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北
◇巍巍華鎣山(陳云棟/攝)
1948年,這是風起云涌的一年。我們?nèi)昵熬烷_始準備的華鎣山區(qū)武裝起義,因為叛徒出賣不得不倉促提前,從8月10日曾霖大哥他們在廣安代市打響第一槍開始,只進行了短短42天,就在敵人的重兵“圍剿”下失敗了。
起義震驚了當時正在重慶召開的四川省參議會上的要員們,省主席王陵基當即指令:不能讓華鎣山變成四川的“盲腸”。成渝各報也紛紛披露:共產(chǎn)黨此舉在于利用游擊武力,發(fā)動農(nóng)民運動,接應共產(chǎn)黨的部隊入川。那些上層人士都慌了,紛紛給蔣介石打電報,要求派出“得力部隊進剿”。蔣介石很快給四川的保安部隊來電,責詢?nèi)A鎣山“土共”情況,命令迅速撲滅。
我們在這場斗爭中的犧牲是慘重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我們犧牲了45人,被捕后被送進渣滓洞、白公館關(guān)押并最后犧牲的有70多人,至于起義失敗后在敵人“鐵箅式大清鄉(xiāng)”中和群眾一起被殺害的,更是不可估算。這其中,不少是和我們一起戰(zhàn)斗過的同志和親人。
◇華鎣山游擊隊員使用過的槍械
起義失敗后,領(lǐng)導同志迅速分散隱蔽,被打散的戰(zhàn)士和基層的同志們紛紛退到重慶。敵人派出大量特務,在大街小巷游蕩,見誰不順眼就跟蹤,還興了身份證、連坐法、查戶口……特務們隨時隨地都可能帶著叛徒,在任何地方搞突擊搜查,甚至沿街抓人。重慶大大小小的看守所里,塞滿了以種種荒唐理由逮捕的人員,等待叛徒特務和當?shù)氐牡仡^蛇來逐一指認。我們也經(jīng)常被跟蹤,怎樣甩掉這些“尾巴”,成了專門的“技巧”。
一天,寧君(廖寧君,林向北妻子)走到觀音巖,發(fā)現(xiàn)后面又被“尾巴”盯上了。她走得慢,跟她的“尾巴”就慢,她走快了,那“尾巴”也快。她假裝進百貨店買東西,“尾巴”就在對面街上的鋪子前等著。到了七星崗,她快步從小路進入江蘇同鄉(xiāng)會會館,閃身進了一個房間,躲在角落里往外偷看。那“尾巴”眼看目標跟掉了,正在東張西望地著急,趁著那人一轉(zhuǎn)身,寧君終于看清楚他的面目,原來是從華鎣山下來的馮群生。
寧君連忙從屋里出來,喊了一聲“馮胖娃”,有些埋怨地說:“你怎么不打招呼,我還以為是特務跟蹤呢。”
馮群生喘著氣說:“哎呀我的個天,前幾天好不容易找到你,就低頭抽個煙鍋巴的工夫,你就不見了,害得我又找了三天,今天才終于把你找到了。你打扮得這樣摩登,我敢在大街上認你?劉石泉有要緊的事情找你們,急得很呢。”
第二天,老劉早早在約定的茶館等我。我打破了秘密工作的紀律,把他帶到了歌樂山我們的臨時住地。詩伯(陳聯(lián)詩,“雙槍老太婆”的原型之一)看見劉石泉高興得不得了,這些天她最擔心的,就是老劉了。
老劉是從戰(zhàn)場上撤退下來的,因為是上了特務“黑名單”的要犯,處境相當危險。我建議他像其他離隊同志一樣,去外地躲一躲,可是他最擔心的,卻是從山上撤退下來的數(shù)以百計同志的安全。這些退到重慶的同志,有的本來打算投靠親友,但是親友怕事不敢收留;更多的在重慶沒有任何關(guān)系,有幾個小錢的還可以到雞毛店或者是江邊小船上暫且棲身,沒有錢的只好流浪街頭。天氣漸漸冷了,他們沒錢吃飯、沒衣御寒,萬一再落到敵人手里,麻煩的事情就多了。
老劉長嘆一聲,說:“自從今年4月份重慶市委的劉國定、冉益智被捕叛變后,我們先后有130多個同志被捕,起義被迫提前,連王璞同志也在武勝犧牲了,我們可是被叛徒害苦了。目前我們還沒有與上級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失散的同志們?nèi)糊垷o首,更可能出問題,你我要主動負起責任來,找到一個算一個,不要讓他們?nèi)y闖亂碰?!?/p>
老劉自1945年就受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派遣到華鎣山區(qū),起義前是第七工委副書記和第七支隊副政委,對起義的干部和戰(zhàn)士都很熟悉,尋找和聯(lián)絡這些來渝人員,當然由他負責。我在重慶待的時間比他長,社會關(guān)系比他多,這些人員的安置工作主要由我來承擔。我們每天上午九點鐘,在指定的茶館見面,交流情況,確定任務,然后分頭去忙各自的工作。
老劉找人,有時候還有點線索,更多的時候是和馮胖娃一樣,到大街上去碰。他心急火燎地整天在城內(nèi)外跑來跑去,很少有空手而回的時候。在這特務如麻的山城,我每天都在為他擔心,不得不提醒他:“你是上了黑名單的人,是特務捉拿的頭頭,這樣到處拋頭露面,很危險哦?!?/p>
老劉說:“那么多人舉目無親身無半文,他們整天在街上亂竄,那才危險呢?!?/p>
老劉很辛苦,我也不輕松。歌樂山離城里還有20多里路,我每天早上六點起身,要走兩個多鐘頭才能到城里,晚上八九點才回到歌樂山。老劉把找到的人交給我,我就得解決他們吃穿住的問題,還要給他們找工作作掩護,保障他們的安全。那個時候,肯為我們幫忙的人,是要承擔風險的,我全靠一張嘴和一雙腿,利用舊關(guān)系,尋找新門路,到處說好話,求菩薩,不管是守門的,打雜的,擔水的,賣菜的……只要是人干的活路(重慶方言,即“事情”)都行。短短三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岳池、合川、武勝起義地區(qū)的撤退人員近百人,其中有半數(shù)以上是老劉找到的,其余的也是一個串一個聯(lián)系上的。
不久,我終于和上級聯(lián)系上了,來人居然是和我在江油一起工作過的黃友凡。一天,我同寧君在市中心的米亭子與老劉碰頭,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并約好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在民生路一個茶館里相會。
次日,我和黃友凡來到接頭地點,等了一個鐘頭,還不見老劉的影子。按照地下時期秘密工作的原則:接頭時間如果過了五分鐘,就要立即撤退,并且馬上改變自己的住處??墒菍τ诶蟿?,我們壓根就沒往壞處想,于是第二天又去,第三天再去,依然不見人。我們這才擔心:是不是出事了?
不幸的消息終于傳來:那天我們在米亭子分手后,老劉去了和平路一個同志家,誰知這個同志頭天已被逮捕,特務在他家里設下埋伏,老劉一去就被裝進了“口袋”。
老劉是一個很重情義的人。起義失敗后,很多領(lǐng)導都隱蔽起來不再露面,詩伯也曾經(jīng)讓我為老劉找個地方躲一躲,他卻為了大家的安危在重慶城里四處奔走。他的被捕,讓大家都很震驚,不少人為他痛哭失聲。
老劉在監(jiān)獄里,受了很重的刑,除了坐“老虎凳”,敵人還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他也沒有吐露半點秘密。他被捕之后,與他有關(guān)聯(lián)的那么多人,沒有一個因他而受牽連,我們的一切活動照樣進行。后來我們收到老劉從渣滓洞送出的一張字條,大意是:不必為我擔心,我這里沒有什么東西……我們時刻準備著。
這時候,人民解放軍南下勢如破竹,一向樂觀的老劉在監(jiān)獄里作好犧牲的準備,同時也在積極爭取迎接解放。他用指甲和鐵皮在囚室的墻壁上刻下監(jiān)獄里發(fā)生的“大事記”,這樣即使難友們?nèi)紶奚耍院笕藗円材軌蛄私鈹橙说淖飷?。同時,他還暗地里挖空墻壁準備越獄,不幸被敵人發(fā)現(xiàn)。1949年11月27日,蔣介石下令對關(guān)押在渣滓洞、白公館的政治犯進行大屠殺,老劉在解放軍的炮聲中走上刑場,年僅36歲。
劉石泉被捕后,給我留下一個大攤子:這么多人要吃飯、穿衣、住宿,還要給他們找工作作掩護,一有風吹草動還得趕快轉(zhuǎn)移——這些事情原來由我和老劉一起承擔,現(xiàn)在都落到我一個人肩上,把我急得焦頭爛額。我和寧君還有詩伯,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成天到處跑。
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那些從來沒有進過城、人生地不熟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好在他們雖然沒文化,卻有的是力氣,什么活都能干。
我在萬縣時的好朋友吳昌文,此時也到了重慶,在城里夫子池藝術(shù)館當總務主任,他大姐也在重慶,與別人合開了一個冰糕廠。八九月份,天氣還燥熱,正是賣冰糕的好時節(jié),我馬上安排了幾個人去吳大姐的廠里,有的在車間做冰糕,有的背冰糕出來賣。冰糕箱是從廠里借的,冰糕也是從廠里賒的,賣完冰糕后才付錢。
◇1940年,林向北和廖寧君訂婚,與家人合影。左起:陳聯(lián)詩、林佩堯、林向北、廖寧君
但天氣一涼,冰糕廠停產(chǎn),靠賣冰糕生活的人也失業(yè)了。我就安排他們?nèi)ベu報。我拉了幾年的廣告,在報界混得很熟,城里的《國民公報》《大公報》《新民報》《新蜀報》都有熟人,由我出面去接洽,可以賣了報紙再付錢。
城里遍地都是特務,聽到誰的口音不對就要抓,郊區(qū)的防備相對寬松一些,我們就把好多同志安排到北碚、南溫泉、巴縣、馬王場、土橋、蔡家場等鄉(xiāng)下。他們可以到農(nóng)民地里買來一些菜,在小河溝里洗干凈后,再挑到街上去賣。秋冬季節(jié),正是水果成熟的時候,他們可以到碼頭上的水果市場去批發(fā)由附近各縣運來的橘子、廣柑、梨子、柚子,或是挑著擔子沿街叫賣,或者在路邊擺個小攤。這些行當雖然辛苦些,但賺的錢也要多些,而且不限時間,不限地點,不上稅,不交費,出了什么事情大不了扔下就跑,我們把這叫作“自由職業(yè)”。
重慶人臨江居住,由此衍生了一個行當:挑水夫。當時重慶只有極少的地方有自來水,大多數(shù)居民還是吃的江水。比如從合川撤退下來的張大漢,有的是力氣,又不怕吃苦,就到長江邊去挑水賣。張大漢每天挑著兩只能裝百來斤水的大桶,來到臨江門,涉水走到江邊蕩起一大挑水,再一步一步登上二三百步石梯,再走一大段路,挑到較場口去賣。這一段坡高路陡,路途較遠,每天只能上午一挑下午一挑,所以工錢也特別高——每挑水要賣一塊大洋。那個時候,我們發(fā)給同志們的基本生活費每天只有兩角至五角錢,張大漢辛苦掙來的兩塊錢,可是個大數(shù)目。他只給自己留下很少的一點兒錢,其他的都給了那些生活沒有著落的同志。
除了這些農(nóng)民同志外,還有一些黨和游擊隊的骨干,早已成為特務注意的重點,不能滿街轉(zhuǎn),必須找一個可靠的職業(yè)或單位作掩護。好在他們大都年輕,有些文化和交際能力,我們就通過關(guān)系,把他們安排到年輕人成堆而且流動性大的學校去當學生。當時重慶的大學中學很多,有公立的也有私立的,如重慶大學、省教育學院、勉仁學院、南泉新聞??茖W院、東方人文學院……甚至誠善中學都有我們的同志。
還有一個重要的去處,就是利用國民黨軍隊大崩潰正四處招兵之時,趁機安插我們的人,既可掩護自己,還可進行策反工作。我的妻弟廖亞彬帶了幾個人,打入楊森20軍79師一個連里去當兵;馮群生被安排在一個師管區(qū)當文書;從武勝來的王香西,去了市中心的小什子派出所當文書;到后來,還派了張平和等人打入了看守渣滓洞、白公館的特務武裝。
冬天緊隨而來,讓人頭疼的是,這么多人要吃飯穿衣,錢成了個大問題。因為打內(nèi)戰(zhàn),國統(tǒng)區(qū)的經(jīng)濟很蕭條,市面上物價飛漲,工商業(yè)紛紛倒閉,以前很賺錢的拉廣告也不容易了,我得另尋門道??墒亲鍪裁茨??賣中成藥吧,不賺錢;做買賣吧,物價一天幾漲,用剛剛賣出的貨款就買不回新貨來,肯定賠本。我成天在城里尋找機會,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行當。
當時國民黨為了強迫老百姓用他們發(fā)放的金圓券,就禁止銀圓流通??墒怯捎谖飪r飛漲,法幣貶值,發(fā)行的金圓券成了廢紙,銀圓非但禁而不止,反而成了保值存儲的“硬通貨”。別說手里有些積蓄的達官貴人,就是一般的小職員,手里有幾個錢的小老百姓,都紛紛急著把手里的法幣換成銀圓。城里的銀圓市場上,從清早到深夜都是人來人往,擁擠不堪,其中有資金雄厚的投機商,成千上萬的買進賣出,操縱市場;也有不少小市民和無業(yè)游民,湊上十塊八塊的本錢,整天在市場里竄進竄出,逢低買進,有賺賣出,賺幾個伙食零花錢。這行當不但可以賺錢,還因為形形色色的人進進出出,能夠掩人耳目,是我們接頭活動的好場所。
找準機會后,我就把過去做廣告掙的錢,連同手里的那點中成藥賣了湊點錢,加入銀圓販子的行列。那時候人年輕,腦子靈活,沒幾天工夫,賺錢的訣竅就弄得一清二楚。我每天拿著幾塊銀圓叮叮當當?shù)厍弥?,從人群的這頭擠到那頭,口里喊著“三年呢——閉眼!”意思是我手里拿著的是民國三年造的銀圓,上面有袁世凱閉著眼睛的頭像,這是當時最值錢的貨色。運氣好的時候,我一天能賺上一兩塊銀圓。分散在各地的聯(lián)絡員,也在這里和我碰頭,向我匯報情況,要我解決什么問題,我們大都長話短說。對那些生活困難的同志,我以每天五角的伙食費為標準,給兩元以解燃眉之急。
有一次,我正在和一個買主做交易,遠遠看見幾個便衣警察手執(zhí)敷滿瀝青的警棍,追趕著銀圓販子和看熱鬧的人。我跑慢了一步,被警察追上來,照著我就是一警棍。我一轉(zhuǎn)身,那警棍打在我背上,一件還有幾成新的白襯衫“嘩啦”一聲掛破了,瀝青沾了我一背。好在人多,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邊跑邊把襯衫脫下扔掉,光著個脊梁跑到藝術(shù)館老吳家里。老吳夫婦看我背上青一塊黑一塊,還以為我挨了打。
冬天寒風凜冽,同志們來時還是暑天,穿的衣服很單薄,天氣一冷,大家吃飯都很困難,哪有錢去縫制棉衣。我只好發(fā)動一些家在重慶的同志找親友想辦法借點舊的,在清華中學教書的汪國楨也在學生中發(fā)動募捐,加上我們在舊貨攤上買些便宜的舊貨,總算解決了一批棉貨,幫助同志們勉強度過了嚴寒。
這些同志一共214名。
◇1949年11月30日,重慶解放,市民夾道歡迎人民解放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