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劍
一個沉睡的人
風,追趕著落葉的腳步
早年堂前的,那一隊螞蟻
一直都在覓食的征途
許多天,又許多年了
我都在試圖喚醒一個沉睡的人
她曾經(jīng)醒著的樣子
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
一些靠在時光柵欄上的花朵
它們光彩奪目的姿勢
讓我想到流水,南太行深處
她的花枝招展和凝神沉思
豐滿蒼翠的一些樹木
石塊上的青苔、隱于其間的昆蟲
雜亂無章的野草和突然驚飛的
一些,總叫不出名字的鳥兒
原本所有的,似乎都不存在
不存在的一切,又像都曾經(jīng)擁有
沒有一種容器完全裝得下死亡
活著是緩慢的,也是孤獨的
我試圖喚醒的,這位一直沉睡的人
她的昏睡或裝睡,無關(guān)緊要
總之,她在我的世界里
早已沉沉死死,永遠地——睡去
漸行漸遠漸深陷
總是越走越遠的路,望不到歸宿
從出生抑或從邁步
走快走慢都注定不可再來或重走
一切都在改變或被迫改變
所有的終點又都是新的始點
幸好還有記憶,像加了背景的幻
燈片
似曾相識,又無比的陌生和深遠
心力交瘁的人,早已找不到自己
只是習(xí)慣了疲于奔命
地平線之外,還是遠不可測的地平線
靈與肉,一直就分隔著
難得一次片刻的朝見神明
形神分離中的冥冥期許
始終還是一個沒有方向的歸依
平坦總是很短,坎坷總是很長
天堂的樣子也總是遙遠的想象
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掙扎著沉陷
漸行漸遠,走成一個深陷的背影
猶如燃燭垂淚,油燈耗盡
終其一世的心力,也只為一撮塵灰
目睹一場車禍
這是一條我很熟悉的中原路
相信他也一樣,習(xí)慣了匆忙間的穿梭
他就走在我的前面,一前一后
可以完全確定,不足十米的距離
實實在在的,他被一輛車撞上
我沒聽到喊聲,一攤厚重的血
就開始四溢。一縷青煙
從他破碎的身體里輕快地跳出
一個人,從此躲開了更多的傷害
次日的同一時刻,我再次經(jīng)過
路面只有一片血痕,化作青煙的
那個人,他仿佛還走在我的前面
只是許多人都不會看到,他更輕盈
他越過柵欄,越過排了很長的車隊
我和你,所能看到這世上的一切
他都一一忽略,視而不見
深遠的老院子
那些年,老祖母還在
院南墻邊,一直并排擁擠著的
那五株老榆樹也在
為什么不是四株或六株呢
這問題,一直困惑了我多年
土墻的孔洞外
許多熟悉和不熟悉的身影一一閃過
我有十年,習(xí)慣了一個人靜靜張望
一些蟬的合唱和另一些鳥的鳴叫
從不曾驚動我,就像我
也不去打擾的,那些墻外的路人
一個聲音和另一個聲音的呼應(yīng)
時常會穿過院子里的空地
猶如冬天的風和夏天的風一樣
有些唐詩和宋詞里的孤獨和悲傷
被我有意或無意地復(fù)制了
如今,仍有一些復(fù)印件飄起來
讓我在生命的奔跑途中
習(xí)慣了一一打點,并深情回望
許多年了,我也知道
祖母和老院子,都早已不在
但我還是在萍漂的途中時常想起
就像此時此刻我酒足飯飽地坐著
心,卻依然地一直空空落落
風吹黃豆響
故鄉(xiāng)的秋天,黃豆與草籽一起成熟
一些葉子的飄落,一些果實的張揚
像無需稀釋,就能夠即可流動的豆?jié){
一種無以濃縮的厚愛四處喧響
流金的季節(jié),總是讓我深情地回望
母親、父親,祖墓、土地和村莊
每個名詞的背后都長滿思念和向往
一塊豆腐的淳樸和憨厚
一盤加小蔥的涼拌菜,簡樸、清爽
滋養(yǎng)終生,懷抱一清二白的思想
豆絲般的柔情,豆粒般的飽滿和硬朗
讓我至死感恩于故鄉(xiāng)的滴水之恩
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中領(lǐng)悟勤勞和汗水
從一粒黃豆中,汲取磨制的力量
收獲有滋有味的生活,也收獲
生命的動力,骨子深處的鈣質(zhì)和陽剛
風吹黃豆響,這已是很遙遠的景象
許多年了,我深居城市,遠離故鄉(xiāng)
時常忽略的季節(jié)變更,讓我忘記鐮刀
剝蝕的土墻,濃密厚實的青紗帳
忘記了歲月也終將會收割一切
親人、故鄉(xiāng)以及懷念著的風吹黃豆響
那個久遠的冬天
雪球的太陽滾過深遠的天空
死寂的大平原上一片冰封
除了很大的雪,還有很大的風
當長天落下明亮的冰塊
疾走的云,從天堂傳達如夢的深情
有漫天飛揚的麥子面粉
比白云輕浮,比流水凝重
比故鄉(xiāng)雞鳴還早的,是我的父親
用一把破锨,試圖鏟出一段路程
比父親還早的,是我本家的二爺
作為隊里的飼養(yǎng)員,他早已肩擔水桶
從凍冰的深夜,到清晨的冰凍
寒毛風總一直吼叫著不停
一些突兀像山巖般的僵硬
一些沉陷如溝壑似的深坑
一些心悸的冰花旋轉(zhuǎn)和飛濺
熱烈奔放,印證——不屈的生命
不僅臘月,那個久遠的寒冬
雪花、冰塊和走了又折回的寒風
一直都是小村記憶里的一道傷口
那些踉蹌的腳步,臃腫笨拙的身影
許多年了,讓我每一次回望
都心有余悸,胸口劇烈地疼痛
后來的后來
一陣風呼喚著另一陣風
擁抱,就是一種風的速度和情懷
兩只飛鳥在同一片天空相遇
從一個千里之遙,到另一個千里之外
彼此的身后,是兩個不同世界的色彩
由最初鄉(xiāng)村中,一個琉璃球的滾落
成長中一次次尋覓又一次次地放手
該忘記的,早已忘記了
不該忘記的,也記不清了
一些破碎的誓言,不攻自破的山盟
像風,也像昨夜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
許許多多過往被虛構(gòu)成夢幻
一段又一段情感不能自拔的深陷
最終,還是要忘掉自己
卑微成塵土,抑或高傲成雄鷹
把心放到夠不著,也看不到的地方
所有認為過不去的過去
都已過去。后來的后來
一定還是屈服于原本的無奈
就像瓜熟蒂落,花開花敗
兩只飛鳥相遇后的親切交談
不存在,也沒必要隔開的空白
小河邊的兩株野蜀葵
在鄉(xiāng)下,沒有人叫它們鴨兒芹
兩株野蜀葵在小河邊安家
就像,多年前我的先輩
從山西的洪洞縣漂泊而來
在這條屬于黃河的支流岸邊
開始,一代代生生不息的繁衍
柔弱的三葉片在風里伸縮
長柄的枝臂托舉起陽光、雨露
也承載著過多的風塵和干旱
不管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它們都攜手
相互依偎,彼此支撐著取暖
正如我的父輩,他們的愛情一樣
簡樸忠貞,凄清相伴
隔壁的大伯夫婦生了四女四男
一生節(jié)衣縮食,從沒有多余的閑錢
沒有分得祖業(yè)的兒孫們時常抱怨
現(xiàn)在,老兩口把破房子也騰出來了
就在兩株野蜀葵不到十米的地方
隆起的一座新墳灑滿陽光
許多年了,我們寄人籬下
在陌生的城市,習(xí)慣了把自己的身體
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
終日在高樓大廈之間的陰影里穿梭
我們是另一種野蜀葵
孤獨地打拼成長,寂寞地吐蕾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