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領(lǐng) 地
那天天將黑未黑,媽媽坐在我們住的房子對面的水泥地上哭,在她身后幾步遠(yuǎn)是一個賣香煙零食的小店鋪,坐在玻璃亮櫥后邊的干瘦女人看著她哭,就像我們的其他鄰居——隔壁的屠夫夫婦,屠夫家旁邊的理發(fā)店老板,街對面的開麻將館的老夫妻倆,小賣部隔壁的那個外地女人,住在芙蓉樹后面那個小青瓦老屋子里的單身男人……就是這么些人,都在看著。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還要坐到外面去哭,她本是在房子里頭哭的。
媽媽的錢被人拿走了。不是偷,那個梳著背頭長著一張馬臉的高個子男人徑直走到了媽媽睡的那張床的床邊,把床底下的一個早就壞掉了的小煤爐子拉了出來,伸長手臂掏爐膛。他把手退了出來,看了看手背,是爐膛磕擦了他中指上戴著的大金戒指吧。他繼續(xù)往里掏著,直到掏出了一團(tuán)破襪子,那里邊就是媽媽藏住的錢。他在幾個月里幾乎天天都到我們住的房子里來,我媽媽讓我們叫他“叔叔”。他做這些時,我都看在眼里,我沒有制止他,我以為是媽媽同意的。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來過了。
媽媽的頭發(fā)沒有洗,因為她在房子里頭哭泣時不停地用胳臂蹭來蹭去,坐在路邊時這么看去就比平時更亂,像戴了一頂刺猬皮的頭盔。她穿著短袖襯衣,腋下的濕印子快暈到胸口,胸前的兩個扣子是敞開的,汗液在她的脖子底下流淌。她的身上散發(fā)著不好聞的氣味,就像打濕過皮毛縮成了一個團(tuán)的一窩狗崽子才有的氣味。我的哥哥夏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窩狗崽子,他想把它們帶回來,但是沒用,我們的房子太擁擠了,沒有收容它們的地方了。
媽媽以前是長頭發(fā)。路燈亮起的時候,她將一把凳子放在我們住的房子的臺階上,提一桶熱水,就著凳子上的一個臉盆洗頭發(fā)。當(dāng)她從桶里舀出最后一瓢水,從她那好像簾子一樣的頭發(fā)上淌下來的水柱把地面砸出叭啦叭啦的聲響。三堂客,你的頭發(fā)真厚啦,跟條河似的,水都沖到我這邊來了……對面的瘦女人走出她的小店鋪,隔著小街,沖著這邊喊道。媽媽用手拽著頭發(fā),將頭發(fā)上的水拼命地刮扯下來。她好像沒有聽到那個叫喊聲呢。我是在我這邊,又沒到你那邊去,愛說不說。媽媽嘴里咕噥著。那還是我們剛剛搬到這里來的時候。
從媽媽的臉上看不出她開心還是不開心,她也不怎么笑,就像不知道怎么才是開心似的。撿了三個不喜,落了三個不愁,小賣部那個瘦女人有一回跟理發(fā)店黃老板聊天的時候就這樣說她的。我想夏哥是不是遺傳了她。后來媽媽臉也不洗,一邊拿梳子梳頭一邊站在理發(fā)店的臺階上,就為了聽黃老板跟人聊天。她的頭發(fā)被梳掉了一些,她就捏著那些頭發(fā),讓它們一根一根地落在黃老板店鋪前的那些沙發(fā)邊凳子邊。正是她的錢被那個背頭男人拿走之后的一段日子。那些天里她沒有出貨,整天躺著,中午和晚飯的時候起一次床,那是她餓了,要吃飯。
姐姐春做飯給我們吃。爸爸還在的時候,洗菜做飯洗碗這些事就是春姐一個人的事。春姐在門口的一個缺了靠背的椅子上切菜,那塊薄薄的塑料砧板被她手里的那柄菜刀撞得一歪一歪,春姐不得不在切了三五下后就伸手把它扶正。接著她在緊靠著門口的煤爐子上炒菜,她的背影看上去像只啄米的雞。她的屁股越來越大。她把飯做好,去叫媽媽起來,她的聲音總是小心翼翼。我們每天都會吃到她做的雞蛋和香干。其他的,就是幾種不同的青菜。媽媽從蛋品批發(fā)店買來整箱整箱的雞蛋,把雞蛋箱子碼在煤爐的旁邊。
天天吃些這個東西,一世過的這個日子。
還有吃臭魚爛渣咸醬菜的——本事有好大,掙了什么,就吃什么吧。
爸爸有一回敲著碗邊跟媽媽說話,媽媽嘴里嚼著白菜幫子回答他。媽媽從不埋怨,也不催促爸爸。像爸爸這種整天什么事也不做的人,還嚷嚷著這樣那樣的不好,她也認(rèn)為是合理。我們還有雞蛋吃,冬天的時候,我們吃豬血丸子。
媽媽把豬血和豆腐搗碎,摻了肉末和豬油,用手把它們?nèi)喑梢粋€個橢圓的形狀。巴掌大小,在對面的小賣部的臺階下墊上一層破紗窗布,就敞在那地上曬著。小賣部的瘦女人站起身來,她看著媽媽做這些,看了好一會兒就進(jìn)到店鋪后面的房間里頭去,又過了好一會兒,她從店鋪里走出來。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時點,她去宋家巷或者毛家巷或者名叫接龍街的那些小巷道里的麻將館玩牌。媽媽總是要玩到開晚飯的六點才會回來。
小賣部女人雙手叉在腰上,低頭看著那些丸子,好像這樣專注地看著,蒼蠅就不會來叮它們似的。越來越多的蒼蠅趴在了那上邊。媽媽沿著這條街往三井頭走去,那女人還在朝我們的房子這邊看著,又向正站在她斜對面的屋檐下抖落著一條圍裙的屠夫妻子搖了搖頭,做出一個吐舌的表情。屠夫妻子朝她笑了笑。瘦女人吐舌的樣子像個老嬰兒。最后她終于逮到了跟我說話的機(jī)會。
你們吃了這個不怕拉肚子嗎?
不怕。
這么多蚊子,看著能吃得下去。
吃得下去。
你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還沒。
她往紗窗布那兒伸了一下右腳的腳尖,就像忍不住要去踢一踢那些豬血丸子似的。我瞧著她的腳,心想,是個孩子的話,都想去踢吧。那些丸子讓媽媽團(tuán)得圓鼓鼓的,像一個個的球。沒人真去踢,有過幾個小孩子,他們打算拿手去捏一捏,被他們的大人叫住了。
蚊子呢,那么多蚊子,還過去!人們都很恐懼蚊子。
小賣部女人看到住在南橫街尾的那個胖女人朝這邊走過來,就沖那胖女人做了一個眼色。兩人嘀咕了起來。
她一年也就晾一回這東西,還能晾幾回?胖女人抬高了聲音,這樣我才聽得見嘛。那屋人惹不得的,你莫去惹吶——她邊說邊把頭湊向小賣部女人,好像跟她很親近的樣子。那天盛家的在茂老倌家里打牌,一個外頭來的女的罵了她,罵她坐車翻車。邊上一溜的人都在講那女的,說她不該這么罵人,盛家的跑貨賣,天天車進(jìn)車出,咒人家翻車!都說那女的太毒了。那女的還是手上戴四五只金戒指的哩。你以為那些人是在護(hù)著盛家的嗎?都說這盛家的老實,被罵了連一個字都回不出,嘴巴看著就烏了。其實都是怕盛家的出事,要是找上那女的,只怕她那四五只戒指都不夠賠的?,F(xiàn)在有錢的怕沒錢的,你才曉得這道理吧?莫惹嘞……
原來瘦女人來來回回的是為了地上的一攤子豬血丸子。媽媽把它們晾在了那女人自以為的屬于她的地盤上。女人走回了她的小柜臺后面。我覺得胖女人是個好人。
每當(dāng)我從南橫街的街口走向南橫街的街尾,都會經(jīng)過這個胖女人的家。她的家就在街尾。我們住的房子在巷口,從我們的房子到她的家要豎著走完一條街,拐一個彎,再橫著走完一條街。
明明不是一條街,為什么要叫一個名?那天她收快遞,從她家那頭跑到我們房子這頭,抬著下巴大聲嚷嚷著,就是這么說的。不過,在她這么抱怨之前,我倒是從沒想到兩條街叫同一個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來買東西,塑料紅字牌,篩盆,透明膠帶。
她跟春姐講價,那個時候媽媽不在旁邊,好像她好些回來這里買東西的時候,媽媽都不在。春姐低著頭,又向她笑一笑,本來不同意,后來聽了她的話,如了她的意。夏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春姐,好像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話來。夏哥就像是個啞巴。
媽媽開一輛四輪的油布頂篷的車子去鄉(xiāng)下,賣塑料和不銹鋼材質(zhì)的各類小百貨。記得最早我們不在這條街上住著,搬到這條街之前媽媽就干這行營生了。我們的房子里早沒有了爸爸,聽媽媽那天坐在小賣部路旁邊那路牙子上的哭訴,他死了快三年。那么,算到現(xiàn)在的話,爸爸已經(jīng)死了五年不止。
胖女人目不斜視地從我面前走過去,嘴角帶著微笑。她停在了理發(fā)店前,跟坐在沙發(fā)和條凳上的人們攀談起來。剛才做過的一件好事,有一場紛爭是她調(diào)和的,她在把這個消息跟人分享。滿臉神秘。從前她偶爾也會在理發(fā)店前站一會兒,跟那里的人說幾句話再離開。她和她的家人從來不會在這個理發(fā)店弄頭發(fā)。她寧愿走出幾條街,去找那些裝了修有著锃亮的合金推拉門一字排開了真皮轉(zhuǎn)椅和洗頭床的發(fā)廊?,幀幷f,到這里來的都是沒錢的人,外頭洗個頭現(xiàn)在都要十五二十塊了,要是燙個頭幾百塊的還不算貴的,有多貴?你要聽了只怕讓你眼睛籽兒都掉出來!瑤瑤是麻將館老夫妻倆收養(yǎng)的女兒,比我大不了一歲。她皮膚黑黑的,胳臂和大腿很粗壯,說出的話總是讓我非常信服。好像一個大人的頭腦套在一個孩子的身體里的那種人。她說,都說這個大胖子女人很有錢呢,家里的擺設(shè)好闊氣的。
胖女人看著媽媽把車從街的小坡上開下來,向媽媽招了招手,等媽媽把車停在了我們住的房子的第一進(jìn)房間后,她走到了媽媽的面前。媽媽在她說完一些話后,繃緊的鼓皮一樣的臉上就有了笑容。
我今天硬來討一個嫌,你聽了罵我,我總不會說一個字。她的開場白就是這樣的。
只有胖女人才有這個本事,她頭一個闖進(jìn)媽媽的領(lǐng)地里來。
談朋友這件事
媽媽坐上了一輛小轎車。是背頭男人的車。從坡上來,停在了我們住的房子的門口,推開車門下來時,她的臉好像涂了一層油,這可不是說她的臉不干凈油漬漬的,是像翻新的皮沙發(fā)那樣,煥然一新。小賣部的瘦女人翻新過她家的幾張沙發(fā),擺在街邊上,讓開著喇叭嚷著舊沙發(fā)破沙發(fā)真皮沙發(fā)布沙發(fā)翻新沙發(fā)的人忙活了一個下午,灰蒙蒙皺巴巴的皮子被弄得锃光瓦亮。
媽媽的臉頰上有兩砣紅肉,我們這樣說人臉上健康美麗的紅暈。媽媽的臉就是那樣紅著,歡喜要從眼睛里濮出來了。春姐也愛笑,可是她撐在黃老板那張破沙發(fā)靠背上的笑臉遠(yuǎn)不比上媽媽的這個。媽媽是驕傲的,春姐還有一種害羞,媽媽沒有。她真是非常驕傲的。
媽媽捧一碗飯,走到理發(fā)店前的臺階上。我們的午飯時間好像總是比鄰居們要早,黃老板還在做生意呢。他一手拎著一個瓢淋水,一手正在一個男人的腦袋上打著圈兒,白膩膩肥皂末兒都糊住了那個人的眼睛,快把他的耳朵都給糊住了。他正在說,這號癮要拿什么戒?拿寮戒!
當(dāng)?shù)厝税压撞慕凶麇迹S老板說的是“買碼”?!百I碼”是人們悄悄干了好些年的賭博游戲,按一比四十的比例開獎,至于獎金是哪里發(fā)的,聽說是“香港白小姐”。其實都知道,跟香港那邊沒什么關(guān)系,“白小姐”不過是個莊家掛的名號。莊家也不是個過硬的莊家,也有聽說中了大獎不兌現(xiàn),寫單人,就是收取賭資的人,承擔(dān)不了責(zé)任跑掉的,等風(fēng)聲過了再回來。就是這么一回事,卻又常常聽到誰誰買中了,賺了幾百塊啦,賺了幾千塊啦,所以大家繼續(xù)玩著。黃老板說這話的意思,正是說大家買碼就像有癮一樣,不到死的那天是丟不掉的。他沒在意被媽媽聽了去會怎么想,爸爸死的時候,手里也是拿了本“白小姐”的書。爸爸就是死在買碼這件事情上的。他看書的時候發(fā)了病,屠夫老婆說聽到他啊喲啊喲地大叫。屠夫、麻將館的男人和小賣部的男人,他們抬著爸爸送醫(yī)院,說是腦血管栓塞,幾天后說是病情穩(wěn)定了,回家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最后還是死了。這里人說話都不怎么顧忌。
香港的“買馬”是真的有馬在跑,這個碼呢,連馬毛都看不到一根!黃老板的客人任他的那只手在自己頭頂胡亂打著圈兒,緊閉著眼睛,把頭點了幾下,像是很贊同他的話。黃老板的店里,薄木板嵌在到處是裂紋的墻面上,兩把用了幾十年的老式的理發(fā)座椅,椅背后面吊一塊黑皮子,一把剃刀時不時地往上面刮趟著,那椅子顯得十分蠢笨的樣子。煤爐上永遠(yuǎn)在燒水,電推子剌剌的響聲里突然會冒出嘎嗒一下好像卡了殼的雜音。到了這里,就算是到了這條街最熱鬧的地方。哪怕是沒有生意的時候,放在鋪面外頭臺階上的兩條長凳、一把掉了漆的靠椅和兩張破爛的皮沙發(fā)上永遠(yuǎn)坐滿了閑聊的人。那會兒正當(dāng)時呢,媽媽的話比平常要多很多。
春姐做了油豆腐燒肉,可媽媽并不是想去炫耀我們這難得一見的菜。我們還是爸爸死之前的那天吃過這道菜的,那天還有紅燒豬腳,還有雄魚頭,放了酸辣椒,我一面唆著氣一面吞著。都是媽媽做的。真好吃?。『髞砦覀兂赃^刁子魚嫩根魚黃鴨叫,都是仔子魚,走油煎,在嘴里咬得咔嚓響,春姐做過好幾回。魚販子有時會把沒有賣完的魚從三井頭的集市拎到這邊的街巷里來,他們一手提著稱,把盛魚的竹籃斜挎在臂彎里,逐一詢問路過的人家,要魚罷,便宜賣掉回去嘍。春姐買了,煎過魚的油重新灌回瓦罐里,下回再用。
談朋友了啦。屠夫妻子笑著,她一定聞到了媽媽身上的香水味。桂花香型,一小瓶黃色的水,媽媽從北正街那個大超市進(jìn)門的柜臺上買的。各種顏色的水被倒懸的橢圓型玻璃瓶裝著,最早我誤以為那是汽水。我用手指撥拉那金屬的十字型瓶口閥,把臉涂成白色,口紅末子粘在牙齒上的老板娘喝住了我。哎,動不得咧,調(diào)皮下家!她罵我的時候把眉頭挑了起來。她的眉是直楞楞畫上去的,粗粗的兩道,跟她的小臉盤很不協(xié)調(diào)。蠟筆小新。我看了她的眉,又低頭看玻璃櫥柜里放的一排排的手表、電池和剃須刀。她催促我離開。我也遇見過幾個灑了香水的女人,都像這老板娘,要化了妝的,臉上的粉墨身上的味道濃度都一樣??蓩寢寷]把自己的臉搭配好。
她跟屠夫妻子說起背頭男人怎樣有錢,才從廣東回來的,做了二十年服裝生意,十字街那頭的兩層老房子裝修幾多的好,一手牌也打得溜順。坐在沙發(fā)上的男人女人一個個起了興致。大家樂意撩她講男人,每當(dāng)她稍作停歇,就有人提出一個新的問題來。屠夫妻子輕輕地說了聲:“那個人的錢好像來路不蠻正呢……”旁的人沒有一個附和她,媽媽也不愿面朝著她說話了。
媽媽幾次坐著那男人的小車越過小賣部。車停在巷口附近,巷子太窄了,進(jìn)不去。她做飯給這男人吃,男人有一回叫了外賣。穿黃色坎肩的快遞員從摩托車上下來,一盒盒地遞過來,理發(fā)店、小賣部、麻將館,還有更遠(yuǎn)的地方,大家都在看著。媽媽笑起來的樣子其實挺好看的。她到弼時街燙了頭發(fā),去年她剪掉了那一尺來長的頭發(fā),把頭發(fā)賣了五十塊錢。收頭發(fā)的男人齊根絞了,把她的腦袋弄成了一個雞屁股,她又在黃老板那里修理了一下。五十塊轉(zhuǎn)眼就被花成了四十塊,黃老板將雞屁股頭變成了青年頭。說是青年頭,就是年輕男人的發(fā)型。黃老板是只會理男士發(fā)的。
弼時街把媽媽的頭發(fā)弄得蓬蓬的,都說她洋氣了。但她不該信了小賣部隔壁新搬來的那家外地女人的話去紋眉紋嘴唇,像個豬頭一樣回來,消了腫后嘴巴還是比原先大了兩圈,眉黑不黑青不青的顏色。她拿個鏡子照啊照。對面的女人帶著四個孩子端著彩虹條紋的瓷碗吃飯,她和媽媽兩個人隔著一條街來對著話。她說媽媽顯得年輕多了。她自己并沒有紋過,她和她的孩子們端碗的姿勢很特別,他們?nèi)俏逯疙斨氲啄且蝗Φ?,看上去就很斯文。那女人擺了一堆紅薯在卷閘門底下賣,一到早晨和晚上,她就把那門拉得嘎啦嘎啦響。是她帶媽媽去了她家鄉(xiāng)人在這邊開的美容店,說是給了很大的優(yōu)惠。說話噼啪噼啪,聽上去爽脆極了。總之是個麻利的女人。
每次媽媽跟那女人說話,心情就會很好,但是隔不了多久,又會哀愁起來。她問過我一百次,眉毛怎么樣?嘴巴能看嗎?我都說好。沒有一個人說她的眉和唇糟糕,可是只有那女人才能真正安她的心。她們倆看上去非常要好。你蘭姨說,我們都是外地來的,我們這一家,和你們這一家。媽媽學(xué)舌了這個女人的話,她讓我們叫她蘭姨。這女人說的這句話聽上去很溫情。幾天后那女人在理發(fā)店小賣部麻將館打著哈哈,媽媽喊她,她也懶懶散散的。再跟媽媽偶爾言談起來,就跟周邊人沒兩樣了。街上的人們忘記了她也是外地人吧?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她跟我們原本是一樣的。媽媽說,蘭蘭那女的有她沒有的本事。媽媽跟背頭男人說的。
背頭男人要給媽媽開一間麻將館,找個人幫襯她,他邀打大牌的人來,一天盤子錢就能賺個四五百;找社區(qū)書記給我們辦低保,搞得好的話可以辦兩個,一月最少有千把塊錢;給買社保,等到五十歲就可以領(lǐng)養(yǎng)老金了,等于端了國家的鐵飯碗,比什么都強(qiáng)。過幾天就會曝出一個好消息。媽媽兩個月沒有出去賣貨,她懷著一種莫名的信心,即使那男人已經(jīng)把種種計劃說過了幾輪卻一個也沒開始做。有一天晚上媽媽被打了。
媽媽被背頭男人打青了眼睛。那是背頭男人把她的錢拿走之后,她去找他,吵了起來?;貋韹寢屪谔僖紊?,到天亮的時候還坐著。我們沒有吃早飯,夏哥給我錢買了包子。等媽媽睡著了,春姐跟夏哥說,沒錢買菜了,總不能吃光飯吧。夏哥去東湖路弄了一箱方便面來,春姐問他是不是賒的,他說你莫管,吃就是的。春姐把泡好的面放在床頭柜上,媽媽也沒有翻身。晚上她才吃,吃完又繼續(xù)睡。
春姐的讀書
媽媽的三輪小貨車停了二十天。夏哥找了個紙箱子撕了,用粗水筆寫上各類小百貨,特價洗貨,歡迎光臨,掛在我們后面的房間的房門頂上。屠夫妻子走下臺階來。
你娘呢?
她在睡覺。
還在睡???
還在睡。
她是唯一問過媽媽好與歹的人。在媽媽端著碗跟她談起背頭男人的那天,她說過背頭男人的壞話,說他是拐了一個做妓的寡婦的錢富起來的。媽媽后來就不愿跟她說話了。她也是唯一說背頭男人壞話的人。
你媽媽不聽勸的呢,都曉得,就她不曉得——南橫街那頭那個胖子女人牽的線,那女的啊,盡做好事呢……屠夫妻子輕輕地嘆息著。她的嘆息從門齒里發(fā)出來,嘶嘶的響。我說過她有一個缺了半截的牙齒嗎?是的,幾年前她的兒子喝醉了酒回來,撒尿時摔倒在廁所里,她那時正扶著他,被連帶著甩到了地上,門牙就這樣缺了。她從夏哥手里買了一個塑料桶和一袋鋼絲球,拿著這些東西來到了后面的房間,低低地叫了媽媽一聲,媽媽好像沒有聽見。她站了一下,就回去了。
等屠夫妻子走了,媽媽扭轉(zhuǎn)頭問了我?guī)拙湓挘]上眼睛繼續(xù)躺著。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在流眼淚,她的鼻子不通氣,發(fā)出噗噗的聲音。她嚶嚶呀呀地哭出聲來,翻身坐起,又走到房子外頭的街邊去哭。我跟著出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哭得更厲害了。一抽一抽的,還把頭搖了又搖。她說你們都給我走嘍,我不要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那天是禮拜天,春姐來了幾個同學(xué),約了她說是去老師家,夏哥也出去了,她說給我一個人聽嗎?我站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哭訴。
瑤瑤站在她們家的臺階上,她的那個年紀(jì)很老的母親叫了她一聲,把她叫回家里去了。屠夫妻子也在看著媽媽哭,哭出來就好了,她低聲說了句。胖女人來了,看上去是路過,又好像不是。她一路走,一路拿眼睛瞅著媽媽。
胖女人在一個傍晚到了我們房子里,等著媽媽的小貨車從街口開下來。再晚些時候,她又來了一趟,不是為了買東西。她跟媽媽談話,介紹一個好去處給春姐。據(jù)說是她親戚的基建公司,食堂缺個人,菜有廚師炒,這人就是打打下手,做些洗菜上菜之類的雜事。事不累人,錢也不差,她認(rèn)為春姐去做很合適。春姐剛初中畢業(yè),成績不好不差,但還是勉強(qiáng)考上了公立的學(xué)校。
媽媽原本有些猶豫。在春姐成績出來的那天,她在理發(fā)店前跟人聊天,兩個女兒,一個一個給出去,這個眼下也大了,等她一出嫁,我就松活多了。皮沙發(fā)和條凳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跟她爭辯,說才這么大的人,你總要讓她多讀點書吧。媽媽抿著嘴,把頭搖了又搖。春姐把雙臂撐在皮沙發(fā)的靠背上,用一種神往的表情聽媽媽說話。春姐微笑著,害羞地笑。她在想象媽媽的話吧,當(dāng)新娘子,穿漂亮的衣服,穿高跟鞋子,和一個陌生的年輕的男人手拉著手走在這些街街巷巷。她有她的向往。
胖女人這樣來了又來,倒不必猶豫了,春姐沒去胖女人說的那個地方。媽媽跟胖女人說,人欺天不欺,我被人欺了,不能讓孩子也欺了。
媽媽到了社區(qū),社區(qū)的人帶她到了鎮(zhèn)政府,從政府到民政局,來來回回跑了幾趟路,暑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春姐讀書的事有了著落。學(xué)校讓春姐寄宿,春姐走之前給窗臺上的花澆了些水。
我們的房子只有一個窗。那窗子是木框子帶插梢嵌玻璃片的,外面還扎了好幾根鋼筋做為防護(hù)。在那個窗子的水泥窗沿上,春姐放了三個杯子,兩個塑料的,一個搪瓷的。都是媽媽進(jìn)的貨里的殘次品。她往里頭放泥巴,栽了幾棵蔥幾棵蒜,搪瓷杯子里是她不知從哪里找來的一根太陽花的花苗。她走的那天,蔥啊蒜的細(xì)窄葉子都長得油綠油綠,太陽花也發(fā)出了幾根苗。
春姐是從南橫街走上老江堤湘江路的。常坐在理發(fā)店前的那個拄著拐杖的光頭老人說起這些街巷的舊事,我不喜歡聽,沒意思。他說的那個街兩旁擠滿了販賣鋼筋鋼條的門面,把大鐵板子鋪到路面上頭來的湘江路原來是一條江堤,過去的江面一直延伸到現(xiàn)在的福鑫市場里,市場是把一個大港灣子填了造起來。他說這些街街巷巷放在過去,都是最繁華的地方,原來還有城門和城墻,真真這里才是城里啊。早就毀完了,城門城墻老房子,現(xiàn)在這里是貧民窟了。住著的人,原來是最顯貴的,都落魄了,那些鬼不生蛋的荒山僻壤現(xiàn)在叫做新城區(qū),鄉(xiāng)下人野處的人都發(fā)達(dá)了……春姐好像聽得入迷。她聽什么都入迷。
我轉(zhuǎn)頭看了看我們房子周邊,這一排排橫的豎的像狗牙像魚鱗一樣列起的破破爛爛的黑瓦片紅磚墻老平房,剝脫了小白瓷片掉了琉璃瓦當(dāng)?shù)膬蓪有欠浚值募?xì)的各種電線掛在巷道的半空里,鳥把屎拉在電線下面晾著的皺巴巴的乳罩、短褲和灰灰綠綠的被單上,我想起有幾次坐車經(jīng)過的新城區(qū),那里到處是樓房。在那個圓型花壇的旁邊,翻過一輛公交車,一臺警車和一大群的人圍在那輛公交車的旁邊,叫著,喊著,看血嘍,看血嘍,腦殼開了,有個人腦殼擂開了——新城區(qū)常常會死人,車撞車,車也撞人。
我在去往新城區(qū)的公交車上還有過一個這樣的旅伴,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藍(lán)格子的短袖衫,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又把手穿過我的褲頭貼著我的肚皮往里探,我驚訝地看著他,他說,把頭低下!他望著前面,把另一只手臂搭在坐在我前面的媽媽的座位上,媽媽那個松垮垮的馬尾辮子壓進(jìn)了她的背和背后的座位靠背上,她的頭發(fā)在太陽下變成了棕紅色,顯得粗和剛硬,像是一匹馬的鬃毛。媽媽連頭都沒有回過一下。
那個男人的整個上半身都往我這邊靠過來,就像車正駛向一個急轉(zhuǎn)彎。他打探了他想抵達(dá)的地方,這會兒心滿意足地低頭嗅著他的手指頭,又抬起頭來望著前面。車停下來,媽媽起了身,走到打開的車門邊,她喊我下去,我就這樣下車了。在那趟車上的春姐,坐在媽媽的身邊,側(cè)著臉看著車窗的外面,還是那樣的一種神往的表情。
春姐去念書的那天穿著一身新買的衣服,背上滿是塑膠味的新雙肩書包,提了一個紅綠條紋的編織袋,嘴唇兩邊彎起來,好像那些笑容太重了,她的臉掛不起來似的。她是歡喜的,媽媽也一樣。她們走胖女人住的南橫街,不是十字街,這兩條街巷都通往湘江路,其實這里的每一條街巷都通往那里。也許是媽媽想讓胖女人看到她們吧,她才選了那條遠(yuǎn)些的路來送春姐。我坐在屋檐下寫作業(yè),把我的指甲縫挑出小團(tuán)小團(tuán)黑色的污垢。從我們住的房子的后邊,那棵芙蓉樹下走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單單瘦瘦,皮膚很白凈,長頭發(fā),也不用皮筋扎,連發(fā)夾也不帶一個??瓷先ズ芎唵危葖寢屵€要簡單。她說想買一卷透明膠。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是實在想不起是在哪里。這個女人說話的聲音輕輕的,又足夠讓人聽清楚??瓷先ナ呛芎蜌獾娜?,還有耐心。我從來就沒有做過生意,那陣子真不知道透明膠卷放在那個紙箱子里。我們的房間里堆滿了紙箱子。她看著我性急地翻開一個又一個箱子,她說不要急,慢慢找,別弄亂了,給你媽媽添了麻煩了呀。我從電視機(jī)柜那個半吊下來的抽屜里拿出一團(tuán),我說昨天我粘筆了,筆帽老松開,就撕了它用了一些,你要嗎,只有這個了。她接過去,付了錢,離開的時候她在門口停了下來,她看著春姐的花和草,問我這是誰種的。我告訴了她,她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太陽花的花瓣。
你姐姐呢?她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讀書去了。我嘆息著。周邊的人把這句話說得有些悲傷,不知怎么會這樣,這里的人好像總是分不出好事還是壞事,所以喜悅時總是帶上了悲傷,悲傷時又會哈哈大笑——我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夏哥的戀愛
我和瑤瑤正在玩俄羅斯方塊的游戲?,幀幵陂T外揮了揮手,她的親戚給了一個游戲機(jī)。我們拿著那個半舊的機(jī)子,一人輪流玩一次。我的手指很笨拙,不消兩分鐘那些落下的積木塊就堆滿了巴掌大的屏幕,這讓我很氣惱。幾個陌生的男人女人在我們房間的門口停下,他們喊著,人呢?人呢?喊了好一會兒,知道媽媽整個白天都不會回來了,就走了。他們看上去怒氣沖沖。
晚上夏哥在門口的那個水槽口上刮著鞋底,路燈把他的影子折在水槽邊。水槽外面粉的一層水泥早破裂了,基腳露出了紅磚塊,被他那么一刮,口子邊緣的水泥殼子嘩啦掉下了長長的一塊。他鞋底的泥掛在上邊,這么看著,就顯得黑漆漆的水槽非常的臟了?,幀幵?jīng)在那里兩次發(fā)現(xiàn)過蜈蚣,當(dāng)春姐把一個褪了顏色掉得只剩中間幾根稀稀拉拉的棉布條的拖把扔到理發(fā)店隔壁人家前面的一個綠鐵皮垃圾箱去之前,我們在拖把上見到過好多只粘粘婆。那種深灰色,半透明,胖墩墩,被人一戳就化成一小灘灰白膿水的軟蟲子。我們喜歡把它們捉到干燥的水泥地面上,它們慢慢蠕動,慢到讓人背過氣去,但是它們爬過的地方在陽光下會閃閃發(fā)光。我們還會花上大半天的時候看它們被曬死,要變成干癟癟的一層灰皮的話就要等到第二天了。通常要把這些蟲捉到街對面去。我們房間前的那塊水泥地面從沒干過,我們總在不停地洗,關(guān)起門來洗澡,打開門洗地,把黑色的塵土和油污隨著花花綠綠的塑料片兒以及撲著翅膀的各種蟲子從朽爛出一條條縫兒的木門底下翻出一個個小小的浪頭。擱一個凳子供一只臉盆,從水桶里舀出水來,在臺階上洗頭發(fā),把泡沫兒一砣一砣地順著頭發(fā)刮下來,扔到臺階下。
夏啊,你夜里不在屋里,是到接龍街那邊的周家去了吧?媽媽緊跟著夏哥進(jìn)來,生怕他一轉(zhuǎn)眼就又消失了似的。夏哥沒回答她,書包往桌子上一扔,他面朝上把半個身子折倒在床鋪上。地面不平整,還是桌子松了,這碰撞讓它們發(fā)出了輕輕的嘰哦的聲音。
搞出肚來那周家的會剮你一身皮!媽媽嘟囔著。她的聲音低下去,她知道這樣的事根本不會發(fā)生。周家找上門來了,他們那妹子有十四了吧?沒有你就是強(qiáng)奸幼女,把你關(guān)進(jìn)去也好。她的聲音突然又高起來。這倒是件正經(jīng)事了。
媽媽之前從街坊們的閑扯里得來許多消息,比如私生子女不享受待遇,不構(gòu)成重婚罪啦;過了二十年,欠的錢就不用還啦;戴了套就不算強(qiáng)奸啦;要是拐走的女人愿意跟著買家過日子,那買家就什么處分都沒有的啦;掏了鳥窩要判刑啦;貪污受賄來的錢財做親朋戚友一堆分了,掛上別人的名字就追查不到啦……總之都跟我們隔著天隔著地的遠(yuǎn)。這下她終于從里邊找到了跟我們有關(guān)聯(lián)的了。
現(xiàn)在不像原來,人家隨便就認(rèn)了,把女兒推到對方家里去。要賠錢,人也不一定到得了手。她沉浸在她的想法里。她自己搞掉了,她家里曉都不曉得。夏哥甕聲甕氣地說話。他總算開了腔,不然媽媽還會一個勁地說下去??刹皇?,沒有什么可說的啦。
夏哥的戀愛多半是因為媽媽。在媽媽錢被偷走之后的仿佛無盡悲傷的二十天里,他的一個同學(xué)給了他一些錢。那女孩喜歡夏哥很久了,夏哥并不中意她。那女孩懷孕兩次,第一次沒驚動家里,直到再次卸了他帶給她的貨后,她家的父母姨舅才找上門來——這時夏哥要跟那女孩分手,女孩當(dāng)然不肯同意。手術(shù)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人們計算了方方面面。我們住的房子、我們一個壓住一個的紙貨箱子、我們的鄰居們、我們被雞蛋豆腐和青菜葉子吃出來的貧瘠的眼睛,他們的無限期許,還是終結(jié)在自己的女兒那里。崽女的事崽女自己去探吧,他們搖著頭說。是那女孩突然反悔了,說死活都要跟隨夏哥。夏哥的沉默讓她看到了希望。
我給過一塊玉給黃玲。夏哥突然開口說話,我差點被嚇了一跳。玉?嗯,就是抽屜里那塊青不青黃不黃的細(xì)細(xì)鎖片,媽媽說那是塊老玉。黃玲是誰?我同學(xué)。她長得好看?好看。
她收了,還是不搭不理,她也收了別人的東西,別人的比我的要值錢些,她就跟了別人。夏哥喃喃地說。
那你找她要回來。我有點替夏哥不平,可不能這樣便宜了那個女同學(xué)嘛。
算了。
為什么?
我喜歡她。
夏哥喜歡的是那樣的一個女孩。我不能理解他了。
春姐失蹤了
你哥哥寄了好多錢呀?瑤瑤問道。那天我們的房子前來了一個一個騎著單車的男人,在我們房間的門口停下,他喊著媽媽的名字,從斜挎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個夾板,翻弄著上面夾著的一疊信封,嘴里繼續(xù)叫喊著,快一點,來了匯票吶。
這個男人是郵差。媽媽拿著他給的那張小紙片從街的這頭走到街的那頭,問別人到哪里去取錢,怎么個取法。其實她都知道,只是找個由頭讓人家知曉夏哥寄錢回來了。屠夫妻子微笑著對媽媽說,人好懂事,這下你好過日子了啦。
好日子是要來了嘛。媽媽很淡定。
你哥哥帶著那個周家的妹子去廣州打了兩個月的工了吧?瑤瑤又問道。我說我不記得啊。
瑤瑤的問題讓我想起春姐了,春姐連兩周一次的大禮拜放假都沒有回來。其實我想起的是春姐走的那天,那一天來過一個和氣的年輕女人,那女人的頭發(fā)真好看。
我爸爸說他想換手機(jī),等他換了,他那個舊的手機(jī)就會給我了,智能機(jī),打游戲比這個機(jī)子好多了。瑤瑤低著頭,繼續(xù)戳著那塊屏幕。呀,死了!她叫了起來,我看到那個屏幕上的積木堆滿了。游戲結(jié)束了。
請問是盛春的家吧?有兩個人來問我和瑤瑤。是春姐的事。春姐突然從學(xué)校里消失了,老師發(fā)現(xiàn),打了媽媽的電話,可是媽媽的手機(jī)早就換了號碼。媽媽總是換號碼,是貪便宜來的,哪個卡號都用不長久。學(xué)校老師就找到了我們住的房子來了。
媽媽坐在那把藤椅上。平常只要不出門,媽媽大部分時候都坐在那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出了神。又不是春姐想事情時候的那種神態(tài)。爸爸死后,有男人在她打牌后送她回來,有時只是來跟她說說話。她讓他們送她,他們說什么,她也聽著。但是他們想要坐下來,或者天一擦黑,她就叫我到她跟前去,或者在紙箱堆里東翻西找,好像什么珍貴的東西不見了似的。讓那些男人不能久留。
媽媽坐在那里好像一個塑像。媽媽老喜歡往藤椅上坐著。夏天的時候,她的腿會被蚊子咬出許多的包,在螞蟻出沒時,螞蟻也會沿著她的雙條腿攀上去,她像是沒有知覺。紋絲不動地坐著。除了夏哥那次左臉被撓破了一線皮、嘴巴腫著,流著血進(jìn)來,他跟人打了架,別的都沒法讓她起身。她一直要坐到她想起來的時候。
媽媽沒有做飯,我問什么時候吃飯啊,夏哥也不說話。夏哥是接到媽媽的消息從廣州回來的,他的雙腿叉得很開,雙臂就擱在腿上,支著自己的頭,坐在媽媽藤椅對面的一張矮腳椅子上。他和媽媽好像枯萎的兩片葉子。媽媽要我到前面去。
我們的房子總共只有兩間,一堵墻隔成一前一后的兩進(jìn)。媽媽要我去的前面是廚房洗漱間洗衣室,四周塞滿了貨箱,她的車也停在里頭了。我不想去,問她什么時候做飯啊,她惡聲惡氣地叫起來,到前面去嘍,到前面去!我那一會兒也像發(fā)了昏,非要問她要飯吃,她往我的胳臂上甩了一巴掌,我哭了起來,往前面的房子里去了。
怎么了?。课覇栂母?。夏哥走到了我的身邊,手里拿著一個打火機(jī),他用大拇指搓著銀灰色的小滾輪,癡癡地盯著它。我說,你肚子餓嗎?我的鼻涕從鼻孔里頭鉆了出來。春姐不見人,家里都急得要死了,你這不是討打!夏哥斜了一眼后面的房間,他從褲兜里掏了張二十元的鈔票,給你,去買東西吃去。
媽媽呢?我問。
你管自己,我在這里呢。夏哥說。
把書讀好,秋??!把書讀好啦!夏哥又說。
夏哥捏著他的打火機(jī)往后面的房間走去。媽媽還坐在藤椅上,他又坐在了她的身邊。從我這邊往后面看去,夏哥的臉跟媽媽真像啊。夏哥最像她啊,眉毛眼睛鼻子好像模子套出來的,就是嘴巴寬一些。夏哥長得漂亮。剛來這里時,聽瑤瑤那個老母親跟媽媽這樣說過。你家的小孩子,男生女相,女生男相。尤其是那個大的,長得幾多好哩。
死去的人
夏哥很瘦了。他原本就瘦,去了一趟廣州,越發(fā)瘦了。他的頭發(fā)兩鬢剃淺了,都能看到青色的頭皮,說話的樣子也完成是個大人的模樣了。在媽媽的錢被偷走的前一天,夏哥穿著藍(lán)衣長褂子,把一個個紙箱壘起來。那些箱子受了潮,他的手指壓過,一些邊角被摳爛,當(dāng)他舉起其中的一個時,那箱子啪啦一下墜落了下來。成排的牙刷倒了出來,在他腳下散成一攤,橫七豎八地廝殺著。他躬下去拾那些牙刷,用雙手操,那一大把被捧到了箱子邊口,可有兩三支從他的指縫里漏了出去。
夏哥低頭看著,他想去撿,但又忽地直起了身子。他將手里的那些牙刷狠狠地往地上砸。砸過了,他往門外跑去。他已經(jīng)幾次這樣干過了,有一次是用腳把紅色的塑料篩盆踢翻,接著一個個踩爛它們,還有一次是將撲克牌拆了封膜,嘩啦一下倒在門前的那個水槽里。他往水槽里吐唾沫。
夏哎,你只有亂來啊,你是要惹我放肆發(fā)一回氣吧?媽媽會對夏哥這樣叫起來。那是夏哥以前胡鬧的時候。但是夏哥以前最多就是下雨天還光著頭在外面跟人踢球玩,要么就是不當(dāng)心把新買的校服刮出一個大口子,媽媽從來就沒有對夏哥發(fā)過一次脾氣。
重男輕女?,幀幷V劬?,用神秘的表情這樣對我說?,幀幷f出了道理,即使放在以前,夏哥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夏哥是媽媽的孩子里唯一的男孩。其實還有一個,但是盛冬在爸爸死后的前一年就死了。我們姓盛。隨爸爸的姓。除了盛冬,家里人叫我們名字時從不加上那個盛字。單單有姓的那個死了。
盛冬落到水桶里淹死的。不到兩歲。那天媽媽出貨,我們上學(xué),爸爸躺在床上看一本天書,他像從前的每一天一樣,冥思苦想著那本書上印的人或者動物的圖畫,還有那些一句半句藏頭露尾的詩。那些圖畫怪模怪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夏哥這樣說。他說的時候橫著白眼珠子看著攤在水槽邊上太陽底下的那本書,我以為是他不小心撞到了那本書,讓它落到了水管子水桶附近的那片水洼里濕了大半,被爸爸發(fā)現(xiàn)后用蜷起的中指關(guān)節(jié)狠狠地敲了他的腦袋,因此他才恨透了那些圖畫。
爸爸直到死之前只中過一次獎,那一千六百元的獎金成了一個廣為傳頌的故事,人們忽略了他買不中的無數(shù)次,單單記住了那一次。在傳說里,人們在“1600”的后面加了兩個甚至三個零,爸爸和媽媽很奇怪地默認(rèn)了這個傳說。大概之前那些所謂的大獎的傳說也就是這么來的。
他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瑤瑤眨著眼睛對我說。
瑤瑤說話的時候,秋哥嘴里正嚼著一塊檳榔,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顯得粘乎乎的。我吞下了差一點就要蹦出來的大實話,朝瑤瑤點了點頭。秋哥那時就開始嚼檳榔了,他還開始偷著抽煙。他把打火機(jī)放在他的書包里,他用一個肩膀去背那個書包。走路的姿勢也跟以前很不一樣。
財不露白,瑤瑤煞有介事地說。
這話瑤瑤后來又說了兩次。她認(rèn)為我們一家人在這次中獎之后還住在這個又窮又舊的房子里,吃的穿的用的看上去一點都沒有改善的跡象是因為爸爸媽媽想守住這筆飛來橫財留待以后去花,又害怕招來一些災(zāi)禍才故意讓一切保持原樣。她補(bǔ)充了一句,都是這樣說的??磥磬従觽冄劾镂覀円呀?jīng)是富人了。
所以盛冬的死也有了一種說法,爸爸的發(fā)財折了他的壽命。盛冬好像成了該死的人。不是在那天,在爸爸躺在床上看那本書,任他走到了水桶的跟前,任他撥弄水桶里的水,任他一頭栽了進(jìn)去,像老鼠一樣哼哼嘰嘰地叫了幾聲,他都沒有在意,如果換作另一天,盛冬也會死掉的。這就是他的宿命。誰叫爸爸那么走運(yùn)呢。
盛冬死后的幾天,媽媽也是一聲不吭地坐在藤椅上,春姐和我哭了,爸爸也紅了眼睛,但是媽媽沒有哭。媽媽縮著脖子,窩在那張爛了扶手的藤椅里,眼睛看著門外頭。在爸爸死的頭一天,她弄了好幾個菜,把那張作為餐桌的四方凳子擺得滿滿的。你爸爸會死,她說。
爸爸瞪著眼睛,他的腦袋微微地顫著,他的手也在顫吧,我看到他的被子有了動靜,可他抬不起他的手。腿,腳,他都抬不起來,他弱得像個襁褓里的小毛頭。
爸爸從醫(yī)院回來后就一直躺著,媽媽晚上給他擦洗,喂飯,把爸爸抱在她的胸前,他們倆就這樣坐在那條藤椅上。爸爸長了褥瘡,這是沒辦法的事,媽媽抱著嬰兒一樣抱著他。
提著一口氣呢,媽媽這樣低聲地說。
一口氣落不下,作孽啊。她這樣念叨著。
秋啊,你把稀飯端過來,你爸爸是想吃飯了。她吩咐我。
爸爸的那口氣終于在她的期盼里落下了。你們?nèi)ド蠈W(xué)吧,明天后天請兩天假,媽媽說。她拿一條小手帕蓋在了他的臉上。她說,不要哭,都是這樣的。
夏哥,你還記得盛冬嗎?我問道。夏哥沒有作聲。
夏哥,你還記得爸爸嗎?我又問。
記得活著的人就夠啦。
夏哥說的時候,把手里的煙扔了。還有半截,他用鞋底將它踩滅了。
不吃了。夏哥啐了一口。
夏哥決定不再抽煙。
我要我的名字
媽媽去出貨了,春姐坐在后面的房間門口看手機(jī),她從不玩游戲,只看電視劇??赐暌徊侩娨晞?,又看下一部。電視劇是沒有看完的時候的。有時她又好像沒在看,手機(jī)黑屏很久,她還不去碰一碰它。就像回到了她失蹤之前的那些日子,她是容易心不在焉的人,但是她又沒能回去,那種入迷的,神往的神情沒有了。純粹是在發(fā)呆。她的細(xì)聲細(xì)氣沒有了,聽人說話時的微笑也沒有了,她不讓我碰她的手機(jī),她的任何東西,最好不要留在她的身邊。春姐變得很懶了。
聽說春姐是被網(wǎng)友拐到了一個傳銷窩里去,秋天被拐去,過了一個冬天,四月間被找到送回來。學(xué)校讓春姐暫時休學(xué)一年,落下太多課,跟是跟不上了。腿長在人身上,鯉魚奔深潭,都想往好處蹦,妹兒細(xì)崽,腿胯里自帶貨的,等再回來,只怕就是衣錦還鄉(xiāng)了。之前瑤瑤皺著眉頭對我這么說過。在春姐失蹤的那段日子里,街頭巷尾,只要我走過,都會指指點點,看咯,就是那屋的,人跑了。那時我問瑤瑤,說春姐會衣錦還鄉(xiāng),是什么時候呢?瑤瑤搖了搖頭,她說人家沒說。然而人家的預(yù)測也不準(zhǔn),春姐是一個光人回來的,連假皮的雙肩包都丟了。
媽媽出貨回來,買菜做飯,飯碗也是必須天天要洗的,即使衣服漚出餿氣漚出綠霉,春姐也不動手,她會直接把它們?nèi)拥嚼淅锶?。媽媽變得很勤快。下午她還是會去打牌,天一黑就拉燈睡覺,她漸漸胖了起來,吃了睡睡了吃的那大半個月里掛出來的腫眼泡兒也還在。背頭男人偶爾會從我們的房子前面路過,她見到了,就像沒有看見一樣。她開始跟人爭吵。
先是在牌桌上跟人吵。有個女人說她一張牌半天不出手,像個死人似的,媽媽認(rèn)為她是在詛咒——從前每當(dāng)我們說到“死”這個字,媽媽總是很厭煩的表情,朝地上呸呸地吐唾沫,所以那天她也這么吐了。女人罵她,她也沒示弱。萬事只要起了個頭,往后就像是扯開的布,咝咝溜溜地一路往下走。黃老板笑著對媽媽說,你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了!等媽媽走了,他跟旁邊的人說,這四方的麻將館都讓三堂客給打遍了,連毛細(xì)那樣瘸腳跛手的腿都邀不到,有她在就湊不齊一桌。
后來是跟買菜的人吵。那人嫌她的鈔票爛,不肯收,她叫叫嚷嚷的聲音從三井頭傳到了十字街這邊。我跟著看熱鬧的人跑過去,她一邊拍著巴掌一邊跳起腳,罵一聲就打一個吆喝。罵的是什么,我也沒能聽清楚,估計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罵什么,她的嘴皮子都發(fā)白了。
有一天媽媽沒出貨,跟黃老板說她要去投訴。我找到社區(qū)辦公室,張書記在他的房里,還有三個女的坐在外在的房子里。我就直接進(jìn)去找張書記了。煩勞張書記您個事吶,我的名字寫錯了。張書記問什么名字寫錯了,我說是貼在我們街上那個輝輝的小賣部往那邊巷子里去的墻上的那張大紅紙上的名字,我叫徐玉華,上頭寫的是徐玉環(huán)。環(huán)字錯了,是華。書記說哦,好嘍,好嘍,等下去改一下。我就回來了。下午靠晚邊的時候,我再去看,沒有改啊,我就又去找他們了。張書記沒在屋里,只一個女的,我跟那個女的,女的也說好,我看她根本就沒想起身的樣子,就問現(xiàn)在就去改不?她嘿嘿地笑,說個把字,急什么呢,又不是對了就多塊肉,錯了就少塊肉。我說我的名字呢,錯了就不是我了呀!有個女的臉上就不好看了,她說是你不是你又怎么樣呢?你是被選舉人嗎?不是吧?不是就沒你多少事,你情愿,到那天你就來投票,你不情愿,那天只管去打牌賺錢,保準(zhǔn)沒人怪罪你!聽得我腦殼里一轟,她的口氣不對呀,我就跟她爭了起來,后來我就罵她了,她也罵我。你知曉她罵我什么嗎?她罵我老婊子!
她罵我老婊子吶!我一世沒做過那種不要臉的事,為什么要罵我婊子!媽媽說著說著臉就漲紅了,她胖了之后,臉一紅就會轉(zhuǎn)紫,就像一張豬肝臉。她的胸脯起起伏伏,好像還有很多的話,可她不知怎么往下說。黃老板說,只怕是你不該催的,衙門里辦事都沒這么快,你好像是在指使他們一樣,就不中聽了不是?媽媽恍然大悟,可她梗了一下脖子,那她也不能這樣罵我!黃老板沒有再說話,用小鑷子鉗著他光溜溜的下巴,他的胡須早在猴年馬月就讓他給揪光了,可他沒事還是會去揪扯。這一會兒沒有客人,除了一個壯得像牛樣的白癡,年紀(jì)比我還大,褲子上的拉鏈經(jīng)常不拉上,叉開腿坐在沙發(fā)上,就像一大攤?cè)庀菰谀抢?。他呵呵地笑著,好像媽媽講的是個笑話。以前黃老板常常把他從沙發(fā)上叫起來,擔(dān)心他把沙發(fā)給坐壞吧,他支使他掃臺階,倒垃圾,那個白癡很聽話。
媽媽之前就跟黃老板問過這事。那天她跟幾個人站在紅紙大告示前看了好一陣子熱鬧。她找了很久,只有那一個名字跟她的名字有些像。她再找,找對面那女人的名字,讓她給找到了,一筆一畫,絲毫差錯都沒有。她縮頭縮腦地問別人,外地來的人呢,榜上會有她的名字嗎?曉得嘍,可能不會吧?別人這么說。她走到理發(fā)店,說了她的名字這回事,黃老板當(dāng)時一聽,停了手里的剃刀,一臉嚴(yán)肅地跟她說,這可是大事,你就莫忽視了吶,社區(qū)選舉呢,寫上名字的就是認(rèn)了你這個人,國家的憲法還說了,人民有選舉權(quán),也有被選舉權(quán),權(quán)利,懂不懂,是開得玩笑的嗎?你莫不拿自己不當(dāng)人看啊。媽媽瞪大了眼睛,是呢是呢,她知曉了其中的利害,還有更大的道理在里邊,不止是計較對面那外地女人的一點事了。
媽媽看著黃老板鉗下巴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從街那頭走過來了。她期盼地看著他越走越近,只怕是來改的來了,她跟黃老板這樣說著。但是那個男的徑直往前走了,紅紙告示貼著的那面墻可是在拐彎的地方呢,她追著叫他領(lǐng)導(dǎo)啊領(lǐng)導(dǎo)啊,那人一回頭,一臉的笑。聽她說名字,說被罵了,那人臉上的笑瞬間就消失了,再問他會不會改,他說改,是要改的。
不得改了嗎?媽媽站在街心,聲音低低的。她分明失去了希望。那人邊走邊扭過身,向她揚(yáng)著手,用很親切的語氣說話,莫放在心上嘍,這又不是個什么要緊的事,打牌去,打牌去……他大概是覺得他用上了這樣灑脫的姿勢媽媽也會因此變得灑脫起來。他真懂得體恤別人。但是媽媽像被針扎了一樣叫起來,我跟對門是一樣的,她也外地來的,她名字沒錯,我要我的名字!
媽媽的一聲吶喊把鄰居們招了出來,也招來了對面的女人。那女人質(zhì)問她,你說說看,你怎么要抵著我呢?她說媽媽是不知好歹的東西。她們吵起架來。
老賤貨,小賤貨!送上門去的,被男人家搞爛了,丟了出來!你們算是倒嫖吧?臉呢,臉在哪里?不曉得香臭呢,一屋的破鞋,賤啦!
這句話好像一個咒語,讓媽媽瞬間便收了聲。屠夫妻子說算了吧算了吧,黃老板和鄰居們也說算了吧算了吧。他們都看著那個麻利女人這樣說話。媽媽突然扇耳光,把自己的臉打得啪啪響。她嘶喊著春吶,春吶,你死到哪里去了?春姐走到她面前,她劈頭打了春姐一個耳光,再打時,春姐逃走了。
我們都是賤貨!我們都是賤貨!
打針是會要命的
媽媽問我煙在哪里,夏哥的煙只有我知道。夏哥已經(jīng)回了廣州了。我把夏哥沒抽完的那半盒子煙給了她,她在小賣部買了一瓶湘泉。小賣部的瘦女人用憐憫的眼光看著她,說話也比平常柔和了一些。關(guān)了門,她一邊念著那句話,抽一口煙,吭吭地咳,接著喝一大口酒。她把那瓶白酒當(dāng)成了純凈水。一口煙一口酒,一會兒笑起來,一會兒又貓那樣地喵喵地哭。她不再咳嗽了。
我從湘江路上叫來了診所的朱醫(yī)生,那醫(yī)生給媽媽掛上了兩瓶點滴。媽媽說她頭痛,痛得像一把斧頭,快要把她的腦袋給劈開了。她連一步路都走不了了,誰叫她喝酒呢。
一瓶快滴完的時候馬上換,遲不得啦,會回血的,醫(yī)生交代我。他教我怎么把管子從吊瓶的橡膠塞里拔出來再怎么插進(jìn)另一瓶里去,怎么按著手背上的那張貼紙把針頭給拔出來,又怎么按牢那張貼紙。一般我是不到外面跟人打針的,是看到你們作孽哩,他對媽媽說。
醫(yī)生是媽媽的熟人。我們一家剛到這里時,媽媽跟他的妻子打過幾次牌,他妻子半年后便再也不在這些街巷打牌了,她要玩大的牌局,這些街巷人陪不了她了。開診所是非常賺錢的行當(dāng)。藥水嘀嗒著,媽媽閉上眼睛,好像是睡著了。春姐拿著手機(jī)站在小賣部旁邊的那盞路燈下,住在我們房子后面的摩托車男人從她身邊走過去,好像在跟她說著什么,只聽到那男人后來哈哈的兩聲笑聲,春姐從頭到尾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我站在春姐的旁邊,看她手機(jī)里的電視劇。房間里太無聊了。春姐一動不動,就像根本沒發(fā)覺我來了。
我們住的房子里傳出了媽媽的慘叫聲,我才想起她和她的藥瓶來。跑進(jìn)去,是水滴完了,我慌慌張張地拔了管子,手滑溜溜的,只差沒把那管子落到地上,把它再插到另一瓶的瓶塞里后,那瓶水絲毫都不像是會滴下來。媽媽叫嚷著,怎么搞嘍,你看水看到哪里去了嘍?她越叫嚷,從針頭里往管子升上去的血就越多了。我著急地叫著春姐,想告訴她媽媽這里出血了,但是春姐沒有進(jìn)來。媽媽只是罵著。我想起朱醫(yī)生來,拔腿往外跑,我的衣服刮到了房門,我沒留意,就這樣連拖連帶著把門給關(guān)上了。
我問春姐有沒有鑰匙,媽媽被關(guān)在里面了,她說她也沒有。我往湘江路上跑。我從沒有跑得那么快過,幾乎沒法呼吸了,我的雙腳好像是踩在自己的腦子里,咚咚咚,一片雜亂的響聲。診所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朱醫(yī)生回了家,我又這樣跑了回來。我喊媽媽,媽媽不答應(yīng),我拍門,越拍我就越加害怕起來,她是暈倒了嗎?我想著。媽媽好像死掉了。我的嗓子都快叫破了,我們的房子里邊悄無聲息的。
當(dāng)我以為時間就這樣卡頓住不再往前流動時,房門打開了,媽媽赤腳踏在地上,藥瓶被她抓在手里,針尖還插在她手背,管子里全是她的鮮血。她的眼眶比她的血還要紅。該死的,該死的,她開始罵我了。她的全身都在顫動,就像她很怕冷一樣,她用我聽到過的最激烈最尖銳的話來咒罵著。
你們想要我的命吧?你們想要我的命!她怒吼著。
我的手打向自己的臉,就像那天媽媽扇自己耳光。打啊,再打,打死你這個婆娘,她狠狠地盯著我。我打了一下又一下,就像我明白只有這樣做才能平息她的怒火。屠夫妻子來了,她拉住了我,你走開些吧,孩子。她叫我孩子,叫得很好聽啊。她扶著媽媽,輕輕地勸說她,把她扶到了藤椅邊,她幫她拔了針頭,按住了她的手。
歸 宿
瑤瑤死了。她死在了大河里。
那天傍晚瑤瑤往湘江路走,她拿了她老父親給她的錢,去交自己的手機(jī)費?,幀幍氖w是在兩天后一百多里開外的岸邊被人發(fā)現(xiàn)的。溺水而死。她的老父親哭得很傷心,她的老母親昏死過去好幾回。我猜想,是摩托車男人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推進(jìn)了水里吧。
我回想那天傍晚,記得開摩托車的男人跟在瑤瑤的身后走,他也去了湘江路。那天這個男人坐在他的屋檐下,捧著一大碗飯,把紅燒肉堆得高高的。他對我說,到我這里來吃飯不?我說不啊,我媽媽會罵的。但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過去了。他打開他的手機(jī)給我看。我看到兩個外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全身光著。那號男人,喝一缸水都莫想分別個一滴的,怎么會有女人跟他?還不就一世打單身。我想起小賣部的瘦女人跟黃老板這樣談到過他,連五角錢的尾子錢都非得讓她找給他,別人是不會這樣的。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的紅燒肉應(yīng)該是不打算跟誰分享。瑤瑤這時叫我了,秋啊,秋啊,你等下跟我一起去交手機(jī)費不?等下我們就可以玩新游戲了啊!外國人的毛好厚啊,男的女的,連背上都是,金黃色的,絨絨的一片,像兩只胖猴子。我這樣跟她說。
摩托車男人那天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他沒有騎他的摩托車,那天他是走路出去的。他操著雙手聽理發(fā)店前的人們對瑤瑤失蹤的事議論紛紛,就像那天媽媽要她的名字的時候,大家都在說算了吧算了吧,他也是這樣操著手,他的嘴角隱約有一絲笑意。這個愛笑的男人。
瑤瑤跟我說,開摩托車的那個男的是個沒用的下家。下家這兩個字到了瑤瑤這里,我才知道真是在罵人。她說有一次她來找我,那個男人朝她招手。這里,這里,他對她說。她以為是我在這個男人的家里,當(dāng)她走進(jìn)那間低矮的屋子,那男的對她說,看這里,要你來就是看這里。她看到他的褲襠,拉鏈已經(jīng)拉開了,一條丑陋的東西露出來。真是丑陋極了!那次我是沒提防,下次就沒有這么容易,我要罵死他?,幀幘褪窃谖艺f那兩只金毛胖猴子的事的時候,斜著眼睛跟我這么說的。
瑤瑤就這樣去了湘江路??墒撬趺磿粋€人又跑到渡口去呢?那個渡口,沒有一條船,也沒有人往那里去,早廢棄了。滿是雜草,下過雨,非常的濕滑。她還想著跟我玩手機(jī)里面的新游戲的。是摩托車男人拉著她去的渡口,他讓她看手機(jī)里的胖猴子,她罵那男人,那男人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我只是猜想著。
那男人把他那輛灰撲撲的舊摩托車擰得轟隆轟隆響,嗆人的煙霧穿過芙蓉樹的枝葉,往我們住的房子這邊掃過來。他端著一只碗,問我,來吃爆米丸子嗎?他操著手跟小賣部的瘦女人說,他的結(jié)拜兄弟做了一大盆的爆米丸子讓他去拿,他車壞了,走路去拿的。麻將館那兩個老家伙帶的那個野崽子的尸都尋到了,他那盆丸子還沒有吃完哩。
瑤瑤像一小撮灰塵,在陽光下呼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我的朋友。
一條看不見的河流
春啊,秋啊,對你們不住了啊。媽媽要我把春姐叫到了她的面前,她坐在藤椅上,看著我和春姐。春姐咬著嘴唇,把頭低下,下巴都擱到脖子根那兒了。
昨晚我到渡口那邊去了。媽媽把手伸出來,把頭搖了搖。
我想去找你爸爸。媽媽嘆了口聲,眼淚淌了下來。她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了。那時節(jié),你爸爸一口氣不得落下,我也是一口氣想落不能落下來呢。
我往渡口走去。沿著濱江路的麻石欄桿走著,大河總是安靜的,除了漲水的時候。有一點兒太陽花花,還有一些兒風(fēng)。我經(jīng)過河邊的廣場,那里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在玩耍。一個孩子在騎兒童單車,一個孩子在放風(fēng)箏,那個女人看著他們,要他們當(dāng)心點,別摔倒了。那個女人穿著一身棉睡衣。她的背影很像媽媽啊。
還在在爸爸死后的不久,媽媽帶著我和春姐、夏哥,我們來過一次廣場。很多人在江邊看水,媽媽也是。黃色江水已經(jīng)漫過渡口,我們站在濱江路邊還沒有被淹沒的地方。江邊的楊柳樹只剩樹稍尖兒露在水面,各種船泊在江邊,當(dāng)我們走上坡,走過湘江路,隔著濱江路看過去,那些船好像馬上就會開到我們的面前,它們真是非常的龐大。
那天天很藍(lán),太陽很大,到處白晃晃的。有人在路邊的一排刷了黑色黃色條紋的矮腳鐵樁子上擱了一扇紗窗,上面放滿了切成薄片的茄子。媽媽站在麻石欄桿邊,一個男人指著水面叫她看,他興奮地叫著,問她有沒有聽到剛才烏龜從欄桿腳下翻入水里時發(fā)出的啪嗒的聲音。他和走過來的一個老人嘟囔著手邊沒有網(wǎng),或者釣魚的那種“舀”,他們說好大一只,又在估摸著那家伙有多重,得值多少錢啊。老人盯著水看,又飛快地往前走,男人說,他是去找網(wǎng)去了。
他問媽媽,想不想要啊,想要的話,這會兒還來得及,它離的這么近呢。我看到一只烏龜慢慢地游向江水里的楊柳樹,那些樹枝沉浸已久,柔軟得像一根根水草。它遲緩地挨近了樹枝。剛才那個老頭兒還在跟男人嘀咕著它是從哪個養(yǎng)殖廠里爬出來的,男人說不是,它是野生的。江面多么寬敞啊,它是好不容易才游到的岸吧。那些樹枝好像倚靠不住,看上去它早已筋疲力盡了。媽媽向那個熱情的男人搖了搖頭,她說我不想要它。
那個男人要媽媽幫他拍張照片,媽媽接過他的手機(jī)拍了兩張。他問媽媽要不要在這里留個影,他可以拍得很好,媽媽又搖了搖頭。那個男人在媽媽身邊又站了一會兒,他說,剛才好大一只烏龜啊。他大概四十多歲了,不胖不瘦,把短袖襯衣的下擺扎進(jìn)灰色的西褲里,戴著一只手表。表帶是金色的。我問媽媽為什么不想要那只烏龜,她說她最初遇見爸爸的時候也像這樣。哪樣?那時我們還好年輕,在老家的河邊,河也沒這么大,我站著,看著水,你爸爸向我走了過來。
他和這個男人不一樣,他跳進(jìn)水里,把那只烏龜捉了,抓在手里,問我想不想要。
那個時候,我的頭發(fā)好長的,辮子都拖到屁股下面了。
媽媽一生中唯一一次談起爸爸。
廣場上那個穿棉睡衣的女人啊啊地叫,她那個放風(fēng)箏的孩子摔倒了,她飛快地跑過去,抱起那個孩子,看她的手,檢查這里和那里。我想起我們在渡口的那天,媽媽還沒有發(fā)胖,還是一個長得好看的女人。媽媽站在水邊。水也是那么好看,淺淺的黃色,稠稠的,像是一大杯乳汁倒進(jìn)了黃色的泥漿里,它慢慢地流動著。其實它流得很快,我們見到一個又一個漂浮而來的東西撞到了船的甲板上,有空的油涌,有門窗片兒,身體發(fā)了脹的狗,大團(tuán)的樹枝,最大的一個是冰箱,它撞在甲板上,發(fā)出了非常巨大而又沉悶的聲響。那時有兩個女人指著遠(yuǎn)處興奮地叫著,看那里嘍,黑漆漆圓哩哩的,那是腦殼吧?是淹死人了吧?我仔細(xì)地看了又看,是個球,它只是和垃圾纏繞在了一起,她們是怎么想象出來那是一個死人的呢?我有些納悶。那天的水跟天真是非常的近,到了很遠(yuǎn)的湘江大橋那兒,水就成了白色的,跟天沒有了分別。最好看的是天上的云。
是那個買透明膠帶的年輕女人告訴我的。那天她也站在欄桿邊,她一直在往天上看,我一直望著她。就像知道我想問她什么,她把頭又仰起了一次,這樣我就看到了那兩朵云,真像畫筆畫出來的,純白的兩朵,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像兩座小山,又像兩只小綿羊,都不像,它們很簡單,就是云。
云信。
那個年輕的女人對我說。她輕輕地說話,還是那種微微的笑。后來她還來過一次我們的房子,她撫摸過春姐種的太陽花,那些花兒早就已經(jīng)凋謝,種花的塑料杯子也早破了,泥和沙溢了出來,它們散在窗臺上,沒有人去搭理了。直到這一刻,我才想起早在那天時我就已經(jīng)見過她。后來她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應(yīng)該不是住在這些街頭巷尾的人吧。
我又一次見到了渡口。水泥路面破碎了,碎片混著黃泥,一條小路伸到了江的中心。水都退到了江心去了。媽媽來這里尋找爸爸,可是爸爸被埋葬在哪里呢?聽說是在老家啊,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們的老家的位置,媽媽只帶著夏哥把爸爸送了回去。盛冬死的時候,是爸爸和媽媽帶著夏哥把他送回去的。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粠洗航愫臀?,如果我去了,就能看到那條河流,就是那天聽媽媽說的。
在冬天的時候,那條河也像我眼前的這條大河一樣吧,水落下去,露出一圈又一圈的岸泥,像蚌的殼,像樹的年輪。水是鐵青的,舊輪胎、皮箱子、塑料袋、爛掉半邊的籃球……各種各樣的垃圾堆在水的邊緣。是這樣的吧?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媽媽拉著我和春姐的手。我們是一家人啊!春姐哭了起來,她的眼睛里好像有個閥門,從傳銷窩里被救出來之后就被封閉了,好像這時突然被掀了開來??蕹鰜砭秃昧?,我記起屠夫妻子說過的一句話。
被醉酒的兒子摔斷了牙齒,被吸毒的父親打斷了鼻梁,為生病的女兒賣掉首飾和房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扶著攙著被車撞成半邊癱的男人從街巷里走過來又走過去——瑤瑤死了,說舊事的光頭老人死了,活了八十三歲,高壽了,人們這樣說;跟黃老板同居了十多年還沒領(lǐng)證的那個女人得了腸病,去長沙做了手術(shù),只怕熬不出這個月底;對面麻利女人死了弟弟,回去奔喪,說人沒了錢跑不掉,肇事司機(jī)很倒霉,逃逸時被攔住了;那個白癡好久沒來了,聽說得了肛門癌……已經(jīng)消失的人們與正在消失的人們。我們的鄰居們,就是這樣把日子一天天地往后過著。
我沿著濱江路往前走,越過兩個路口,再從一條名叫江東北路的大路上折下來。我想從超市前面走過去,媽媽在哪里買過香水。這條街多么熱鬧啊,小販們都把貨堆在了路邊,水果攤、墨鏡攤、包子車、面粉車,還有人把皮鞋包包掛在敞開的小車的車門上,放在車頂上賣,頭上是大片的樹蔭,一路都是鳥鳴。那些鳥兒在人們看不見的枝葉間歡唱著。一個女人從童裝店貓著腰出來,她把手里捧著的塑料包裝袋和一個缺了把的衣架子扔到了路邊。另一個女人從她面前走過去,她們互相問候著,路過的女人對她說,日子越來越好過了啊,她得意地說那是,下個月就開始領(lǐng)社保錢,這下月月有錢送到手里來,都是托國家的福,我們都被政府養(yǎng)起來了。她們喜氣洋洋。吃面的男人滿頭是汗,烙餅的男人翹著嘴巴,小孩子鬧著要她的爸爸給她買氣球,每個人都是喜氣洋洋。
我從這條生氣勃勃的路上走過去,很快我就能夠看到豐厚街了,沿著這條店鋪林立的街筆直往前走,就能走回我們的家去?;氐郊?,我之前從不說回家,仿佛所有我們到過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都只是我們棲過身的房子。
春啊,秋啊,夏說要你們好好讀書。媽媽緊緊地拉著我和春姐的手。
我要回家。即便還是有人會好奇地盯著我的嘴巴看,即便我說話時嘴巴是歪斜的。我吐字艱難,發(fā)音囫圇,兩條腿在走路的時候像是被整個身體拖住了一樣。有人還會嬉笑,他們說,這傻瓜……可我不是傻瓜。腦癱的十三歲孩子的問題沒有出在智力上,這個道理一般人不懂。多數(shù)是故意不懂。在小賣部的墻壁上,重新貼上了一張很大的紅色的榜文,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有一個是媽媽的名字,端端正正,一筆不差。那張榜正面對著我們住的房子——我們的家。
在離開渡口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大河,在那一瞬間,那個看云的年輕的女人和媽媽奇怪地重疊到了一起。那個年輕女人好像就是媽媽年輕的時候,在當(dāng)年那時,媽媽剛剛遇到了爸爸,她的臉上也是那種淡淡的卻十分美好的笑容?;蛘邒寢寱匦滦钇鹚拈L頭發(fā)?我又在胡亂想象了。
我還沒有見過媽媽所說的那條河流。但是,在我們的生命里,所有的人都是這樣,走進(jìn)來,又離開。就像河流,水落下,又漲起,往前流動,始終往前流動,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