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光
(1. 淮陰工學(xué)院,江蘇淮安;2. 常州大學(xué),江蘇常州)
人們往往會對不同于自己的人或民族持有某種偏見,心理上往往認(rèn)為自己所屬民族或種族比其他民族或種族具有某種優(yōu)越性。因此,作者通常會在其作品中對“他者”形象的塑造帶有與生俱來的偏見和歧視。德國漢學(xué)家卜松山(Karl-Heinz Pohl)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造成不同文化之間理解的最大障礙是站在種族中心主義思想的角度看問題 ”(卜松山,2000: 93)。西方不少文學(xué)作品的作者自己很少到過“異族”之地,很多時候是靠別人的描述或者自我想象創(chuàng)造出一些“原始的”、“異國情調(diào)的”、“東方的”異族元素來迎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滿足西方讀者對“異國情調(diào)的”獵奇心理。異族形象的塑造受到主客觀雙重因素的影響,一個是塑造者所處時代的社會集體想象,另一個是塑造者自己的想象。巴柔認(rèn)為,一切形象都是在“自我”和“他者”,本土與“異域”關(guān)系中形成的自覺意識(孟華,2001: 155)。 褚蓓娟認(rèn)為,“他者”是注視者的主體情感、思想與被注視者社會文化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褚蓓娟 徐絳雪,2012: 284)。喬伊斯在《尤利西斯》中進(jìn)行了大量的異國異族形象的描寫,批判了愛爾蘭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表明了他追求文化融合、民族平等的思想。小說中人物對異族形象進(jìn)行了妖魔化、神秘化,甚至動物化以達(dá)到抬高自我的目的,凸顯了強烈的狹隘民族主義意識。這些異族形象既有殖民者英國人形象,也有被殖民的非洲人形象、美洲人形象、中國人形象以及猶太人形象。文章并沒有采用傳統(tǒng)的翻譯評價方法判斷“《尤利西斯》譯者對 ‘異族’形象的翻譯哪個更好?”或“應(yīng)該如何翻譯?”等問題,而是采取描述性的研究方法,在對譯者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文化取向做出合理推斷的基礎(chǔ)上,考察了“譯者為什么這樣翻譯、影響譯者這樣翻譯的因素是什么”等問題。下面具體通過對蕭乾、文潔若和金隄譯本關(guān)于“異族”形象的譯例的分析,探討他們在翻譯中的價值考量及其對翻譯策略的影響。
喬伊斯曾經(jīng)把《尤利西斯》評價為“一部關(guān)于兩個民族的史詩”(Stuart,1957: 146),即關(guān)于猶太民族和愛爾蘭民族的史詩。猶太民族是一個災(zāi)難深重的民族,長期受到反猶主義者的排斥和壓迫,處于居無定所的流浪狀態(tài)。作品中主人公之一布盧姆是一個流散到愛爾蘭的猶太人。他是一個非常普通、平凡無奇的廣告兜攬工作人員,經(jīng)常因為其猶太人的身份而遭到周圍很多人的嘲諷和侮辱。喬伊斯將其體貌、性情、行為、自我同化和自我身份認(rèn)同的悖性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例如:
Mr Leopold Bloom ate with relish the inner organs of beasts and fowls. He liked thick giblet soup,nutty gizzards, a stuffed roast heart, liverslices fried with crustcrumbs, fried hencods’ roes. Most of all he liked grilled mutton kidneys which gave to his palate a fine tang of faintly scented urine.(Joyce, 1992: 65)
蕭、文:利奧波德·布盧姆先生吃起牲口和家禽的下水來,真是津津有味。他喜歡濃郁的雜碎湯、有嚼頭的胗、填料后用文火焙的心、裹著面包渣兒煎的肝片和炸雌鱈卵。他尤其愛吃在烤架上烤的羊腰子。那淡淡的騷味微妙地刺激著他的味覺。(蕭乾 文潔若,2002: 131)
金隄:利奧波爾德·布盧姆先生吃牲畜和禽類的內(nèi)臟津津有味。他喜歡濃濃的雞雜湯、有嚼頭的肫兒、鑲菜烤心、油炸面包肝、油炸鱘魚卵。他最喜愛的是炙羊腰, 吃到嘴里有一種特殊的微帶尿意的味道。(金隄,2011: 89)
譯文很好地再現(xiàn)原文中布盧姆生在愛爾蘭,想融入愛爾蘭社會,并且叛逆猶太教義的形象。按照猶太人的飲食規(guī)定,猶太人禁止食用動物的血,但是布盧姆卻不遵守神圣誡命,喜歡吃動物的內(nèi)臟,特別是帶有騷味的羊腰子。蕭、文在翻譯時采用交際翻譯的策略。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迎合目標(biāo)語讀者的語言和價值期待,而金隄翻譯采用的是語義翻譯的策略。不同的翻譯方式,恰恰反映出兩個譯本所持有的不同文化價值觀。雖然兩個譯文都很貼近原文,但是在讀者理解方面,蕭、文譯文更勝一籌。
愛爾蘭人雖然受著英國和羅馬教皇雙重奴役,但是他們也對猶太人充滿了歧視和憎惡。迪希是一所私立小學(xué)的校長,作為出生于北愛爾蘭的虔誠耶穌教徒,心中對猶太人充滿了憎惡和恐懼。例如:
...England is in the hands of the jews. In all the highest places: her finance, her press. And they are the signs of a nation’s decay. Wherever they gather they eat up the nation’s vital strength. ...(Joyce,1992: 41)
蕭、文:“……英國已經(jīng)掌握在猶太人手里了。占去了所有高層的位置:金融界、報界。而且他們是一個國家衰敗的兆頭。不論他們湊到哪兒,他們就把國家的元氣吞掉?!埃ㄊ捛臐嵢簦?002: 91)
金隄:……英國是落在猶太人手里了。鉆進(jìn)了所有的最高級的地方:金融界、新聞界。一個國家有了他們,準(zhǔn)是衰敗無疑。不論什么地方,只要有猶太人成了群,他們就能把國家的元氣吞掉?!?金隄,2011: 56)
從這段文字,我們不難看出迪希非常仇視猶太人,認(rèn)為猶太人是一切社會衰敗的根源,并認(rèn)為猶太人的眼睛里都是“黑暗”的,從而認(rèn)為猶太人的心腸也是黑的。蕭、文譯文給讀者一種從第三人稱視角看待猶太人的感覺,客觀地轉(zhuǎn)述他人的話語。例如“in the hands of”“ In...”“ And they are the signs of a nation’s decay”“Wherever they gather”。他們分別翻譯成“掌握在……手里了”“占去了……”“他們是一個國家衰敗的兆頭”“ 不論他們湊到哪兒”。而金隄譯文更加犀利,很好地表現(xiàn)出迪希對猶太人的仇視之情,他分別把上述話語翻譯成“落在……手里了”“ 鉆進(jìn)了……”“一個國家有了他們,準(zhǔn)是衰敗無疑”“不論什么地方,只要有猶太人成了群”等?!奥湓凇薄般@進(jìn)”和“ 成了群”等詞在情感上都具有貶義色彩,特別是把“And they are the signs of a nation’s decay”分譯成“一個國家有了他們,準(zhǔn)是衰敗無疑”無疑是強調(diào)了猶太人的罪惡。顯然,兩個譯本雖然都傳遞了原作的基本意涵,但是在表現(xiàn)愛爾蘭人對猶太人的仇視方面有所差別,蕭、文的譯文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迪希對猶太人的憎恨,而金隄的譯文則強化了迪希對猶太人的憎惡。
西方社會長期對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進(jìn)行矮化和異化,人們往往把非洲人看成是野蠻、無知愚鈍、未開化的種族。很多人并沒有親身接觸過非洲民眾,而是根據(jù)一個社會或者某個時代的注視者的描述形成對“他者”的想象,并逐漸被格式化或者程式化。這其實與西方國家長期丑化非洲人的根深蒂固的觀念有直接的關(guān)系。正如殖民主義人類學(xué)者在人種譜系圖上只將黑人放在比大猩猩高一點點位置的地方(Parrillo,2003: 87)。在《尤利西斯》中,布盧姆經(jīng)過教堂時,看到康米神父關(guān)于非洲傳教的告示,心中不由臆想了非洲人接受布道的情景。
He’s not going out in bluey specs with the sweat rolling off him to baptise blacks, is he? The glasses would take their fancy, flashing. Like to see them sitting round in a ring with blub lips, entranced,listening. Still life. Lap it up like milk, I suppose.(Joyce, 1992: 98)
蕭、文:他總不至于戴上藍(lán)眼鏡,汗水涔涔地去給黑人施洗禮吧,他會嗎?太陽鏡閃閃發(fā)光,會把他們吸引住。這些厚嘴唇的黑人圍成一圈坐著,聽得入了迷。這副樣子倒蠻有看頭哩,活像是一幅靜物畫。我想,他們準(zhǔn)是把他傳的道當(dāng)作牛奶那么舐掉了。(蕭乾 文潔若,2002: 175)
金隄:……他不會出去帶著藍(lán)眼鏡淌著汗珠子給黑人施洗禮的,是不是?鏡片子閃著光,到時會吸引他們的。喜歡看他們坐成一圈,努著肥厚的嘴唇聽得出神的樣子。靜物畫。像舔牛奶似的舔進(jìn)去了,我想。(金隄,2011: 124)
由于長期以來非洲是西方發(fā)達(dá)國家的殖民地,西方殖民者往往對非洲人動物化、丑化,認(rèn)為他們愚昧無知、未開化,以達(dá)到強調(diào)自身文明和先進(jìn)的目的。因此在翻譯中要充分把布盧姆自身也是受壓迫的,但對“異族”極度貶低、異化的這一形象要盡可能等值地塑造出來。這段話是布盧姆想象法利神父給黑人傳教的意識流活動。蕭、文譯文側(cè)重使用交際翻譯原則,以目標(biāo)語讀者的反應(yīng)為導(dǎo)向,把布盧姆塑造成一個思維活躍、性格開朗、詼諧的形象?!癷s not going out”“is he?”“entranced, listening”“Lap it up like milk”分別翻譯成“總不至于……去”“他會嗎?”“聽得入了迷”“他們準(zhǔn)是把他傳的道當(dāng)作牛奶那么舐掉了”,特別還主觀地補充了一句“這副樣子倒蠻有看頭哩”。金隄則側(cè)重使用語義翻譯原則,重視對作者、對原作負(fù)責(zé)的導(dǎo)向,把布盧姆塑造成一個嚴(yán)肅、不善語言表達(dá)的形象,他分別把上述英語表達(dá)翻譯成“不會出去”“是不是”“聽得出神的樣子”、“像舔牛奶似的舔進(jìn)去了”。兩種譯文中,布盧姆的形象大有不同,對待黑人的態(tài)度也有所區(qū)別。蕭、文翻譯語言輕快、俏皮、具有詩化的諷刺色彩,有種調(diào)侃的態(tài)度,異化黑人無知、愚鈍,沒有對神父的布道入心,而是像舔牛奶那樣穿腸而過,特別是把“blub”翻譯成“厚嘴唇”很地道?!昂褡齑健蓖ǔJ俏鞣街趁裾邔Ψ侵藓谌说摹疤自挕薄=痍澋姆g語言則略顯滯板、生硬,具有斷裂感,特別是“靜物畫”和“像舔牛奶似地舔進(jìn)去了,我想”的翻譯,凸顯了金隄秉持“語義翻譯”效果。金隄通過版畫式圖景刻畫了黑人愚昧地接受天主教布道的形象,刻畫了深受西方殖民者統(tǒng)治思想流毒影響的布盧姆的形象,從而把非洲人塑造成了遲鈍無知、不能真正用心聽布道的“他者”形象。
Cannibals would with lemon and rice. Whit missionary too salty. Like pickled pork. Expect th chief consumes the parts of honour. Ought to be toug from exercise. His wives in a row to watch the effect There was a right royal old nigger. Who ate o something the somethings of the reverend M MacTrigger. (Joyce, 1992: 218)
蕭、文:嗜食人肉者會就著檸檬和大米飯來用餐了。白種人傳教師味道太咸了,很像腌豬肉。酋長想必會吃那精華的部分。由于經(jīng)常使用,肉一定會老吧。他的妻子們?nèi)颊境梢慌?,等著看效果。從前有過一位正統(tǒng)、高貴的黑皮膚老國王。他把可敬的麥克特里格爾先生的什么物兒吃掉了還是怎么了。(蕭乾 文潔若,2002: 335
金隄:吃人生番愿意要加點檸檬就米飯。白人傳教士的肉太咸。像腌豬肉。估計精華部分得歸酋長享用。因為使得勤,肉恐怕會老。他的老婆們挨個等著看效果。從前有個挺尊貴的黑老頭兒。他吃下了是怎么了可敬的麥克特立格爾的那個兒。(金隄,2011: 262)
由于西方殖民國家長期宣傳“白人至上”,所以對其他人種竭力進(jìn)行矮化、丑化和野蠻化。本片段就是布盧姆在飯店吃飯時進(jìn)行的意識流活動,他想象非洲食人族酋長吃食人肉的情景。蕭、文譯文通俗易懂,傾向于交際翻譯,以目標(biāo)語讀者為導(dǎo)向,傳遞原文的信息,把布盧姆對非洲人的野蠻化和殘忍性的想象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鞍追N人傳教師的味道太咸了,很像腌豬肉”“妻子們?nèi)境梢慌牛戎葱Ч薄鞍芽删吹柠溈颂乩锔駹栂壬氖裁次飪撼缘袅恕?。金隄的譯文很好地傳遞原文句法結(jié)構(gòu)和文本意義,傾向于語義翻譯,以原文讀者和文本為導(dǎo)向,既傳達(dá)了文本的字面意義,又盡可能完整無損地表現(xiàn)了文本的內(nèi)涵意義、作者的寫作風(fēng)格,以及表現(xiàn)手法等。布盧姆跳躍性的意識流活動被很好地再現(xiàn)出來,他對非洲食人族的殘忍性進(jìn)行了形象地刻畫?!鞍兹藗鹘淌康娜馓?。像腌豬肉?!薄熬A部分得歸酋長享用”“他的老婆們挨個等著看效果”“他吃下了……麥克特立格爾的那個兒”?!队壤魉埂分袑Ξ愖逍蜗蟮拿鑼?,通過小說人物對異族形象的矮化、妖魔化和神秘化,提升本民族的狹隘主義意識,某種程度上也是作者根深蒂固的民族優(yōu)越性在作祟。因此,譯者在翻譯時,只有把作品中對異族形象的貶低充分再現(xiàn)出來,才能把作者的意圖準(zhǔn)確地傳遞出來。對照原文和譯文,不難發(fā)現(xiàn),兩譯本的譯者都很好地傳遞出原作的基本內(nèi)涵,但是在對原文中的“There was a right royal old nigger”處理則不同,他們將其分別翻譯為“從前有過一位正統(tǒng)、高貴的黑皮膚老國王”和“從前有個挺尊貴的黑老頭兒”。兩種譯文雖然都翻譯出了基本含義,但是原來對異族形象的貶低色彩有所弱化,例如,“nigger”是對黑人極端冒犯的詞匯,翻譯成漢語為“黑鬼”?!皉ight royal”有兩重意思:一是很好的、愉快的或優(yōu)秀的;二是絕對的、極端的。顯然這里選擇第二種意思更加貼近原文,所以可以將其翻譯成“是一個非常老的黑鬼”。
美洲人,特別是中南美洲土著民族,他們和非洲黑人一樣,被西方殖民者丑化為“野蠻、落后、慵懶”的形象。西方殖民者通過對這些土著民族的落后生活方式和卑劣的生存環(huán)境進(jìn)行嘲諷,拔高自己民族的地位,以顯示“白人至上”,土著民族低人一等的觀念,為他們的殖民半殖民提供合理的借口。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借助水手墨菲之口對“異國異族”進(jìn)行講述,揭示了愛爾蘭人雖然自己也是深受英國和羅馬教皇的雙重奴役,受到殖民者的長期殖民,但他們認(rèn)為自己也高人一等,對“異族進(jìn)行極端的“動物化”和丑化。
...a group of savage women in striped loincloths,squatted, blinking, suckling, frowning, sleeping amid a swarm of infants (there must have been quite a score of them) outside some primitive shanties of osier.
—Chews coca all day, the communicative tarpaulin added. Stomachs like breadgraters. Cuts off their diddies when they can’t bear no more children.See them sitting there stark ballocknaked eating a dead horse’s liver raw. (Joyce, 1992: 721)
蕭、文:……一群未開化的婦女腰間纏著條紋布,蹲在柳條編成的原始窩棚前面,在成群的娃娃(足有二十來個)簇?fù)硐?,邊眨巴眼睛,讓娃娃叼著乳房,邊皺起眉頭,打著盹兒。
“她們成天嚼著古柯葉,”饒舌的水手補充說,“她們的胃囊就跟粉碎機(jī)一樣。再也生不出娃娃后,就把乳房割掉。俺瞧見過這幫人一絲不掛地正生吃一條死馬的肝臟哪?!?蕭乾 文潔若,2002: 1021)
金隄:……幾間原始的柳條棚屋,屋外蹲坐著一群生番婦女,圍著條紋腰布,有瞇著眼的,有喂奶的,有皺著眉頭的,有睡覺的,周圍是一大堆孩子(足有二十來個)。
—— 整天的嚼古柯葉,健談的航海人說。肚皮像面包磨碎機(jī)。到了生不了孩子的時候,就把奶頭割掉??粗麄児庵蜃谀抢?,生吃死馬的肝。(金隄,2011: 858)
這段話充分表現(xiàn)了愛爾蘭人通過對南美土著民族的極端丑化和矮化,以達(dá)到提升自己的“文明”和“先進(jìn)”的目的。蕭、文翻譯把南美土著婦女碌碌無為的家庭主婦動態(tài)畫面形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把“savage”“a swarm of infants”“ballocknaked”“eating a dead horse’s liver raw”翻譯成“未開化”“成群的娃娃”“一絲不掛地”“正生吃一條死馬的肝臟哪”等栩栩如生地描繪出土著女性的真實生活場景:她們是裸露著身體的生育機(jī)器,形態(tài)各異,嚼著古柯葉,啥都能吃,特別是女性不能生育后把乳房割掉以及一絲不掛地吃著死馬的肝臟,一方面再現(xiàn)了水手墨菲的侃侃而談,語言俏皮,另一方面通過調(diào)侃的方式對“異族”進(jìn)行百般嘲諷及動物化,使得南美土著未開化、愚昧、殘忍、落后的“他者”形象在聽眾中逐漸形成某種“定式”。金隄的翻譯是將一幅畫面骯臟、野蠻、殘忍落后的土著女性靜態(tài)畫面形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一切都仿佛是靜止的,只有墨菲是活的。他把上述語言分別翻譯成“生番”“一大堆孩子”“光著球”“生吃死馬的肝”等,使譯文給人一種停滯感和殘酷感,把南美土著的愚昧無知、野蠻殘酷都通過一個個靜物畫畫排列起來,特別是把“savage”翻譯成“生番”拉開了讀者和原作的距離。雖然“生番”也是未開化的意思,但是舊時晦稱文明發(fā)展程度較低的人,很多讀者乍讀起來覺得有隔絕感。但如果從這個詞的翻譯角度考慮,則不難看出譯者試圖通過該詞取得和原作同樣的效果,因為在中國古代,漢人為中心的統(tǒng)治階級將偏遠(yuǎn)未開化、半開化地區(qū)的人們也稱為“番”。金隄努力通過自己的方式再現(xiàn)普通的愛爾蘭人所表現(xiàn)出來丑化和矮化南美土著人民的“異族”形象,揭示了愛爾蘭人也是同樣地?zé)o知和愚蠢,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成了西方殖民者的幫兇。
中國人的形象在《尤利西斯》中多次出現(xiàn),雖然是片言只語,且分散在各個章節(jié),但是連貫起來考量,不難發(fā)現(xiàn)西方殖民者慣用的伎倆對落后民族及其文化的邊緣化、神秘化,甚至妖魔化,同樣折射出殖民地的普通民眾對“異族”形象進(jìn)行丑化,可見殖民流毒對殖民地人民的毒害太深,也反映出愛爾蘭民族主義者盲目自大、自欺欺人。
—I seen a Chinese one time, related the doughty narrator, that had little pills like putty and he put them in the water and they opened and every pill was something different. One was a ship, another was a house, another was a flower. Cooks rats in your soup,he appetizingly added, the chinks does. (Joyce, 1992:721)
蕭、文:“有一回俺瞧見過中國人,”那個勇猛的講述者說,“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藥丸。他把藥丸往水里一放,就綻開了,個個都不一樣,一個變成船,另一個變成房子,還有一朵花兒。給你燉老鼠湯喝,”他饞涎欲滴地補充了一句,“中國人連這都會。” (蕭乾 文潔若,2002: 1025)
金隄:—— 咱有一回見到一個中國人,那位不屈不撓的敘述者講道。他有一些像油灰一樣的小丸子,放在水里就會開出花來,每顆丸子開出不一樣的東西。有一顆是一只船,有一顆是一所房子,有一個是一朵花。還用老鼠煮湯,他津津有味地加上,中國佬真那樣。(金隄,2011: 861)
這一段話包含兩層意思,其一是中國魔術(shù)的神秘性;其二是中國人飲食的妖魔化。早在1870年,美國作家布勒特·哈特的詩作《老實詹姆斯的樸實語言》(Plain Language from Truthful James)中就對中國人的聰明才智進(jìn)行了妖魔化,“各種陰險古怪的方式、各種愚蠢的詭計把戲/異教徒中國佬真是特別”(張弘等,2002: 30)。中國人的魔術(shù)令人不可思議,充滿了神秘感和魔幻感。西方殖民者對中國的所謂“神秘”和“奇異”宣傳甚廣。美國人帕爾默就指出西方總是用有色眼鏡審視和丑化中國的一切,“中國人因為吃鯊魚甚至吃老鼠而聞名”,他們把中國人燉老鼠湯喝的這一個別現(xiàn)象放大到普遍現(xiàn)象,使得中國人燉老鼠湯喝成為集體想象的“套話”。蕭、文譯文很口語化,帶有明顯的北方方言,把講述者看到的中國變戲法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語言輕快,渲染了中國人魔術(shù)的魔幻感。緊接著就說中國人會燉老鼠湯喝,更加渲染了中國人的神秘莫測,并認(rèn)為中國人是和西方人完全不同的“異族”?!癐”“opened”“Cooks rats in your soup”的譯文很具特色,分別被翻譯成“俺”“綻開”“給你燉老鼠湯喝”。金隄譯文中規(guī)中矩,完全從第三人稱的角度很直白地告知聽眾,他把上述英語分別翻譯成“咱”“開出花來”和“還用老鼠煮湯”。很明顯,他雖然也對文字和句式進(jìn)行了適當(dāng)調(diào)整,注重語義的準(zhǔn)確傳遞,但他將“chinks”譯為“中國佬”就很準(zhǔn)確地把西方人對中國人的歧視翻譯出來了,而蕭、文對這個詞的處理就不夠準(zhǔn)確到位,大大弱化了西方人對中國人的侮辱性稱呼。
But there are people like things high. Tainte game. Jugged hare. First catch your hare. Chines eating eggs fifty years old, blue and green again Dinner of thirty courses. Each dish harmless migh mix inside. Idea for a poison mystery. (Joyce, 1992 222)
蕭、文:可有些人就是喜歡吃發(fā)霉的食品。變了質(zhì)的野味。用土鍋燉的野兔肉。得先逮只野兔。中國人講究吃貯放了五十年的鴨蛋,顏色先藍(lán)后綠。一桌席上三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好端端的,吃下去就攙在一起了。這倒是一篇投毒殺人案小說的好材料。(蕭乾 文潔若,2002: 340 341)
金隄:可是有人就是喜歡吃不太新鮮的東西。變質(zhì)的野味。壇子兔肉。首先你得逮得住兔子呀。中國人吃存了五十年的鴨蛋,都變成藍(lán)的綠的了。一頓飯三十道菜。每道菜都沒有害處,吃下去卻會混合起來的。用這個主意,可以設(shè)計一篇下毒疑案小說。(金隄,2011: 267)
這是布盧姆在餐館吃飯時對中國飲食的負(fù)面意識流活動。貶低“他者”的飲食也是貶低他者形象的重要手段,通過道聽途說或者臆想夸大,把個別現(xiàn)象普遍化,以達(dá)到貶低“他者”、抬高自己的目的,從而為殖民者殖民他人、教化他人提供合理的借口。蕭、文譯文讓讀者產(chǎn)生“中國人是落后無知的鄉(xiāng)村人”的形象。他們把“high”“jugged hare”“ Chinese eating eggs fift years old”“Dinner of thirty course”“Idea for poison mystery”分別翻譯成“發(fā)霉的”“用土鍋燉的野兔肉”“中國人吃存了五十年的鴨蛋”“一桌席上三十道菜”“這倒是一篇投毒殺人案小說的好材料”。這些譯文具有鄉(xiāng)土氣息,能夠把落后的、怪異的中國人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但是顯然狹隘化了布盧姆對中國人整體形象的臆想,也不是很符合西方殖民者對中國人整體矮化的目的。金隄則分別將其翻譯成“不太新鮮的”“ 壇子兔肉”“中國人吃存了五十年的鴨蛋”“一頓飯三十道菜”和“用這個主意,可以設(shè)計一篇下毒疑案小說”。沒有對中國人的形象狹隘化,也更符合布盧姆對中國人的想象。
《尤利西斯》中關(guān)于“異族”形象的描寫,實質(zhì)是反映了殖民地普通民眾由于長期受到殖民統(tǒng)治者的思想宣傳與灌輸,鼓吹自己民族的文明、先進(jìn)和發(fā)達(dá),把異族矮化成落后、野蠻、愚昧、未開化,進(jìn)行動物化、妖魔化和神秘化宣傳,激發(fā)民眾對這些國家的好奇性和神秘感,從而為他們實施侵略和殖民統(tǒng)治提供了合理的借口,同時也揭露了“英國殖民主義文化、狹隘的民族主義流毒對人們心靈的毒害”(葉如祥,2011: 319)。喬伊斯通過作品中的人物表征“異族”形象來達(dá)到自我定位。西方殖民主義集團(tuán)就是在想象他者和反射自我過程中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建構(gòu)(周宣豐,2014: 102)。因此如何很好地再現(xiàn)原作的“異族”形象,是每個譯者必須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此時翻譯已不再是簡單地把一種語言轉(zhuǎn)換成另外一種語言,而是“一種行為,一種思考方式”(劉軍平,2004: 16),翻譯已然成為權(quán)力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場所。由于不同譯者持有的不同的翻譯策略和文化觀,翻譯結(jié)果必然會呈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比較蕭乾、文潔若和金隄對《尤利西斯》中部分“異族”形象的翻譯,不難發(fā)現(xiàn),蕭乾、文潔若采取以讀者為導(dǎo)向的詩學(xué)觀,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原作人物對“他者”形象的過度貶低和丑化,更多地采用交際翻譯策略。金隄采取以原作為導(dǎo)向的詩學(xué)觀,注重等效翻譯原則,盡可能地再現(xiàn)原文的意涵與形式,盡可能地保持原作人物對“他者”形象的貶低和矮化,更多地采用語義翻譯策略。因此,呈現(xiàn)在中國讀者面前的異族形象有所差別。蕭、文通過輕快、俏皮、活潑的話語把作品中的普通民眾對“異族”形象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而金隄則通過生硬、斷裂、陌生化的話語把作品中的普通民眾對“異族”形象版畫式地呈現(xiàn)出來。兩種譯本的表現(xiàn)存在差異,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殊途同歸地把作者批判殖民統(tǒng)治思想對普通民眾的毒害和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的偏執(zhí)較好地傳遞出來。我們認(rèn)為,譯者在翻譯原文時應(yīng)該充分考慮作者的意圖,并盡可能地準(zhǔn)確傳遞原文的內(nèi)涵,同時盡可能地保持文本形式結(jié)構(gòu)和語言風(fēng)格。要做到這一點,譯者需要根據(jù)自己的語言認(rèn)知、文化認(rèn)知和詩學(xué)認(rèn)知,并結(jié)合原文本的作者意圖和文本風(fēng)格,采取深度翻譯或者補償翻譯策略,才能盡可能地移植原著的藝術(shù)魅力和表現(xiàn)風(fēng)格(孫建光,2016: 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