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力
1
所有的事情,都是從馬良民擅自參加個人史上第一次自駕游開始的。
鐘蘭蘭在迎接車隊凱旋的人群中,看著一輛接一輛的車子從高速公路入口處魚貫而入,可就是沒有馬良民和羅曉秋的影子,心頭頓時無名火起。
十二天前,馬良民告訴鐘蘭蘭要參加一個名為“天涯任我行”的自駕游團隊時,鐘蘭蘭就強烈反對。什么自駕游?什么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純粹就是閑得無聊拿錢來燒。更何況鐘蘭蘭的母親動卵巢囊腫手術(shù)后,躺在醫(yī)院需要照顧。兒子中考后,就讀學(xué)校一直沒有著落,急得青春痘紅遍滿頭滿臉,如燎原之火一樣燦爛。對于去還是不去這個問題,在鐘蘭蘭面前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馬良民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在“天涯任我行”微信群里眼巴巴地旁觀別人談天說地。幾天后,一支由七輛私家車組成的自駕游車隊在微信群中發(fā)出了正式出行的通知。群主兼領(lǐng)隊浪跡天涯曬出了行走路線、自駕游攻略以及一系列異域美景圖片、舌尖美味照片、旅游知識小貼士等內(nèi)容,看上去相當專業(yè)相當?shù)跷缚?。馬良民最后一次征求鐘蘭蘭的意見,鐘蘭蘭大怒:“難道我媽就不是你媽?難道兒子就是我一個人的?難道你就那么迫不急待想去外面發(fā)騷?”鐘蘭蘭越說越來氣,排山倒海一般戟指馬良民。馬良民解釋半天也沒用,并且越解釋就越像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馬良民躲到陽臺去抽了半包煙,看著那些煙霧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飄蕩。馬良民好生羨慕,如果自己變成煙霧該多好啊。世界如此大,我想去天涯。結(jié)婚11年,鐘蘭蘭說的每一句話,對于馬良民而言,就是圣旨。
但這一次,馬良民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似的,給鐘蘭蘭發(fā)了條“我已出發(fā),勿念”的短信,就于一個貌似尋常的早晨獨自隨車隊出征了。
更讓鐘蘭蘭頗感意外的是,馬良民是開著那輛去年新買的尼桑去自駕游的。要知道,從貴州到新疆的路程將近3600公里,出發(fā)前的籌備資金,還有沿途那么多的地方,花銷肯定少不了,可馬良民硬是一聲不吭沒向鐘蘭蘭要一個子兒就走了。鐘蘭蘭撥打馬良民的手機,嘟嘟嘟嘟響了好幾聲,在夾雜著呼呼的風(fēng)聲中,聽到馬良民似真似幻的聲音浮出水面:“在開車,不方便打電話?!睔獾苗娞m蘭差點兒砸了手機。想了想,馬良民那開車技術(shù)夠嗆,算了,安全起見,還是發(fā)個短信宣泄一下憤怒吧:“馬良民你個龜兒子,既然你敢離家出走,有本事就別回來。如果回來,有你好果子吃。”馬良民仿佛消逝的電波,竟然連這個短信也沒回,徹底裝聾作啞,對鐘蘭蘭保持沉默。鐘蘭蘭壓住心頭火,趕到馬良民單位,裝著若無其事向熟悉的幾個人打聽了一下情況。這才得知,早在一周前,馬良民就向單位主管領(lǐng)導(dǎo)遞交了公休假條。作為工齡超過20年的老職工,平時工作表現(xiàn)突出的好同志,領(lǐng)導(dǎo)很干脆地就批了15天的假給馬良民。財務(wù)科也沒有馬良民留下的借條。這小子百分百有小金庫,為了這次自駕游真是機關(guān)算盡了啊。單位的男同事們獲知馬良民正在壯游祖國山河時,紛紛為馬良民點贊,說什么看不出馬科長平時蔫頭耷腦的關(guān)鍵時候才顯露男人真性情啊,說什么等馬科長凱旋一定為他接風(fēng)洗塵,有的還說嫂子真是賢妻良母,保小家顧老公全力支持馬科長實現(xiàn)自己的宏偉愿望。鐘蘭蘭胡亂應(yīng)承了幾句,就逃到了外面的走廊,再次撥打馬良民手機,卻聽到:“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候再撥?!焙髞淼膸滋?,鐘蘭蘭干脆放棄了對馬良民的知情權(quán)和管轄權(quán)。沒有你這個家照常運轉(zhuǎn),我倒要看看等你回來該如何面對老婆兒子和這個家?
但現(xiàn)在,12天過去了,“天涯任我行”自駕游團隊回來了,卻唯獨看不到丈夫馬良民和女友羅曉秋的身影。
2
鐘蘭蘭在馬良民離家遠行12天的日子里,之所以那么沉得住氣,那么胸有成竹,跟女友羅曉秋有著直接關(guān)系。羅曉秋是鐘蘭蘭安插在馬良民身邊的眼線,或者時髦的說法叫做臥底。事情有點兒巧,一開始得知馬良民要參加“天涯任我行”自駕游時,鐘蘭蘭的神經(jīng)就立馬緊張起來??吹皆谧约旱逆?zhèn)壓下,馬良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鐘蘭蘭曾經(jīng)有過瞬間的憐憫,想還是讓他天涯任我行算了。但她馬上就予以否決:千萬不能對自家男人放任自流,且不論這男人是否肥水,你只要放開了讓他流,十之八九會流到外人的田地里去。更何況馬良民年近四十,正是蠢蠢欲動的危險階段。夜里,鐘蘭蘭終于沒有忍住,趁馬良民呼呼大睡時,悄悄拿起馬良民的手機,翻看“天涯任我行”這個群和近期的一些信息往來。不看不知道,一看還真是嚇一跳。在聊天信息中,鐘蘭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頭像:羅曉秋。羅曉秋在群里的昵稱是“愛在昨天”。點擊她的詳細資料,看見了一些照片,確認此“愛在昨天”即是昔日舊友羅曉秋。鐘蘭蘭心念一動,立即向羅曉秋發(fā)出添加好友的申請。兩人一私信,先暢敘了一番闊別8年的友情,再詢問各自的生活現(xiàn)狀。鐘蘭蘭直言不諱地告訴羅曉秋,馬良民是自己的丈夫,目前正可憐巴巴地渴望參加自駕游。
“我不同意,諒他也不敢。”鐘蘭蘭說。
“我看不見得,世界上最深的最看不透的是人心啊。”羅曉秋說。
“這么多年不見,成哲學(xué)家了?”鐘蘭蘭說。
“半個吧。哈哈。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怎么見彩虹?!绷_曉秋說。
確切地說,羅曉秋應(yīng)該先是鐘蘭蘭的鄰居,后來才發(fā)展成為鐘蘭蘭的鄰居加朋友。那時候,鐘蘭蘭和許多年輕人一起居住在單位的宿舍區(qū)。羅曉秋和鐘蘭蘭單位的男同事談戀愛,結(jié)婚證沒扯二人就像模像樣地過起了夫妻生活。宿舍樓的廁所和廚房都是公用,兩家又同在一個樓層。很快,鐘蘭蘭和羅曉秋兩個就油煙菜肴相聞,時常競相往來。日子一天天往前走,宿舍區(qū)的舍友們也在一個個地往外走。找到男女朋友啦,或者和對象訂婚期結(jié)婚啦等等。剩男剩女們?nèi)匀粓允厮奚釁^(qū),而搬出宿舍區(qū)的那些家伙們早就另謀他處男歡女愛去了。后來,鐘蘭蘭作為資深剩女留了下來,而羅曉秋隨男同事搬出宿舍。不久,羅曉秋和男同事結(jié)了婚,鐘蘭蘭是婚禮的伴娘,站在各方面條件明顯比自己要好得多的羅曉秋身邊,鐘蘭蘭心里五味雜陳。婚后,鐘蘭蘭和羅曉秋偶有來往。但感覺彼此間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羅曉秋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男同事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律師。他們的夢想和理想都相繼實現(xiàn)了,但維系他們之間情感的一紙婚約卻成為廢紙。這個時候,鐘蘭蘭也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男友。男友對鐘蘭蘭堅守的處女之身歡喜得語無倫次,也因此忽略了鐘蘭蘭火爆的脾氣和粗壯的身板。鐘蘭蘭去找羅曉秋送結(jié)婚請柬時,才發(fā)現(xiàn)羅曉秋早已從電視臺辭職。又輾轉(zhuǎn)找到那個曾經(jīng)的男同事,男同事正在自己的律師事務(wù)所里為一個中年婦女的離婚案出謀劃策。男同事無暇參加鐘蘭蘭的婚禮,對前妻羅曉秋的去向也一無所知。他倒也大方,從錢包里掏出500元錢遞給鐘蘭蘭,說:“我代羅曉秋祝你新婚快樂?!蹦┝?,又沖已經(jīng)出門的鐘蘭蘭來了這么一句:“以后如果和老公有啥子事情,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忙。打五折哦。”五年后,當鐘蘭蘭懷著終結(jié)自己第一次婚姻的決心走進男同事的事務(wù)所時,才感到男同事五年前的那句話簡直就是一語成讖。
現(xiàn)在,通過微信,在茫茫人海中,鐘蘭蘭和羅曉秋又聯(lián)系上了。而且,她們兩人曾經(jīng)的相識相交經(jīng)歷,作為現(xiàn)任丈夫的馬良民是一無所知的。這就妙了,這就好玩了啊。因此,鐘蘭蘭向羅曉秋提出,不要讓馬良民知道咱們的關(guān)系,繼續(xù)在自駕游群中以驢友的身份跟馬良民保持對話。
羅曉秋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鐘蘭蘭的這個餿主意,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老娘我這些年別的本事沒有,對付男人是綽綽有余。這么說吧,別看這個浪跡天涯是個什么領(lǐng)隊,牛逼烘烘的,還不是被老娘幾句話就逗得尿了褲頭,非要帶我去新疆看胡楊林?!?/p>
羅曉秋以一個情感專家的姿態(tài),幫助鐘蘭蘭分析馬良民這次抗旨不遵的原因。她問鐘蘭蘭,和馬良民的夫妻關(guān)系如何,性生活是否諧調(diào)?近期是否吵過架?或者發(fā)現(xiàn)馬良民有不軌行為的苗頭?
鐘蘭蘭思忖片刻,想起不久前的一次爭吵。
事情的起因是鐘蘭蘭母親被人騙了8萬塊錢。據(jù)鐘蘭蘭的母親說,那個挨千刀的女騙子纏著自己買一尊金佛,說一看鐘母就是與佛有緣之人。佛佑有緣人,買了可以大富大貴。鐘母經(jīng)不住游說,就砍價到8萬元買了,心頭一陣狂喜。以為占了個大便宜,誰知卻是個8塊錢就能買到的泥佛。鐘母因此氣得住進了醫(yī)院。作為家中長女的鐘蘭蘭對母親這事大包大攬,她的幾個弟妹只是象征性地前來醫(yī)院看望和勸慰母親,然后一溜煙沒了蹤影。鐘母出院時,鐘蘭蘭不僅去結(jié)清了所有費用,還取出家中的8萬元錢給鐘母。鐘母受傷的心靈得到了莫大慰藉,但馬良民的心靈卻受到了傷害。馬良民忍不住冒了一句:“太不像話了,憑什么就非得要我們一家來負責(zé)?我們也是靠工資吃飯的,那點兒存款是有用處的?!币苍S是鐘蘭蘭覺得理虧,就小聲反駁道:“我是老大我說了算,錢嘛,想法子再存?!瘪R良民大聲說道:“你是你們家中的老大不假,可你更是咱們這個家中的老婆和媽啊。”馬良民對鐘蘭蘭處理這事忿忿不平,另一層原因是自己母親幾年前病逝時,鐘蘭蘭表現(xiàn)欠佳。鐘蘭蘭大眼珠一瞪,耍起橫來了:“不舒服是么?不舒服你去找個小姑娘玩啊。馬良民,你是皮子發(fā)癢了不是?還教訓(xùn)起老娘來了哈?!边@次爭吵過后,兩人冷戰(zhàn)了幾天,最終仍是以馬良民妥協(xié)收場。
馬良民不會因此而懷恨在心吧?如果這樣,那這么些年來,鐘蘭蘭在精神和物質(zhì)上對于馬良民的壓倒性優(yōu)勢所造成的損傷又該如何融解?
只是沒有想到,馬良民在事先幾乎沒有任何出發(fā)征兆的情況下,就走了。鐘蘭蘭穩(wěn)住心神,向臥底羅曉秋發(fā)出最新指令。她要羅曉秋一路上將馬良民的所有行蹤傳來,圖文并茂最好。看得出來,羅曉秋具備一個合格臥底的潛質(zhì)。她把沿途風(fēng)光和感受在朋友圈即時發(fā)布時,也將馬良民的所作所為音容笑貌一一私信鐘蘭蘭。刷屏?xí)r,鐘蘭蘭猛然覺得羅曉秋對馬良民拍攝的角度和時間地點怎么有點那么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們之間是不是離得太近了?羅曉秋會不會在挑逗馬良民的過程中假戲真做擦槍走火?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唉,但愿只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吧。
事情出現(xiàn)變化是在返程途中的昆明。
從羅曉秋發(fā)回的圖文,鐘蘭蘭知道車隊已抵達昆明。大家稍作休整后,將繼續(xù)啟程。那天,羅曉秋的圖文中說到了大家正在商量如何規(guī)劃路線的事。晚上,鐘蘭蘭想在微信里和羅曉秋視頻,對方卻沒了音訊。手機呈現(xiàn)忙音,如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臥底羅曉秋跟總部鐘蘭蘭失聯(lián)了。巧的是,當鐘蘭蘭按捺不住,撥打馬良民手機時,也是一片忙音。這就有點兒意思了。這事情豈止是讓人著急上火啊,簡直就是引火燒身。鐘蘭蘭打聽道,車隊將于某日回來。于是,鐘蘭蘭就隨同車隊中的親友團,在車隊進城的高速路入口處等候。但事情向鐘蘭蘭不希望看到的方向走去。鐘蘭蘭心中的怒火終于燃燒起來。她感到有頭怪獸正狂吼著從心底張牙舞爪地掙扎而出。
3
馬良民是在車隊回來后的第二天傍晚獨自返城的。
馬良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馬良民沒有解釋為什么要一意孤行去自駕游?沒有解釋為什么會比別人晚回來一天?沒有解釋為什么電話始終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這丟失的一天到底干什么去了?鐘蘭蘭什么都沒有問,她知道,就是問也是白問。馬良民像具木乃伊躺在鐘蘭蘭身旁。臥室里空氣凝滯,也許是窗簾拉得太死了?鐘蘭蘭長嘆一聲,說:“我知道咱們現(xiàn)在是同床異夢了。你是不是在想那個愛在昨天?我現(xiàn)在告訴你吧,她叫羅曉秋,是我以前的朋友。如果你是對她有想法了,就大錯特錯了。你玩不過她的。”隔了好久,馬良民也嘆了一口氣,說:“羅曉秋都給我講了你們過去的事。我能對她有什么想法?有想法的是領(lǐng)隊浪跡天涯。”鐘蘭蘭轉(zhuǎn)身朝向馬良民,看著黑暗中丈夫模糊不清的臉龐,盡量溫柔地說:“那你們兩個的手機咋個會同時關(guān)機?我知道之前我讓她去挑逗你是我的不對,還不是我對你不放心嘛?!边呎f邊將左手伸向馬良民的胸脯,并且慢慢向下游走。馬良民仍然是平躺的姿勢,只是在沉默中把鐘蘭蘭的左手一下子抓住,直接放到了自己的那個物件上面。勃起之后,馬良民掀開被子,翻身騎在了鐘蘭蘭身上,三下五除二撕扯去鐘蘭蘭的睡衣,動作粗魯?shù)厣舷逻\動起來。這種做愛的姿勢和狀態(tài),在他們兩人的夫妻生活中是史無前例的。鐘蘭蘭在感到刺激的同時也感到有點兒可怕和陌生。
第二天一早,鐘蘭蘭為丈夫和兒子準備好了豆?jié){、油條和雞蛋后,就上班去了。母親手術(shù)很順利,現(xiàn)在家中靜養(yǎng)。鐘蘭蘭下班時,順道去菜場買些時令蔬菜和肉類給母親帶去。對于馬良民,她知道按照對他的了解,目前最好的方式是冷處理。她相信,過段時間,馬良民會主動對自己作出解釋的。
但一個月后,進入上班模式的馬良民,像個機器人一樣上下班,吃飯睡覺做愛,一切都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對于不久前的自駕游仍然只字不提,諱莫如深。鐘蘭蘭倒是和羅曉秋聯(lián)系上了。羅曉秋氣咻咻地發(fā)著牢騷:“手機???砸了唄。跟浪跡天涯拜拜了,又想要我又想跟老婆藕斷絲連,天下哪有這等好事?要玩啊,找其他女人玩去,老娘恕不奉陪?!辩娞m蘭本來還想著約羅曉秋去個幽靜地方,聊聊這次新疆行,聊聊馬良民途中的表現(xiàn),可忽然就覺得索然無味。電話一掛,就朝家中趕去,馬良民和兒子正焦急地等著自己回家做飯呢?;丶铱匆婑R良民一副平白無辜的模樣,就心頭窩火。鐘蘭蘭想,既然你不主動坦白,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鐘蘭蘭走過去,拿遙控器關(guān)掉電視,從包中取出一張中國地圖,朝茶幾上一啪:“馬良民,說說你在昆明和車隊分開后到底去了哪兒吧。”
馬良民抬頭,目光呆滯,仍舊以一種夢游狀態(tài)來應(yīng)對鐘蘭蘭。
“實話告訴你吧,我打聽了一下。馬良民,你和車隊在昆明分手后是不是去了D城?”鐘蘭蘭用右手食指戳著中國地圖上的一個小點。這個小點就是D城,被紅筆畫了一個圈,往西走,距離昆明城大約110公里。
馬良民這時有點兒清醒了,他扶了下眼鏡,雙手拿起中國地圖認真看了看,他說:“是啊,我是去了D城,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還真是問一句說一句。去D城和吳芳華久別重逢了吧?”
這句話像一根刺,將坐在沙發(fā)上的馬良民刺得站了起來。馬良民直視著鐘蘭蘭,眼神在跳動,片刻,馬良民軟軟地坐回沙發(fā),神情竟然有點兒憂傷:“我順道拐過去看看吳芳華?!?/p>
鐘蘭蘭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對詢問結(jié)果和馬良民的口供心生愉悅:“你們畢竟夫妻一場。去看看也是應(yīng)該的嘛。我生氣的是,你我現(xiàn)在是夫妻,你怎么能隱瞞這事呢?真不知道你到底隱瞞了我多少事情。算了,聽說這次吳芳華還專門抽空陪你去玩了D城的幾個景點?”
馬良民垂著頭,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一起到處逛了逛,敘了敘舊,各地景點都大同小異,她愛人老楊也在旁邊的。”
“只要沒逛著逛著上床重溫舊夢就好,如果有機會,我們兩家人多走動走動。不成夫妻也是朋友嘛?!辩娞m蘭這句話甫一出口,就見馬良民被馬蜂扎了一樣彈跳起來,他一把抓起中國地圖朝地下?lián)ト?。之后,一整天馬良民都沒再理睬鐘蘭蘭。晚上,馬良民獨自在客廳看電視,很晚才抱了床被子在沙發(fā)上睡。鐘蘭蘭知道,新一輪冷戰(zhàn)開始了。管他的呢,沒追究他私設(shè)小金庫就算是放一馬了,還蹬鼻子上臉要翻天了?
馬良民徹夜未眠。
4
車隊在昆明作短暫停留時,馬良民并無拐往D城看望前妻的打算,雖然他知道前妻在D城生活,但也僅僅是知道而已。他們曾經(jīng)交匯在一起,看沿途風(fēng)光嘆一路風(fēng)雨,如今已是兩條不同走向的河流,所有的風(fēng)光和風(fēng)雨都與對方無關(guān)了。
昆明果然是春城,從早晨第一縷陽光照射進屋內(nèi),人就不由得渾身帶勁,空氣中充盈著什么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東西。領(lǐng)隊浪跡天涯召集大家開碰頭會時,馬良民提出要單獨留在昆明,去看望母親的老同事康叔,這也是母親生前交待的一個心愿。馬良民說完后,就看見那個一路上對自己態(tài)度曖昧的女隊友愛在昨天正盯著自己看(他們這次自駕游彼此間都以微信群中的昵稱來稱呼,隱去真名也許會讓旅程多些趣味少些隱患?)。領(lǐng)隊浪跡天涯同意了馬良民的請求,并讓他隨時保持聯(lián)系,盡快返程。當晚,馬良民在收拾行裝時,愛在昨天敲門進來了。馬良民讓門敞開著,愛在昨天笑呵呵地看著馬良民,大咧咧一屁股坐在床沿,啪地點燃棵女士香煙,說:“我應(yīng)該稱呼你老馬才對,我叫羅曉秋,你老婆的老朋友,也是潛伏在你身邊的臥底。哈哈。經(jīng)組織考驗,你的確是個經(jīng)得起考驗的好男人好同志,我代表組織希望你和蘭蘭家庭幸福天天開心?!瘪R良民被逗笑了,也點燃一棵香煙,坐在羅曉秋對面的沙發(fā)上。二人聊得很輕松,直到領(lǐng)隊浪跡天涯過來叫羅曉秋回房,才各自關(guān)門。半夜,馬良民聽到羅曉秋和領(lǐng)隊的吵鬧聲,動靜挺大,又不便去過問。第二天一早,車隊出發(fā)時,馬良民沒有看見羅曉秋,悄悄問了其他隊友,說是和領(lǐng)隊鬧掰了,天沒亮就走了。
馬良民就去了昆明機床廠,那里住著已經(jīng)退休的康叔,母親生前的同事。據(jù)說,康叔以前像兄長一樣照顧著母親。
康叔老眼昏花,終于認出馬良民,握著馬良民的手一個勁地搖:“哦,小馬仔啊。都長得認不出來嘍?!笨凳宓睦习榍澳耆ナ?,康叔現(xiàn)在獨自住在廠區(qū)宿舍,兒子偶爾來陪著吃頓飯。寒暄過后,把過去的陳年舊事翻來覆去說了幾遍,杯中的粗茶早已喝得寡淡。馬良民感到和一個老人共同追憶逝水年華時,自己是那么的心不在焉,衰老的氣息從康叔身上和屋子各個角落彌漫而出。馬良民起身告辭,康叔也沒挽留剛才還一迭聲呼喚的小馬仔吃頓便飯再走。馬良民掏出手機準備和康叔照相:“康叔,我媽說要我跟你合個影,她想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笨凳暹B忙用手阻擋住馬良民的手機,從里屋抽屜拿出本相冊。他取出一張相片遞給馬良民:“還是這張好。留個紀念吧?!闭掌强凳迥贻p時照的,年輕的康叔英姿勃發(fā),佇立在昆明湖畔,眺望遠方。馬良民心里笑了笑,收起照片,離開康叔。
回到賓館,馬良民獨自坐著抽了會兒悶煙。想自己這次遠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僅僅只為了出門散散心?還是對于自己的婚姻生活感到了厭倦?
馬良民將目光無意識瞥向墻上的昆明旅游圖時,他看見了D城。由此及彼,他想到了居住在D城的前妻吳芳華。剎那間,D城這個渺小的地名變得清晰而突出。這個時候,馬良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滯留在昆明,看望康叔只是母親的心愿,看望前妻才是自己的心愿。驅(qū)車前往D城的路上,馬良民從手機上翻找到了前妻的手機號,那是幾年前的一次聚會時,朋友轉(zhuǎn)給他的一個號碼。他一直沒撥打過,也不知道前妻是否仍在使用。
駛?cè)隓城時是正午,馬良民想了想便撥打出了這個號碼。響到第三聲時,電話通了,對方卻是個男聲:“喂,你好。你是馬良民嗎?……哦,我是吳芳華的愛人,叫我老楊就行……什么?你現(xiàn)在到D城了啊……好的,我過來接你……”
老楊是個禿頂,背有些佝僂,不多的頭發(fā)也是灰白相間,看上去顯老。人倒是熱情,和馬良民第一次見面,像老朋友一般,坐在副駕駛位上給馬良民帶路。七拐八彎一會兒,就到了一個小區(qū)。樓房比較陳舊,大熱的天,院落里沒幾個人。也許,吳芳華得知自己來了,正在家中炒菜吧,過去她總是變著花樣地弄飯菜給馬良民,左鄰右舍都說馬良民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上樓梯時,馬良民才想起忘記買點兒東西上門了。老楊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能來就好,講究那些干嗎呢?!?/p>
進門后,一抬頭,馬良民看見客廳的墻上赫然懸掛著吳芳華的一幅黑白像,是標準的遺像。馬良民驚得連拖鞋都忘記換了。
“走了快五年了。她說有一天你會來看她的,今天你總算是來了?!崩蠗畹卣f。
馬良民穩(wěn)住心神,接過老楊遞來的茶水,說:“我只是路過,單位同事還在昆明等我呢?!彼钠鹩職夂蛪ι系那捌迣σ暋_z像中的前妻是他們離婚不久之后的模樣,憂郁的眼神穿越歲月的塵埃凝望著馬良民。她有話要說,又似乎把該說的已經(jīng)全部說盡。
和鐘蘭蘭不同的是,前妻吳芳華根本管不了馬良民。經(jīng)濟上管不了,身體上也管不了。馬良民掌握著自己的財政,每月只拿出象征性的一點兒錢交給吳芳華,日常開支全部由吳芳華負責(zé)。剩下的大部分錢馬良民用途廣泛,聚餐啊打牌啊唱歌啊,當然,和洗頭房的妹子打情罵俏也是馬良民樂此不疲的事。吳芳華是個安靜的女人,性格安靜也就罷了,結(jié)婚三年了肚子也靜得如一潭死水。他們?nèi)メt(yī)院檢查過,診斷結(jié)果是吳芳華輸卵管功能障礙。這樣的結(jié)果讓馬良民心灰意冷。他時常夜不歸宿,有時甚至趁吳芳華不在家時,帶洗頭的妹子回來睡覺。那天早晨,馬良民和洗頭妹還在酣睡,和工友調(diào)班回家的吳芳華開門進家,看見自己的雙人床上睡著個陌生女人。床頭墻上懸掛的結(jié)婚照被反扣著。吳芳華不言語,皮鞋也不脫,就踩上了雙人床,將結(jié)婚照重新翻到正面。吳芳華俯視著床上赤裸裸的丈夫和洗頭妹說:“不該這樣懸掛的,這是我們的結(jié)婚照啊?!?/p>
馬良民是凈身出戶,其實也就是留了套房子給吳芳華,賬上的存款足夠馬良民另起爐灶。和鐘蘭蘭結(jié)合后,馬良民才發(fā)覺女人之間的差異之大。鐘蘭蘭以閃電般的攻勢,壟斷了馬良民的經(jīng)濟和身體。馬良民也曾經(jīng)萌發(fā)過擺脫鐘蘭蘭的想法,但這個幼稚天真的想法剛出搖籃就被扼殺。鐘蘭蘭以跳樓相威脅,樓頂?shù)暮L(fēng)吹得馬良民斗志全無,想想鐘蘭蘭給了自己一個七斤半重的大胖小子,只好向鐘蘭蘭俯首稱臣。這一俯首,倏忽間就過了11年。
馬良民和老楊的晚宴從正午開始,一直吃到暮色四合。
他們喝的酒和說的話一樣多,期間,兩個男人還頻頻舉杯向墻上的吳芳華致意。老楊讓馬良民睡客房,自己搖晃著進了臥室。半夜,馬良民起來撒尿,看見客廳亮著微弱的紅光,一瞅,是墻上的吳芳華遺像下方置了塊小木板,兩盞電子長明燈正亮著。屋子里的氣氛仿若靈堂,吳芳華音容宛在,表情比白天要柔和許多,甚至面帶喜悅,她難道是對馬良民來看望自己感到高興?馬良民怔住了,忘記去廁所撒尿。看著看著,馬良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5
鐘蘭蘭和馬良民的冷戰(zhàn)結(jié)束于一周之后。
這天下午,鐘蘭蘭從菜場買回來一只土雞和一條中華鱘,外加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回來就開始烹調(diào),廚房里熱火朝天的,過年一樣熱鬧。馬良民下班后,感覺怪異,在客廳坐了會兒,就去廚房。鐘蘭蘭系著圍裙,額頭上冒出的汗水也顧不得去擦。她拎著鍋鏟,在油鍋里翻炒著魚香肉絲,油煙機呼呼響著,燃氣灶上清燉的土雞咕嘟咕嘟冒著撲鼻的香氣。馬良民挓挲著雙手,問鐘蘭蘭是否需要幫忙。鐘蘭蘭說不要,如果沒事的話,在旁邊聊兩句就行。
鐘蘭蘭說:“我聽說……吳芳華去世了?”
馬良民一愣:“——是啊,五年了。”
鐘蘭蘭又說:“那你到底去沒去過D城?”
馬良民又一愣:“人都不在了……我為什么要去呢?”
鐘蘭蘭笑了起來:“馬良民,上次我是詐你的。你為什么要撒謊說去了D城呢?”
馬良民附和著傻笑起來:“我撒謊了嗎?也許,說不定我還真是路過了D城呢?”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