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楊

一

段偉沒有像時下流行的那樣送個銀行卡，塞入被送者口袋時，再悄悄地附在耳邊哼一句“密碼是您的生日”，而是留了個心眼故意送的現(xiàn)金。去銀行預(yù)約提現(xiàn)時，他還特地交代，“十七萬現(xiàn)金，全部百元的，一萬一扎，正常略舊些的就好，不要新幣！”他認為既然萬物有靈，錢當然也應(yīng)屬有靈物之一種。新幣缺乏體溫，萬元一扎會顯得單薄而冷漠；略舊些的具備了人的氣息，并且打成萬元一扎兩端翹起，會更顯得厚重而溫馨。十七扎隨便摞成一堆，紅燦燦一片更有分量感，也更具視覺沖擊力和感染力，能帶給人一種心理愉悅，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快感；也會讓人心里輕松，而不會像一扎扎棱角分明甚至扎手的新幣碼在一起那樣的齊整凌厲，令人感覺生硬而嚴肅，從而產(chǎn)生心理壓力。另外，當然也是最主要的，這十七萬元的回扣，當初說好他褚浩是要跟王衍兩人分的，也許五五，也許四六，也許三七，總之不可能他褚浩一個人獨吞，那么分錢的時候，現(xiàn)金自然要比卡來得方便。這樣既表明了自己的一種態(tài)度，同時也是在督促他褚浩，希望他能把這筆錢如約分給王衍。違約的情況他褚浩不是沒有先例，只是這筆十七萬情況特殊，不論從哪方面講，都容不得他再違約。

十七扎現(xiàn)金裝入黑色雙肩包中，竟也塞得滿滿當當。蹾在副駕駛座位上后，他在包上拍了拍，隨即按下門上的安全鎖，四個車門同時“吧嗒”一聲，他這才點著一支香煙，深吸了一口，定了定神，然后將車子發(fā)動，朝設(shè)計院開去。

市區(qū)道路，天天塞車。人的意識中，塞車已成為正常現(xiàn)象，不塞車倒是反常了。急也沒用，慢慢跑吧！主路兩側(cè)的輔道上也塞滿了兩輪電動車、自行車外加摩托車，鬧鬧嚷嚷。十二月份了，人們一邊抱怨著，相互斥罵著，一邊將脖子緊縮著，眼睛瞇縫著，以抵抗一陣陣打著旋刮過來的寒風。

車窗仍不能開，哪怕只開一條縫也不行。一是裹著沙子的寒風無孔不入，二也是為了安全。車子能正常開起來倒不怕，怕的就是這塞車。車子堵在路上，車上裝著這一背包現(xiàn)金，不能不格外小心。他咝溜溜把煙吸進肺里，略頓一頓再緩緩吐出，又順手撳下了音響開關(guān)。

車內(nèi)迷蒙的煙霧中，立刻飄蕩起呂思清的小提琴名曲《金色的爐臺》。打從八〇年高中畢業(yè)典禮上，聽到那位美得不像話的女同學在臺上第一次演奏這首曲子，這么多年來，他就一直癡迷這首小提琴曲。每次一聽到這熟悉的旋律，他就激動就感覺清爽，醍醐灌頂，通體舒泰。他也鬧不清楚，這種激動這種癡迷到底是緣于那位清純美麗的女同學呢，還是這首難得的抒情小提琴曲本身?？傊慨斂諝庵杏羞@首提琴曲的優(yōu)美旋律飄過，他眼前出現(xiàn)的肯定不是偉大領(lǐng)袖在高爐前視察的情景，而只會是女同學玉立在臺上拉琴時的倩影。那時候的天是多么藍啊，瓦藍、湛藍、碧藍，藍得通透，純凈，讓人恨不得化身在其中；那時候的人又是多么單純啊，冷不丁有什么人為個什么事提到了個“錢”字，甚至會令聽到的人感覺羞赧?？涩F(xiàn)在，你隨便走到街上，周圍聽到的，張口是錢，閉口也是錢，醫(yī)生給病人看病多多開藥是為了多多掙錢；官員絞盡腦汁向上攀爬是為了掌握更大的權(quán)利，權(quán)利越大就越能撈錢；一切都是錢，一切都離不開個錢?；煦绲奶炜罩校瑥浡还砂l(fā)酵的銅臭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空氣都處于那種久漚后的金屬粉塵污染狀態(tài)。不過話說回來，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外加吃喝拉撒睡，啥啥也繞不開個錢字，問題是“錢”怎么就成了一切的一切，怎么就凌駕于一切之上，由原初的手段變成了最終目的，莫名其妙就讓十幾億中國人整日價頂禮膜拜了呢？他知道他這想法這牢騷這怨氣有些裝腔作勢，但在國有企業(yè)待久了的人，可能都長期被洗腦，他不知道怎么就也養(yǎng)成了這種矯情甚至有些自欺欺人的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直至前兩年“被下崗”，他還是改不了這樣去想“錢”的臭毛病。自己開公司不也是為了掙錢嗎？怎么一給人送回扣就每每會生出這些既酸又臭的想法？莫名其妙！

錢是個啥玩意兒？錢就是個賤坯子，沒錢鬧心，有錢了更鬧心。

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跟褚浩見面時的情景。那時候他下崗失業(yè)一年多，在家窩得身上都快生了蛆。“窮熬裝逼”到了將近崩潰的臨界點的時候，機會突然就來了。一位多年沒聯(lián)系的中學同學——當然也是那位拉提琴的美女的同學 ——有一天在大鐘樓街口就碰上了。一番交談，得知人家在上海十幾年了，事業(yè)發(fā)展得相當不錯。在寶山有自己的高科技工廠，生產(chǎn)一種叫碳纖維的材料，該材料主供建筑加固，部分供應(yīng)國內(nèi)個別生產(chǎn)碳纖維自行車的廠家和生產(chǎn)高檔漁具的廠家。另外在浦東還有自己的專業(yè)加固公司，特種工程專業(yè)資質(zhì)，正想在家鄉(xiāng)設(shè)立分公司。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事情當場就敲定了。設(shè)立分公司，全部開辦費、啟動費等等均由上?？偣咎峁止居啥蝹ヘ撠?，另外送給他百分之十的干股；從上海總公司給他派一位技術(shù)副手，一位財務(wù)負責人；只是承接工程業(yè)務(wù)問題需要他自己解決。那天，就在大鐘樓對面安港良苑大酒店，正宗五十三度飛天茅臺，一人一瓶，意氣飛揚躊躇滿志中兩人喝得酩酊大醉。

三個月后，他經(jīng)一位在市建委工作的遠房親戚介紹，結(jié)識了市長天建筑設(shè)計研究院院長褚浩。

褚浩是結(jié)構(gòu)專家，在市建委圈子里知名度不小，尤其擅長處理改造工程項目中的疑難雜癥。不僅熟悉新老規(guī)范，而且經(jīng)驗豐富，各種各類方案措施和手段裝了一肚子。也可能是干貨在肚子里裝得太多，他那身材，看上去就像個矮冬瓜。在工地，背著手，戴著個安全帽，從建筑的一側(cè)溜達到另一側(cè)，遠望過去就像個冬瓜滾過來滾過去，十分有趣。可能是用心太過的緣故，五十歲剛出頭，頭發(fā)竟已經(jīng)是白了大半。是那種灰白灰白的，怎么看都讓人感覺有幾分蒼涼，倒似乎跟他的專家身份挺相稱。

那天，是在杏花公園東大門世紀聯(lián)華超市倉儲改造項目工地，甲方代表及監(jiān)理單位等一幫子人正湊在一排三根的混凝土立柱前七嘴八舌一籌莫展。按業(yè)主的要求，根據(jù)改動后的新開門的位置，這一排三根鋼筋混凝土立柱必須拆除，才能保證物流車輛的正常進出裝卸貨。但拆除立柱后的梁跨度太大，已經(jīng)超過上部結(jié)構(gòu)的承載能力。而下部空間有限，在下部采取任何加固措施，勢必都會占用下部空間，還不如不拆。唯一可行的，只有在上部二層倉庫動腦筋。但上部采取措施，現(xiàn)場人員都沒有經(jīng)驗。這就叫“螺螄殼里做道場”，難壞了現(xiàn)場的一大幫子人。這時候褚浩出現(xiàn)了。穿著藍色夾克衫，頂著個黃色安全帽，肚子突著屁股翹著，背弓著窄窄的肩膀縮著，從一樓滾到了二樓，又從二樓滾下一樓，瞅見一大幫子人都站在那盯著他，就揮了揮手，尖著嗓子丟出來一句：“沒事，下面柱子照拆，在二樓做反梁。回頭我讓結(jié)構(gòu)所上PKPM過一下機子，確定一下做多大的反梁合適。明天你們讓人去院里拿圖紙?！闭f完拍拍屁股，就自顧自朝工地門口滾去，留下一幫子人傻在那里，互相瞅著，眼睛里面滿是疑問。

段偉趕緊追了上去。一番自我介紹，褚浩倒是挺客氣。

“就這個改造，托梁換柱，你們會做吧？”褚浩指了指身后工地，皺著眉頭直截了當?shù)貑柕馈?/p>

“沒問題！沒問題！這是我們的長項。”段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壯著膽子先應(yīng)承下來再說。其實他當時狗屁不懂，對怎么托梁怎么換柱怎么做反梁完全沒有任何概念，真的連聽都沒有聽說過。腦子里瞬間閃現(xiàn)的只是“偷梁換柱”“偷天換日”“以假亂真”之類的貶義詞，心里面嗵嗵打鼓不說，也不知是吉還是兇。

不過還好，從上海派過來的技術(shù)副手很給力，也就是四十幾天就圓滿完成了那次改造中最關(guān)鍵的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施工。工程款拿到后，段偉交給了褚浩二萬一千塊錢好處費。是按工程合同價的百分之十，二十一萬造價，正好二萬一。

不到一年的時間，靠著跟褚浩褚院長的緊密型合作，段偉在省內(nèi)很快打開了局面，腰包漸漸鼓了起來，當然褚院長也算是開辟了一個新的財源。兩人互惠互利，聲氣相投，很快就成了哥們。

但是段偉也發(fā)現(xiàn)，這位褚院長怕老婆也是怕出了水平。工資獎金按月上繳不說，跟他段偉合作的好處費，以及從其他渠道獲得的一些紅包回扣什么的，也每次不得不及時向老婆匯報并如實如數(shù)上繳。據(jù)說這位褚太太有一項專治褚浩的法寶，當然不是一般普通市井婦女慣用的什么一哭二鬧三上吊撒潑放賴之類，而是個秒殺絕招——“熬”，熬夜的熬，也是熬鷹的熬。反正她下崗賦閑在家多年了，白天有的是時間睡覺，而你褚浩則每天一大早必然要起床上班。每當褚太太認為需要收拾收拾褚浩了，待到夜深人靜，褚浩人困馬乏，一雙小眼睛用火柴棍用牙簽也撐不開的時候，她就會搬把椅子，往床頭一蹾，穩(wěn)穩(wěn)地坐上去，然后伸出雙手，反復用力將歪在床上的褚浩搖醒，說要找他談?wù)?。聲情并茂，苦口婆心，從國家的大道理談到家庭的小道理，不吵不鬧，柔聲細語，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剛見褚同志眼睛撐不住快閉上了，就又將其搖醒，接著談。如此反復，有時竟至通宵達旦。直到褚同志服軟求饒方才罷休。用褚浩自己的話講，這就叫以天下之至柔克天下之至堅。說難怪二戰(zhàn)時德國納粹蓋世太保審訊囚犯，最最殘酷的不是老虎凳辣椒水手指插竹簽，而是將囚犯身子頸部頭部均牢牢捆綁固定于一立柱上，然后在囚犯頭頂上設(shè)一水管，往下滴水，一滴，兩滴，三滴，一天，兩天，三天，均勻的，永不停歇的，直至囚犯崩潰，要么發(fā)瘋，要么招供……他真懷疑他這位足智多謀的太太是不是蓋世太保投胎轉(zhuǎn)世。

有道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日子久了，一個大老爺們口袋里總是一文不名丁零當啷，那畢竟太過難堪也太不方便，總得有個應(yīng)對的辦法。專家的頭腦一旦開動起來，終歸能想出個既能跟太太說得過去，又能讓自己對手頭閑錢行使些個支配權(quán)的法子。于是很快就有了，他瞄準了文物收藏。不是逛古玩市場“淘寶撿漏”，而是他可以借著去皖南山區(qū)或大別山區(qū)做項目的機會，深入山里面的鄉(xiāng)鎮(zhèn)村落，直接從鄉(xiāng)民手中收一些有價值的老舊玩意兒。看好了，談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此，一舉多得，既解決了口袋里常留閑錢的問題，又能讓家中的一部分閑置資金保值增值，甚至，保不準哪天一不小心撞上大運撿個大漏，使得家庭財務(wù)狀況一舉徹底翻身，縱身躍入土豪行列。

但是，說說容易做起來難。能不能收到有價值的玩意兒，那可是既需要學習和經(jīng)驗積累也離不開運氣的。從他一段時間來“行使人民民主權(quán)利”，廣泛深入鄉(xiāng)村跟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的成果來看，用“平平”兩字來概括應(yīng)該還是比較準確的。家里面書櫥書柜上的確新添了不少玩意兒，大大小小琳瑯滿目，然而究竟價值幾何，甚至這些玩意兒是真是假似乎都沒人說得清。也難怪，每次成交額總是幾百幾千的，能收到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兒？漸漸的，褚太太時不時的臉上顯露出煩躁，他自己也開始出現(xiàn)一些焦慮癥狀。

也就是在這當口，他跟段偉的項目合作遇到了一次難得的機遇，一個項目工程造價估計有一二百萬的“肥活”送到了他們手上。

改造加固項目不同于大體量的土建工程，造價一般都不會太大。常規(guī)的也就一二十萬，至多四五十萬，或者七八十萬。像金樽娛樂中心這樣的能達到一二百萬的純加固項目工程，真的是難得一遇。

不過，這個項目工程情況比較特殊。項目是能夠拿得到，包括整個項目的改造設(shè)計，以及加固工程都能拿得到，但在其中發(fā)揮關(guān)鍵作用的，卻是王衍，尤其是王衍的夫人小杜。王衍是長天設(shè)計院結(jié)構(gòu)所所長，褚浩的大學同學。而其夫人杜麗明是××銀行板橋支行的行長。金樽娛樂中心改造項目百分之八十用的都是××銀行板橋支行的貸款，該筆貸款的發(fā)放責任人就是杜麗明。換句話說，這個難得的改造項目，其命脈是掌握在王衍的夫人小杜的手中。她可以讓你中標，也可以讓你陪標；甚至更為關(guān)鍵的，即便讓你中了標，你如果一切“配合”，她可以讓你順利拿到每一筆工程進度款以及簽證增加款，反之，則可以讓你光干活，拿不到錢。至于何時能拿到錢，則要看她的心情。你配合得好，她的心情自然就好。尤其是工程這個行當，想讓甲方或者監(jiān)理在施工現(xiàn)場挑點你的毛病那真的是分分鐘的事。挑到了毛病，一紙停工整改通知往你桌上一放，就可以讓你半死不活。要知道，開工以后，大量的專業(yè)工人及管理人員在現(xiàn)場，每天都是費用。你正常施工是這些費用，停工整改不光原費用不變，你還要增加工人每天的窩工補貼。再加上合同工期像把利劍在你頭頂懸著，甲方和監(jiān)理絕對不會因為你停工整改而給你順延工期。不需時間長，一周下來，就可以扒你一層皮。如果你仍然不識好歹冥頑不化，再給你增加幾條更嚴重些的罪狀，干脆把你清退出場，那也都是甲方以及監(jiān)理的職責權(quán)限當中之事。不信你去仔細看看那些合同的所謂規(guī)范化文本，能有幾條幾款對你乙方有利？所以說工程乙方永遠是弱勢群體，這句話被業(yè)內(nèi)認為是唯一永恒的真理。并且，沒有之一！

這是一條強大而堅固的鏈條，而王夫人杜麗明，就處在這根鏈條的最高端，或者說，這根鏈條整個就在她手中拎著。她就是錢的代表，錢就是一個項目的馬首，因而鏈條上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不唯馬首是瞻，否則你一切都將是空談。這就是現(xiàn)實。

這也正是他段偉最為擔心的一點。他可是當著褚浩和王衍的面承諾過的，如果拿到這個加固工程，他將在笫一筆進場費備料款拿到后，立即按照合同造價金額的百分之十，支付褚浩和王衍的好處費。合同造價一百七十萬，百分之十，正好十七萬。

事后褚浩怪他嘴太快，不該當著王衍的面立刻表態(tài)給的具體數(shù)字金額，但也知道他實在是情非得已。給少了，對王衍及小杜不具有吸引力誘惑力，小杜未必會全力幫忙。畢竟她不是業(yè)主。至多面子上搪不過去，把個改造設(shè)計拿過來，交給王衍他們?nèi)プ?，對各方面也算交代得過去。只有誘使王衍和杜行長愿意或認為值得為之出大力，這事才能成，才不會有意外，才會形成一個多贏的局面，最終皆大歡喜。他最怕的，還是褚浩像以前多次發(fā)生的那樣，像打發(fā)要飯的，隨便給王衍個幾千塊錢拉倒，大頭，絕大大頭還是如數(shù)上繳老婆，或者又去買些個不知真假的“玩意兒”。段偉的想法很簡單，即使暫時讓你褚浩心有不悅，也要比你頭腦發(fā)昏，獨吞這筆錢，最終導致被勒令停工或者被清除出場的好！要知道，這件事這筆錢的焦點，講起來是在他段偉身上，其實關(guān)鍵還在他褚浩。在這個單項項目上，他段偉是不能得罪王衍及王夫人小杜，但從長期合作，今后還能夠源源不斷從褚浩手中拿到工程角度說，他更是不敢得罪褚浩。他其實是被夾在中間，就像過去剛過門的小媳婦，早晨起床早了得罪老公，起晚了得罪婆婆。既不能左也不能右，兩廂為難。怎么樣才能做得落門落檻、干凈漂亮，還真的要動番腦筋。

車速終于快了起來。此刻的車內(nèi)煙霧繚繞，整個成了土耳其浴室。段偉嗆得連咳了好幾聲，自己把自己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才不得不將自己這一側(cè)的窗戶打開了一些。好在塞車路段已基本過去，安全問題已不用太過擔心。瞄一眼車速表，車速已超過了四十邁，索性他將另一側(cè)副駕駛的車窗也放下了一些。很快，車內(nèi)的煙霧就不見了。

二

“你沒跟王衍說吧？”褚浩歪著屁股坐在老板椅上，拍了拍蹾在大班臺上的黑色雙肩包。

“嗯？??！說啥？”段偉故意裝傻。

“我是說，你有沒有告訴王所長你今天送錢來？”褚浩站起身，邁動一雙短腿，悠悠地滾向門旁，輕輕地將辦公室的防盜鐵門關(guān)上、落了鎖，這才轉(zhuǎn)過身，沖段偉問道。油光光的圓臉上堆著笑容。

“呵呵，沒有您褚院長發(fā)話，我哪敢隨便亂說啊！”段偉這倒是實話。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敏感，哪句話說得稍有不慎，最吃虧的只能是自己。對褚浩和王衍，最壞的結(jié)果大不了拿不到這筆回扣，而對他段偉，那損失以及后果可就不像這筆回扣那么容易計算了。其實褚浩這樣發(fā)問，又是他段偉最最擔心的。如果他褚浩打算跟王衍平分這筆回扣，根本沒必要如此發(fā)問嘛！打個電話，將王衍叫來辦公室，叫段偉暫時回避，然后鎖好門，兩人分錢不就得了？也落得個做人磊落清爽。此刻這樣發(fā)問，倒真問得段偉一顆小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沒說最好！沒說最好！誰知道你這么殷勤，這么快就把錢足額送來了呢！”褚浩坐回到老板椅上，從桌上煙盒里抽出兩支煙，扔給段偉一支，自己含上一支。段偉剛想伸手從口袋里掏打火機，褚浩已將打火機打著了，卻先伸向段偉，段偉一驚，趕緊舉雙手握住褚浩那只拿火機的肥手，用力向褚浩嘴巴的方向推送過去，怎奈褚浩的單手力氣似乎更大，推過來搡過去，終于拗不過，還是段偉先點了。心中好奇，這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平時只看到別人給他點煙，或者他目中無人自顧自，哪里見過他主動給別人點煙？心中又一想，更覺得不對，他如此反?？隙ǜ@筆回扣有關(guān)。難不成他褚浩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了？想著想著，段偉覺著自己脊背上有點冒冷汗了。

“先不忙說，錢就先放我這。不用擔心，丟不掉的！”果不其然，他褚浩看起來就沒打算磊落清爽。但到底怎么處理這回扣，是獨吞還是怎么分，他倒也不明說，似乎是故意這么先含糊著。可時間不等人，王衍及那位杜行長肯定是對甲方付款情況一清二楚的，你就是瞞，也瞞不了幾天的。

“那……那要王衍找我問到這錢、這筆工程介紹費何時兌現(xiàn)，我怎么回答為妥？”段偉一顆心拎到了喉嚨口，有意把一個錢字展開說成了工程介紹費。意在提醒褚浩，這是筆工程介紹好處費，別忘了是誰介紹并搞定的這工程。

“嗯……”褚浩似乎是有點聽出來這話里的意思，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含在嘴里咕嚕咕嚕漱了漱口，又咕嘟把漱口水咽下，再深吸了口煙，緩緩噓出，眨了眨綠豆眼，剛想張嘴說什么，這時擺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褚浩先是一愣，又擺了擺手，示意段偉坐下，然后才拿起手機?！鞍。“。∈菃?？拿到手了？好！好！那我去看看再說！”放下手機，褚浩突然顯得有些興奮起來。

“有空嗎？陪我去趟霍山？”褚浩拎起桌上的雙肩包，打開身后的鐵皮檔案柜，將包塞進柜子，然后又鎖好，拔下鑰匙，丟入公文包中。

“啥時候去？”

“現(xiàn)在就走。”

段偉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壞了！他肯定又盯上什么“玩意兒”要打這十七萬的主意了！不禁將一顆心又拎到了嗓子眼。

不過話到了嘴邊，脫口而出的還是“領(lǐng)導指向哪，我就打向哪”！段偉從心底說也實在不愿得罪這個衣食父母。畢竟，每年拿到手的工程，一大半還是來自于這位褚院長，盡管他像個冬瓜，但冬瓜能解決自己公司的生存和發(fā)展問題，能讓自己全家實現(xiàn)小康，邁進中產(chǎn)階層，管他冬（東）瓜西瓜南瓜北瓜，能給自己帶來經(jīng)濟效益就是好瓜！轉(zhuǎn)念又一想，他之前買的那些破銅爛鐵泥巴燒的討飯罐子，也不過幾百上千，聽他說的最大金額的一次也就是六千多人民幣，即便是這次要動這十七萬，怕在霍山那么個偏僻山鄉(xiāng)，也不會比那六千高到哪里去。況且陪他同去，一方面可摸摸他的心思，對這筆回扣到底做何打算，再者，或許也有機會勸勸他能清醒一些，不可一意孤行。段偉始終還是認為，褚浩憑他的身份他現(xiàn)在的職務(wù)，以及他跟王衍的老同學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會做得太絕太過分，最起碼會將這十七萬跟王衍五五分，大不了四六分或三七分，事情也都不至于會搞到不可收拾。其實，從大的方面講，十七萬分一半，兩人各得八萬五，也還不錯。即使十七萬他褚浩全部獨吞，他也發(fā)不了什么大財。跟北上廣深那些房地產(chǎn)互聯(lián)網(wǎng)巨頭們比起來，這十七萬人民幣根本就算不得是錢，恐怕也只是人家一天的日?；ㄙM而己。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必把這個賤坯子當成是祖宗？！

三

真是怕鬼偏就遇見鬼。從褚浩辦公室出來，段偉正滿腹心事跟在冬瓜后面往走廊盡頭的電梯口移動，叮咚一聲響，電梯門開了，出來的竟然正是王衍。

王衍是個精瘦精瘦的小個子，比冬瓜褚浩至多高出一二公分。兩人站在一起很有意思，一個像冬瓜，另一個就像是大棚里培育出的轉(zhuǎn)基因加長豆角。并且，這王衍，腦袋是那種棗核型，頭發(fā)稀少，鼻子嘴巴都比較緊湊，遠看更像個獐子。段偉第一次見到王衍時就心生奇怪，搞不清楚杜麗明當初看上了他什么地方，竟然經(jīng)人介紹，一見中意，不到三個月就跟他辦了婚禮。當然，當時的杜麗明也只是個銀行普通員工，坐柜臺點鈔票那種，遠沒有現(xiàn)在當個支行行長那么牛逼。杜麗明那張臉雖然長得適中，不難看，也并不十分動人，然而那身材卻足以迷倒男人一大片。尤其是從背后看，她那種窄腰肥臀，那種走起路來春風吹過楊柳輕搖般的風韻，足以讓任何一個功能正常的男人心旌搖曳情難自已。有次聽褚浩酒后閑聊，說王衍這種體型面相的男人，一般下邊那玩意都十分了得，其床上的強悍程度也跟獐子好有一比。說當初上大學時他倆上下床，褚肥王瘦，王自然睡上鋪，而王又嗜睡，褚早上起床常見王被子中部頂起老高，心中甚是奇怪，一次禁不住掀被查看，發(fā)現(xiàn)竟是王的晨勃所致。但那高度還是令褚大吃一驚。當時心中涌起的感覺也說不清楚是羨慕還是嫉妒，總之是自嘆弗如。所以當聽說王那么快就要舉辦婚禮時，褚立刻就斷定，王是把小杜的肚子搞大了。

末了醉醺醺中的褚浩竟哭了起來，說自己下面那玩意兒不行，也不是完全不行，是時行時不行；原因是小時候在農(nóng)村，有一次一幫熊孩子閑得發(fā)慌去撩驢，說驢多出來一條腿，讓他去摸摸咋回事，結(jié)果驢尥蹶子，正好就踢在他那玩意兒上，幸好他當時尚未發(fā)育，否則這輩子真就做不了男人了。

當時段偉就想，聽說男人怕老婆有多種情況，但普遍的一種據(jù)說就是男人下面不太行。你晚上在床上征服不了老婆，讓老婆服服帖帖，那么只能是由老婆白天去征服你了。這倒不失為他褚浩怕老婆的一條重要理由。不過那次褚浩是真喝高了，喝得第二天都斷片兒了，所以醉后所言真假委實難辨，段偉也只能是姑妄聽之了。

段偉畢竟心中有“鬼”，乍見王衍眉頭抓著從電梯里出來，心中暗忖“不好”，他最怕王衍此刻問他回扣的事。也是急中生智，他腦子一閃，先舉起右手跟王衍打了個招呼，說聲“王所好”；隨后立馬腰一彎，說尿急，接著一轉(zhuǎn)身就閃進了衛(wèi)生間。站在小便池前，段偉心里還在替王衍惋惜，半個多小時前你王衍要來褚浩辦公室多好！那會兒他差不多剛把一背包現(xiàn)金蹾在褚浩的大班臺上，如果王衍發(fā)問，問包里裝的啥，那么他豈不是正好可以就坡下驢，索性就直說，那樣他褚浩恐怕就絕不好意思還把一背包的鈔票塞到柜子里，還說什么回頭再說吧！褚老臉皮厚，對這錢既不說分，也不說不分，或者怎么分；而且還暫不讓他對王衍說，這時候他段偉躲王衍還來不及呢，誰能料想這么寸，王衍早不露面遲不露面，偏偏就在他要陪著褚浩閃身離開的時候迎頭撞上。好了，就在這廁所里等等吧，等他們把事談完，不信你王衍還能追到廁所里來問。

為防萬一，他還是鉆進了拉大便的木隔欄里。老式的木隔欄有一人多高，正好可以藏身。他插好內(nèi)插銷，背靠著木隔欄，點上支香煙，猛吸了一口，緩緩將煙噓出，算是暫時松了口氣。

手指夾著香煙，鼻子聞著中國幾乎所有公共廁所共有的那種仿佛永遠清除不了的怪味，眼睛盯著腳邊上的便池，盯著盯著他倒陡然想起了跟褚浩在一起時的一樁非常奇葩的小事，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是在今年四月，谷雨之前，春茶采摘的時節(jié)，皖南歙縣最大的茶城。

茶城是大，一排排一家家茶葉門店，一圈子溜達下來估計要一兩個小時。就是這么大個茶城，僅唯一的一座公共廁所，進去撒泡尿居然要收費。費不多，一次一人一元人民幣。當時是段偉陪著褚浩前往浙江衢州，參加國家住建部某專業(yè)委員會召開的一個新技術(shù)新材料研討會，開車走京臺高速，路過皖南名城歙縣，在段偉的一再勸說下，順便下高速，想在歙縣茶城買些剛上市最頂尖的黃山毛峰，好讓褚浩回去敬獻給老婆大人，以討個笑臉。

四月份的歙縣，早晚清涼，中午燥熱。兩人逛了不過半個小時，褚浩就已經(jīng)襯衣濕透，把件夾克衫脫了搭在胳膊肘上，邊走邊喘了。又逛了兩家店，趁著段偉跟店主在那討價還價，褚浩提出來要上個廁所撒泡尿。段偉當時一門心思都在茶葉上，也沒多想，只是叨叨了兩句“你去、你去”，轉(zhuǎn)身又繼續(xù)砍價。

沒想到，褚浩這一泡大尿尿了有將近一個小時，待到段偉使出渾身解數(shù)，磨破了嘴皮，終于買到了兩提五千多塊錢一斤的理想好茶，拎著茶轉(zhuǎn)遍了整座茶城，才在靠近茶城北大門的一棵大樹旁找著了他褚浩。那當兒他正夾著兩腿捂著褲襠繞著大樹在團團轉(zhuǎn)呢！臉都憋青了！見了面第一句話就是向段偉要一元錢。段偉立馬啥都明白了。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拽過褚浩的胳膊就進了旁邊的廁所。尚未進門，早騰出另一只手插進褲子口袋，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就先拍在了看門大爺?shù)氖稚稀Ｒ贿呑炖镞€不停嚷嚷著“閃開！閃開！要出人命了”……

真是一塊錢難倒英雄漢。事后很久，段偉在其他場合，對著幾位不認識褚浩的朋友說起這事，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段偉說的是真的。不管他怎樣指天指地發(fā)誓，朋友們就是一致認為他是在編故事。“什么年代了，怎么可能還有這樣的人！不就一塊錢嘛，還能這樣自殘？！有這么長的時間不早跑出五里地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解決了！”段偉一者是為朋友們不相信焦躁，再者他想說沒說出來的兩句話是：“首先你們不了解褚浩那個人，什么樣的奇葩事對他都不是事；還有就是，你們怕是沒去過那座茶城，不知道那座茶城周邊根本就都是街道，并且還都是頗為熱鬧的街道，大姑娘小媳婦人來人往，完全找不到能讓他放心撒尿的地方?！?/p>

不知道那次驚天大憋尿有沒有給褚浩留下什么后遺癥，反正在他段偉腦子里是留下了個怕是終身難忘的印象。之后很久了，經(jīng)常他撒著撒著尿眼前就不禁浮現(xiàn)出褚院長那圓滾滾的冬瓜身形在繞樹的情景。他到底是身上真沒帶錢呢，還是壓根就舍不得那一塊錢？他肯定是不會傻到主動去問褚浩的，可能你問了他也不會說，反倒落得個讓人難堪，還不如不問。總之這樁奇葩小事的真正原因，只能讓其成為個謎了。

段偉輕嘆了口氣，收攝心神，側(cè)耳傾聽門外的動靜。怪事，好一會兒功夫過去了，門外既聽不見人聲，也不見褚浩進來催自己出發(fā)。啥情況？

輕輕地拉開插銷，躡手躡腳向廁所門口挪過去，剛一探頭，卻見褚王兩人還站在那兒，兩腦袋湊在一起，正低頭在看王衍手上的一張圖紙。兩人都不說話，只是在看。恰好都是背朝著廁所，因此段偉的伸頭探腦倒并未讓他們發(fā)現(xiàn)。段偉剛想再縮回廁所繼續(xù)等待，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他平時常跑工地，工地上又比較嘈雜，為了不耽誤接聽客戶電話，他一般都是把手機鈴聲打到最大音量。為了圖吉利，他從電腦上下載當作手機鈴聲的又是極具歡慶熱鬧氣氛的管弦樂《春節(jié)序曲》，第一樂章第一段旋律爆發(fā)出來時，真的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也是現(xiàn)場太過安靜，突然從背后爆發(fā)出的長號短號加小號的混合聲響委實把專注于圖紙上的兩人嚇得不輕。兩人幾乎是同時打了個哆嗦，王衍捧圖紙的手一松，那張加長2#藍圖像斷線的風箏，忽忽悠悠忽忽悠悠飄落在了地上。

待到反應(yīng)過來，褚浩倒沒說什么，彎腰撅屁股，將地上的圖紙撿了起來。倒是王衍竟還愣怔在那里，兩只距離似乎過近了些的貍貓眼狠狠地瞪著段偉，像是憋著一股無名之火想發(fā)而未發(fā)。

段偉趕緊掐掉了來電，滿臉歉意趕緊朝王衍拱了拱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驚到兩位領(lǐng)導了！該罰酒罰酒！”一緊張他倒把廁所門口當成了在酒桌上。

王衍緩過勁來，先偏過頭掃了褚浩一眼，然后又盯向段偉，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笆赘犊钅玫搅耍俊?/p>

段偉心中一顫，幾乎是未加思索就脫口而出：“到賬了到賬了。我正安排財務(wù)去銀行，想先趕緊購買一部分材料，抓緊開工，然后想辦法看看什么時候把兩位領(lǐng)導的那個一把付掉?！?/p>

“怎么又變成了‘什么時候？不是你自己說首批進場費到賬就什么什么嗎？”沒想到王衍這張尖嘴說話毫不繞彎子，一開口就直逼問題的要害。

段偉想斜眼瞧一下褚浩對這話的反應(yīng)，心念一閃，又忍住了。他知道憑王衍的敏感，他這一斜眼，很可能就把錢已交給褚的真相給暴露了。這個時候，除了咬咬牙把暫時未兌現(xiàn)承諾的黑鍋自己先背著，真的沒有別的選擇。無論如何，褚浩是不能得罪的！褚是長遠利益，王是眼前利益，他心中反復念叨著這句話，只恨不得拿把刀，把這句話刻在心頭上了。

“工期太緊，需要趕緊進場的材料量太大，先占用了不少資金，我會盡快協(xié)調(diào)處理的。放心放心！”段偉只能先搪塞過去再說了。

“抓緊噢！老婆的錢你知道我是不敢裝口袋的！”王衍這句話顯然是說給段和褚兩個人聽的。

沒想到褚浩冒過來一句，對著段偉，厲聲道：“不管怎么說，你說話就要算話！搞到現(xiàn)在，一分錢影子都沒見到，你也太不識大局了！”

這句話差點沒把段偉氣了個半死！一股火騰地竄了起來。下意識中他猛地將手伸進口袋，簌簌地掏出香煙，略頓了頓，才遞給王衍一支，又遞給褚浩一支。這回他沒先給他們點，而是自己給自己把煙點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憋進肺里許久，才緩緩吐出，算是把心頭火硬壓了下去?！八锏牡钩闪死献诱f話不算話了！”他心中憤憤地嘀咕著。“打脫了牙和血吞”，他想起了在哪看過的一句話，好像是曾國藩說的。就算是能屈能伸吧！龍蛇之道！不為五斗米折腰，那都是陶老夫子的扯淡！該彎你不彎，那你真的就會去喝西北風，至少也是看著別人吃肉你喝湯，甚至，連碗清水都喝不上。誰說錢不是祖宗？

四

車開出很久了，段偉心里仍像是被人強迫著吃了個蟑螂，一陣陣惡心反胃，鼻子跟前似乎都彌漫著一股一腳踩死蟑螂后所散發(fā)出的那種怪味兒。

褚浩穩(wěn)穩(wěn)坐在副駕駛位子上，一句話都不說，眼睛緊盯著路前方，抿緊了嘴巴，只鼻腔發(fā)出均勻的喘息聲。

上了高速，豐田越野車速度飆起來之后，段偉才感到了有些冷。畢竟是十二月份了，雖然天晴著，但氣溫也就在五六度上下。伸出手，將中控旋鈕轉(zhuǎn)到了熱風，幾秒鐘后，車內(nèi)溫度很快升了上來。褚浩屁股抬了抬，這才嘆了口氣，主動掏出香煙，一人一支，抽了起來。

省城距霍山一百二十多公里，上了高速公路也就一個多小時即可到達。打從結(jié)識上他褚院長之后，單是陪著他，這條高速段偉至少跑了有二三十回了。褚浩跑下面工地，似乎不太喜歡用院里面的車?！霸豪锬菐讉€專職駕駛員都是老油條！哪一個不是市里那些大爺們的關(guān)系進來的？”有一次褚浩對段偉抱怨道。恐怕也因為這樣，他褚浩才更愿意拉住段偉跑這跑那。一是段偉始終有求于他，他用段以及段的車心安理得；再者他跟段偉也的確比較投緣，感興趣的話題多，在一起聊天更像個哥們，人一感覺隨和便容易放松，不至于像跟院里面駕駛員在一起時需要端著身架那么累；還有就是在外的確有些私下的活動，還是避著院內(nèi)駕駛員比較好。比如這一次，他褚浩顯然就是以下工地為名，實際上卻完全是個人那點私事。這大概就是單位一把手的好處，自由自在，平時更多的都是管別人，吆五喝六頤指氣使，卻鮮有人敢去過問你。當然，老婆是個例外，尤其是對他褚浩，很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抽完了一支，褚浩又遞上一支，自己也接上，又嘆了口氣。段偉感覺褚浩似乎是有話想講，但好像又有點猶豫，便主動拋過去一句：“褚院長跟兄弟我還有什么不好說的話嗎？”

褚浩停頓了有十秒鐘，然后問道：“你知道王衍是怎么到我們院的嗎？”

段偉吃了一驚：“王衍不是跟您一起分到這個院的嗎？”

“不——是！你是有所不知。如果真的是一起分來，怎么我當了院長，他才是個所長呢？”褚浩一對小眼睛一直盯著前方，似乎在若有所思。

“八四年大學畢業(yè)，我是先被分到了市建管局，他王衍卻因為跟教我們給排水課的老師的那位漂亮太太不明不白，被那位老師告到了校長辦公室，幾經(jīng)輾轉(zhuǎn)，七七八八找了不少關(guān)系，才被分到了老國企，市化工廠基建科當了名普通科員?！?/p>

“啊？原來這里面還有這些曲折！有意思！”段偉是有意撩著褚浩能繼續(xù)往下講，他一者當然想深入了解他褚浩和王衍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再者他也是習慣性地在刻意迎合他褚浩，他明顯能感覺出來褚浩是想跟他說說王衍。很可能接下來的內(nèi)容跟他之所以把那十七萬現(xiàn)金先鎖進他檔案柜中，并且始終不表態(tài)該怎樣分配這筆錢有關(guān)。

段偉偏過頭，盯著褚浩的大圓腦袋認真瞧了有十秒鐘，確定他這回不是酒后胡諞，才放心地轉(zhuǎn)過臉望向車子前方，豎起雙耳，仔細地聽下去。

褚浩接著說：“沒有我的幫忙，他王衍恐怕這輩子——哼！都要窩在那個——整天被嚴重空氣污染包裹的鬼地方終老此生了！沒準，他連個化工廠普通科員都當不穩(wěn)。

我在市建管局只待了一年零兩個月，就被調(diào)到這家設(shè)計院。當時院里正在進行改革轉(zhuǎn)型。也就是全部推向市場，實行企業(yè)化管理，不再吃財政了。旱澇保收的好日子就此結(jié)束，接下來就要像是小雞刨食，自刨自吃；有本事，你就多吃，沒本事，你就得餓肚子。舊規(guī)矩破了，新規(guī)矩未立，或者說立了些原則，但所謂摸著石頭過河，有規(guī)矩跟沒規(guī)矩也差不多。誰也不知道哪樣是對的，哪樣是錯的?？傊荷舷拢б娴谝弧Ｄ繕司鸵粋€，八仙過海、挖空心思，想點子弄錢。

其實不光是那時候，直到現(xiàn)在也他媽是一樣，有錢就是草頭王，錢就是祖宗！

嗯？你別笑，真就是這樣！就說你，整天纏著我為啥？說穿了，還不都是為個錢字？！因為我有設(shè)計院這個平臺和社會關(guān)系資源，能幫你接到工程，幫你賺到錢！哈，你點頭，承認了吧？

其實我們也是在憑本事掙錢。什么技術(shù)人員知識分子？技術(shù)人員不也是人??？逼到了這份上，當然都要削尖腦袋、想方設(shè)法弄錢！在弄錢這個問題上，知識分子、技術(shù)人員，跟農(nóng)民跟商人沒有區(qū)別。有區(qū)別也就是有光環(huán)跟沒光環(huán)，說穿了那狗屁光環(huán)也都是假面具、皇帝的新衣，因為在錢的面前都是赤身裸體的，沒必要那么虛偽。

我們這邊放開了，手頭很快活絡(luò)了，可王衍他們那邊還是死工資，老國企那一套。干好干壞一個樣，干和不干一個樣。鐵飯碗穩(wěn)定是穩(wěn)定，可肯定沒意思沒奔頭。于是他就想著挪地方，就找我。當時我是結(jié)構(gòu)所所長，手下肯定需要有幾個自己人，于是就幫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他弄來了，沒想到他上班不到兩個月，就給我捅了個大婁子。為啥？為錢！一個工業(yè)項目，三層的車間，包工頭為偷工減料省鋼筋，就找他變更圖紙，私下里塞給他個兩萬塊錢紅包。當時那兩萬塊錢也真不是小錢，尤其是對他，他在廠里一個月工資才一百多塊。我委托他擔任那個項目的設(shè)計代表，他狗膽包天，跟我招呼都不打，就私下里把變更單出了，省去了有百分之十的配筋量。如果是普通的民用建筑，問題倒也不大，每平方米荷載也就二百公斤，可這是工業(yè)項目，那是要上設(shè)備的，每平米承載至少也要滿足八百公斤以上。好嘛！這一變更，包工頭多賺了幾十萬，只塞給他個兩萬，他還捂著嘴偷著樂，沒想到一安裝完設(shè)備就出事了。還好只是混凝土構(gòu)件開裂，建筑沒塌，最后包工頭拿些錢出來搞定了甲方代表，又出點錢加固加固，事情也就算是給搪過去了。黑鍋肯定還是我背啊，我受了處分不說，還給扣了當年的全部年終獎，可他王衍這個混賬東西竟然一毛不拔，把那兩萬塊錢全部獨吞了。我還是事后聽那個包工頭有次喝高了透露給我的。操！什么東西！這種事他王衍后來做得多了。不僅僅對我，很多人都吃過他的虧?？僧吘故峭瑢W一場，平時工作上我該幫他還是幫他，不然也不會讓他當這個結(jié)構(gòu)所長?！?/p>

段偉印象中，打從跟他褚浩認識，他似乎從未跟自己一口氣嘚啵嘚啵講過這么多話。對王衍，段偉其實接觸并不多，更談不上了解。平時在院里，他段偉是被褚浩“壟斷”了的；從人情世故角度說，他也確實要有所顧忌，不能隨便跟院里其他人有過多接觸；從面相上看，似乎倒并不排除王衍是褚浩說的那種見利忘義之人。但他王衍是什么樣的人跟自己真的狗屁關(guān)系沒有，只要能順順利利讓他把金樽這個項目干完，順順利利把該拿的工程款拿到，你王衍再怎么見利忘義也只是你們兩老同學之間的事。但再一細琢磨，又立馬覺得不對，他褚浩剛才這番話意圖似乎還是挺明顯的，所針對的還是這筆十七萬回扣。再一深想，段偉背上的冷汗就冒出來了。你褚浩這是明擺著想要為獨吞這十七萬找借口?。∧悛毻滩淮蚓o，還讓我說是我耍賴不付錢，真要把王衍夫人惹火了可真的不是鬧著玩的。都說那位杜行長翻臉比翻書還快，你這不是把我段某人往懸崖下面推嗎？越想，段偉越害怕。由后脊背發(fā)涼轉(zhuǎn)成了渾身上下燥熱難耐。一伸手，他把熱風徹底關(guān)上了。

五

霍山這位飯店老板娘叫韓妃。原先她飯店是開在工地門口的，每次褚浩到霍山工地，中午吃飯一般都在她的飯店里。一來二去，便跟這韓妃熟悉了起來。韓妃不過三十來歲，其實長相一般，但身材高挑，可能是為了招徠客人的緣故，她把自己打扮得特別媚。不是那種低俗之媚，像雞那種，而是有一定格調(diào)的媚，挺時尚也挺自然并不做作，談吐做派都還顯得蠻有檔次。段偉對她的印象頗佳，甚至可以說是心動。人和人，尤其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能不能找到感覺，其實并不一定在于三觀。氣場相合了，哪怕僅是初次見面，講不清是為什么，就能讓你感覺很舒服，進而還會有某種沖動。當然不一定是性沖動。你會想去摸摸她的手背，或是她的臉頰，或者僅僅跟她同處一室，哪怕一句話不說也感覺舒服。他后來發(fā)現(xiàn)，褚浩對她好像也有這種感覺。真的莫名其妙。

她不是本地人，家在壽縣，距離并不遠，同屬六安地區(qū)，因此她差不多一個月總能回家個一兩次。壽縣古稱壽春，乃楚國的故都，歷史悠久。

霍山縣城不大，卻相當?shù)恼麧嵏蓛?，在這一點上，她家鄉(xiāng)壽縣差不多正相反。韓妃來霍山開飯店是由于她的前男友，據(jù)說兩人相處才半年她那位倒霉男友就被判刑關(guān)進了大牢，罪名是倒賣文物。不知道韓妃是否繼承了前男友的“遺志”，總之她私下里也喜歡時不時倒騰玩意兒，當然，記取了前男友的教訓，她倒騰的大多為國家有關(guān)法律法規(guī)允許的玩意兒，很少敢觸碰那些地底下古墓葬中的被盜掘出的文物。很少卻并不是完全沒有，只是操作上更謹慎更小心罷了。

褚浩上午在辦公室接到的那個電話，就是韓妃打的；急匆匆拽著段偉趕來霍山，也正是為了韓妃手中的一個玩意兒。

段偉從第一眼看見韓妃手中捧著的那個玩意兒的瞬間，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心頭慌慌的，虛虛的，似有似無，說不清道不明。待到用手實實在在觸摸到那個物件時，手上立馬就有一種麻麻的酥酥的感覺，非常非常像他每次在醫(yī)院拍X光，醫(yī)生咔嗒打開機子的剎那皮膚表面產(chǎn)生的那種感覺。因而開始的時候他十分懷疑這玩意兒是不是真的具有放射性。他曾多次聽人講過佛家所說的感應(yīng)一詞，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否就屬于感應(yīng)。也就是僅憑這一點，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在心里替褚浩斷定，這是個真“玩意兒”。不管他褚浩在此之前買過多少假“玩意兒”，或真假不明的“玩意兒”，眼前的這面古銅鏡，肯定是真東西！但再轉(zhuǎn)念一想，他又兀自笑了，笑自己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甚至，恐怕連個半瓶子也算不上，整個就是一瞎蒙。文物這行當水那么深，常常一些專家都走眼，哪里是僅憑你一點什么感應(yīng)就能斷定真假的？！沒準，這就又是個假玩意兒，而且，還是專門用什么放射性材料特制出來的假玩意兒，專為蒙像你段偉這樣，具有所謂超出一般人的感應(yīng)能力的二逼的呢！還是先一聲不吭，老老實實陪著看看再說?！耙瓷洗螽?，要么撿大漏。”他褚浩不是經(jīng)常把這話掛在嘴邊么？但愿你是用你自己的鈔票去上大當，撿大漏，而不是動別的什么歪腦筋。

據(jù)韓妃介紹，這是一面唐代的陰刻線雕秘戲紋銅鏡，直徑一百八十一毫米，厚七毫米，重七百二十二克。

鏡背所刻畫面非常清晰，共四組，分別表現(xiàn)的是唐代男女四種不同的行房的體位姿勢。

“這不是出土文物。是從落兒嶺鎮(zhèn)子上過去的大戶人家后代手中收的。領(lǐng)導肯定知道過去大戶人家女兒出嫁的時候，壓箱底的玩意兒的意思吧？這就是了。”

段偉知道，所謂壓箱底的玩意兒，其實就是性啟蒙教育圖，原來叫春宮圖或秘戲圖。女兒出嫁，父母大人羞于跟其直截了當進行性教育，于是往往借助于這些玩意兒。女兒非呆非傻，自然一望而知。

“這玩意兒除了壓箱底，還有一項重要功能，就是避火、避邪?！表n妃瞅瞅褚浩，單眼皮翻翻，又望了望段偉，“這玩意兒過去民間還叫它避火鏡，說是火神是女的，暴里暴躁的臭脾氣一看到男女那事都會害羞，會立馬消火?！?/p>

“真夠神的！這玩意兒好像就是為我準備的。我他媽拿回去就擺在老婆床頭！”

韓妃憋不住，拿手指點著褚浩的大腦袋咯咯咯笑個不停?？諝庵邢袷橇⒖田h蕩開來煮沸了貓屎咖啡時的那種香味，還是加過了糖的那種甜香味兒。這韓妃的笑聲也像是經(jīng)過專門訓練，很是有些感染力。

“避火消火是一方面，還有就是避邪功能。據(jù)說男女傾情交合時產(chǎn)生的能量大得不可思議，所以一般的鬼怪邪穢只好遠遠地躲開?！表n妃一臉的認真。

褚浩又將銅鏡拿了起來，盯著那畫面像是沉浸到了其中，幾乎達到了忘我的境地。盯著盯著，臉上的表情漸漸豐富起來。先是嘴巴微張，像有口水要流出，隨即又合上，粗短的脖子上幾乎已看不出喉結(jié)的部位動了兩下，似是將差點涌出的口水咽了回去。嘴唇的兩邊嘴角再次被用力向上拽起，跟兩只肉乎乎的大耳垂子幾乎連成了一條線，一張面團團無錫大阿福臉瞬間綻開成了一朵碩大的大荔菊，紅白相間，紅多白少，微微抖動，親切而迷人。但也就綻放了不到十秒，隨即又像橡皮筋樣地迅速收縮，恢復成了一塊鐵板，冰冷而嚴厲。像是沉迷得快，拔出來也快。這片刻的表情變化倒也真符合他的性格，段偉心道。

“說說吧，什么價？”褚浩的表情像是要拒人千里之外。

“一口價，二十萬?！表n妃伸出兩只手，比劃了一下，柔柔的，像舞蹈。

“日元還是人民幣？”褚浩笑盈盈地瞅著韓妃。

“哈哈，褚院長是拿小妹開心了！這可是唐代傳下來的。一代一代的，經(jīng)過了多少戰(zhàn)亂和變故，經(jīng)過了多少位大姑娘小媳婦的手啊？您看這包漿——您聞聞，是不是能聞到小媳婦手上胭脂香味？還有，感受到閨房的溫馨？你想，這里面會有多少纏綿的故事??！”

“別說了！再說我快把持不住自己了！”褚浩油光光的臉上真像是滲出了一層薄汗，在茶樓包廂溫柔燈光的照射下晶瑩閃爍。

這他媽哪像是談生意？整個就是在談情說愛嘛！段偉心頭同時泛出一種酸不溜丟的感覺。

“兩位看這樣行不行，反正今晚褚院長也不走，回頭再考慮一下再商量，好不好？”段偉故意打了個哈哈，想給褚浩也是給自己騰出點空間，他希望最好能把這事攪黃拉倒，至少也能拖上一段時間，好讓自己這個工地工程再往前趕一趕，工程款能盡量多拿到一些，以免他褚浩萬一真要不考慮后果，硬要打歪主意拿這十七萬來買這個所謂唐朝小媳婦閨房里的破玩意兒！更何況，按韓妃開的這個價，他褚浩單砸進去這十七萬還不夠，還要再貼出個三萬，他身上有這三萬嗎？真要是這樣做，那可真要徹底砸鍋玩完了！或者，他褚浩還有什么更高明的辦法嗎？

“行??！褚院長今晚請吃飯，小妹我出酒，我這里還真專門為褚院長藏著兩瓶好酒呢！”韓妃話是對褚浩說的，但眼睛卻瞄向段偉，微微一笑，顯出兩酒窩。段偉心頭一動，似乎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對這韓妃有感覺，好像就是因為她的這一對酒窩。女人有沒有酒窩太重要了。都說一白遮百丑，在段偉看來，這話應(yīng)該改成一對酒窩遮百丑。

晚餐安排在五岳山莊，霍山縣最高檔的賓館酒店。山環(huán)水繞，天然氧吧。

韓妃帶來了兩瓶好酒，一瓶是一九八三年出廠的五十二度五糧液，還有一瓶是二〇〇三年出廠的六十八度特供五糧液。其實桌子上就四個人，除褚、段外，韓妃另拽了個美女來陪酒。該美女霍山當?shù)厝?，人高馬大，臉上錯落有致地點綴了些青春美麗痘，卻是海量。有意思的是，美女的名字極有趣，姓蒯，名績明。據(jù)她自己說，原來是叫雞鳴，蒯雞鳴。那時候她奶奶養(yǎng)了只大公雞，重有近二十斤，一身金光燦燦鎧甲樣的毛發(fā)，整日昂首挺胸，傲視鄉(xiāng)里群雞。那天寅時剛臨，該雞忽發(fā)奇鳴，驚天動地，大有鏘鏘之效；余音未消，蒯母撲通一聲即順產(chǎn)一女嬰。她爺爺認為其出生時金雞引頸暢鳴大吉，即取名為雞鳴。后來上學報名時，女班主任認為雞鳴太過直白也不雅，于是改為績鳴，說吉利，沒準學習成績會一鳴驚人；說一字之改，其寓意和境界天壤之別；說有位作家叫賈平凹，原來叫賈平娃，自己改成了平凹，一改改成了個大作家，云云。褚浩抬杠，認為叫蒯黎明最好，說自己老婆就叫汪黎明，說黎明比績鳴更雅且有詩意，還蘊含著希望。韓妃說叫黎明的太多太俗，而且黎明之后未必就是個艷陽天，沒準是陰天，或者干脆就狂風暴雨，哪來的希望？不如叫績鳴來得獨特……

四個人笑著聊著，不知不覺，五糧液已見了底。有年頭的好酒，后勁極大，再看桌上，除兩美女外，褚、段說話舌頭像是已經(jīng)捋不直了。

嘴上不太利索了，可段偉心里挺明白。他懷疑那面壓箱底的銅鏡就是這位“雞鳴”的家中藏品，也許是她祖上傳下來的寶貝?？蔀樯兑u還是個疑問。難道，是經(jīng)不住韓妃的忽悠？不過，段偉另外還感覺著，眼前這位“雞鳴”跟韓妃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也非同一般。比如，“雞鳴”和褚浩劃拳，每回贏拳，她倆都要很夸張地站起身來個雙擊掌，有次連贏三拳，褚浩連干了三杯，她倆不光雙擊掌，甚至來了個熱烈擁抱，臉貼了臉還不夠，韓妃竟然還叭地親了一下“雞鳴”大嘴唇。這可就不是一般情況了。男女一激動來個擁抱外加親嘴還可以接受，兩美女如此表演會是什么情況？迷迷瞪瞪中偷眼朝褚浩暼過去，發(fā)現(xiàn)褚也正微張著嘴直勾勾地盯著緊緊擁抱中的兩美女，下巴上像有哈喇子要掛下來。段偉心中擔心，她倆如果真是那種關(guān)系，兩人合起伙來想要吃定褚浩怕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哪里僅限這一面壓箱底的銅鏡！后面源源不斷會推到褚院長手中的這個盆那個碗外加什么樽，怕是會讓他褚浩像跳進個桃花撲面的無底深淵，沒完沒了，直至粉身碎骨了。想到此，段偉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身上的酒也醒了一半。

“雞鳴雞鳴——打個岔啊，這面壓箱底的鏡子上面刻的東西，你——都看得懂嗎？”段偉借酒蓋臉故意撩撥她。

“啊？處男吧您？！什么年代了，怎樣做愛？看不懂那個呵？哈哈……”回話的是韓妃，口無忌憚。

“既然這樣，那——那面破鏡子還有什么意思，還要那么貴？搶錢哪？這年頭一萬塊能買回來一卡車碟，什么樣的花樣沒有啊？一萬五，我買了，就為兩位美女的海量。”段偉皺著眉頭瞪著眼，一臉認真。

“別——別胡攪蠻纏了段偉。你怕——怕不是真斷了尾了吧？我說的是你長前面的尾。哈哈……”褚浩顯然根本就沒打算還價，似乎完全不樂意段偉再去扯那面銅鏡的價錢之類的事。

看來是各懷鬼胎，都沒喝高。段偉搖了搖頭，擺了擺手，一臉的無奈。

當晚住五岳山莊，段偉和褚浩并未安排在同一樓層，段偉二樓，褚浩三樓，兩個豪華單間，恰好正上正下。段偉躺床上差不多一夜未睡著，頭頂上的樓板咯吱咯吱咯吱一整夜狂響不已，段偉感覺樓板快要塌了。

六

早晨起床，段偉覺著頭昏腦脹，一股無名之火頂在腦門上，想發(fā)作又發(fā)不出來，也不知道該沖誰發(fā)。你褚浩不是說時行時不行嗎？聽昨晚如狼似虎的動靜哪里像是不行??？你他媽折騰了一夜，怕是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打算把那面破鏡子請回家了嗎？美女主動投懷入抱，不是美人計是什么？天底下哪里會有免費的午餐？一面破鏡子二十萬??！你褚浩個豬腦子還以為占了多大的便宜！嘴巴自言自語咕噥著，稀里糊涂沖了把澡，迷迷瞪瞪就下樓來到自助餐廳，端著個盤子亂夾一氣，將各種食物堆在盤子中，堆得像座小山。坐下，面對小山，竟然一點胃口也沒有。于是就點上煙，剛抽上兩口，又起身，倒了杯咖啡，再坐下，還是云里霧里，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心不在焉中竟然一揚脖，將那杯滾燙的咖啡一口灌到了嘴里，燙得他“嗷嗚”一聲，將咖啡噴了個一地。立在自助餐爐邊上的是一位體態(tài)豐滿的女服務(wù)員，看上去也就大概二十來歲；起初一直在拿一雙滿是不解的眼睛盯著他，此時見狀立刻朝段偉奔去。估計她原來的意思可能是想先將段偉扶到一邊，然后再去取拖布的，沒料想剛打過蠟的木地板，噴上咖啡后竟變成了溜冰場。女服務(wù)員雙手就快要扶到段偉胳膊肘的時候，腳底一滑，身子仰面向后摔了下去?？赡苁嵌蝹ヒ呀?jīng)被燙醒了，女服務(wù)員身子后仰的剎那，段偉的兩只手臂也到了，從女服務(wù)員的腋下伸過去，攔胸將女服務(wù)員抱住了。也是該到段偉要倒霉，抱住了女服務(wù)員的同時，自己腳下也是一出溜，兩人啪的一聲，重重地摔了個屁股蹾。那一刻，段偉在下，臨時做了回肉墊，女服務(wù)員在上，圓滾滾的屁股是坐在段偉的腿上的；巧的是，段偉兩只手在摔到地上的那一刻，恰好也是結(jié)結(jié)實實捂在女服務(wù)員的一對乳房上的。

餐廳內(nèi)有空調(diào)，女服務(wù)員上班都是脫了棉衣，僅穿了件薄羊毛衫，外套件絳紅色中式對襟工裝的；當段偉手掌捂在女服務(wù)員乳房上時，感覺像是按在了一對充滿熱空氣的氣球上，溫軟而飄蕩，那種蕩人心魄的手感仿佛早讓他忘記了屁股的疼痛。然而，心旌神搖了不過幾秒鐘，段偉雙耳中就聽到了一聲尖叫，接著是一嗓子撕心裂肺般的嚎叫，“流氓??！”剛剛將雙手松開，女服務(wù)員跪著反身就狠狠地扇了他一記耳光。數(shù)分鐘前剛剛被咖啡燙醒過來的大腦，被這一耳光，立馬又扇糊涂過去了。眼冒金星，如墜十里云霧。

餐廳里炸了鍋似的，嗷嗷起哄架秧子的聲音此起彼伏。站在門口的保安是個愣頭愣腦的半大小伙子，估計干保安不久，一聽餐廳動靜不對，直沖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左手一把揪住了段偉脖領(lǐng)子，拽將起來揮拳便砸，第一拳就砸在了段偉的鼻梁上，鼻血立馬飆了出來；第二拳又砸在了上嘴唇上，門牙吭哧一聲就落在了嘴里；第三拳尚未砸出，胳膊早被站在一旁的那位女服務(wù)員拽住了，嘴里又是一聲尖嚎，“打死啦！”估計這第三拳若再砸下去，段偉恐怕真的要徹底歇菜了。

……

七

褚浩是被沒完沒了的手機鈴聲硬給打醒的。

折騰了一夜，極度疲勞，再加上陳年好酒的酒力，使他睡得格外香甜。據(jù)他后來跟段偉講，當時他夢中腳踏五彩祥云登上了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烏泱泱擠滿了人，一眼望不到邊。每人手中都緊握著一沓沓百元人民幣，朝著他激動地揮舞著，像在跳紅綢舞；同時口中都在呼喊著什么，很費力的樣子，但聽不清楚。他正面含微笑頻頻向人群揮手致意的時候，口袋里的手機鈴聲響了。夢中那手機鈴聲奇異而駭人，震天動地，像驚濤拍擊崖壁所發(fā)出的那種巨大聲響，仿佛排山倒海滾滾而來，竟蓋住了廣場上廣大群眾扯脖子的呼喊聲。于是他驚醒了過來，渾身早被汗水濕透了。

電話是王衍打來的，告訴他出事了。一聽這句話他一顆心就被拎到了嗓子眼。搞工程設(shè)計的跟搞工程施工的一樣，最怕一接到電話就聽到這句話。趕緊問什么情況？那邊王衍帶著哭腔說是他自己被抓了現(xiàn)行。

“嫖娼？”褚浩問。

“不是?！蓖跹艽?。

“那他媽誰抓你現(xiàn)行？”褚浩就有些惱火，以為王衍沒事找事。

“是被梁艷小叔子堵在她家門口了，今天早上。”

“你跟梁艷搞上了？本事可夠大的啊！那她小叔子怎么不給我電話？要你打？”

“她小叔子說，交十萬塊錢，可以私了，可以承諾對他哥保密，并且可以不讓我老婆知道，也不會搞到院里去?！?/p>

“啊？有這種奇葩鬼事？那你給那個要錢不要臉的混蛋十萬塊錢不就拉倒了？干嘛還火急火燎地給我打電話？”

“我現(xiàn)在拿不出來?。≈缓孟胂蚰@老同學先借著。她小叔子說最遲到明天下午六點必須給他錢，否則就要讓他哥回來處理！”

“十萬塊錢，敲詐?。窟@他媽不會是叔嫂合演的一出仙人跳吧！你就讓他通知他哥好了！還鬧到院里？院里怕個球！你這是自作孽，不可活！還用鬧到院里嗎？你別忘了，我不光是你老同學，還是院長！”褚浩一捏屏幕，把手機掛了，晃了晃大腦袋，往沙發(fā)背上一靠，順手拿起了茶幾上的香煙……

他好生奇怪這事怎么這樣巧？早不被抓晚不被抓，偏偏段偉剛給了十七萬現(xiàn)金他就被抓了？還正好要敲他個十萬？怎么不是五萬或是十五萬？這年頭人咋了？想錢想瘋了？不擇手段，什么無恥的辦法都能想得出來？其實王衍跟梁艷的事，他倒是早有感覺。梁艷是院辦公室主任，比褚、王只年輕個兩三歲；老公是省政府某機構(gòu)派駐廣州市的辦事處主任，兒子正讀高中，與王衍的兒子是同班同學。學校是寄宿制，只周末才允許回家。于是，常常周末接孩子，王衍跟梁艷就搭便開同一部車。所謂時間一久，機會就有。況且梁艷是那種典型的時尚美女，臉蛋長得標致動人不說，那種前凸后翹的性感身材，走大街上，絕對能讓男人流口水。尤其是那大長腿，平時還喜歡穿件短上衣配條緊身小腳牛仔褲，更把個身材優(yōu)勢發(fā)揮到了極致。褚浩不止一次跟王衍嘰咕過，他們無錫老家過去有種說法，說女人十個扁嘴（指下嘴唇略包過上嘴唇））九個燒（指臭美、愛燒包），十個長腿九個騷。說句實話，面對梁艷這樣的尤物而完全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最多只是意淫，弄個思想出軌而己，畢竟是同單位的上下級，稍有不慎就是身敗名裂的事，算算有些得不償失。但自己得不到，不代表他不會心理陰暗地去“唆使”褲襠功夫非同一般的老同學去滿足個意淫癖。他絕對不相信這樣的一個尤物獨自被冷在家里夜里會不寂寞。這便宜與其讓別人占，不如讓他這位生就具有出軌癖好的老同學去占。于是他多次居心不良地有意“提醒”王衍，常在一部車上接孩子，可不要打人家良家婦女的歪主意哦？人家可是有夫之婦，并且是政府機構(gòu)駐廣辦主任的媳婦，幾乎等同于軍嫂，可不能做破壞軍婚，毀我長城的事哦？！不過呢，他倒是偶然有次撞見她往街邊的性保健品商店里面跑……每次都說得王衍直眨巴眼，鬧不清褚浩到底何意。褚浩自己倒也真的不太能理解，那位駐廣辦主任丟這么個大美女在外地長期分居，說是為了照顧兒子學習，但他真的能完全放得下心？后來聽說，正處級的駐廣辦主任是兩年一換，回來后極有可能會提副廳。況且，兒子這兩年是高考前最關(guān)鍵時期，一是不能頻繁轉(zhuǎn)學，二是身邊必須要有可信賴的人照顧。如果單從這個純理性角度想，倒也沒什么不可以理解。問題是，人常常并不都是純理性的，人還有動物的一面。她跟王衍搞到一起，肯定主要是出于生理需要，其性質(zhì)與她去性保健品商店相同。搞就搞吧，只要你們瞞得好不被發(fā)現(xiàn)，倒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現(xiàn)在這種搞法，卻完全搞變了味兒了。她小叔子不會真的也跟她有一腿吧？她、小叔子，還有王衍，這次會不會是合起伙來打他這十七萬的主意，故意演了出雙簧？

想著想著，他又笑了。掐滅了手中的煙，他拿起手機，撥通了段偉的電話。他沒想到，段偉此刻正在縣人民醫(yī)院處理傷口。

“你他媽這又怎么了？怎么今早這些破事一樁接著一樁，全趕一塊兒去了？”褚浩有些氣急敗壞。

段偉那邊躺在治療椅上，一邊接受包扎一邊端著個手機嗚嗚嚕嚕，還是一旁的護士把事情的經(jīng)過簡單描述了一遍。

“好了不多說了。我讓蒯大妹子先去醫(yī)院照看你，我有急事先趕回院里。你就在這養(yǎng)兩天。韓妃開她自己車送我回去?！?/p>

段偉聽罷交代便閉上眼，他真的挺不住要睡著了。傷倒并無大礙，門牙被打掉了，一不小心真被自己咽到了肚子里；嘴唇腫起老高，鼻梁軟組織受傷，包扎包扎處理處理，歇一會兒也就可以出院了。但一夜未睡，加上一大清早受到點驚嚇，伴著劇烈疼痛，使他精神上極度疲憊。剛才包扎處理時護士給打了針鎮(zhèn)靜劑，這治療椅倒像是保健按摩椅，軟軟的，靠背的角度也正合適，于是他真的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甚至打起了呼嚕。

他是被值班的大堂經(jīng)理給送到醫(yī)院的?？腿吮槐０泊颍e館是要承擔一定責任的。也恰好大堂經(jīng)理的新婚妻子就是這家醫(yī)院的門診護士，打了招呼，于是就受到了優(yōu)待，被安排在干部病房的門診治療室。此刻看他睡得如此香甜，護士也沒說別的，隨他去了。

整整睡了有一天，待到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睜開眼，見坐在治療椅旁邊的蒯績鳴正拿一雙鳳眼在盯著他，眼睛里似乎既包含著同情憐憫，又透著些許幸災(zāi)樂禍，水汪汪的，讓段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還疼嗎？”蒯績鳴柔聲問。

“好多了。”段偉有氣無力地答。

“當時摸得舒服嗎？”蒯竟有意調(diào)侃起來，直截了當，毫不掩飾。

“?。亢呛恰皇枪室獾?，不知道怎么就摸在了那里?！倍蝹ビ行┠樇t，他沒想到蒯大妹子會這樣問。心里頭倒在嘀咕，現(xiàn)在這些女孩子們也真太放得開了，可那位女服務(wù)員怎么會那么計較？是不是餐廳那地方不對？但一摸之禍，何至于如此！他又感覺到臉上在隱隱作痛。斜眼再瞟瞟蒯大妹子，發(fā)現(xiàn)冬日的斜陽，透過治療室的玻璃窗，此時正傾灑在她那張布滿了青春美麗痘的臉上，那些凸顯的小痘痘被鍍上了一層金色，在霞光中熠熠生輝，讓段偉情不自禁地突然生出些感動。心里面柔柔的，酸酸的，萌萌的……讓他體會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妙。他沉浸在這種感覺中，飄飄忽忽，又沉沉地想再睡過去。

音樂突起，還是那首《春節(jié)序曲》的驚人旋律。是他的手機，又是在最不該響的時候震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蒯大妹子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是褚浩兩個字，便問，“接嗎？”段偉吃力地伸出手，接過了手機。

褚浩問：“你怎么樣？好些了嗎？”

段偉答：“好多了，沒什么大事。打算休息休息，明天回去?！?/p>

褚浩告訴段偉，他，他設(shè)計院辦公室昨天夜里被盜了，那個雙肩包也失蹤了。說今天下午派出所來查勘了現(xiàn)場，拍了照片，做了筆錄。他沒有跟派出所提起丟失那個雙肩包的事，也希望段偉不要說。

“丟了就丟了吧，算我倒霉！錢是賺不盡的，就算是破財消災(zāi)吧！”手機里，褚浩說話的口氣還是那么大，中氣還是那么足。

放下電話，段偉只感到渾身無力，大腦一片空白。轉(zhuǎn)過臉，對蒯大妹子說：“麻煩你把我煙拿過來，我想抽煙！被盜？扯雞巴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