōu)美,未受污染,素有“南疆寶地”“邊陲重鎮(zhèn)”的美譽。然而,對這里稍有了解的人就知道,這里的“環(huán)境”,可以稱得上是全國最惡劣的地方了。
上世紀末葉,中越兩國在該地區(qū)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戰(zhàn)爭結束后,這片土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星羅棋布的地雷。這些地雷仿佛有生命一般,總是在你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炸響,奪去你的一條腿或是別的什么。久而久之,村里能離開的年輕人都離開了。
王學平的父親是家中的長子,1984年受村里征招參了軍,去了老山,次年回家,丟了一條腿和右手的三個指頭,面容仿佛老了十歲。王學平對參戰(zhàn)前的父親幾乎沒什么印象,主要的記憶都是戰(zhàn)后才有的,并且都和“戰(zhàn)爭”這兩個字牢牢地捆在了一起。王學平只記得,父親沉默寡言,說話沒什么條理,常年是一身酒氣,喝醉了就打他的母親,打累了,就倚在窗邊喃喃自語。只有過年時,父親才會上來興頭,清醒地給同村的孩子們講戰(zhàn)場上的事。
他提起最多的,不是他沖鋒陷陣拿下陣地的事,也不是自己被流彈打斷三根手指的事。他一直自顧自說著自己做噩夢,夢回老山。他夢到被炸成兩截的戰(zhàn)友;他夢到趴在沼澤里伏擊他們、臉卻被螞蟥啃得稀爛的越南兵;他夢到掛在樹上被流彈削去腦袋、開腸破肚幾近風干的連長;夢見最多的是被噴火器烤煳,散發(fā)著陣陣惡臭,分不清是敵是友的尸體。
在王學平十一歲那年,也就是小男孩對軍事有點兒懵懵懂懂的興趣的時候,正逢過年,他在幾個娃娃間說自己長大了要當偵察兵,深入敵后做英雄,報效祖國,被他父親聽見了。他的父親當場就掀了年夜飯的桌子,一把拉下他的褲子就開始打,邊打邊罵:“給老子讀書!叫你想當兵!叫你想當兵!”他的母親趕緊給親戚們道歉,也被一巴掌扇得吐血。親戚們沒有敢上去阻止的,只是那次以后,親戚們就很少再和他家聯系了。
對于戰(zhàn)前的父親,王學平至多從姐姐那里聽過一些,知道父親以前記憶力極好。姐姐在一個人干活兒的時候總喜歡哼一首歌兒,她并不知道歌詞的意思,只說是開戰(zhàn)前父親最喜歡的歌。多年前村里有一回組織大家看電影,那時還小的父親看完了也就會唱了,久而久之這就成了父親的歌。父親教給了姐姐,卻沒有教給王學平。他只好跟著姐姐學。多年以后,王學平才知道他小時候歡快地唱著的“Bella Ciao”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學平十二歲那年,他的父親在距家兩公里的地方踏到了地雷,被炸得不成人形。沒人知道那兒為什么會有地雷,有親戚說,興許是一場大雨后被沖到那兒的,也有人私下里說,是戰(zhàn)爭的陰云還籠罩著他……那時王學平正上著物理課,老師正說到光速是世界上最快的速度,每秒鐘能繞地球七圈半。他趕到時,父親已經咽氣了,流出的腸子混合著泥土、螞蟻,散發(fā)著濃烈的氣味。他當時只恨自己不能以光速趕到現場。就這樣,光速、泥土、血腥味、父親的尸塊,這些東西就這樣被緊緊聯系在了一起。
不久后,母親拋下他和姐姐改嫁,他輟學了。
十五歲那年夏天,他姐姐也踩到了地雷,右腿炸成了花兒,沒救過來。他只記得那天很冷,讓人透不過氣。他知道,他的親人不是村子里第一個因為地雷死傷的人,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個。
他開始自學排雷。
天亮了,陽光透過山林變成蒼白色,并沒有帶來多少溫暖。王學平站起身,啃了幾口干糧,沒舍得動水壺,只扯了片葉子吮了吮,小心翼翼地沿著自己的腳印向前走去。今天要開始排摸一塊新的區(qū)域,比之前更為深入。王學平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深吸一口氣,輕輕地用鐮刀探了下去。鐮刀似乎刮到了什么硬物,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運氣真好,一探一個……”他一咂嘴,用鐮刀小心地刮開土。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塊光潔發(fā)亮的金屬錠,硬盤大小。這塊金屬錠的表面沒有沾上一點兒塵土,甚至連一點兒劃痕都沒有,好像完全不屬于這片大地一般。
王學平捧起這塊金屬,端詳了一會兒。然而,沒等他有下一步反應,金屬就自己膨脹了起來。不透明的界面穿過了王學平的身體,卻沒有給他帶來一點兒不適感,片刻就把他包裹在內。
王學平發(fā)現自己身處在一片奇異的空間中,乳白的墻散發(fā)著柔和的光,不知遠近,構成空間的六個平面都被灰色筆直的線條等距切割,整個空間顯得干凈而不寒冷。但當下這不是令他最感興趣的。
他的面前飄浮著一個無色、晶瑩剔透的三角雙錐體,好像是這看不見邊際的房間中一切干凈卻不顯寒冷的氣息的精華。王學平的倒影映在其中的一個面上,依然穿著那身破舊的工作服,顯得與空間格格不入。他盯著鏡中的自己,仿佛鏡中人也在盯著他,晶體的表面泛起一層淡藍色的光,仿佛是來自鏡中人的視線的能看透他的靈魂一般的能量。王學平趕忙移開眼神。過了一會兒,淡藍色的光暈消失了,晶體恢復成了無色,看起來像是鉆石的質地,沒什么變化。
“仗打得怎么樣了?”一個不辨男女的聲音從四周響起,字正腔圓。
王學平以為自己聽錯了,呆在原地。
飄浮著的晶體沒有動,王學平突然感到,自己正在被晶體上的倒影凝視著,仿佛一切都被看透了似的。
不一會兒,晶體竟然膨脹了起來,憑空地出現了一些色塊,然后又抽成一根根的絲樣的色彩線,黏合到一起,最終,變成了王學平父親的模樣!
準確地說,這個“父親”和王學平記憶中的父親很不一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眼前的“父親”,雙腿雙手都健全。
“我掃描并學習了一下你,還有你們這兒的資料、語言習慣什么的。希望這個樣子你能接受?!边@一次,那個聲音竟然帶著些七里河的鄉(xiāng)音。王學平覺得,這句話配合著父親的口型說出來,有種莫名的乖離感。
“我是聯邦第三星域分艦隊第21364期的戰(zhàn)士,叫我‘戰(zhàn)士就好了。根據泛宇宙聯盟相關規(guī)定,碳基生物,你有義務向我提供關于戰(zhàn)爭的情報?!蹦莻€聲音平穩(wěn)地說。
王學平知道那種乖離感來自何處了。他印象中的父親,從來沒有一次講清楚這么大一段話過,而且語氣還如此平和。雖然如此,他仍然沒有聽懂對面在問些什么。
“啥仗?老山輪戰(zhàn)嗎?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蓖鯇W平說。
“我不知道老山輪戰(zhàn)是什么。如果你們像大多數早期文明一樣,生活在地表的話,我問的是你們頭頂上的戰(zhàn)爭?!?/p>
“頭頂上?日本人的轟炸機?那就更久遠了,而且小鬼子去炸的是昆明,沒來我們這兒。”
“唉……”
看著王學平依然一臉茫然的表情,自稱“戰(zhàn)士”的那一位知道對方依然沒有理解。沉思了一會兒,忽然,他像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急忙向前一步,攥著王學平的手,問道:
“你快告訴我!這里光速是多少?圓周率是多少?一加一等于幾?”
“我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光速是世界上最快的速度,每秒能繞地球七圈半。圓周率是啥我咋曉得?你問這些干啥?你是什么人?”王學平突然被問到了光速的事,使他又想起了父親死去時的情景。
然而對面的“戰(zhàn)士”聽到了他的回答,卻如遭雷擊一般,重重地坐倒在地,眼神也隨之灰暗了下來。這是一個令王學平無比熟悉的眼神——他記憶中父親回家時的眼神。
“不……不可能……太慢了……光速太慢了……”戰(zhàn)士喃喃自語道,“實在是太慢了?!?/p>
突然,他感覺到了對面的人影發(fā)生了一陣抖動,自己的體腔似乎也跟著輕輕顫動了兩下,然后歸于平靜。人影望著空處發(fā)了一會兒呆,眼神徹底灰暗了下來。
“您……怎么了?需要幫助嗎?”王學平小心地問道。
“不用了,我已經是個無用之人了。年輕人,愿意聽我講講關于戰(zhàn)爭的故事嗎?”
沒有等王學平回答,周圍的空間就完全暗了下來,仿佛置身于宇宙深處,只有重力還在告訴他,自己仍然身在地球上。
“很久很久以前,一場戰(zhàn)爭開始了……”
漆黑的背景中出現了點點的星光,一開始只是零星三兩點,接著越來越多,連在一起,仿佛變成了一條銀河。在燦爛的星光中,有時還會出現一兩朵斑斕的星云作為點綴。王學平以為自己身在宇宙。
“已經沒有人記得戰(zhàn)爭的起因。我只知道,到我出生的年代,戰(zhàn)爭已經打了上百萬年,經過了數十次擴大和升級。這星光,是戰(zhàn)艦群亞光速巡航發(fā)動機的光;這星云,是戰(zhàn)艦的躍遷引擎殉爆所產生的重粒子構成的云。戰(zhàn)爭中,這樣規(guī)模的交戰(zhàn),每天都在發(fā)生?!?/p>
周圍又暗了下來,回歸到了黑暗虛無的空間。少頃,王學平的眼前又出現了一道橙色的光芒。仔細一看,在那光芒的頂端,是一顆巖質行星,表面覆蓋著熾熱到白得發(fā)紫的熔巖海洋,身后拖著一顆長長的錐形火尾,形成了一顆彗星的樣子。過了一會兒,行星的表面似乎長出了一些火紅色的“毛發(fā)”來,好似是一個憤怒的人全力掙扎、仰天長嘯的頭顱一般。
“第三星域,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勞拉西亞聯邦和岡瓦納公國在這里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這顆行星是我的故鄉(xiāng),她觸發(fā)了反物質雷,在戰(zhàn)爭中毀滅了。”
“反物質雷?”王學平心想自己可能遇到了一個瘋子,但一般的瘋子可沒本事變成他父親的樣子,也不可能憑空放出影像來,真是見鬼。
“是的。這在宇宙戰(zhàn)爭中,是一種極為經濟的武器。兩大勢力都擔心對方在自己境內長驅直入,又無法輕易結束戰(zhàn)端,便只好在這片宙域中布下了層層疊疊的宇宙雷,期望給對方造成殺傷。反物質雷是最普通的一種宇宙雷。原理也很簡單——用電磁場約束一些反物質金屬塊,引力觸發(fā)向心壓縮誘爆產生一片反物質云,燒盡它籠罩的一切。我的故鄉(xiāng)在反物質云中整整燒了兩年,最后在被恒星質量損失導致的氦閃吞沒……那些紅色的,是逃生的核火箭,上面乘坐過的都是燃燒著復仇之火的戰(zhàn)士,包括我?!?/p>
“真遺憾……這就像……我們的戰(zhàn)爭所用的地雷一樣嗎?怎么從來沒聽說過呢?”王學平感到自己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頭都開始有點兒疼了。
“是的,在你們的文化中最接近的概念或許就是地雷了。你們并不是沒有觀察到,而是沒有意識到,譬如,現在我們就處在一個低光速雷的殺傷范圍中?!?/p>
周圍再次變暗,這一次,出現的是個黑色的方形。令王學平不解的是,同樣都是漆黑,那二維的方形卻能完美地在背景的三維黑暗中表現自己的存在。突然,一些幾何體從方塊中浮現。這些幾何體大都外表簡約、外殼光滑,在沒有參照物的情況下,看不出大小。但直覺告訴王學平,這是一支星際艦隊,只不過剛才看到的是遠景,這次是特寫。這些星際戰(zhàn)艦是如此的精致可愛,以至于讓他居然產生了一種一陣風吹過就能激起一片風鈴之聲的錯覺。
王學平正看得入神,不料,整個艦隊突然閃了幾下,就像是老式顯像管電視信號不好時那樣的畫面。等王學平回過神再看,這些精靈般的星際戰(zhàn)艦,已經變成了一堆死物,其中大部分已經解體,變成了一片片鐵灰色的殘骸!如果剛才的艦隊是來自天堂的合唱,那么現在的這些殘骸就毫無疑問是來自地獄的呻吟……
“這就是低光速雷,也是一種常用宇宙雷,激發(fā)后形成一個緩慢擴散的低光速場,一般用來伏擊躍遷而來的大艦隊用的。一旦被觸發(fā),對方就會被困在低光速區(qū)內,憑借戰(zhàn)艦的體積和規(guī)模,光是通信喪失就足以導致自毀。從你們現在的光速來看,這顆雷已經被激發(fā)很久了,低光速場已經擴大,光速也不像剛激發(fā)時那么慢。我剛剛掃描的時候看了一下離這兒最近的云南天文臺的記錄,你們所謂的‘紅移的主要原因,其實就是這顆雷。光速確實是有上限的,但你們計算的宇宙邊界……不過是這顆‘地雷的殺傷邊界罷了?!?/p>
“這就是……宇宙的戰(zhàn)爭?”王學平覺著自己今天遇著鬼了。
更多的畫面出現在了王學平的眼前。在周圍深邃的黑暗中,突然爆發(fā)出了一團刺目的煙,每一點火星鉆入他的眼中,都好像被遠光燈直射,讓他覺得頭皮發(fā)麻。這是無數星際戰(zhàn)艦在一瞬間化為塵埃的光芒。帶來這些的僅僅是一顆黑洞雷,同樣是一種最常用的武器。被激發(fā)時向四周彈出數以萬計的超小型黑洞,通過瞬間蒸發(fā)產生的霍金輻射來造成殺傷。
當最小的那些黑洞蒸發(fā)殆盡之后,剩下黑洞的蒸發(fā)要慢一些。這些黑洞如附骨之疽一般扼住了殘余艦隊的逃跑之路,用潮汐力將它們全部撕成碎片。即使有反應快的星際戰(zhàn)艦,及時開啟了反引力裝置逃了出來,指揮官卻發(fā)現遠離黑洞的指揮室里的人還是原來的模樣,靠近黑洞的推進室里的艦員因為時間流速更快,已經變成了一捧枯骨……
最后,那些稍小的黑洞也化為虛無,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這只是戰(zhàn)爭初期的手段。最后,連各種基本規(guī)則都是可以用作武器的。”戰(zhàn)士把臉偏向一側,似乎不愿看他親自投射出的畫面,“譬如時間雷,可以直接使周圍的質量合適的恒星加速衰老為超新星并引爆;常數炸彈可以使某一星域對數學上的某些常數測量總是出錯,只不過這些雷成本比較高,除了特種作戰(zhàn),不太常用?!?/p>
小學和初中那點兒數理知識的記憶,艱難地爬回了王學平的腦中,雖然不多,但也足以讓他認識到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的荒謬。他相信眼前這個“人”說的話,不過信息量實在是太大了,他只能保持沉默。
“我被擊毀在這里已經數千萬年,我是克隆人,但我并不夢見電子羊,反而,無時無刻我不夢見戰(zhàn)爭,除了在戰(zhàn)場上我是一名士兵,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什么也不是。我曾以為我被遺忘了,并以之為戰(zhàn)士第一大悲哀,沒有人知道我存在過,沒有人知道我曾經的價值。但現在我認識到我錯了,現在才是更大的絕望。我只會打仗,但現在卻已經沒有仗可以打了。你們的將領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將領最好的歸宿就是在一場戰(zhàn)爭中被最后一顆子彈打死。我心有戚戚焉。”
“戰(zhàn)士”的聲音還是那么不悲不喜,“我剛才掃描這顆行星的時候,已經用掉了我維持晶體結構的大部分能量,意識投射又用去了一部分,也就是說我命不久矣。聯邦是不會傻到在一顆低光速雷中心去尋找還活著的士兵的。所以今天我說的話才會那么多吧,比我整場戰(zhàn)爭中說的還要多了。碳基生物,我想你不會吝惜一點兒時間和臨終者聊聊的。告訴我,你是干什么的?”
周圍的一切又再次回到了剛才王學平看到的那個溫和的白色空間之中,他的父親盤腿坐在對面,眼睛看著他。這眼神不像剛聽到自己說這兒的光速時那么絕望了,反而稱得上是溫和而慈祥的。
“我剛才在排雷呢,挖到了一塊奇異的金屬,然后就到這兒了?!蓖鯇W平說。
“排雷?”
“是的,戰(zhàn)爭給我們這兒留下的只有漫山遍野的地雷。不過沒您說的那么玄乎,只是村民們老被這兒埋的地雷炸斷腿或者直接炸死。久而久之,我們村子里的人就少了,年輕人根本不回來了。剩下的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人。最嚴重的時候,八十八個人加起來還不到一百條腿。再不排雷,這村子遲早是住不了了,我只能來排雷了?!?/p>
“你們的地雷簡直就是原始人的木棒。排除它有什么困難的?”“戰(zhàn)士”問道。
“胡說八道!這里可不比平地,什么火箭彈排雷、排雷機器人都用不了。大前年山下來過一隊解放軍,說是來排雷的,排完了一小片平地,手拉著手走過去驗收,沒走到一半兒就炸了,犧牲了三個,據說有一位戰(zhàn)士整個人都被炸飛起來了。事后查下來,是一塊石頭下面的詭雷爆炸了,那位戰(zhàn)士排了五年雷了,一時松懈,也成了他最后一次松懈。我排了二十年雷,現在身體里還留了二十多塊彈片。能活到今天是祖墳上冒煙。排雷從來沒有容易的事!”王學平有些氣憤了。
“不能走嗎?逃離它,有什么困難的?”
“能走的已經都走了。我也想過走。但畢竟,這里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有土地才有我們。人走完了,就相當于七里河沒了,徹底被戰(zhàn)爭摧毀了。有地才有人。今天這里炸一個雷,明天那里炸一個雷。我們躲得過一時,最終要躲到哪里去?你們的戰(zhàn)爭不也是一樣嗎?掀起戰(zhàn)端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如你所說,早已被你們所遺忘了。逃也只能逃一時,不可能逃一世的?!?/p>
一陣沉默過后,“戰(zhàn)士”抬起頭,視線穿過王學平父親的眼睛,盯著他,問道:“你是戰(zhàn)士嗎?”
“不是,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要當戰(zhàn)士,一次也沒有?!?/p>
“但……在我看來,你就是一名戰(zhàn)士。沒有酬勞、沒有榮譽、沒有使命,你依然是一個戰(zhàn)士,比我更合格的戰(zhàn)士。我想,我可能還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吧,至少我的震波通信儀還可以用。謝謝你,王學平?!闭f完,“父親”站了起來,左腳猛靠右腳跟,“砰”的一聲,抬起右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士兵,告訴我你村子的位置?!?/p>
“是!”王學平掏出了一份寫滿了字的地圖,上面精確地標出了周圍所有的人口聚居區(qū)和重要的道路。
看著這份地圖,“戰(zhàn)士”的目光似乎閃爍了一下,隨即,“父親”的投影就慢慢變得透明了起來,色彩的絲線不斷蒸發(fā),一切都回到了那塊兒晶體。
就在投影消失之前,王學平似乎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唉……還真是當偵察兵的料啊?!?/p>
父親的樣貌完全淡出的那一刻,王學平發(fā)現自己回到了原本所在的山林,仿佛剛才那只是南柯一夢。
然而那絕不會是夢,或者說是否是個夢此時都已不重要了,因為他腳下的大地正前所未有地震顫著,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一顆定向碎片雷在他的面前炸響,一聲爆響,碎片斜斜地射出,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卻沒有傷到他。這怪誕的景象讓他更加手足無措。
“這是震波通信儀的效果。當我們落在固液態(tài)行星上時,除了電磁波,我們也可以用產生震波的方式傳遞信息給同一個行星上的戰(zhàn)友,便于接應、救援,因此即使我只剩記憶晶體了,卻還是有這個功能。我把它的功率開到極限,剩余能量應該還足夠制造一場持續(xù)至少十五分鐘,平均震級九級的地震?!蔽淖滞回5爻霈F在了王學平的腦海。
“那……”
“你和村子的安危不用擔心,我會控制的?!?/p>
周圍的大地震越來越強烈了,就好像有一個巨人在大地中翻騰著,不斷升級的巨響很快震聾了他的耳朵。王學平腳下大約一米見方的土地并沒有劇烈地搖晃,但是他感覺自己仍然頭暈目眩,五臟六腑也劇烈地疼痛著,仿佛不再屬于自己。他不知道的是,這是地震產生的次聲波與他的器官共振的結果,身處震中的震級遠遠超過了九級,若非在那位戰(zhàn)士的刻意保護下,他根本不可能幸存。今天過后,他或許會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經歷了這樣級別地震的次聲波傷害卻還能活下來的人。
所有的地雷都在地震巨大的壓力中被引爆,高頻的爆炸聲、中頻的地面碎塊敲擊聲、低頻的次聲波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場宏偉的交響樂。如果這時有一架無人機能夠凌空拍攝的話,就能看到,在層層疊疊的山林中,被引爆的地雷的鋒線大致形成了一個環(huán)形,只露出了隱隱約約的火光和黑煙,如同點著了一張紙一樣,向四周擴散開來。
“這里不再有地雷了,孩子?!北M管什么也聽不到了,王學平的腦中依然出現了這樣的文字。
與此同時,在昆明市南郊鳳凰山上,中國云南天文臺地下的一間辦公室中,警鈴大作,工作人員忙成了一片。
由于地震產生的地磁異常,幾乎所有依靠電磁波工作的精密儀器全部受到了干擾。但這并不是所里的工作人員不知所措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在于——外文明信號預警系統(tǒng)在安裝后二十年里,第一次有了反應,顯示檢測到了某種具有極強規(guī)律性的波,而且是等級最高的3A級,意味著這幾乎百分百是屬于外文明的信號,并且有很大可能將其破譯!地下五十米處的超算中心功率全開,所有口徑的望遠鏡都對準了天上,一寸寸地巡視著星空,試圖尋找這一信號的來源,但一時間都一無所獲。
兩分鐘后,超算成功破解了這一來源不明的信號,這是一個極為低頻的信號,看起來像是地震波一樣,但如果是地震波的話,震源深度卻是0,更像是有人在南疆持續(xù)投下了一顆顆核彈,其爆炸引起了這個信號。
所長雙手顫抖地按下了鼠標,播放了破譯出的結果。
結果卻超出了每一個人最為荒誕恐怖的想象。
音響里放出了一首歌,而且分別使用了用中、英、日、俄、意、法、德西八國語言播放。這是一首所有老人都聽過的歌。年輕人們也大多聽過那段最令人熟悉的旋律。
“...oh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ciao,ciao!...”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