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聲
老獵人
那大概是個下午,他已經(jīng)去世
我無法打探仔細,盡管我們原先是鄰居
我仿佛看見那個山坡
不大,就在埋著唐朝詩人元結的青條嶺
我看到,搖擺不定的黃背草
圪針和茅草
我甚至聞到,荊條棵的味道
櫟樹林就在不遠的地方
像是飛播的那種。他先是扛著老笨炮
踩著種過花生的地邊兒,細碎的
麻骨石土埂上,向正北的方向走
到了一棵老柿樹邊,再下到低一檔的
收割后的黃豆地
開始提著槍。一只野兔
跑出斑茅叢,跑向山坡下的堰灘里
他半蹲。瞄準
砰!不知打中了哪里?
明顯的,它奔跑的速度慢了許多
他沖過去,近了,30米,
20米。他從半坡到了溝底
到了腳脖兒深淺的小麥地
看著那只野兔子,艱難的爬上
一個半新不舊的小土墳
墳上的草,可能被燒紙的人拉過荒
它站在了頂端,突然
轉過身,像人一樣直立
環(huán)抱前爪,向老獵人作揖
(我見過小狗向人作揖,但沒見過野兔。
當我從我父親那里聽到,是老獵人
親口給他說時,我信了。)
他蹲下,不!
是從容的趴在幼嫩的麥苗上
砰!應聲倒下的兔子。我想
是緩慢地,耷拉下了雙臂
三天后,他又一次扛著他的老笨炮
還是在青條嶺,只不過是嶺西
還是個下午,但那天陰的重
幾乎沒有風,整個田野很安靜
他在打一只野雞時,槍走了斜火
崩掉一顆門牙,接著是他的上顎
2012.12.9
榆 樹
榆樹下,一片清涼
仿佛置身廟宇
陰影外的秋陽,依然灼熱
我就像他們
弄丟的詞語
一群麻雀
落在柴堆上,它的上面
是空蕩蕩的天
傾斜著。依稀
有兩只蝴蝶,在一公里外
車站廣場的音箱中
反復纏綿
空空蛛網(wǎng),沒有攔下
丁點綠色
遠遠的公雞,高調的宣布著
自然主義者的時間
這些都不影響我,去想一塊風動石
柱礎,斷碑
去想一叢燒湯花,和
花椒樹上,似乎麻木的殘陽
它正經(jīng)歷著輕微的變形
2013.7.27
一個有風的上午
在冬季,這天氣還算不錯
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看
葉芝的文章。窗子不時撞擊
哐當當,哐當當。說明我不專心
但也記住了,他活到七十三
與孔子一樣。用十五年追毛特·岡
和她的養(yǎng)女,直到五十二歲
哐當當,哐當當
當他寫道:“如今的厭倦疲乏
是我們悲哀的靈魂”
在遙遠的東方,他影響了九葉派
也影響著這個時代的詩人們
哐當當,哐當當。希尼說
“他總是滿懷激情的撞擊著物質世界的壁壘
以求在另一側叩詢出一個答案?!?/p>
哐當當,哐當當
雞鳴在寒風中聽不出一絲顫動
我看到,二十四小時后
他的同鄉(xiāng)喬伊斯擺放花圈的手有些抖
那寥寥數(shù)人和他夫人
多年以后,是否也在驅逐艦上
哐當當,哐當當。袁可嘉沒寫
我看了看墻表,上面有反射的光
2014.12.21
菜 園
坍塌的老宅恰好
做了圍墻
四周是些絲瓜、梅豆
紫色和青色的月芽
壓井,小水溝
均等的長方形
辣椒、茄子、蔥
前些時還有花生和芋頭
空著的松軟的土
某種期待。仿佛不是為了種菜
而是展示
他無中生有的技藝
如果他寫詩,一定會
準確、新穎、干凈
他甚至用幾片鏡子
讓陰影享受折光
在鄉(xiāng)村,房前屋后種菜的不少
可像他這樣
癡迷于精細的不多
我時常見他坐著小凳
拿著挖鏟
除草、松土、捉蟲
舊草帽擋著他的臉
看不清年齡
也許他無力復原
只能在老宅中不停地勞作
做到極致
給自己一個虛妄的交代
2015.9.,28
站在暮色中的陽臺
在清真寺的晚禱聲中
你看著暮色里的后墻,也看了會兒窗玻璃
它上面的云。一群下山羊
擁擠著,前天下午,在魯山坡南麓
你躲到路肩上,讓它們過去
山腳下,沙河渡槽
流著江南水,如同接受再教育
拖長了的禱詞,仿佛有著西域的味道
只是憑音調聯(lián)想。這首小詩
會是什么樣子?樓下院里那棵春樹
葉子晃動,似劃龍舟
很快就會結冰。不能調節(jié)季節(jié)的百葉窗
半開著,圓型的剪紙已舊
有燈光的廚房里,一位胖婦洗著蘿卜
你一直想去的菜園
總是被柵欄攔住。再瞅一眼西山
過櫟樹嶺以后,你曾扭回頭
看走過的路,像一道傷疤,也像某種藝術
隱藏、暴露,隨意地活著
2014.11.14
滑過……
下午的陽光滑過書脊
滑過感性與理性如同滑過山坡
溝壑;滑過修剪后的
梨樹、麥田、嶺上公路
滑過書柜的邊框
長白山的紅松林,老木匠
前額的汗珠;滑過
墻壁,青石板上的羊蹄印
風化圖;滑過長河
流水中的沙,逆行的魚群
滑過窗簾,井架
棉花地,紡織女工溜出帽子的一縷煙發(fā)
經(jīng)緯的孔;草原
雪山腳下,唐三彩
滑過一匹馬,趕在日落之前
劃上句號
2015.12.31
10月25日,下午
在南沙河的長堤上。
我借助雨霧,隱身了四十二分鐘。
與多年前風雪中的朋友打了個照面,
隨他們?nèi)グ?,槐樹林外的村莊。
之后,我看見幾個人赤裸在沙堆上。
哦,塑料的。
他們已經(jīng)多次死亡。一處靶場。
其實還活著。突然
從黃楊叢里飛出的野雞,
是否隱藏著什么秘密?
它飛往對岸,我視線以外。
羊群的祥和足以沖淡牧羊人的孤單。
眾多卵石,
放心地安臥于深秋的河床。
2015.10.27
回 眸
我在上午的陽光里
想些昨夜的事。也許是去年
我在彎路上行走,有一會兒還是在卵石間
天空并不晴朗
我遇到一個人,漫步在風中
也像是水里
穿著皮膚般的衣服
之后我認為,他是另一個人思緒的具體
如同那些脫胎于
詩句的詩句,只要更加準確的優(yōu)秀于他
沒什么不可以
等我站在一處稍微高些的地方
去看一個村莊
在黎明沒有到來之前
我看到的事物似乎格外清晰
充滿暖意
我驚訝村莊的簡陋和他旺盛的延續(xù)能力
我把思維局限到
有榆樹的院子里
一個四散的點
你確實難以把控更長的線在哪里
2014.1.1
即將結束的下午
——讀希尼《不倦的蹄音:西爾維婭·普拉斯》
在即將結束的
下午,我拿起一支水筆
在他未死之前已經(jīng)劃過的直線上
“這完美的控制,像滑雪者的控制
避開每一處致命的險境直到最后的跌落”
再劃出一道波紋
他已經(jīng)去世,這是他引用
洛威爾的一句話
評論普拉斯的詩。這時
一只麻雀的叫,點綴在鋸木聲里
從拉開的一尺多寬的窗外過來
我不打算聽下去,我專注于
“一組意象如聽命于一個心血來潮
而又不可忽視的命令一樣地
涌現(xiàn)出來,開始活動”
樓上五歲左右的孩子,不知整天扔些什么
這次,是一個球狀的
彈性很棒的玩具吧?漸弱
漸弱。“它們代表了達到極限的意象派寫作方式
即龐德所稱的在同一時刻表達感情
與理智的錯綜”情感與理智
在同一時刻。字跡突然暗了一下
涼風吹來,女人在樓下呼喚
久未應答,便連聲咒罵
“其變形的速度和隱喻的熱切
由自身聯(lián)合力量的邏輯而激發(fā)
……”夠了,我聽到有人說,這么多夠了
嘗一嘗就行。光線又暗了些
2014.6.15
臘月十三去柳河遇雪
從明月家出來
雪,下的更大了
一只黑狗跟到村外,不再上坡
十多個人,順著地邊
踩著枯草與雪,去往他家老墳
“雪,落在雪上?!?/p>
一個中年婦女,點著了一堆玉米桿
草木灰伴著雪,飄過我們頭頂
路過時,火勢正猛
山,幾乎看不清面目
霧色的樹林間,一條小路
如一匹散開的白布
走過荒地,斜進麥田
在他父親的墳前,他們姊妹
上香、燒紙
別的人或蹲或站
“三年了!”有人感嘆
“才七十出頭,走的太早?!?/p>
“是呀,該享清福了
你,卻走了?!?/p>
除了附和的人,大多沉默不語
沒有痛哭,也沒有太多悲傷
只見他們姐妹,眼睛紅著
也許昨天已來此哭過
我仰臉看到,雪花和紙灰一同飄落
落在柏樹上,麥田里
相鄰的荒地
落在祭奠儀式的凝重上
而櫟樹林外
仿佛那里的雪,飛的更急
也顯得更密和更白
這時,明月點燃的禮花
騰起了幾股彩色的煙霧
2016.1.23
觀魯山花瓷
我停留在一個四系罐前,
直到三天后的今天。我相信他的旁邊,
是一小島,因為我看到白沙,
和黑色的巖石。
我不懂音樂,但是我喜歡,
擊鼓女人的舞蹈,和她露出裙裾的小腳。
剎那,一只喜鵲落在梅瓶上,
等待著,伸出枝葉。
意外,疊加著意外。
我一個個的看著,底座、上口、腰身。
看著脫陶之象。重新掂量,
笨拙、古樸、典雅。幾個詞語。
(給留福)
2015.6.10
臨灃寨
——給臧棣
你們走后,朱家老宅更空了。
比從拴馬扣上解開韁繩的最后那匹馬
走的還遠;比羽狀的煙排
散的還快。
你們沒有走圓的寨墻
還等著你們。它不是“c”字形缺口
永遠無法彌補。
整個村寨會越讀越厚。
那么多的門窗,豁口
不是一方紅石或幾塊青磚樣的書
就能封堵。
你放心,已經(jīng)沒有敵意的寨墻
不在乎你一次又一次投枳,反彈
一首首不錯的詩
期待著從洞開的正門再一次進入。
2015.9.22
月下小村
他坐在門口的條石上,墊著月光
身邊的老黃狗,偶爾,竄出幾聲火星似的叫
月亮在樹枝間,摘著什么
或者被摘。他用方言,無聲的
做著盤算。一塊塊堰灘地
在兩坡之間遞進,像寬大的臺階
他看到很多人就撂在那兒,也許
他是村子里唯一這樣想的人
他的家族,多少有些神經(jīng)質
這是他兒子的定語。他認為,那是不錯的原動力
他望望三星,已經(jīng)偏西
站起來,背著手朝堂屋走去
留下一張空無一人的水墨畫
和,一款紅泥鈐印
2012.2.1
采石場
去早年的采石場,如果不是那些白草
我會誤以為,到了另一星球
此刻,我右手的筆
正寫著左手的煙霧。鳴叫著的籠中鳥繼續(xù)
在依稀的斑鳩聲中
起伏的白草間
一塊雄性的石頭猶如
一團火
引燃,我廢棄的一首詩
原先的水面,我目睹著它溢出土壩
一點點生成云朵
2016.3.6
魯山西部行
——9月20日與森子同游
隨意截取一段山路,或
一片河灘,已經(jīng)大于一首詩的容量
在這調皮的秋天里
我們可以把扯絲綿的夫妻
和,捶洗衣裳的村婦,單挑出來
寫成外一首
至于,那個開豫K車的青年
莽撞的跳入河中,還是算了吧
他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直抵核心的閑筆
2014.9.21
回 應
——給張永偉
又不見南山了。
你走以后,我在更遠的地方逗留。
酒呀,還是要喝高度。
最好選在空心的時候。
省,可以再省,
也算是低飛的一種。
像那些壞天氣里,村街上的燕子,
或,小河邊的蜻蜓。
再低些,低出一個十年
飛過直線,也飛過弧。
又可見南山了。也許
這就是另一幕。
墨公路仿佛一條欲望谷,
太多的經(jīng)典在青花瓷里滲漏。
信,與不信。
左右拐都行,間接到最高處。
等吧,等窗外的雪。
等卷簾人。等一個靈感突然逃走。
2012.11.15
拽 犁
鐵豌豆地
的邊緣,幾個掘墓人
在柏樹的濃蔭里,一邊干活
一邊說笑。我知道
他們是花錢雇來的
外鄉(xiāng)人。明月已陪著先生回村
他們習慣用說說笑笑
緩解勞累?我有些不能容忍
山坡上一個人,倒退著
倆手拖個鋤樣的東西
做什么呢?半個冬天,還沒有落一場像樣的雪
或雨,腳下的土
一點不虛。我從稀稀拉拉的高粱桿間
斜過去,爬上雜草堰
已經(jīng)聽不到什么聲音
回頭望著,刨土
再把刨松了的土,從墓穴里鏟出去
沒有他們,誰來幫我的親戚
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孩子
還有幾個扛的起棺木的人
我的離開,也就消減了
微微的怨氣。轉過身
他還是那個姿勢,倒走著
雙臂直伸,腳跟用力
見我走近,停下來問:“明月家的客?”
我說是。“你用鋤翻地?”
他說不是,我在犁
濕土上放著幾根鮮紅薯
酷似夏日里,淺河中幾個赤肚的頑童
他說,這叫“拽犁”
我接過來,長長的把尾
是個小小的鏵兒。我續(xù)著犁茬
拽了五六趟。期間
飛過一只鳥,說過兩句話
在地角的一個蠶筐大的水窖中,有一半薄冰
照著太陽
2013.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