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聽風
那年夏天的青檀寺,他遇見的迦葉,如果不是有那封信的存在,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場仲夏夜之夢。
作者有話說:
我編說,帥風啊,你得交稿??!你該交稿了!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短篇嗎?!在她如此苦口婆心之下,我熱血沸騰,頭腦一熱,發(fā)下宏愿:交!必須交!馬上交!我編開心了,樂顛顛地走了。我痛苦不堪,叫你嘴快,叫你嘴快!不過,我果然是個抗壓型的作者,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了任務!所以,我依舊是我編喜歡的帥風。
(一)
那一年,溫子闕十七歲,被送進了青檀寺。
霧川城外三十里,是連綿不絕的青山,小小的青檀寺就隱在山中。
送他來的車停在山腳下,他提著行李一個人上山。青石板鋪就的階梯,天長地久生了青苔。兩側(cè)山林蓊郁,偶有山風颯颯,著實是能令人吟詩一首的美景。
但溫子闕一點也不想吟詩,他只想罵人。
他扛著三十斤的行李,一邊喘粗氣,一邊擦汗,一邊還在心中發(fā)狠:等小爺我上了山,看我不把你們攪和得不得安寧。
溫少爺要攪和別人的雄心壯志沒有實現(xiàn),他因為行李過重拉傷了肌肉,晚上躺在青檀寺的廂房里,動都不能動,連晚飯,都是惠靈小和尚喂的。
山間清凈,入了夜更是幽靜。除了山風和鳥叫蟲鳴,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溫子闕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是,他不僅睡著了,而且睡得很好。
溫子闕晚上睡得好,第二天就醒得早。迷迷糊糊間聽到說話聲,他煩躁地翻了個身,但是在下一秒,他就猛地坐了起來。
女生!
而且是年輕的女生,聽聲音年紀也就和他差不多大!
這里是寺廟欸,怎么可能會有女生!溫子闕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大秘密一樣,連鞋都沒有穿,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悄悄地打開了廂房的木門。
院子里站著兩個人。
面對著他的那個是年輕的小沙彌惠靈,背對著他的,果然是個姑娘。他嘿嘿一笑,猛地拉開門跳了出去:“嘿,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在干什么?”
少年平地一聲驚到了院子里的兩個人,原本背對著他的姑娘猛地回身,這一瞬,他看清了姑娘的容貌。
很多年以后,溫子闕曾無數(shù)次回憶起他與迦葉的初見。
她轉(zhuǎn)身的弧度,裙角飛起的方向,白皙的臉,嫣紅的唇,還有陽光落下來她眼底的燦燦金色,他記得一清二楚,驚艷了他后來無數(shù)的時光。
但當時,他竟然一點不覺得她美,簡直就是眼瞎。
當時還眼瞎的溫子闕不理會惠靈,直勾勾地看著迦葉:“你是誰?”
他空長了一張漂亮的臉,可是語氣實在太差,迦葉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視線,瞇了瞇眼睛,對惠靈小和尚說了句“我先走了”,然后,就真的走了。
溫小少爺打小泡在蜜罐里長大,又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向來都是別人往他身上撲,哪見過這樣把他當空氣的姑娘,當即就火了。
嗷嗚一聲,他撲了過去,結(jié)果忘了腳下有臺階,砰的一聲趴在了地上——大字形,三百六十度貼合大地,不留一絲兒縫隙。
惠靈在一旁念了聲“阿彌陀佛”,他動了好幾下才艱難地爬起來,嘴里滿是泥,沖著遠方:“我和你沒完!”
(二)
寺廟里的齋飯簡單,清粥小菜,溫子闕不喜歡。硬撐了二十分鐘,終于抵不過咕咕叫的肚子,他認命地端起了碗。
他一邊吃,一邊和惠靈打聽今天早上遇到的女孩子。
惠靈和他說,姑娘叫迦葉,和她奶奶一起住在山下。她奶奶是個花藝高手,青檀寺里給佛祖面前供奉的花,皆出自她奶奶之手。老人家年紀大了,上山不方便,所以花都由她送上來。
惠靈是個天真的性子,在去見青檀寺住持前,溫子闕已經(jīng)從他那里把和迦葉有關的事情掏了個干凈。
青檀寺的住持和溫子闕的爺爺是朋友,這也是為什么爺爺要把他送到這里來的原因。
老住持年紀比爺爺還大,臉上皺紋橫生,但面容慈悲,看向溫子闕的眼神里充滿了和藹,囑咐他在寺里安心地住下,有空也可以到大殿聽聽佛經(jīng)。
“不去?!睖刈雨I斷然拒絕,帶著鮮明的少年銳氣,對住持說,“我又不入佛門,聽什么佛經(jīng)。大師,您說是嗎?”
住持微微一笑:“小施主隨心即可?!?/p>
溫子闕從青檀寺沖出來,望著山下蜿蜒的臺階,心底涌起一股冷笑。他覺得大和尚也很虛偽,和家里勸他要聽話的很多人一樣。
他心煩意亂,沿著石階往山下走,然后,他就看到了坐在石階上的迦葉。
她坐在臺階上,端著手臂,溫子闕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劃傷,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破,已經(jīng)見血。
她垂頭喪氣地看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就要走。
溫子闕站在臺階上,抱著臂膀居高臨下地看她:“你這傷口要是不處理,回頭感染化了膿,留了疤,肯定會丑死?!?/p>
迦葉嚇了一跳,抬頭間,少年已經(jīng)走了過來。
溫子闕兩根手指頭拈起迦葉的胳膊,看了兩眼:“傷口不算深,也不用縫針?;厝ハ认?,也不用包扎,這個天,通風有利于傷口愈合?!?/p>
雖然少年語氣高傲,但也是為了她好。
迦葉抿著唇笑了笑:“謝謝你,我知道了?!?/p>
她眉眼彎彎,笑起來清甜一片。溫子闕心頭一震:“你不要多想,我純屬閑著沒事?!?/p>
少年多別扭啊,迦葉依舊笑:“我知道,但還是謝謝你。”
嘿,溫子闕被她笑得面子上有點磨不開。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摸了摸鼻子,不耐煩道:“行了,行了,我還有事,先走了?!?/p>
他轉(zhuǎn)身,腹誹自己哪根神經(jīng)搭得不對竟然幫她,然后就聽到她喊他:“喂?!?/p>
“干嗎?”
“你身上還疼嗎?”迎著溫子闕疑惑的眼神,她七手八腳地解釋,“我今天早上看你從臺階上摔下來趴到了地上?!?/p>
溫子闕臉一秒鐘黑了個徹底:“我跟你說,你再提這件事,我跟你沒完!”
(三)
溫子闕見迦葉的時間越來越多。
青檀寺小,僧人滿打滿算下來,也才五個人,能說話的除了惠靈之外,就剩下天天早晨叫他起床的鳥兒。所以,即便他和迦葉之間有著一趴之仇,也慢慢熟悉起來。
迦葉趕著僧人做早課前把花送上來,溫子闕就掐著點去找她,扯東扯西,就是不說正事。
迦葉也煩了,瞪著眼睛看他:“溫子闕,你到底想干什么?”
相處的時間久了,溫子闕也知道迦葉的脾氣。初次見面她小仙女的模樣全都是騙人的,瞪起眼來跟母老虎似的,連他也招架不住。
有求于人,溫子闕脾氣也格外好,期期艾艾半天,說:“明兒上山,你給我?guī)c肉來唄?!?/p>
肉?!迦葉氣得要踹他:“佛門清凈地,你還想吃肉,你怎么不把自己吃了?”
溫子闕梗著脖子說:“我要是能把我自己烤吃了,早就下手了。我都上山半個月了,天天青菜豆腐,現(xiàn)在臉都變得一半白一半綠了!”
說著,他把臉往迦葉的跟前湊。
溫小少爺生得漂亮,大眼睛、長睫毛,忽閃忽閃的,皮膚還格外好,又白又嫩,連點毛孔都找不到。他就這么往跟前一湊,迦葉的心不爭氣地亂跳起來,她咬了咬牙,說:“那成,但你不能在寺里吃?!?/p>
“我知道,我知道?!睖刈雨I點頭如搗蒜,“我在外邊等你,你早點來啊?!?/p>
迦葉說到做到,第二天就給溫子闕帶了肉來。他兩眼冒綠光地盯著肉,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他伸手就要奪,迦葉手疾眼快地藏到了身后。
到手的肉不見了,溫子闕氣急:“嘿,迦葉,你要干嗎?”
迦葉笑瞇瞇:“肉呢,不能白吃,你得幫我干活,才能給你?!?/p>
溫子闕痛心疾首:“迦葉啊迦葉,你這樣趁火打劫良心不會痛嗎?”
“不會啊?!卞热~理直氣壯道,“不干也行啊,我把肉帶回去,和奶奶做回鍋肉吃。”
“說吧,你要我干什么?”為了肉,溫子闕已經(jīng)沒有了操守。
迦葉一指山巔:“陪我上山?!?/p>
佛前的供花中間需要一根長枝,迦葉這次需要的長枝,是楓樹。青檀寺所在的山上沒有楓樹,需要去另一個山頭。
凌晨四點半,溫子闕就起來了,一邊腹誹自己上了迦葉的賊船,一邊口嫌體正地穿衣服,趕去了和迦葉約好的地方。
彼時天光熹微,山巒大地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沿著山中修好的山路,兩個人并肩走著。
半個小時后登到山頂,找到了那幾棵老楓樹,迦葉指揮著溫子闕去砍自己相中的楓枝。
溫子闕手上用力,看著頤指氣使的迦葉,氣道:“迦葉,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么嗎?”
“什么?。俊?/p>
“周扒皮!”溫子闕吼道。
迦葉沖她做了個鬼臉:“對啊,我是周扒皮。溫子闕,你趕緊砍,耽誤了奶奶插花,我就把你種在花瓶里?!?/p>
溫子闕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覺得迦葉臉上寫著四個字:心狠手辣。
砍下迦葉需要的最后一根楓枝,溫子闕從樹上跳下來,落地的時候踩到一塊石頭,腳下不穩(wěn),整個人往后栽去。
迦葉手疾眼快地去拽他,他反應也快,一個借力站穩(wěn)了,迦葉也落到了他的懷里。
撲通撲通,是誰的心跳聲。
嘎嘎嘎,頭頂有鳥兒飛過,驚到了兩個人。
一個往前跳,一個往后退。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開口:“下山吧?!?/p>
(四)
山上發(fā)生的小插曲讓兩個人下山的時候都有點不自在,但是不說話又顯得很尷尬,于是兩個人開始沒話找話。
從今天的天氣很好聊到這朵花開得很漂亮,實在沒話說了,溫子闕就問迦葉,是不是一直都住在這里。
迦葉點頭,說:“是啊,我和奶奶一直都住在這里。”說完,她又看溫子闕一眼,“你呢,你怎么來寺廟里住了?”
十七歲的年紀,又是放暑假,正式撒了歡玩的時候,但再愛玩,也沒有來寺廟里玩的吧。
溫子闕冷了眉眼,滿嘴的譏誚:“在家有人看不慣我,送我來了,圖清靜唄。”
看著迦葉訥訥的樣子,他卻像找到了宣泄口,說:“我跟你說說,我為什么來這里吧?!?/p>
十七歲的溫子闕,叛逆而倔強,驕縱而傲嬌,雖然頑劣了一點,但不至于是個壞孩子,直到他聽到了他爸爸要再婚的消息。
他的媽媽是一名醫(yī)生,三年前意外去世。他尚未從憂傷中走出來,更無法接受他爸爸要再婚的事實。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媽媽才離開不到三年,爸爸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再認識其他的女人,還要把她娶回來,代替媽媽的位置。
他拒絕過,抗拒過,但是沒有用,沒有人愿意傾聽他的想法,甚至還要來勸他乖一點,媽媽已經(jīng)走了,爸爸需要人照顧,他不可以太自私。
究竟是他太自私,還是他們太薄情。他想不明白,便開始用自己的方式來報復他們。
所以他遲到早退,曠課逃學,成績一落千丈,家里人為他焦頭爛額,但他毫不在意。
終于,他大鬧了他爸爸的婚禮現(xiàn)場,向來疼愛他的爺爺也發(fā)了怒,把他發(fā)配到青檀寺來,并且告誡他,如果不能好好反省,就不要回家了。
無所畏懼的溫小少爺在來之前砸光了房間里的所有東西,然后提著精心收拾的行李來到了青檀寺。
晨起時的陽光穿透山林,籠罩的霧氣開始慢慢變淡,溫子闕的聲音涼得厲害:“無所謂,能不能再回去也不重要,反正,我也不在乎?!?/p>
一回頭,他對上迦葉的眼睛。
那雙眼睛很黑,很美,但是此時,里面盛滿了憐憫。
溫子闕像是被燙了一下,死死地盯著迦葉:“你不要這么看著我,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我不是可憐!”迦葉覺得他誤會了,趕緊說,“我就是覺得我很理解我,畢竟我——”
迦葉想說的話被溫子闕打斷,他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道:“你理解我,你理解我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人,打著感同身受的幌子來關心別人,其實你們根本什么都不懂!”
(五)
那天沖迦葉發(fā)了一通火之后,溫子闕再也沒有見過迦葉。
迦葉送花上來的時候找過他幾次,他躲在屋子里不開門,叫他也不應。過了幾回,迦葉就再也不來敲他的門了。
迦葉不來找他,他反而不自在了,天天一到點,就伸長了脖子往外瞅,瞅到太陽高高升起了,也沒看到迦葉,他就氣得在床上打滾。
他正滾著,惠靈來找他,站在門口等他發(fā)泄完了,問他:“溫小施主,你是不是和迦葉吵架了?”
他猛地坐起來:“誰和她吵架了?!誰和她吵架了?迦葉是誰啊,我認識嗎?”
惠靈受不了他這股矯情勁,轉(zhuǎn)身就要走,他卻叫住了惠靈,耙了耙頭發(fā),苦惱地把和迦葉吵架的事告訴了惠靈。
等他說完,惠靈直勾勾地看著他,把他看得渾身發(fā)毛。
“你想說什么直接說,不要這么看著我?!?/p>
惠靈嘆一口氣:“溫小施主,你可真是個渾蛋。”
“嘿,說什么呢!”溫子闕跳起來,“惠靈小和尚,你罵人,佛祖知道嗎?”
“佛祖會原諒我的。”惠靈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又說,“溫小施主,我不知道別人能不能理解你喪母的痛苦,但我想說,迦葉絕對理解你?!?/p>
溫子闕一愣。
“因為迦葉,比你更早失去母親,而且,不止是母親,還有父親?!?/p>
那是一個溫子闕不知道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迦葉,十歲就因為車禍失去了父母雙親的迦葉。
溫子闕聽惠靈說完,想到那天他對迦葉說的那些話,恨不得掐死自己。他抱著門框,可憐巴巴地看著惠靈:“惠靈,你說,迦葉是不是恨死我了?!?/p>
惠靈慈悲為懷,笑瞇瞇地點頭,給了他致命一擊:“是?!?/p>
溫小少爺雖然頑劣,但還有個優(yōu)點,就是知錯能改。當然,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是不知錯的。
他要去給迦葉道歉,但是面子上掛不住,走兩步停兩步,從山上到山下,他整整走了兩個多小時。
他站在長滿了薔薇花的籬笆外面,脖子伸得跟長頸鹿似的。屋門一開,迦葉端了一個盆走出來,他反射性地蹲下。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悄悄地抬起頭,打算看看迦葉去干嗎了,一抬頭,對上迦葉的眼睛。
“你在這兒干嗎呢?”
溫子闕站起來,緊張得雙手都在出汗:“哈哈,哈哈,迦葉,好巧啊。那什么,好幾天不見了,你還好嗎?”
“我挺好的?!卞热~點頭,“你有事嗎?”
“沒事,沒事?!彼Σ坏財[手。
“那行,你沒事,我就先進去了?!?/p>
“欸,迦葉!”眼見迦葉要走,溫子闕急了,大聲喊道,“對不起!”
迦葉停下來看他,他一鼓作氣道:“對不起,迦葉,那天我不該吵你的。你原諒我吧,好不好?”
迦葉往前走了兩步:“真想讓我原諒你?”
“嗯!”
“那行,你進來吧。”
溫子闕將信將疑地走進去,就聽到迦葉中氣十足的喊聲:“奶奶,有人來幫忙干活了,花圃今天一定能翻完?!?/p>
溫子闕腳下一軟。
溫子闕在迦葉家干了一下午的活,滿滿一大片花圃,要除草要捉蟲,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他覺得自己今天可能要交待在這里。
但是,沒辦法,他不能拒絕。因為迦葉說了,干不完,就代表他道歉的心不誠。
溫子闕欲哭無淚,為了表明他的一腔誠意,認命地拿起了鋤頭。
他干完活再上山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迦葉拿著手電筒送他一段路。
走了一段路,他拿過手電筒,說:“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上去就行?!?/p>
“行?!卞热~沒有拒絕。她抬眼,借著手電筒的光,將溫子闕的眉眼看在眼底,說,“溫子闕,我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溫子闕點了點頭:“嗯?!?/p>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勸你,因為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也和你一樣。但我奶奶說過一句話,她說,我們可以懷念過去,但不能困于過去,朝前看,才有未來。至于你爸爸的選擇,即便你不滿意,但不能把它作為你放縱自己的借口。如果你媽媽在的話,我相信,她也不會希望看到你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夏夜沉沉,星河倒流,溫子闕聽到自己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我記下了。”
(六)
溫子闕和迦葉和好了,這是喜大普奔的好消息。
惠靈感慨一聲,說迦葉脾氣可真好,連溫子闕這樣的渾蛋都能原諒。
溫子闕在惠靈光溜溜的頭上摸了一下,回頭自己琢磨,覺得惠靈說的話好像也沒有錯。
過了幾天,溫爺爺上山來看溫子闕。
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子,當時溫爺爺一怒之下把他發(fā)配到青檀寺反省,回頭自己也心疼,繃了一段時間繃不住,好吃好喝的東西帶了一大堆來看他。
車子到了山腳下開不上去,溫爺爺帶著人徒步上山,走了一半,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喊他:“爺爺,你怎么來了?”
溫爺爺一抬頭,溫子闕穿著大褲衩、頭上戴著小草帽、身上還背了一個大竹筐,怎么看怎么像采蘑菇的小少年。
嗯,旁邊還站著個極為眼熟的小姑娘。
溫爺爺有點蒙,這是怎么回事?
下半夜爺孫兩人一塊過的,雖然只有半天的相處,但溫爺爺老懷安慰。溫子闕臉上的戾氣都不見了,陽光晴朗,是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感覺??磥恚谇嗵此路词『苡行?。
既然有效了,那就不用再待下去了,溫爺爺要帶他回去。
溫子闕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為什么不回去?”溫爺爺問。
他撓了撓后腦勺,眼睛不自覺地瞥過桌子上迦葉給他插的花,說:“我在這住得挺好的,不著急回去?!?/p>
太陽落山的時候,溫子闕站在臺階上揮著小草帽把他爺爺送走了。他回去挑選著爺爺給他送過來的好吃的,打了一大包,給迦葉送去了。
兩個人蹲在院子里吃零食,旁邊還有一只大黃狗搖著尾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迦葉啃了一口巧克力棒,說:“你爺爺要帶你回去,你怎么不回去?”
他也咬一口巧克力棒:“不想回去?!?/p>
“為什么?”她眼睛忽閃忽閃的。
溫子闕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這里有你啊,我就不想回去了?!?/p>
說完了,他愣了,迦葉也愣了。
兩個人靜靜地看著對方,臉都像著火了。
半晌,溫子闕跳起來,語無倫次道:“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p>
他逃跑的背影里,寫滿了四個字:落荒而逃。
他沒有回頭,自然也沒有看到迦葉紅紅的臉和眼底的笑意。
(七)
山中時光過得飛速,溫子闕每天和迦葉一起,上山砍砍插花用的樹枝,在花圃里挑選些開得正好的鮮花。如果事情發(fā)展順利的話,溫子闕說不定會在那年就談一場戀愛,但事情并非如此。
那一天和往常一樣,溫子闕去山下找迦葉。
進門他看到奶奶的院子里,奶奶對他說迦葉在屋里,讓他自己去找她。
他叫了兩聲,都沒有聽到迦葉的回答,以為她睡著了,于是放緩了步子去她房間找她。
房間虛掩著門,迦葉正在打電話。
他原本不想打擾,就在他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聽到她說:“溫爺爺,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子闕的。”
溫子闕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他猛地推開門,紅著眼睛質(zhì)問她:“迦葉,你在說什么,你為什么會認識我爺爺?”還有最重要的,她為什么要照顧他?!
迦葉嚇了一跳:“溫子闕,你怎么來了?”
短短的一瞬間,溫子闕想了許多事情,得出的結(jié)論連他自己都心驚:“我為什么不能來,我要是不來,我怎么知道你是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迦葉著急地解釋,“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是什么樣?”溫子闕看著迦葉,被欺騙的感覺涌上心頭,“你根本一開始就認識我爺爺,你接近我也不過是因為我爺爺拜托你照顧我。我就說,明明第一次見面,你對我愛搭不理,過了沒多久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迦葉,你小小年紀,怎么這么大的心機呢,看著我被你耍得團團轉(zhuǎn),是不是格外開心呢?要是我今天沒發(fā)現(xiàn),你打算騙我到什么時候?”
“我真的沒有騙你!”迦葉試圖去拽溫子闕,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是認識溫爺爺,但是……”
“你不用說了,反正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不會信你了!騙子!”
溫子闕說完,沖出了房間。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回青檀寺,胡亂地收拾了衣服離開。
走的時候,他頭也不回,明明之前那么想留在這里,但是現(xiàn)在,他只要想到迦葉的欺騙,就恨不得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溫子闕離開了青檀寺,但也沒有回溫家。他買了一張車票,連夜去了隔壁省的姨媽家。
他實現(xiàn)了上山時的愿望,把小小的青檀寺搞得不得安寧。青檀寺將電話打回溫家,溫家也炸了鍋。后來還是姨媽給家里報了平安,才知道他沒有丟。
他在姨媽家度過了暑假剩下的時光,他無數(shù)次想到迦葉,可每想一次,欺騙感就會讓他更討厭她。
(八)
最后一次知道迦葉的消息,是在開學前兩天,爺爺告訴他的。
爺爺交給他一封信,那封信,是迦葉寫的。
他離開青檀寺沒幾天,霧川城下了一場大雨。夏天的雷暴擊垮了迦葉和奶奶住的小屋,迦葉護著奶奶出了房間,自己卻被掉下的橫梁砸傷了。
她在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的院,其間曾無數(shù)次期望溫子闕聽到她受傷的消息能去醫(yī)院看看她,也能聽聽她的解釋。
但是那個時候,他拒絕聽到和迦葉有關的所有信息,連爺爺?shù)碾娫挾疾辉敢饨?,所以,迦葉一直在等他,只是始終,沒有等到他。
留給他的信里,迦葉說她早就認識溫爺爺,是因為每個月溫爺爺都會到青檀寺上香,所以才會認識。他所聽到的拜托,其實是那天溫爺爺上山的時候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又因為是舊識,所以才會拜托她照顧一下他。那天打電話,也不過是因為溫爺爺見他一直不回家想他了,打電話來問問情況。只是,她沒想到他會聽到,還引發(fā)了那樣大的誤會。
信的末尾,她說她要和奶奶離開霧川市了。奶奶有個學生在外地,一直想請奶奶到她的花藝社任教。奶奶之前一直沒答應,但這次她受傷讓奶奶受驚不小,也終于決定帶她離開。臨走之前,她留下這封信和他說清楚,省得一直背著這口黑鍋,她不舒服,他也不舒服。
這是溫子闕最后一次知道迦葉的消息,從此以后的十年,他再也沒有收到過和她有關的任何消息。
那年夏天的青檀寺,他遇見的迦葉,如果不是有那封信的存在,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場仲夏夜之夢。
他無數(shù)次回憶和迦葉在一起的所有時光,也無數(shù)次后悔年少時的輕狂,但晚了,迦葉已經(jīng)走了。
(九)
十年后。
夏天再來臨的時候,溫子闕已經(jīng)是市仁愛醫(yī)院的醫(yī)生。他繼承了母親的遺志,成為醫(yī)院里最有前途、最年輕的醫(yī)生。
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是傍晚,他沒有回家,一路開車出了城。
十年了,石階依舊,山風也依舊,除了兩側(cè)的樹更蔥郁一些,仿佛和十年前沒有變化。
青檀寺的大門已經(jīng)斑駁,他推門走進去,當年年輕的惠靈小和尚已經(jīng)成了住持?;蒽`看見他,雙手合十:“施主,你又來了?”
溫子闕笑:“是啊,我又來了?!?/p>
十年里,只要有時間,他一定會來青檀寺。這是他和迦葉相識的地方,也只有在這里,他才會覺得迦葉從來沒有離開過他。
從院子到大殿只有幾十步,他像往常一樣進去上香,抬眼間看到香桌前的花,他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僵立在原地。
自從迦葉和奶奶離開以后,青檀寺的佛前再也沒有供花。而現(xiàn)在多出來的這一盆,瓷瓶潤凈,蝴蝶蘭枝條葳蕤,探出花瓶,如蝶翼一般晃動。
心臟咚咚咚跳動起來,他忍不住撫住胸口,拼命地壓抑住心頭涌起的激動。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一下又一下。
他不敢轉(zhuǎn)頭,也不敢動,生怕動了,就會驚破眼前的一切。
“佛前的供花,你喜歡嗎?”有人站到他的身邊,輕聲問。
“喜歡?!彼牭阶约焊蓡〉穆曇?。
“那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嗎?”
“什么?”
“等待,聽說,你一直在等我?”
溫子闕終于轉(zhuǎn)過身,看著身邊與他并肩而立的姑娘:“是啊,終于等到了你?!?/p>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