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父親說,要去請撿屋匠了。父親說完這句話,放下飯碗出了門,看來這次真是去請撿屋匠了。在此之前,父親已經(jīng)念叨了好幾次。
還是頭年冬天的時候,父親就一再說要請人來撿屋,可雨一直下,母親把家里的水桶、臉盆、腳盆還有那些空著的壇壇罐罐都用上了,本來寬大的屋子擺上這些盆盆罐罐以后,像是一個無解的棋局,要找一條通路都十分困難。屋里到處響著雨滴聲,盆子里的水深淺不一,響聲也就分出高低粗細來,滴滴答答的,仿佛來自不同的聲部。每隔一會兒母親就端起盆子往外面倒水,嘩的一聲,水倒在屋溝里濺起夸張的水花。母親邊走邊抱怨,這天真是有味,像是發(fā)了春水了。
到了開春,雨反而停了,陽光被洗了一個冬天,干凈利落地掛在門前的雪梨樹上。父親就是這時候去請撿屋匠的,他說,屋頂都成篩子了,再不撿好,春水一來,只怕要住山洞了。
快到晌午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的身后跟著撿屋匠,五大三粗的個子,臉色黝黑,肩上斜挎著一個布袋,像個閹豬匠。父親把撿屋匠請進屋來,殷勤地招呼著,讓完座倒過茶,又拿起他那把旱煙桿遞到撿屋匠面前。父親說,吳師傅你先抽袋煙,歇口氣,吃完飯再開工。撿屋匠和父親熟,他呵呵一笑,露出被煙熏黑的牙齒。他說,統(tǒng)生你自己抽,我?guī)е一锬?。說完將肩上的布袋放到桌上,只聽拉鏈嘩地響了一聲,他從里面拿出一把嗩吶、一把水煙筒。我看了感到納悶,一個撿屋的,還帶把嗩吶做什么,在我們這,只有死了人才吹嗩吶。但我不敢問,怕父親不高興,罵小孩子嘴巴多管閑事。
撿屋匠拿起水煙筒,裝好煙絲,滾了個紙媒子,將紙媒子點著后連吹了幾口氣,然后把通紅的紙媒子塞到煙嘴上,嘴里唆唆地吸著,煙膛里的水嘰里咕嚕,我以為這么快就燒開了。吸了一陣,撿屋匠含著煙嘴用力一吹,撲的一聲,煙斗里的煙屎飛到了地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水煙筒,黃得炫目,我感到很好奇,想伸手去摸,但又不敢。撿屋匠一連抽了幾袋煙,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吃完飯,撿屋匠抽完一袋煙說,趁天好,趕緊開工。父親領(lǐng)著撿屋匠圍著屋子轉(zhuǎn)了一圈,撿屋匠說,前棟太高了,要從后棟上去,你們?nèi)フ覂筛睒翘萁壴谝黄穑簧喜蝗ァ?/p>
父親弄了兩副樓梯用繩子綁好,撿屋匠順著樓梯上了屋。他揭開一些瓦片,像條狗一樣趴在屋頂看了一陣,然后回過頭來對父親說,你這屋蠻漏,要加不少的瓦??!父親說,本來是要加瓦的,沒買得著,先幫我撿一下,以后再加。撿屋匠說,那可保不了多久啊,瓦薄了,風一吹就翻起來,還會漏。父親說,我知道,先撿了再說。那好,叫小孩子走開,怕瓦打到腦殼。父親喊了一聲,我們幾姊妹便跑開了,遠遠地看著。
撿屋匠雙腳趴開踩在椽木上,他半蹲著身子,像只老猴子一樣將瓦片一行行翻開,再一行行蓋上去,不時丟下爛了的瓦片,砸在地上砰的一聲,碎屑高高飛起。母親在屋里忙家務(wù),擔心被瓦片打傷,戴著一頂斗笠。
吃過晚飯,撿屋匠拿起嗩吶吹起來,他的腮幫子鼓得老高,手指不停地在長長的木桿上跳動。我聽不懂他吹的是什么曲子,嗚里哇啦,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的,寂靜的夜被他吹得凄清荒涼。我不喜歡嗩吶,哭哭啼啼的,充滿了鬼氣。好在吹一會兒撿屋匠就累了,他放了嗩吶對我們說.我給你們講個傳吧。我們不知道傳是什么東西。撿屋匠說,就講《薛剛反唐》吧。不等我們表態(tài),他便開口講了起來,他說這是發(fā)生在唐朝的事情,薛仁貴打了勝仗班師回朝,走到半路病死了,他的兒子薛丁山把他安葬在白虎山。剛講了幾句,我就被吸引了,原來傳就是故事呀,怎么不早說?
不一會兒,父親和母親也忙完了家務(wù),坐過來聽,一家人屏住呼吸聽撿屋匠講傳,撿屋匠聲音時高時低,時急時緩,懂得吊聽者的口味,很快就講到了武則天進宮。他說,武則天成了皇帝的老婆,但后來又去廟里當了尼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我們說想??蓳煳萁称蛔髀暳?,他喝了口茶,打起了呵欠。
父親見了說,吳師傅,我們睡去了,你也早點睡吧。等父親和母親一離開,我們就纏著撿屋匠接著講,撿屋匠一下子又來了精神,好,再講一回。他喝了口茶,用手指了指燈盞,我一看里面油不多了,燈芯上還結(jié)了燈花。我趕緊添上煤油,用剪刀剪了燈花,順勢把燈芯往上一扯,原本昏暗的屋子變得格外敞亮起來。
妹妹見了,說哥你把燈芯搞那么長,燒多了油明天媽會罵死你。我說沒事,等下我再弄回去。
撿屋匠接著講了起來,講到了武則天打算設(shè)計謀害皇后,撿屋匠說不能再講了,要睡了,明天還要做事。這次他學(xué)精了,不等我們說話就收拾東西進了房間,不一會兒從房間里傳來了鼾聲。我躺在床上睡不著,一直在想武則天到底害死了皇后沒有?
后來的每天晚上,撿屋匠不吹嗩吶了,給我們講傳,他定了個規(guī)矩,一晚講四回。我早上一起來就盼望天黑,好聽撿屋匠講傳。我感覺眼前的一切不再空空蕩蕩,一個撿屋匠,就把我家的屋子和我的生活填得滿滿當當?shù)摹?/p>
撿屋進行得很順利,后棟很快撿好了,站在地上看,只看到灰黑的瓦楞,再也看不到一個個篩子眼。撿到廳屋的前棟時,撿屋匠對父親說,統(tǒng)生你明天找把鋸子叫幾個人來,還要找根結(jié)實的繩子。父親問做什么用,撿屋匠說門前那棵雪梨樹有一枝丫伸到屋頂上來了,到時候葉子落下來把瓦溝堵死,又會漏雨,鋸掉了就沒事了。父親說這可不能鋸。祖父也說要留著。那棵梨樹很老了,早就不結(jié)梨了,至于為什么要留著,父親和祖父都沒說。撿屋匠說你們不同意,那就留著吧。
我從未想過撿屋匠會離開,一個我毫無準備的傍晚,撿屋匠結(jié)了工錢收拾東西走了。父親說,這下花了不少錢吶。母親跟著嘆息,就是,又得去借錢了。我并不關(guān)心錢的事情,我只知道撿屋匠徹底地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簡直是個小氣鬼,不僅帶走了錢,還帶走了很多東西——燈光,鼾聲,廳屋里的夜晚,沒有講完的傳,連他走過的路都帶走了,僅僅把一座撿好的老屋和老屋里聽傳的少年扔在了孤獨的山腳。
撿屋匠走了,這本就是預(yù)料中的事,他總有一天要走,去另一戶人家撿屋,吹嗩吶,講傳??伤@一走,我開始變得坐立不安,我覺得生活突然被抽空了,世界一下子露出陌生的面孔,古老,神秘,大得嚇人,里面裝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還裝著很多我不認識的死了的人。我常常在夢里聽到這些人交頭接耳,我有些恨這個狡黠的撿屋匠,他把我的生活弄亂了,不負責任地在我原本平靜的日子里塞進了一些類似于惆悵彷徨的東西。
都說樹老了有靈性,我認為屋老了也一樣。屋撿好后,春水就發(fā)了,雨聲伴著雷聲一起來,雪梨樹上飄過一陣陣青煙。母親在屋里反復(fù)地走,不停地抬頭看屋頂,看樣子她好像希望有雨從什么地方漏下來,結(jié)果讓她失望了。母親說,還別說,貴是貴了點,這錢花得還真值。
雨停后,屋頂上的梨花次第打開,大半個屋角都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