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依麗 李有梁
范仲淹(989-1052年),字希文,謚“文正”,蘇州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卓越的文學家、教育家。在政治方面,他曾主持“慶歷新政”,提出“明黜陟”和“抑僥幸”等十項改革措施,主張“筑堤、修圍、浚河、置閘”,抗旱治水,名垂千史;在軍事方面,他擔任過邊防主帥,提倡“積極防御”的戰(zhàn)略,改革軍制,嚴明賞罰,筑城修寨,精選將領,訓練強兵,確保西北和平;在文學方面,他精通詩詞和散文創(chuàng)作,主張文章應“宗經復古”“文質相救”“厚其風化”,詩歌應“范圍一氣”“與時消息”,將文學與政治有機結合,留下了《岳陽樓記》《漁家傲·秋思》等噲炙人口的佳作;在教育方面,他倡“興學”,重“師道”,改革科舉,興學堂,建義學,授六經,薦名師,被譽為“盛美之事”。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蘊含著濃濃的憂樂情懷。
一
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范仲淹都剛正不阿,直言進諫,念念不忘“先天下之憂而憂”。他有《送河東提刑張?zhí)芬辉?,追述他老朋友張?zhí)┮簧论E:張?zhí)┰诜吨傺蛽翁K州太守時前來交識,“強記及敏力,一一精如神”,給范仲淹“驚人”之感。后來,范仲淹鎮(zhèn)守西北,張?zhí)┣皝硐嘀?,“周旋衛(wèi)其身”,使范仲淹“有如得四支(肢)”。其時西夏兵力強大,氣焰囂張,某次直侵涇源,天地愁慘,形勢十分危急,此時只有張?zhí)┵澩吨傺偷闹鲝?,以“咸鎬為本根”,“全師遂鼓進,連城息驚喧。果釋天子憂,獎詔垂明恩”[1](P60-61)。他們率軍挺進咸鎬一帶,不僅平息了沿路諸城的驚怕,也釋去了當朝天子心頭的憂慮。范仲淹這些英毅果敢的行為和樸素自然的詩句,正是他“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思想感情的體現。
在其詩作中,范仲淹不僅多次表達了為君王和國家分憂的思想,也反映了他的耿耿忠心。如《依韻酬吳安道學士見寄》詩云:“圣君賢相正彌綸,諫諍臣微敢徇身。但得葵心長向日,何妨駑足未離塵?!盵1](P109)此詩作于明道二年(1033年),仁宗受宰相呂夷簡的唆使,欲廢皇后郭氏,范仲淹直言上諫,被貶至睦州。即使被貶,他仍然以“諫諍臣微敢徇身”來自我寬慰,認為臣子直言不諱地諫言是份內職責。他更以時時面朝太陽的“葵花”自比,暗喻自己自始至終忠于君王。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因上《百官圖》痛斥呂夷簡,被貶至饒州,作《酬葉道卿學士見寄》,詩云:“世傳學中祿,小子乃逢辰。一入諫諍司,鴻毛忽其身。可負萬乘主,甘為三黜人。”[1](P42-43)世人都說學習可為干祿之途,而他范仲淹恰好就趕上了。不過,自從他任職諫諍司,就因為一心要為“萬乘主”直言進諫,而淪為“三黜人”。盡管如此,他還是心甘情愿,無怨無悔。這是一種為國為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赤膽忠心。
范仲淹為官數十載,在其位,謀其政,一心一意為百姓的生計安康著想,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側重于描寫民生疾苦,屢次在詩中表達為民擔憂的情懷。例如《依韻和提刑太博嘉雪》:“南陽風俗??喔?,太
守憂民敢不誠。今秋與冬數月旱,二麥無望愁編氓。龍遁云藏不肯起,荒祠巫鼓徒轟轟?!盵1](P62)范仲淹以疾自請調知鄧州時,因鄧州曾稱南陽郡,故常以“南陽太守”自詡。是年,“龍遁云藏”,秋冬數月無雨,二麥沒有辦法種下去,“南陽太守”為常年苦耕的老百姓深深感到擔憂,其愛民之心可見一斑。這種情懷,在《赴桐廬郡淮上遇風三首》里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圣宋非強楚,清淮異汨羅。平生仗忠信,盡室任風波。舟楫顛危甚,蛟黿出沒多。斜陽幸無事,沽酒聽漁歌?!薄捌拮有菹嗑蹋瑒谏U自多。商人豈有罪,同我在風波?!薄耙昏S谌~,傍觀亦損神。他時在平地,無忽險中人?!盵1](P92-93)這些詩作是景祐元年范仲淹被貶睦州赴職途中所寫。他說因為自己的忠信,給家人帶來了“任風波”的危險。正是因為此番經歷,他對行舟人的生存境況給予了充分的關注與同情。船只行至淮河,忽遇疾風肆虐,船身劇烈顛簸,水中蛟龍、黿鼉出沒,他們全家隨時都有可能丟掉生命,但他卻發(fā)出“商人豈有罪,同我在風波”的慨嘆。范仲淹還說,這樣比樹葉還危險的江中扁舟,就算作為旁觀者,也會驚心損神。由此可見,無論何時何地,范仲淹都心系遭受危難的百姓,其憂民、愛民的精神震撼人心。此外,還有一首詩與此三首異曲而同工,為李存山所強調:“范仲淹有一首流傳較廣的詩,即《江上漁者》:‘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也是他‘憂其民’的襟懷袒露。”[2](P140)這種主題的詩歌,在范仲淹詩歌里,可謂俯拾即是,不勝枚舉。
二
范仲淹有著憂君憂民、忠君愛國之心,其憂關乎國家,其樂亦包涵天下。他為人處世,顧全大局,成大家而忘小我,常將個人安樂與天下君民相聯系。其《和延安龐龍圖寄岳陽滕同年》一詩云:“優(yōu)游滕太守,郡枕洞庭邊。幾處云藏寺,千家月在船。疏鴻秋浦外,長笛晚樓前。旋撥醅頭酒,新炰縮項鳊。宦情須淡薄,詩意定連綿。迥是偷安地,仍當飽事年。只應天下樂,無出日高眠。豈信憂邊處,胡兵隔一川?!盵1](P121)這是范仲淹寫給“謫守巴陵郡”的同年滕子京的一首唱和詩,詩中對“滕太守”在“洞庭邊”的優(yōu)游生活做了極大程度的鋪陳:白云掩寺,月照船家,夕陽西下之時,秋天的渡頭幾聲雁叫,岳陽樓前長笛悠悠,滕太守在這里喝著剛釀制的小酒,吃著剛煮出的當地鳊魚,生活愜意,詩意連綿,對于當官之事,也不甚厝意。但范仲淹筆鋒一轉,說滕子京倒是遠遠地躲到“偷安之地”了,但其時仍是多事之秋,在西北邊境的一河之隔,“胡兵”正眈眈相向。只有等到“天下樂”的太平盛世,他才可以閉門不出,即使太陽高升也可以睡個舒坦的好覺。從全詩來看,范仲淹似乎對他的這位摯友茍且于眼下的快樂有所不滿,委婉地提醒他要將個人的“樂”升格為天下之樂,其境界之高令人景仰。
而前文提到的《依韻和提刑太博嘉雪》一詩,則充分地展現了他“以民之樂為樂”的價值關懷。其詩不僅書寫了范仲淹面對南陽久旱無雨以致“二麥無望”的憂心忡忡,還記錄了他見到瑞雪突降時的巨大快樂:“昨宵天意驟回復,繁陰一布飄寒英。裁成片片盡六出,化工造物何其精。散亂狂飛若倚勢,徘徊緩舞如含情。……因招大使賞天瑞,醉把羲黃向上憑。窮通得喪了無事,莊老器宇何難并。君起作歌我起和,天地和氣須充盈。當年此樂不可得,與雪對舞攄平生。共君學取雪好處,平施萬物如權衡。”[1](P62)這場久違的瑞雪,令范仲淹喜出望外,高贊大自然的神奇,把片片雪花都裁成六角形,在空中“散亂狂飛”,“徘徊緩舞”,仿佛脈脈含情。他請來老朋友張?zhí)┕操p大雪,二人一起高談闊論,你唱我和,且歌且舞,直抒平生胸臆??梢钥闯?,范仲淹所追求的快樂與百姓的豐衣足食緊密相關,是一種忘卻小我而心懷天下蒼生的大樂。
范仲淹一生顛沛流離,四次遭貶,在殘酷現實一次次的沖擊之下,他的詩歌也偶爾抒發(fā)對閑適生活和山水逍遙之樂的向往之情,以稀釋其遠大抱負不能施展而帶來的沉重心情。如《和沈書記同訪林處士》寫道:“山中宰相下巖扃,靜接游人笑傲行。碧嶂淺深驕晚翠,白云舒卷戲春晴。煙潭共愛魚方樂,樵爨誰欺雁不鳴。莫道隱君同德少,樽前長揖圣賢清?!盵1](P81)這里的“山中宰相”林處士,即著名隱士詩人林逋,詩中“碧嶂淺深”“白云舒卷”略具摩詰“詩中有畫”的靜謐,春晴方好,晚翠驕人,一片寧靜和諧的鄉(xiāng)村圖景?!棒~方樂”和“雁不鳴”皆典出《莊子》,但在這里側重表現的是魚和雁的自在,寄托了他欽羨林逋悠閑自由生活的思想感情。不過,在這首詩里,范仲淹的山水逍遙之樂,最終還是歸結于他對林逋“長揖圣賢”的高尚品德的盛贊[3](P3)。
三
范仲淹詩歌里的憂樂情懷,其生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黑暗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和他曲折艱辛的仕途人生,但最主要的應該還是儒家“與民同樂”和“治國平天下”的經世思想。在儒家經典里,有很多憂樂君民的記載。譬如“憂患”一詞,最早見于《周易·系辭下》,其文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當然,孔子這里所說的憂患,其對象不只是君與民,還包括更廣闊的宇宙和人生。但《周易·系辭下》里的另一段話則說得更具體:“危者,安其位也;亡者,保其存也;亂者,有其治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入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睂n患意識與國家興亡聯系在一起,強調執(zhí)政者應居安思危,時刻警惕國家治理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危險,防患于未然,這樣才可以安身保國。
在孔子思想的基礎上,孟子更深入地挖掘了“憂樂”的意蘊?!睹献印ち夯萃跸隆氛f:“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泵献硬粌H闡明了“與民同樂”的重要意義,更將憂樂的對象與“天下”聯系起來。在《孟子·梁惠王上》中又有這樣的記載:“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孟子在這里更直接地拈出“后樂”這一詞語,意即只有天下百姓樂了,“賢者”才能隨之而樂。如此種種,便是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直接思想來源。當然,深受儒學影響的屈原,其“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情懷也在一定程度上對范仲淹憂樂思想的形成具有積極意義??梢?,范仲淹的憂樂情懷受到歷朝歷代仁人志士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他汲取其中的思想精華,全面闡釋了“憂”“樂”二字的深刻內涵,同時融入自己獨到的見解,賦予“憂樂”全新的意義,并在其坎坷的仕途中,始終踐行著“先憂后樂”的信念。
詩歌是范仲淹憂樂情懷的重要載體,高揚了他“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生志向,充盈著一股浩然正氣,流芳百世,永垂不朽,時至今日,已成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