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玉
《橡樹路》主要寫了四個(組)人的出走:一是昔日“橡樹路上的王子”莊周,二是呂擎的導師許艮教授,三是高校里的呂擎、余澤、陽子等人,四是離開研究所進入雜志社的寧伽。這些人中除了許艮教授比較年長,其余都正處在人生黃金時代的青壯年,但是他們覺得自己“很不湊巧地生在了兩個時代的接縫上”,他們的命運“注定了要被掙扯、分裂,要在地上到處轉(zhuǎn)圈兒,像丟了魂兒似的,四處尋找”。②但在城市中,在父輩的壓迫下,他們無法尋找到自己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于是“出走”便顯得刻不容緩。
莊周本是橡樹路里的高干子弟,家境優(yōu)越,夫妻幸福,父親曾是這座城市里“教父”式的人物,他自己也負責“青年藝術家委員會”的工作,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但是,“平均一分鐘得罪一個人”的莊周過得并不順利,他被追名逐利、心懷不軌的各色人圍攻從而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但他并不輕易妥協(xié),而是以不迎合姿態(tài)以示抗議。然而,在九月里一場嚴厲打擊“腐化行為”一案中,莊周曾經(jīng)簽字的一份指控蒼白青年的材料被他人利用,成為置蒼白青年于死地的證據(jù),也成為他和好友榿林友誼的藩籬。因為自己的言行而導致的發(fā)小的死亡、好友的斷交成為最后一根稻草,讓莊周義無反顧地舍棄優(yōu)越滋潤的日子,開始了體罰式的自我放逐生活。莊周最后也厭惡了自己,以至于走進了無處可逃的絕境——因為一個人除了自我確認的深重無赦的罪惡感,再也沒有其他更為折磨人的東西了。
在三十多年前的“文革”中,為了逃避運動審查,許艮與妻子不告而別,躲進了深山老林,與獵戶女兒魚花結下了一段情緣。三十多年后,他拋開城里的優(yōu)越生活,舍棄心愛的學術事業(yè),返回大山請求魚花的寬恕。許艮教授是流浪者中的佼佼者,他不僅在流浪的時刻,即便在出發(fā)之前也是獨身一人。從深山中回來的許艮也一直與妻兒保持距離,相比于三十年前的出走,現(xiàn)在的回歸更像是一種臨時遷就的結果。有人認為他的第一次逃離是不能被原諒的,一個還沒受到多大沖擊就可以一聲不吭撇下發(fā)妻獨自出逃的人,該是多么鐵石心腸、自私膽怯!但其實在動亂年代里是否一定要留下來受侮辱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有人可以忍受一切,但也有人一有機會就會跑開。說到底許艮當年能一口氣跑開,是一種追求自由的精神?;氐匠鞘兄械脑S艮在外人看來是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所以處在古稀之年的他選擇又一次逃離是為大多數(shù)人所不能理解的。但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不是逃離”,而是“回來”,在出走的前一天一夜,他“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因為用力把紙都劃破了”,所寫下的是“我不安!我行動!我反抗!我生活!”③
莊周和許艮的出走很大程度上源于自身的“無心為惡”——莊周沒有想過由自己簽字的一份材料會導致蒼白青年的死亡,許艮為了學術理想背棄對魚花的諾言選擇回歸。他們本無心傷害別人,其罪行是可以被原諒的,只是他們不能原諒自己,所以莊周選擇了與流浪漢為伍,許艮回到大山履行曾經(jīng)的諾言。在世俗世界中,人們所想的不是承擔責任,而是逃避罪責。在小說中,新興企業(yè)“環(huán)球集團”為牟取最大利益,不惜污染環(huán)境導致附近村民怪病頻發(fā),甚至明目張膽地進行濫用童工、逼良為娼的非法勾當。面對罪行,企業(yè)負責人不僅沒有任何反省行為,反以“為了經(jīng)濟發(fā)展”為逃脫借口。在莊周出走以后,他的父母莊明、愛旭夫婦對此表示過極大的不解和憤怒,他們認為這是一種最無情的背叛,而許艮的妻子陶楚對于丈夫的再次出走也懷有很深的不解和怨念,但其實只有莊周和許艮自己知道,這樣的出走是擺脫精神枷鎖和追求自由生活的不二選擇。
同莊周繼承父親的官宦衣缽相比,橡樹路上的另一個優(yōu)秀青年呂擎則以積極介入和反擊姿態(tài)應之。他不想繼續(xù)父親的學術之路,更加不想重蹈父親的不幸遭遇?!案赣H是個書生,他沒有能力反擊。”④“誰也沒有權利讓我走進父親一族。”⑤呂擎敢于表達自己的觀點,堅持自己的道路,他為了防止暴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而采取的練習打沙袋的行為顯得幼稚,但這表明了他的絕不屈服和隨時迎戰(zhàn)的姿態(tài)。當所處城市乃至于大學校園都籠罩于一種官商勾結、金錢至上的氛圍中時,呂擎再也坐不住了。參與抵制學校某個商業(yè)項目而遭受到有關方面威脅的呂擎以此為契機,同余澤、陽子等人利用假期時間到南部大山做一次長途旅行,考察民情、打工、義務教學。和莊周、許艮的“贖罪”之旅所不同的是,這是呂擎等人主動選擇的與父輩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也是他們找尋自我人生價值和意義的所在。
成為橡樹路女婿的寧伽本可以居住在岳父家中,但是他還是盡自己的努力搬離了象征身份特權的“橡樹路”。寧伽看到一個城市中既有橡樹路這樣的貴族區(qū),也有寒酸棚戶那種貧困區(qū),而上一代人今天的優(yōu)裕生活正是建立在這種亦趨兩極分化的不平等現(xiàn)實之上的。父輩們不僅希望下一代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帶來的物質(zhì)條件,還企圖用自己的權利和威信禁錮后輩的思想與自由。而寧伽早就洞察出他們和父輩們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也曾表達過對岳父這輩人的不滿。不滿于父輩們的專制壓迫、厭倦了復雜人際關系的寧伽來到雜志社,本以為找到一份好工作的他很快發(fā)現(xiàn)雜志社也不是潔凈之地,不愿意昧心與徒有虛名的勢利之徒合作的寧伽只能選擇重新出發(fā)。
孫隆基在分析中西文化差異時說過,“中國人的每一代都不是盛開的花朵。每一代在被上一代抹殺了以后,又去將下一代抹殺?!毕啾扔谖鞣饺藦娬{(diào)關系的“斷裂”,“中國人對代際矛盾的答案,則是要求下一代完全向上一代投降,并且認為只有做到完全認同的地步,才稱作是‘孝’。”他進而指出,如果西方文化是“弒父的文化”,那么中國文化就是“殺子的文化”。⑥雖然父親從未要求呂擎按著自己曾經(jīng)的學術道路走下去,他還是陷入了母親以及周圍人期待的怪圈中去,是否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了他需要反抗的沉重枷鎖。寧伽的岳父更是希望自己的女婿按著自己為其鋪設的道路走下去,不能反抗更加不能背叛。幸運的是,不管是呂擎還是寧伽,他們戰(zhàn)勝了傳統(tǒng)的“殺子文化”,他們用“一心向善的惻隱之心,胸懷匡正天下風氣的‘仁人志士’之意,要求用絕對的道德標準去衡量社會關系,苛求自我,追求‘潔凈的精神’?!雹咚麄儾辉柑胧浪椎娜靖?,所以他們選擇不停地出走和背叛。
《橡樹路》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具有非凡意義的樞紐式的人物,雖然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作為“道德家”的莊周、呂擎等人的出走和背叛并未使現(xiàn)實做出改變,也未能給社會帶來繁榮,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出走行為和背叛精神是對“商業(yè)化,‘物質(zhì)主義’的猛烈痛斥,對墮落的社會道德和畸形文化的激烈反擊?!雹嗨麄兩砼c心的生存,指引著我們理解和展望這個民族的現(xiàn)在與未來。
注 釋
①②③④⑤張煒:《橡樹路》,作家出版社2010 年版,第1頁,第158頁,第448頁,第152頁,第157頁.
⑥ [美]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97-198頁.
⑦⑧王萬順:《張煒詩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0頁,第165-1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