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詩話是一種論詩談事的筆記小說,歐陽修晚年寫作的《六一詩話》,可視為詩話體的開山之作。歐陽修初作詩話的目的雖算不上嚴肅認真,但其中的許多論述其實較為明確地表現(xiàn)了歐陽修的詩學觀點,如認可“窮而后工”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主張詩歌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做到“意新語工”,看重義理和“事信”,追求閑遠平淡的詩風等等。
關(guān)鍵詞:歐陽修 六一詩話 以資閑談 理性
一.“集以資閑談”[1]3的《六一詩話》
歐陽修一生宦游各地,而寫作《六一詩話》時所在的汝陰,即潁州,卻是他本人魂牽夢繞的居所。在《思穎詩后序》中他自述,“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chǎn)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于時慨然已有終焉之意也”。經(jīng)歷宦海浮沉之后,“思潁之念未嘗少怠于心”。[2]600潁州本是客居之地,但對歐陽修來說,它不只是曾經(jīng)的治所,更是孜孜以求的晚年退隱之地,是承載著他理想生活方式的一方樂土。“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當熙寧四年歐陽修終于實現(xiàn)了“退居汝陰”的心愿時,方得以從官場俗務中解脫出來,或泛舟湖上,或飲酒賦詩,或與友酬唱,全身心地享受歸隱林泉之樂。
理想的生活環(huán)境和方式給了他淡然安寧、閑適從容的心境,這才有了“以資閑談”的《六一詩話》。晚年的歐陽修并非志在完成一部體大精深的論詩專著,因而《六一詩話》雖為論詩專著,但畢竟與體系嚴密的前代詩論不同?!八^‘閑談者,似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為時人言詩論詩提供資料,二指行文運筆的著述特點。”[3]許多當世詩人,生時小有名氣,死后卻不復留名,歐陽修對此深感惋惜,出于史學家的立場,將其記錄于《六一詩話》中,讓這些小眾詩人不至于湮沒在歷史長河里,也為后人了解當世詩壇提供材料。如對九僧的記錄,“今人多不知有所謂九僧者矣,是可嘆也”,[1]31對謝伯初的記錄,“蓋其人不幸既可哀,其詩淪棄亦可惜,因錄于此”[1]78等等。此外,《六一詩話》中也不乏對詩壇軼事趣聞的記載,如在第七則記錄了僧人贊寧對儒生安鴻漸嘲諷自己的反擊,又如第八則中對“梅都官詩”這一代稱來由的解釋。《六一詩話》在評詩論詩的同時,也論人、記事,取材廣泛,敘議結(jié)合。出于“資閑談”的寫作目的,《六一詩話》在形式上較為靈活自由,采用筆記體的漫談形式,由若干條目連綴而成,彼此之間沒有特別的聯(lián)系,行文長短不一,行文到處乃思之所及,若論體系完備、結(jié)構(gòu)嚴謹,自然無法與其他的詩歌理論專著相提并論。
以閑談為主的《六一詩話》,于詩論專著中自成一路,恰恰為后世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詩歌品評門類,而這種頗具隨意性的感悟式品評,也開了詩話體的風氣之先。正如郭紹虞先生所論:“詩話之稱,固始于歐陽修。即詩話之體,亦可謂創(chuàng)自歐陽氏矣”。[4]1歐陽修開詩話寫作之先,除了有晚年生活閑適這一原因,也與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有關(guān)。北宋時文人士大夫社會地位較高,生活條件優(yōu)渥,養(yǎng)成了他們閑適優(yōu)雅的審美情趣。宋代士人較之前人學養(yǎng)深厚,讀書著述的風氣較重,加之宋代理學盛行,宋人筆下的詩文普遍較富有理性色彩。情趣與理性兩相結(jié)合,使得閑談一類的詩話作品,由感性上升至理性,又寓理性于趣味中,產(chǎn)生一種獨特的“理趣”。
二.《六一詩話》中的詩學觀點
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中曾說道,對《六一詩話》細加抽繹不難窺其全貌,不能因為《六一詩話》創(chuàng)作目的的不嚴肅而輕率視之。[4]4《六一詩話》雖初看乃率意而為,條目連綴的體制也看似松散,但其中大致體現(xiàn)了歐陽修的詩學觀點,且各個觀點之間,并非毫無內(nèi)在邏輯可言。
(一)“窮而后工”
歐陽修在《梅圣愈詩集序》中,提出“詩窮而后工”的觀點,并將這一標準沿用到《六一詩話》中,用于詩歌品評。此處的“窮”應有兩層含義,一是指生存境況的窮苦窘迫,一是指窮盡才思的苦吟過程。在第十一則中,歐陽修指出,孟郊詩句“暖得曲身成直身”,若非作者親自嘗過受凍蜷縮之苦,是無法下筆寫就的,至于賈島詩“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歐陽修也頗含贊賞和同情之意。歐陽修評價其二人“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1]35既點出他們?yōu)榱思丫錃椌邞]的苦思過程,也點明了他們的詩歌內(nèi)容取材和自身貧苦遭際的聯(lián)系,可以說是非常精當?shù)脑u價了。
提出“窮而后工”的歐陽修也理解詩人為得好句,窮盡才思“月鍛季煉的”過程。在評價唐代晚年詩壇風氣時,歐陽修指出“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相高”,[1]39但他并不反對周樸等詩人在構(gòu)思上下的苦功夫,甚至對他“月鍛季煉”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頗為贊賞,認為其“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等都乃佳句??梢钥闯?,歐陽修對晚唐苦吟詩人的態(tài)度是相對客觀的,他看重詩人瞬間的靈光閃現(xiàn),“頃刻而成,遂為絕唱”,[1]11也不一味鄙薄苦吟之風,善于發(fā)現(xiàn)苦吟詩人在詩歌形式美感上的造詣。非窮盡才思,無以鍛造精工之句,在他看來是一種認真作詩的態(tài)度?!读辉娫挕分心軌蛴羞@種辯證的認識,在當時來說,也是極為難得的。
(二)以“意新語工”為邏輯起點和創(chuàng)作旨歸
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以“意新語工”為線索,串起了自己的詩歌主張?!耙庑抡Z工”最早出自歐陽修與梅堯臣的一次論詩對談中,雖由梅堯臣提出,但歐陽修轉(zhuǎn)述于此,是為贊同。
“意新”側(cè)重內(nèi)容,指立意新穎、不落俗套,追求的是“發(fā)前人所未道”?!罢Z工”,一方面指形式上的對仗工整、韻律和諧,更重要的是,造語精深,詞句富有語言表現(xiàn)力。
“意新語工”這一論述,涉及到詩歌的立意和語言兩方面,但要如何將二者統(tǒng)籌起來?歐陽修在第二十七則大力稱贊韓愈作詩的筆力——“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蟻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1]91可以視作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歐陽修認為韓愈工于用韻,雖以余事作詩,甚至以詩為文,但無論是在詩作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都達到了無施不可、造化精工之境,原因在于他作詩行文時能做到“惟意所之”和“疾徐中節(jié)”。所謂“惟意所之”,是說表辭要以達意為先,以意義為中心去調(diào)度語詞;而“疾徐中節(jié)”則指,在達意的基礎上,不斷完善詩歌語言的表達技巧,要合乎法度而不拘于法度,這其實是歐陽修對“意新語工”的具體要求。
在意新語工的基礎上,梅、歐兩人又提出了詩中之至應有“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境界。這一論述實際涉及到了古文論中的“情\景”“言\意”之間的關(guān)系。要求詩人在摹景寫物之時,抓住景物最具典型性的特征,集中表現(xiàn),落筆生動貼切,使讀者在閱讀作品時有身臨其境之感,“如在目前”,即我們通常所說的詩句的“畫面感”,作者所見即讀者所見,它可以使二者置身于同一時空。
(三)看重義理,主張“事信”
歐陽修尊重義理,主張“事信”。詩話中不乏一些對事件的真實性的相關(guān)補充。如第四則中,歐陽修認為詩句“正夢寐中行十里,不言語處吃三杯”,如實地反映了當時京城士大夫的事務繁忙,“皆兩京之實事也”,[1]9由此看出他對“生活真實”,包括事件真實和感受真實的重視。在第十九則中,他說:“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盵1]61無論是用草稿進諫還是寺院三更敲鐘,顯然都不符常規(guī),這種為求好句而不顧義理通暢與否的做法,是歐陽修所反對的。其實,歐陽修并不是一味追求紀實而反對藝術(shù)加工,他在第十六則中轉(zhuǎn)引梅氏觀點,“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1]52強調(diào)詩歌語言應有詩味,平易自然中也要富有意蘊,過于淺俗只會貽笑大方。總的來說,歐陽修強調(diào)“事信”和義理通暢,事件真實和感受真實至少取其一,不能脫離生活實際而硬造好句,可見他將真實性置于詩歌評論中的重要位置,這也符合宋詩的理性色彩。
(四)提倡閑遠平淡的詩風
宋初西昆之風盛行時,歐陽修曾與梅堯臣、蘇舜欽等一起以平實反浮艷,力矯西昆體“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的風氣,最終扭轉(zhuǎn)宋代詩風。梅堯臣有“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之語,有時不免對西昆矯枉過正,而使其慘淡經(jīng)營的平淡之境過于乏味。歐陽修雖和梅堯臣雖為同道好友,但對西昆詩人取得的某些藝術(shù)成就仍給出了客觀的評價,如“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如子儀《新蟬》云:‘風來玉宇烏先轉(zhuǎn),露下金莖鶴未知。雖用故事,何害為佳句也”。[1]72歐陽修認為西昆體詩人好用典以致雕琢過度、語言生僻,不過是學者之弊,其中有一些構(gòu)思精巧、辭采華美的詩句,與其用典與否無關(guān)。歐陽修雖力主平易詩風以反西昆,也對宋初白體詩人頗為不滿,認為他們的詩作“其語多得于容易”,偏于淺近流俗,未得白詩精髓。力矯西昆而不懷偏私,足見大家風范。
歐陽修本人有明確的寫作傾向和風格,但在評詩論詩時,能博采各家之長,尊重作家不同的創(chuàng)作個性。歐陽修對梅堯臣閑遠古淡的詩境十分欣賞,在《梅圣俞詩集序》中就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但同時也稱賞蘇舜欽“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認為梅蘇二人“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yōu)劣也”。[1]47綜合來看,歐陽修主張作詩平易舒暢,提倡閑遠平淡之詩風,但不以一己喜好而有所偏私,對不同派別的詩風都能給出客觀的評價。
參考文獻
[1]歐陽修、司馬光撰,克冰評注:《六一詩話 溫公續(xù)詩話》,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
[2]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
[3]孫蓉蓉:《“以資閑談”與<六一詩話>》,中國韻文學刊,1995年第2期。
[4]郭紹虞:《宋詩話考》,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作者介紹:鄒宜樺,女,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