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華
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與 世界政治研究中心
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期,美洲巨大的體量突然從黑暗的大西洋中浮現(xiàn),橫在歐洲舊大陸面前,使歐洲人感到異常驚懼,他們用一個古希臘地理學名詞“antipodes”來指稱這塊從大地的另一端冒出來的陌生板塊。這個詞的意思是“對極”,也就是“恰恰相反的事物”。對于舊大陸來說,美洲就是一種恰恰相反的存在物,換言之,美洲是歐亞舊大陸的反題和悖論,這種悖反的特性將遍布每一個方面,新大陸注定以有悖于舊大陸的固有方式介入世界史,這必將使舊大陸感到極其不適。甚至不無夸張地說,美洲是舊大陸各民族的眼中釘、肉中刺。
1776年以后,美利堅建國,并且從政治與道德維度繼續(xù)向其余世界展示美洲這種神秘的悖反特質(zhì)。研究美國,必須細心咀嚼“antipodes”這個詞,體會其中的悖反含義。正是這個詞,最大程度地定義了新大陸及其山巔城的“例外論”,甚至使美國呈現(xiàn)出某種反地球、反人類的激進星際特質(zhì)。
美國的“對極性”或“反題性”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其中一個就是它的荒野?;囊安⒎且粺o是處的空空蕩蕩,荒野是文明的反題,文明在荒野遇到最徹底的否定力量。伯納德·劉易斯和塞繆爾·亨廷頓為文明與文明之間的沖突而憂心不已,但文明與荒野之間沖突卻是世界史進程中的另一個偉大敘事,對此,羅伯特·卡普蘭具有充分的警覺?!痘囊暗蹏费芯康牟⒎敲绹囊?,而是從荒野角度研究美國,美國的“反題性”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ㄆ仗m的文字一再印證了“邊疆史學”創(chuàng)始人特納的洞察:美國的成長史是一部經(jīng)久不息的“脫歐史”,亦即“去文明史”?!獜臇|岸開始,當一個定居點構筑妥當以后,他們便毫不遲疑地離開,向西行進,再度隱入荒野。這種“逃離”文明世界和再度“野蠻化”的雙重變奏,塑造了美國獨特的充滿野性的靈魂和身體。
文明和野蠻兩種元素的和諧共存,鍛造了美國強悍的肌體,使得這個民族可以承載存在著巨大差異的多元生活和道德方式,尤其可以完美而無副作用地對接霍布斯、洛克和盧梭提出的以“自然狀態(tài)”為根本驅(qū)動力的政治方案。——“自然狀態(tài)”就是“政治狀態(tài)”的“antipodes”,它和美國荒野共享一種文明秩序的“反題性”?;舨妓?、洛克和盧梭要解決的最重大議題就是如何讓“政治狀態(tài)”和“自然狀態(tài)”共同存在于一種更高的狀態(tài)中。同樣道理,美國要解決的最重大問題就是如何終結文明和野蠻的敵對和廝殺,讓兩者為構筑一種更加恢弘的空間秩序貢獻各自的獨有元素,正題和反題在此被綜匯為合題。綜觀世界史,很多文明都毀于野蠻的打擊,很多政治理論也無法解決治亂更替的“黃宗羲定律”,究其原因,最關鍵的一項就是這些失敗的文明與學說不具備兼容“反題”的體質(zhì)、胸懷和智慧。
在卡普蘭之前,夏多布里昂、托克維爾、哈德遜河畫派、弗里德里克·特納、約翰·繆爾等人都對美國荒野展開過研究,精彩紛呈,而卡普蘭憑借這部《美國荒野》完全可以列入這份偉大的名單,垂諸后世而不朽。筆者想順便指出的是,這些天才思想家研究的遠非美國的荒野本身,而是透過荒野的視角研究美國這個帝國民族和文明共同體,因此,卡普蘭將他的這部著作命名為“An Empire Wilderness”,正確的中譯文應該是“帝國荒野”,而不是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荒野帝國”。最后想多說一句,我華夏中國,荒野巨大,可惜優(yōu)秀闡釋者寥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