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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抓飯

2018-11-24 19:03楊秀玲
湖南文學 2018年9期
關鍵詞:胖女人劉軍西西

楊秀玲

抓飯是一條狗的名字。

這是條農(nóng)家看門護院的純種土狗,也是一條滿街亂竄的流浪狗。

劉軍第一次看見它是在一個維吾爾族小飯館門口。那天,劉軍老婆帶著兒子剛搬出去,家里被老婆搬得一片狼藉,像剛被歹徒洗劫過。兩人說好三天后去辦離婚手續(xù),所以老婆毫不客氣,搬得大刀闊斧,搬得蕩氣回腸,風卷殘云搬走了她認為該搬走的東西。劉軍身體虛脫一般綿軟,蒙頭昏睡,一直睡到半下午才起床。他恍惚地看著眼前亂糟糟的一切,心里有種凄然的空空蕩蕩。這種感覺一點點擴大,以至于一種危及生命的饑餓感驟然而至,由里向外蔓延,把身體一點點掏空,最后,他的身體空得只剩下衣服了。他咬牙切齒面目猙獰,突然有種要吃下全世界的惡狠狠,迫不及待來到離小區(qū)最近的這家維吾爾族小飯館,在一個臨窗的位置坐下。

這時段的小飯館閑散清靜如同一段休眠的記憶,除了劉軍,再沒有其他顧客。服務員是個熱情開朗的維吾爾族小伙兒,漢語的某些發(fā)音不準確,他給劉軍指指墻上的圖片推薦說,我們的抓盼(飯)很好吃。劉軍看那圖片上一盤色澤鮮艷的抓飯,米粒晶瑩油亮,胡蘿卜條軟糯金黃,攪和均勻的抓飯上放著一大塊連骨羊肉,還有零星的紫色葡萄干摻雜在米粒間,看上去的確很誘人。劉軍無意識地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老婆祖籍江蘇,不愛吃面食,這些年,劉軍像墻頭草一樣精準感知各種風向毫不猶豫順從老婆的一切喜好——盡管他是個北方人,喜歡吃面食,但家里基本上只吃米不吃面。維吾爾族小伙子熱情洋溢地向他推薦抓飯說,好多漢族客人喜歡吃我們的抓盼,一粒一粒米香得很有勁得很。劉軍在玻璃窗上看見自己破碎的表情,像早春二月融化一地撿拾不起來的爛泥。維吾爾族小伙子順著劉軍的眼神看向窗外,笑了,指著窗外蹲在門口的那條土狗說,那個小家伙,也很喜歡吃我們的抓盼。劉軍這才看見窗外蹲著一條狗,正眼巴巴地望著窗內(nèi)的自己,用力地吞咽口水。劉軍突然覺得自己和那條狗很像——那么眼巴巴地看著能決定自己幸福的人,那么心懷僥幸地期盼生活能一如從前,可到頭來,老婆給他講了實話,不但她的心不在他身上,四歲的兒子也不是他的,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她說,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地過下去了。劉軍就成了一個明明白白的喪家狗。

那狗看不出什么顏色,黑黢黢臟乎乎的,一副流浪狗的落魄相。劉軍沖窗外揚揚下巴,給它來一份抓飯,我要一份拌面。

抓飯和拌面是同時端來的。劉軍和窗外的狗看上去都餓壞了,埋頭吃自己面前的東西。劉軍吃完拌面付錢時,看見窗外的狗也已把一塑料袋抓飯吃得干干凈凈,抓飯里配著一塊上好的帶骨頭羊腿肉卻一口也沒吃。狗坐在原地看劉軍,有點深沉的樣子,看了一會兒,叼起肉骨頭走了。維吾爾族小伙子沖劉軍擠擠眼睛說,你知道它為啥不把肉吃掉?劉軍搖搖頭。小伙子大聲笑著說,他是巴郎子嘛,我猜它有女皮(朋)友,肉拿回去給女皮友吃。

三天后,劉軍順利地與老婆辦完離婚手續(xù)。盡管家里已收拾整齊,他也不想立刻回去。他的頹廢挫敗是那么顯而易見,像丟在馬路中央的一個大錢包,他不想讓小區(qū)里那些熱愛是非的中年婦女撿到這樣一個令她們茶飯有味的大錢包,興致勃勃地拿著錢包到處刷存在感。

他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轉(zhuǎn)悠,天空寡淡,街道木然,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虛空,像空氣與空氣擦肩而過,沒有溫度和色彩,到處都給他已碎裂的感覺。遠遠的,他看見那條臟兮兮的狗一絲不茍地蹲在維吾爾族小飯館門外,充滿希望地往里看。已是中午時分,劉軍并不覺得餓,卻不由自主去了那家維吾爾族小飯館。他指著外面的狗對維吾爾族小伙子說,它一個抓飯,我一個拌面。

像上次一樣,狗很快就吃完了抓飯,仍舊留下肉骨頭沒吃。它蹲在原地等劉軍出來后,仰頭看劉軍。它的眼睛很干凈,眼珠黝黑而清澈,潤潤的,柔柔的,好像有液體來回涌動。它似乎知道自己骯臟而沒有往劉軍跟前湊,隔幾步遠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叼起抓飯里的肉骨頭走了。維吾爾族小伙子探出頭對劉軍說,它是真正的兒子娃娃,每次都把好吃的肉骨頭留給女皮友。

劉軍心里暖暖地一動,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這狗眼巴巴往飯館里張望的樣子——被人拋棄的喪家狗,沒人疼沒人愛,日復一日孤單單走在大街上,誰能給它溫暖?

他決定收養(yǎng)這條狗。

第二天中午他來到小飯館,吃完拌面又等了很長時間,那條狗始終沒出現(xiàn)。維吾爾族小伙子很幽默地對他說,今天那個抓盼沒有來。小伙子偷工減料,把愛吃抓飯的狗直接叫成了抓飯。劉軍笑了。他在心里跟自己說,那以后就叫它抓飯吧。他給小伙子留了手機號,學著小伙子的腔調(diào)拜托說,抓盼來了就打電話,我要收養(yǎng)它。

兩天后,抓飯被劉軍帶回家。劉軍給它洗了澡,在陽臺搭建了一個看上去很溫暖舒服的小窩,告訴它,這是你的家,你的名字叫抓飯,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流浪狗。抓飯很溫順地聽著,把頭拱進劉軍懷里,濕潤的鼻頭在劉軍身上臉上嗅來嗅去。劉軍摸摸抓飯的頭說,咱們兩個單身狗要打起精神好好過日子。

抓飯雖是一條看家護院的土狗,卻很漂亮。它棕黃色的短毛油滑光亮,四肢又直又細,臉頰狹長而立體,眼睛大而黑亮,不斷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讓劉軍驚喜不已的是抓飯還很聰慧。劉軍領它在衛(wèi)生間排過一次小便后,它就明白了大小便要去衛(wèi)生間。劉軍本打算第二天帶抓飯去樓下小區(qū)里遛遛,但抓飯當天晚上便開始焦躁不安。它不停用爪子撓門,從胸腔里發(fā)出一種吱吱嗚嗚的憂傷聲音,迫切想沖出門去,不時哀懇地回頭看劉軍。

樓下姓李的胖女人出門遛狗時,那條名叫西西的小狗又跑到樓上來找兒子玩。那小狗與前妻兒子間有一種突破物種交流障礙的相互喜愛,他們通過一種神秘的凝視和混亂的講述表達明確無誤的心意相通。誰也聽不懂兩個小家伙在說什么,他們的嘴里都發(fā)出嗚嗚噥噥亂七八糟的聲響,卻互相聽得很認真很安靜,不吵不鬧,像兩個熱愛學習的好學生。西西并不知道兒子跟前妻已搬走了,每天還滿腔熱情地來找兒子玩。西西的主人李女士,最大特點其實不是胖而是白,雖已到中年,皮膚還保持盈潤和亮白,像一面飽滿的湖水。她的聲音也充滿水色,緩緩的,柔柔的,每一個字和詞都閃動女人晶瑩的容色。這是個看上去體面又溫婉的女人,劉軍卻本能地反感她。那時劉軍對婚姻已不抱希望,答應離婚。有一天下班回家路過李女士家門口,半開半合的門里傳出李女士和兒子的對話,她聲音柔緩地問兒子,你爸爸媽媽為什么要離婚啊?兒子說,媽媽不讓我給別人說。李女士說,那你跟西西說吧,西西不是別人。兒子與西西臉對臉地說,我不是爸爸生的,是媽媽和別人生的,西西你不要跟別人說,這是秘密。

前妻當天去樓下質(zhì)問胖女人想干什么,為什么要從一個小孩子口中窺探別人家的隱私。劉軍聽見胖女人在前妻的質(zhì)問下不停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會這樣。從那時起,李軍就無視她亮白的皮膚和溫婉的聲音以及姓什么叫什么在心里稱呼她為胖女人。不管這個女人那天問兒子的話有無惡意,劉軍和老婆離婚,沒打也沒鬧,也許有那么幾次情緒激動的口角爭執(zhí),事實是離婚的事沒幾天就傳遍了小區(qū)。而且老婆和兒子走后,兒子的身世成為可供別人在嘴里反復咀嚼的集體興奮慢時光。在小區(qū)一些是非女人無聊的日子里,生理快感一浪高過一浪的炸裂點,就是這些張家長李家短的八卦和緋聞,尤其是那些男男女女花花草草的五顏六色,能讓她們渾身的肥肉抖動得比某些尖叫還徹底。

劉軍對煩躁不安的抓飯說,外面有些人心眼兒不好,就愛看人家笑話說別人家閑話,今晚先不出去了,明天咱們一起出去玩。抓飯繼續(xù)撓門,越發(fā)急躁。劉軍板下臉說,你現(xiàn)在不是流浪狗了,要習慣在家里睡覺。說完不再理抓飯。

抓飯無奈地蹲坐在門口,一肚子即將破土而出的心事郁郁地落在門鎖上。晚上,它沒有在新窩里睡覺,一直徘徊在門前。第二天劉軍上班剛打開門,抓飯便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劉軍望著頭也不回的抓飯說不出有多傷感和失落。為什么連一條流浪狗都不愿意陪他過日子?

從認識老婆的第一天起,劉軍就扒心扒肺對老婆好。結婚六年半,他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老婆疑似出軌的跡象,但他從未因此責怪和怨恨老婆。這不僅取決于老婆在家里充滿抱怨和不滿的強勢地位,也因為他從小習慣把委屈咽進肚子里息事寧人的溫和性情,更重要的是,他是外探區(qū)的采油工程師,采油隊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了他在野外工作四十五天才能回家休息十五天——他一直對家和老婆滿懷愧疚。老婆不止一次地指著墻上的結婚照說,也就是這個照片能看出我是你老婆。劉軍好脾氣地說,還有兒子能證明。老婆指著孩子說,你認識他,他知道你是誰嗎?你扳指頭算算,一年到頭你在家里幾天,你為他做過什么?劉軍心痛了,他預感到即將被這個家排除在外的危機。他厚下臉皮來,像風一樣四處游走表達訴求,試圖調(diào)回油田總部上正常班。倒是有不少單位愿意接收他,采油隊卻不愿意放他走——有多年外探區(qū)采油實踐經(jīng)驗的工程師幾乎是每個隊領導正常開展工作的期許和保障,怎么能說放就放。領導都說,總要有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吧,比如說身體不好,業(yè)務上吃力,或者是抑郁了,還是家里有什么具體困難,說出來,大家?guī)湍憬鉀Q?。∈裁蠢碛啥紱]有,怎么給隊上其他人交代?但他什么也不說,就是要求調(diào)回總部上正常班。采油隊隊長推心置腹地說,雖然采油隊責任工程師只是個副科級干部,但熬上幾年,有經(jīng)驗、有技術、有成果,不愁沒有提拔的機會,那時再到哪個技術部門全面負責工作,既可以顧全家里,也可以專心搞技術研究,現(xiàn)在半途而廢太可惜了。就算調(diào)到總部哪個科室上正常班,工作上是輕松多了,可獎金收入少三分之一,副科級別也沒有了,大好的前程又要從頭再來,這是何苦呢,還是慎重考慮。劉軍說,不用考慮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調(diào)回總部上正常班。隊長急了,說,人家都想給家里多掙錢把日子過好,你怎么不想讓老婆孩子過好日子呢?劉軍也急了,說,我回不去怎么能把日子過好!

半年后,還是他猶疑的多愁善感和外界持續(xù)不斷的風言風語讓領導感知了他家庭的四面楚歌,他如愿以償調(diào)回來,在一個油氣技術部門工作。他滿以為可以一頭扎進瑣碎的家務活中慢慢償還那些埋葬在戈壁采油樹下的逝去時光,卻不曾想他的婚姻已走到充滿陰影的長廊盡頭。老婆指著四歲的兒子將生活拉回到起點,說,我沒想欺騙你,我當初也很模糊,后來才確定,孩子不是你的,我去專業(yè)機構驗證過,你覺得還能維持下去嗎?

那是個晴朗的中午,劉軍血脈僨張在陽臺上站了許久。陽光刺目,他覺得自己在明亮的陽光下失明了。是的,生活一片黑暗。

他的確是個溫和而委曲求全的人,確切地說是個沒本事的人。他心里流著血把那個男人在意念上殺死過一千遍一萬遍,殺得血濺戈壁,血漿緩緩流動像儲油罐的原油一樣黏稠而滑膩。但他始終沒去找過那個男人。他羞愧于自己的沒本事,只是在夜里一遍遍問自己,為什么,為什么?

現(xiàn)在,他又不甘地站在陽臺上問為什么?為什么連一條流浪狗都不愿留在自己身邊,他那么憐惜疼愛它,想讓它過上好日子。

晚上臨睡前,劉軍聽見門口有指尖抓撓門邊的聲音,還伴隨低低的喘息嗚咽聲。打開門,抓飯和一團像垃圾拼湊出來的小怪物站在門口。抓飯久別重逢一般跳起來撲進劉軍懷里,胸膛里發(fā)出百感交集的奇怪聲響表達自己的歡喜,身上每一根毛都抖動傳遞著不加掩飾的喜不自勝。劉軍被抓飯的激動情緒撞了個滿懷,不由有點心酸地摸摸抓飯的頭,問,你跑哪兒去了,你還知道回家?。?/p>

抓飯回頭看看那團由垃圾堆砌出來的小怪物,再眼巴巴地仰臉看劉軍,又低下頭無限感傷地垂著兩只耳朵蹭劉軍的膝蓋,等劉軍做出什么反應。

劉軍這才看出,那團垃圾拼湊起來的小怪物也是一條狗,是一條京巴。它身上的毛臟兮兮地拖到腳面,一只眼癟了下去,睜不開,顯然早已瞎了,本應該蓬松卷曲的大尾巴不知被什么碾壓成一張扁且硬的條狀大鞋底,僵硬怪異地拖在身后。

劉軍想起維族小伙子說過女朋友的話,問抓飯,難道這就是你的女朋友?你要我也收養(yǎng)它?

抓飯仰頭看劉軍,目光閃爍仿佛水面上晃動的波紋。劉軍笑了,拍拍抓飯說,你倒真有情有義。

京巴狗其實不是抓飯的女朋友。雖然它有一身長且卷曲的白毛,卻是一條公狗,而抓飯也是公的。劉軍給它起名叫卷卷。它的背毛比尋常京巴長許多,濃密且卷曲,洗干凈的卷卷幾乎看不見眉眼和腿腳,猛一看,像許多胡亂交織在一起的卷曲毛線在行走。

劉軍對卷卷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洗和修剪。卷卷被整理清爽干凈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毛茸茸的可愛和柔軟,每一個小卷都時尚簡潔而俏皮,卷卷這才顯現(xiàn)出一個京巴狗該有的樣子。

清洗和修剪也為劉軍了解卷卷身體提供了最便利的條件。卷卷的尾巴已徹底成了一個扁平的長條狀累贅,看樣子失去知覺已久,根本不會動,一只眼球萎縮塌陷眼簾不能自如睜閉,嘴里的牙也脫落了幾顆,身體反應遲鈍,骨骼僵硬,行動遲緩,像一個八十歲的溫順老爺爺。從各方面生理特征看,可以確定,卷卷是一只進入暮年的高齡狗。

抓飯一直陪在一邊看劉軍給卷卷洗剪吹。對卷卷年齡的判斷,無疑增添了劉軍對身強體壯的抓飯的加倍喜愛,他感慨地撫摸抓飯說,那個維吾爾族小伙子沒說錯,你的確是個仗義的兒子娃娃。

劉軍在網(wǎng)上買了各種口味的狗糧,但劉軍看出來抓飯和卷卷還是很喜歡吃他做的抓飯。劉軍隔幾天就做一鍋抓飯,就像維吾爾族小伙子說的那樣,每一粒米都噴香油亮。每次他盛上兩碗飯,大的一碗自己吃,小碗是抓飯的,卷卷用一只蘸調(diào)料的小碟子就足夠了。抓飯每次總是迫不及待地大口吃飯,每吃一口,抬頭看一眼劉軍。誰說狗不會笑,劉軍分明看見抓飯在吃自己做給它的抓飯時滿臉都是笑。卷卷年邁,每次總是吃很少一點飯,不怎么咀嚼,幾乎都是囫圇吞咽。它很喜歡啃帶肉的大骨頭,說是啃,其實是舔,它所剩不多的幾顆牙在啃舔骨頭時顯得那么虛假和頹廢,但卷卷豁著牙卻啃得認真而執(zhí)著,啃出了一種對青春歲月的追憶和留戀。它的窩里總有那么幾塊啃得很不利落的大骨頭,仿佛是老年卷卷的一種現(xiàn)實成就和精神慰藉。卷卷現(xiàn)在唯一的消遣就是慵懶而長久地沉醉在啃舔骨頭的永不懈怠里,仿佛嬰兒嘴里時時嘬著的奶嘴兒,完全是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和享受。

劉軍也很滿足和享受?,F(xiàn)在他一點都不覺得身體有空洞感,每天都充實和安然。白天上班,他把抓飯和卷卷關在家里玩。劉軍從不擔心會發(fā)生意外,抓飯很懂事,也很會照顧卷卷,它會帶著卷卷去衛(wèi)生間大小便,帶著卷卷吃喝擺放好的食物,關好門的廚房它決不湊邊,也不會把臥室客廳弄臟弄亂。劉軍下班一進門,兩個小家伙同時撲進他懷里,使勁扭動身體每一個部位,嗅著舔著劉軍,高興得不知怎么表達,抓飯看上去都要高興哭了,樂顛顛地給劉軍叼來拖鞋,反復幾次跳起來摟抱劉軍。卷卷用頭蹭著劉軍的褲腿,高興得渾身哆嗦,一只眼里流露出讓人心疼的依賴和信任。

關上門,他們就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三口。劉軍做飯,時時聽見來自每個角落里抓飯和卷卷的快樂聲響。吃飯也是三口一起吃,聲響動聽和鮮亮極了,抓飯稀哩呼嚕,卷卷吧嗒吧嗒,劉軍喀嚓喀嚓。這可是以前從未體驗過的吃飯成就感和幸福感。晚飯后,劉軍陪兩個小家伙玩耍半小時,卷卷便有點乏了,去陽臺的窩里小睡一會兒。劉軍便帶著抓飯下樓跑步。此時外面天色微微有些昏黃,路旁是茂密的綠化帶,沿著翠綠,劉軍和抓飯往體育館方向的主公路小跑。先慢跑十分鐘,抓飯漸漸加快速度,再跑五分鐘左右,抓飯便真正撒歡飛跑起來,尾巴與身體在一條直線上,體態(tài)輕盈,肌肉雄健,昂首挺胸的勁頭都有點顯擺嘚瑟的意思了,看見它的人都說,瞧,那狗跑起來多帥多漂亮。抓飯似乎很得意,越發(fā)帥帥萌萌地在劉軍前十米處領跑,稍稍與劉軍距離拉遠時,會放慢腳步,等劉軍追上來又重新調(diào)整速度向前奔騰。繞著體育館跑兩圈,不用劉軍喊抓飯,抓飯會帶著劉軍往回跑,回到家剛好一小時。

其實這條路以前劉軍不知跑過多少遍。那時在采油隊上班,劉軍天天盤算休息回家要干什么,其中重要一項內(nèi)容就是每天傍晚沿這條綠化帶主公路跑跑步。但那時劉軍跑得氣喘如牛孤單寂寞,現(xiàn)在卻跑得輕松自如愜意舒暢,跑過一片粗壯的梧桐樹,拐個彎,一排楊柳娉娉婷婷,接著刺玫、櫻花、玉蘭樹,到了體育館,跑兩圈,原路返回。他跟著前面的抓飯,還沒感覺累,跑完了。他和抓飯都熱氣騰騰一身汗。

回到家,卷卷剛好睡醒一小覺。劉軍先給抓飯和卷卷洗澡,然后自己洗澡,換好睡衣,打開電視,抓飯和卷卷親人一樣圍過來,親昵的樣子讓他陶醉和著迷。劉軍并不是喜歡看電視的人,但自從他結婚后,心理上就沒法拒絕一家人橫七豎八躺在沙發(fā)上吃零食看電視的那種柔軟感覺。家是什么?家就是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擁著看電視,家就是隔絕外界的一切躁亂和寒冷,一起享受互相依賴的恬靜與溫暖。就像現(xiàn)在,抓飯懶散散地趴在沙發(fā)前,狗模狗樣地看電視,卷卷趴在劉軍懷里,繼續(xù)打瞌睡。一個棒棒的小伙子和一個嬌弱的小老頭就這么死心塌地地陪著他,眼里只有他,多么好。劉軍心里充滿幸福和愛憐。

抓飯和卷卷讓本來苦澀難挨的日子突然有了經(jīng)得起歲月細嚼慢咽的家常滋味?,F(xiàn)在的劉軍并不覺得外面的喧囂熱鬧與他的整個世界有多大關系,世界對他的誘惑,不過存在于他對靜謐安詳和溫暖的找尋里。關上門,這一切全都有,多好的日子!

劉軍每天面色紅潤神清氣爽地上班下班過日子。這讓樓下的胖女人很自負地證實一個才離婚男人的昂揚與滋潤出自何處。每晚在樓下遛狗時,抓飯和卷卷總喜歡與胖女人養(yǎng)的小短腿柯基狗西西撲來跳去地玩一會兒。胖女人像小河流水一樣的聲音在劉軍耳邊嘩啦啦地響起,她說,養(yǎng)狗狗有幸福感吧?狗狗是最忠誠的動物,對主人的愛很純粹,決不會背叛,它可以讓人最大限度地感受愛和被愛還有被信任被依賴的溫暖,看到狗狗,什么煩心的事都沒了。

話是沒錯,但劉軍聽著別扭,他心里懷疑胖女人借題發(fā)揮另有所指。再遛狗時,他盡量與胖女人錯開時間。其實沒多長時間,劉軍發(fā)現(xiàn),胖女人也不愿意自家西西與抓飯和卷卷玩,她眼神里很明顯地劃分出自家西西與抓飯卷卷的三六九等,就像外企高管與農(nóng)民工形象上的差異一樣讓人一目了然。她經(jīng)常跟周圍的狗友們說,我家西西是英國王室貴族喜愛的狗狗,基因很純正。

劉軍前妻倒很欣賞抓飯。她當時搬家搬得匆忙,許多雞零狗碎都沒帶走。劉軍知道前妻的習慣,任何東西只要還能用就不丟棄,早晚還會回來拿,當然劉軍是唯一的例外。劉軍把這些零碎東西收拾好放在一邊,等前妻什么時候回來找東西便直接給她,省得她把家里再翻個亂七八糟。這天她回來找一枚胸針。她總是這樣,突然想起什么就來找什么,不會一次把東西都拿完。一進門,抓飯就毫不客氣沖她不停叫,是那種帶有警告意味的虛張聲勢,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拖得長,仔細聽卻并沒有惡意。她一邊在那堆沒拿走的東西里翻找胸針,一邊對劉軍說,求求你讓它別叫了,煩死了,我又不是偷東西的賊。正說著,樓下的胖女人上來了,溫言細語地說,我家西西每天要午休,如果中午睡不好晚上會像小孩子一樣鬧覺,能不能讓你家狗狗別叫了?劉軍還未說話,抓飯不被重視的警告無處發(fā)泄,一腔怒火轉(zhuǎn)移目標,忽地一下?lián)湓谂峙思缟希豢诎咨难涝谂四樓褒b開。胖女人嚇得僵硬在那里,劉軍喝住抓飯,抓飯很不情愿地跳下地,目露兇光腰身拱起隨時準備再撲上來,同時發(fā)出響亮而憤怒的狂吠,是那種說一不二的不留余地,一聽就知道不是嚇唬人的動靜。

胖女人的休閑毛衫被抓飯抓脫了毛線,幾條斷裂的毛線垂直拉出一道小豁口,像翻開的舊賬讓人無法回避。劉軍趕緊道歉并說要賠償這件休閑毛衫。胖女人雖受了驚嚇卻還保持往日的端麗,她淡淡說,不用了,穿了好幾年的衣服,也該淘汰了。說著下樓了。

前妻嘖嘖稱贊說,真是條好狗啊,還分得清人民內(nèi)部矛盾和敵我階級矛盾。

此后胖女人看自家西西和抓飯卷卷的眼神里更有了云泥之別的高低貴賤。見到抓飯,她很自然得體地抱起西西,臉上依舊有湖水的恬靜和明麗,離去的背影里有種隱藏不住的高高在上和不屑一顧。

劉軍不在意胖女人的眼神,你看不起我家抓飯和卷卷,我還看不上你家那個小短腿西西呢!

一家三口在好日子里越發(fā)精神飽滿,劉軍都能聽見好日子舒展拔節(jié)的聲響。毛色油亮的抓飯越發(fā)健壯昂揚,散發(fā)出雄性動物狂野的味道。有時抓飯在家里與卷卷斯斯文文玩著,突然騎在卷卷背上,玩一種用生殖器摩擦卷卷背部的游戲。抓飯一挺一拱的樣子,看上去有些下流。劉軍把抓飯趕下來,拍拍它的臉說,你有本事去操樓下那個貴族西西啊,它才是母的,有本事就讓它家里人看看你操貴族是什么樣子,在卷卷身上費什么力氣,卷卷是公的,公的!回頭又對卷卷說,你也是,為老不尊,怎么能任由抓飯胡鬧呢,按輩分,你至少該是它爺爺!

劉軍沒想到抓飯真把樓下的小母狗西西操了。周六下午,樓下胖女人大驚失色地跑上來說,快去把你家那個抓飯拉開,它怎么能強奸我家西西呢,它怎么能這么下流呢!她一改平日斯文溫婉的樣子,垮著臉咧開嘴幾乎要痛哭失聲。劉軍下樓一看,抓飯在樓道拐角處正半蹲半騎在西西背上忘乎所以地激烈運動。劉軍看見,抓飯這次不是玩游戲,它以一種突破極限的半趴半抱姿勢,真的與西西交接上了。抓飯每深入挺進一下,胖女人就拖著哭腔“啊”地驚呼一聲,好像挨操的不是西西而是她自己。胖女人抓住劉軍的胳膊哭著說,快讓抓飯下來,讓它下來?。④娬f,你不想讓它們活了嗎,都這個樣子了怎么能強行把它們拆開?胖女人捂住嘴站在一邊流淚,兩個小家伙毫不羞恥地任由劉軍和胖女人旁觀,陶醉激烈不管不顧。好容易等抓飯完事了下來,胖女人才嗷地哭出聲來,哭聲如大風吹皺的水面,渾濁而動蕩。她抱起西西一聲長一聲短地號啕,碎了心肝一般搖晃著身體,狂怒地指著抓飯大聲罵:下流東西,野種,沒教養(yǎng)的野種!

胖女人的臉色一夜間像過期的果凍一樣顯出不可阻擋的色素沉淀。她嚴格禁止西西再跟抓飯和卷卷有任何接觸,只要看見抓飯立刻抱起西西嚴陣以待。

小區(qū)居委會房管員的敲門聲無疑破壞了劉軍一家三口的溫馨語境。這次敲門并非來自偶然和混亂,房管員說樓下的住戶兩次投訴你家狗狗擾民。房管員問,你家的狗上戶口了嗎?劉軍粗粗一算,抓飯和卷卷來家里已經(jīng)四個月了,自己竟忘了辦這事。劉軍笑出一臉討好的顏色說,以前也沒養(yǎng)過狗,剛收養(yǎng)了兩條流浪狗,還沒弄清楚辦理養(yǎng)狗的手續(xù),美女你給我講講該怎么辦手續(xù),我明天就去辦,該打針打針該交錢交錢,決不耽誤。房管員說先去指定接種疫苗的地方打疫苗,然后按照標準繳納手續(xù)費用,小區(qū)居委會統(tǒng)一辦理。劉軍使勁點頭說好的好的。

可是,房管員非常抱歉地說,按照我們居委會的規(guī)定,也是考慮小區(qū)居民的安全,你家那條大狗有一次撲在樓下李女士身上差點咬傷她,有被抓破的毛衫和狗爪印記為證,還有一次,就是前幾天,李女士投訴你家大狗強奸她家小狗,也有其他鄰居做證。要知道,小區(qū)有明文規(guī)定,豢養(yǎng)寵物要是被居民有憑有據(jù)地投訴三次,寵物就不能再在小區(qū)里居住了。所以,房管員指著抓飯說,請教育好你家的寵物,盡量不要干擾別的居民,再有一次投訴,它就不能住在這里了。

劉軍不住點頭說以后不會了以后不會了,還解釋說你不了解我家這條狗,它很聽話很懂事,不會咬人更不會攻擊人,小區(qū)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歡它。

房管員說,要不是你樓下的李女士來投訴,四個月了,我們還不知道你在家里養(yǎng)了這么大一條狗呢!

劉軍開始小心翼翼避開樓下的柯基狗西西,盡量避免與樓下發(fā)生不愉快,畢竟抓飯還要生活在小區(qū)里,不能再被投訴。但西西每天上樓來劉軍家門口拉屎,它似乎以這樣的方式留下自己的氣味,表達與抓飯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藕斷絲連。那個西西很聰明,腿那么短,卻會站直了身子拱手作揖,會踏著鼓點節(jié)拍走舞步,會以各種姿態(tài)撒嬌耍賴。卷卷年邁,且只有一只眼睛,幾次沒看見西西拉在門口的屎,踩得滿腳都是屎便跑到樓下玩,小區(qū)里的孩子見了都躲著卷卷叫,老卡踩上屎了,老卡踩上屎了。劉軍不明白老卡是什么意思,問一個孩子,小女孩兒指著卷卷說,是二樓李阿姨起的名字,李阿姨說有個丑八怪敲鐘人叫老卡。

劉軍無奈嘆氣。他只能對抓飯說,以后不要跟那個小短腿玩,人家看不起你,咱們也不要理它。又對卷卷說,以后你盡量少出門,就在家里跟抓飯玩也挺好的。

抓飯和卷卷很聽話,在家玩得很歡樂,劉軍每次出門前先打掃門前衛(wèi)生,卷卷再沒有踩著臟污。

前妻又來找東西,抓飯還是狠狠地瞪著眼,只等她有什么舉動就開始咆哮。劉軍說你把那一堆零碎一次都拿走吧,不然樓下的女人又要投訴我們擾民,再被投訴一次抓飯就不能住在這里了。前妻問為什么。劉軍感慨城市的小肚雞腸,竟容不下他的抓飯和卷卷。他說樓下西西每天要睡午覺不能被打攪,抓飯自從與西西兩廂情愿交配過一次以后,樓下的胖女人看抓飯就不順眼,巴不得趕抓飯走。

前妻說這有什么難辦的,把她的西西抱走讓她找不到投訴理由和證據(jù)不就解決了。劉軍說,別動那個壞心思,都是養(yǎng)狗的人,哪能這么干。前妻不以為然,我把西西抱走也不是要吃它的肉,是送到周邊遠一點的縣城找個好人家養(yǎng)著它,別讓它在這里惹是生非,那個小短腿,超過一百公里路無論如何也找不回來,你不抱走它,樓上樓下的,早晚還得發(fā)生你攔不住的事,那時再投訴你看你怎么辦。

劉軍有點傻眼,垂著頭不吱聲。前妻問,那個西西有單獨出來的時候嗎?劉軍說,它有時候上來在門口拉屎。前妻說,讓我說你什么好,你也不能這么窩囊吧,人家就差騎你脖子上拉屎了,你還老老實實任人欺負。劉軍別過頭去說,以前又不是沒人騎在我脖子上拉過屎。前妻臉紅了一下說,這事你別管了,今天我替你徹底解決后患,你裝看不見就行。說完她打了個電話。掛了電話她說,我今天就在這里等那個小東西自投羅網(wǎng)來拉屎,也算是教訓一下那個無聊女人利用西西問我兒子那樣的話。

劉軍坐在一邊摸抓飯的頭,心里卻盼望西西今天別上來拉屎。不一會兒,前妻的那個男人把兒子送了過來,放下孩子他說,我的車就在樓下等你。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抓飯很溫情地對著門外叫了幾聲,開門一看,西西正蹲在門口拉屎。西西看見劉軍,毫無懼色,站在一邊驕傲地欣賞自己熱乎乎的杰作。抓飯和卷卷歡喜地跑出來與西西相互嗅聞,卷卷又一腳踩在狗屎上。瞬間,他腦海不間斷出現(xiàn)一些詞語,老卡,野種,下流東西……前妻讓兒子把西西叫進屋里,一把抓住小短腿頸部把它裝進自己背包里,劉軍并沒阻攔。前妻說,放心吧,我們在二百公里外找個善待它的好人家,不會讓它受罪,今后就沒人再投訴抓飯了。西西對前妻很熟識,并不害怕,從包包里探出頭來與前妻兒子四目相對,目光中歡喜無限。兒子輕輕撫摸摸西西的頭問它,你想我嗎?我做夢都夢見你了。西西出奇地安靜,看著面前這張純真的小臉,聽他嗚嗚噥噥地說東說西,沉浸在兩個小家伙共有的真空世界里,趴在包里不鬧也不叫。前妻在幾分鐘內(nèi)毫無聲息地把西西帶到了自家的車上。劉軍站在陽臺上看著轎車緩緩開出小區(qū),愣了一會兒神,內(nèi)心糾結哆嗦煩躁不安,他長嘆一口氣,空氣中震蕩出一個孤獨而陰郁的世界。他聽見自己聲音低沉沙啞地說,你有老公有孩子什么都有,我只有抓飯和卷卷,它們是我生活最明亮的部分,我好好過我的日子,沒招你惹你,你卻非讓我不痛快,難道你就能痛快嗎?然后他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整個人好像在陽臺刺目的陽光里經(jīng)過一次紛亂和憤懣的煎煮,內(nèi)心重新建立起一道逐漸強大而全新的屏障——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

傍晚時分,劉軍看見胖女人扯著嗓門四處找尋她的心肝寶貝西西,她的模樣披頭散發(fā)失魂落魄,聲音嘶啞干裂,好像一只剛從臭水溝里爬上來的落水狗在哀號。她問劉軍,你看見我家西西了嗎?中午我洗衣服,讓西西自己出去玩一會兒,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劉軍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胖女人楚楚可憐地嗚咽道,以前也有這樣的情況,可它總是玩一會兒就回來了,今天一定是遇見什么壞人了。西西那么嬌嫩,怎么知道外面人心險惡,遇見壞人怎么辦啊?劉軍不知說什么好,他覺得胖女人的話句句都戳在自己心上,有些東西一跳一跳地往嘴邊擁擠,只要胖女人再追問一句,他就會說出西西去了哪里。胖女人突然換了口氣咬牙切齒說,一定是他,有人看見以前跟你前妻胡搞的那個男人開車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那個沒人品的下流東西,光天化日,連人家老婆孩子都敢偷,還有什么不敢偷!

劉軍滿心想說的話瞬間蒸汽一樣消散了。

第二天傍晚,他下班時在樓道里遇見胖女人。她拿著一疊沒貼完的尋狗啟事,疲憊而憔悴。一天時間里她似乎瘦了許多,身體面積不再那么溫情脈脈地侵占空間。劉軍說,別找西西了,再買一個和西西一樣的吧。胖女人垂下頭,一頭染成棕黃色的齊肩發(fā)像被春天遺棄的荒草般悲苦凄涼。她低聲說,你養(yǎng)狗時間長了就會知道,狗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不是狗了,是你的孩子是你的親情,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誰也代替不了它。我要一直找下去,不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她有氣無力地遞過來一袋熱乎乎的馕坑肋條肉說,這是西西最喜歡吃的,今天路過那里忍不住就買了,給你家抓飯吃吧。劉軍說今晚我做了抓飯,馕坑肉還是你留著吃吧。胖女人凄然一笑,西西不在,我怎么吃得下。說著淚就掉下來。劉軍趕緊接過馕坑肉說,別難過,說不定明天就找到了。

今晚的碎肉抓飯出鍋時滿屋異香。劉軍自己也不由贊嘆,這真是有史以來做得最完美的抓飯,米粒飽滿,軟香鮮亮,色正味濃。劉軍像以前一樣盛滿兩碗抓飯,大碗是自己的,小碗是抓飯的,還有一只小調(diào)料碟是卷卷的??蓜④姷哪c胃像被什么堵住一樣沒什么胃口。

顯然,抓飯被這奇異的香味弄得不知所措,它遲疑地看劉軍仿佛在問這么香的抓飯你為什么不吃。劉軍勉強吃了兩口飯大聲贊嘆,好吃,太香了!抓飯和卷卷才開始興高采烈地大口吃起來。卷卷吃了幾口抓飯?zhí)ь^看劉軍,似乎奇怪今天怎么沒有肉骨頭,劉軍把胖女人給他的馕坑肋條肉拿來,挑了兩塊細小一點的肋骨給它,卷卷捧著手指粗細的小骨頭啃得分外香,接連吃了好幾塊肉骨頭。

關上門,劉軍以一種悲愴的心情充分享受與抓飯和卷卷在一起的幸福時光。唉!任何人的哭泣,在劉軍看來都是傷口發(fā)出的哀號。但他能怎么辦?他只能暫且把所有歉疚擱置在一邊,等待時間去撫平一切,然后像平時一樣給抓飯和卷卷洗澡,修剪毛發(fā),一起吃零食看電視。

但今晚卷卷總是翻滾,好像哪里硌得難受,不停在沙發(fā)上來回倒換臥姿??焓c的時候,卷卷四肢微微顫抖,很難受地哼唧了幾聲。過了一會兒,它開始干嘔,劉軍看見它腹腔內(nèi)部似乎有個什么東西在激烈地翻滾,每一次翻滾,卷卷便發(fā)出一種很痛苦的干嘔聲。大約十分鐘后,卷卷開始嘔吐,先把晚飯吐出來,接著吐黃水,吐清水,吐出來的水慢慢成了粉紅色,當卷卷吐出第一口鮮血時,劉軍抱著卷卷去樓下敲開了胖女人的門。開門的是胖女人的丈夫,劉軍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我家卷卷病了,吐血,你家養(yǎng)狗狗時間長,知道哪里有寵物醫(yī)生會看這種病嗎?

男人說,我老婆知道,可她不在家,出去找西西去了。不然你在網(wǎng)上搜一下。

卷卷在劉軍懷里又吐了一口血,紫紅色的血液瞬間浸入劉軍的純棉襯衫,像一朵窮盡生命之力綻放的鮮花。劉軍在手機上搜索附近的診所,很快搜索到一家給寵物做節(jié)育手術的小診所。他先打了電話,央求本來要入睡的醫(yī)生再去診所一趟,給卷卷看看,他可以給雙倍的出診費。醫(yī)生簡單問了情況,沒有拒絕,說二十分鐘就可以到診所。

劉軍抱著卷卷出門時,抓飯一臉驚恐地看著他,胸腔里又發(fā)出吱吱哀懇的聲音要跟著劉軍走。劉軍突然傷感得要流淚,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生離死別這個詞。他強忍眼淚對抓飯說,你看家,我給卷卷看好病就回來。

黑夜覆蓋了多少辛酸和厄運。劉軍抱著卷卷在路上奔跑,每一下輕微的顛簸,卷卷的嘴邊都會開放一朵凄艷而觸目驚心的血色花朵。天氣很好,有星星在夜空詭異閃爍,仿佛另一個世界的許多眼睛俯視這個世界殊途同歸的各種鬧劇。劉軍心里刮著慘烈的大風,好像一瞬間,天地間就被刮得混亂了顏色,哪里是方向,空氣中流動著一觸即發(fā)的悲傷和晦澀。

好在寵物醫(yī)生準時到了。是個很帥氣干練的年輕人,看上去不像靠閹狗閹貓斷人家子孫后代來養(yǎng)家糊口的人。他看了看卷卷的情況,問晚上吃的什么。劉軍說吃的碎肉抓飯,還有馕坑肋骨肉。帥哥哦了一聲,說,那就不奇怪了,吃碎肉抓飯倒不會有事,但馕坑肋骨肉扁長細小,硬度相對疏脆,狗狗啃咬骨頭時難免有小骨頭囫圇被吞下去,況且你家狗狗的年齡相當于八十歲高齡的老人,牙口早不行了,除了細小的骨頭,還有可能把相對較大的條形或者帶銳角的骨頭吞咽下去,而它這個歲數(shù)根本消化和處理不了這些骨頭,從現(xiàn)在吐血的情形看,應該是胃部或消化道受傷造成的吐血。

劉軍拖著哭腔說,那怎么辦?他突然體會到胖女人找不到小短腿的揪心疼痛。帥哥說,我這里沒有給寵物做剖腹開腔手術的能力,這個地區(qū)也沒有正規(guī)的寵物醫(yī)院,現(xiàn)在只能給它掛液體,用一些止血和止痛藥,另外增加點有熱量的營養(yǎng)藥,止住吐血后,就只能依靠它自身免疫力看能不能挺過來,沒有其他辦法。

帥哥用他很漂亮的大眼睛盯住劉軍說,這就好比是一場賭博,我們只能等待一場說不定會贏的結局,就看你是否有勇氣賭一把。

帥哥說話很有條理,語氣分寸把握恰到好處,聽上去輕描淡寫像跟劉軍商量,甚至還帶著無能為力心生同情的謙遜,實際上卻羅列出步步兇險的緊迫和不容置疑。

劉軍感覺自己像一個扎漏了氣的輪胎軟得站不住。還有別的選擇嗎?不管他喜不喜歡這樣的賭博,他只能孤注一擲。

好在卷卷吊上液體一個多小時后慢慢停止吐血,進入昏睡狀態(tài)。劉軍抱著卷卷,看它偶爾在睡夢中打個帶血腥味的小嗝,嘴邊泛出一點淡紫色的泡沫,像瑟瑟秋風里殘敗花朵的最后掙扎,是一種觸手可及的弱不禁風。劉軍心里有了點底氣,他在心里給自己打氣說,夜路總有走完的時候,卷卷會好的。他感激地沖帥哥醫(yī)生笑了笑,說,它看上去好點了。帥哥伸了個疲憊的懶腰說,液體要掛一夜呢。他指指房間屏風后的那張床說,我得睡了,還有三瓶液體到時你給換上,有事就叫我。

劉軍抱著卷卷,感覺它微微的心跳和呼吸,還有觸碰到的所有溫度,心里的傷感比一場大雨還洶涌。他不斷祈求黎明的到來,他好將這一夜的記錄整體刪除。

液體掛到第四瓶時,天色有些微微發(fā)白。卷卷再沒有吐血,一直昏睡。劉軍抱著卷卷打了個盹兒,迷糊中還做了個疲憊不堪的夢,似乎看見風起云涌的天空上掛滿了液體吊瓶,都在高不可及處。他感覺卷卷似乎抽動了幾下,窗外傳來一陣樹葉嘩啦啦的響聲,像是什么被撕裂了,還飄過來一陣剛出鍋抓飯的異香。他想,沒有風,樹葉怎么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響,又是哪里飄來的抓飯香味。他在疑惑不解中迷迷糊糊醒了,看卷卷,依舊很安靜地倚靠在他懷里,像一片落地的樹葉,沒有一絲聲響。

劉軍不知道卷卷是什么時候死去的。它走的安寧而美好,像月光穿過花叢的芬芳,在黎明到來時,悄悄走了。

劉軍在帥哥醫(yī)生的診所里找了一個裝藥品的塑料方盒,又買了診所里的紗布和藥棉,把方盒四周鋪墊上紗布和藥棉,最后把卷卷放進去。

他回家拿了卷卷窩里的幾塊大骨頭,還有它平時喜歡玩的一個紅色小皮球。抓飯眼巴巴望著他,似乎想在劉軍身上尋找什么。劉軍摸摸抓飯的頭說,卷卷走了,從此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劉軍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抓飯直瞪瞪地看他,眼睛里有一種虛無的純粹。劉軍說,你要是個人,我可以用鬼神來說明卷卷莫名其妙地消失,可是,我現(xiàn)在怎么給你說呢?我現(xiàn)在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

出門時遇見胖女人。她好像一下蒼老了許多,皮膚是一片沒有光澤的死白,聲音越發(fā)嘶啞干裂。她有氣無力地問,你家卷卷好了嗎?劉軍搖搖頭說,沒救過來,正準備埋葬。他不敢看胖女人的眼睛,如果她現(xiàn)在再問他看見西西沒有,他一定會告訴她西西的去向。胖女人說,其實西西上樓去你家門口拉屎都是我教的,我就是想惡心你一下,就像抓飯強奸西西惡心了我一樣。那天如果我不讓西西上樓拉屎,它也不會跑出去玩兒,就不會出這樣的事,都是我不好……劉軍連忙擺手打斷她,也是我不好,以前的事咱們都別提了。

胖女人沒再說什么,回家了。劉軍怔怔地在樓道站了一會兒。他不明白,為什么有些關系非要在很重要的東西失去后,才能贏得尊重和諒解。

他把骨頭和小紅球都放進方盒,騎著摩托車把卷卷帶到郊區(qū)一處樹木繁茂的地方。這里真有樹葉的嘩嘩響聲,遠處還有大片金燦燦的向日葵。劉軍把卷卷埋在一處高坡上,他怕埋深了會壓著卷卷,淺淺地挖了個坑,卷卷在微微隆起的小土堆里,應該可以看見樹葉和向日葵在陽光里很押韻地搖晃身體。他想,卷卷會喜歡這里的。

回到家,抓飯沒有平日見到他的歡天喜地,它圍著劉軍上上下下嗅了一圈,沒精打采地坐回到門口。劉軍發(fā)現(xiàn)抓飯一天都沒有吃任何東西。它眼神木然而深邃,沒有焦躁不安,沒有氣急敗壞,看上去很憂郁,像個突然失戀的男人。

早上劉軍上班時對抓飯說,在家里乖乖的好好吃飯,晚上我們還去跑步。抓飯本來很安靜,但在劉軍開門的一瞬間,突然閃電一樣竄了出去,迎著上班高峰期擁進樓道里的新鮮空氣飛奔而去。

晚上下班回到家中,劉軍就以虔誠之心等待一種聲響的到來。他幻想抓飯還像第一次飛奔出門那樣,能在晚上用指尖抓撓門邊的動聽聲音打破這坐臥不安的夜晚。他眼睜睜看著又一個黑夜以枯萎的方式給天邊退讓出一線亮色,抓飯還是沒有回來。

劉軍也像胖女人一樣開始四處尋找抓飯。除了上班時間,他騎著摩托車在大街小巷找尋??扇爝^去了,抓飯蹤影全無。第四天是個周六,中午劉軍又來到小區(qū)附近那個維吾爾族小餐館。一進門,維吾爾族小伙子笑呵呵地說,皮(朋)友,你好長時間沒來吃拌面了,你那個抓盼還好嗎?

劉軍說抓飯丟了,四天沒回家了。他問,這幾天抓飯沒來這里要飯吃嗎?小伙子認真搖搖頭說沒有。接著他就笑了,說,傻瓜,抓飯肯定是找它的女皮友去了,它是年輕的小伙子嘛!

小伙子的話像一道陽光掠過劉軍的臉頰,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樹葉嘩啦啦的響聲。他激動地擁抱小伙子說,你說得對,抓飯肯定是找它的朋友去了。

安葬卷卷的郊野,氣息柔緩而流暢,像卷卷素日的好性情。那個高坡上,卷卷的尸身卻不知去向,淺坑周圍有爪痕刨挖的清晰印記,泥土地上還留有一行斷斷續(xù)續(xù)的扁長拖拽痕跡。一定是抓飯,是抓飯帶走了卷卷。

劉軍沿著痕跡一路找尋,沒多久,拖拽痕跡就消失在公路上。劉軍沿公路向前追趕,一段段公路像燃盡的煙灰一截截斷落在身后。當黃昏到來時,劉軍已進入小城的中心地帶??墒?,抓飯似乎隱身于某個喧囂和嘈雜之地無處可尋。

劉軍精疲力盡地把摩托車停在路邊,他倚靠在路邊的一個路燈架上,渾身骨骼酥脆如即將融化的薄冰,崩潰得幾乎要哭出聲來。突然,他看見公路對面一條狗用嘴拖拽著一團淺色的東西在路上慢慢行走——不是幻覺,真是他的抓飯!他大聲喊抓飯。抓飯在路對面放下嘴里的拖拽物抬起頭向這邊看。劉軍手舞足蹈跳著喊,抓飯,抓飯,我在這里。抓飯看見他驚喜交加,穿過公路上所有飛馳而過的汽車,從公路中間的護欄鉆過來,跳起來一下?lián)溥M劉軍懷里,抱著劉軍的腰,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低鳴聲,置身于淚水充盈的喜極而泣中,好像迷路的小孩子重新找到父母家人一樣。

公路的對面,一臺垃圾車開過來,路邊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招招手,垃圾車停下來,環(huán)衛(wèi)工人把路邊早已打包的幾大袋垃圾裝進車,順手把路邊一只死去的京巴狗扔上車頂。

劉軍與抓飯都沉浸在深不見底的重逢喜悅中,劉軍蹲下身抱著臟乎乎的抓飯一遍遍摩挲它的身體,失語一般看著暮色降臨,眼里溢滿昏黃的柔情,心里有種失而復得后蒼老的別無所求。

對面垃圾車轟隆隆的啟動聲驚醒了抓飯,它警覺地回頭看放在對面公路邊上的卷卷,突然發(fā)現(xiàn)卷卷不見了。剛剛開動的垃圾車頂上,一個個麻袋一樣鼓鼓囊囊的黑色大垃圾袋中間,有一團淺色毛茸茸的東西怪怪地豎著一條僵硬扁長的條狀物,像一個扁扁的鞋底,又像一片有點兒走形的仙人掌,一顫一顫地在最高處隨車擺動。抓飯一聲激烈的長嗥,所有被溫情收斂的野性噴薄而出,調(diào)轉(zhuǎn)身子奔向?qū)γ?,縱身一躍跳過公路中央的護欄,橫穿車流如水的公路瘋狂向前奔跑。劉軍大聲喊抓飯的名字,呼喊和身體都被半人高的公路護欄和飛馳而過的車流隔在對面,他分明聽見來自體內(nèi)綿綿不斷的嚶嚶哭泣聲,命運搖擺如同一陣風讓懷中的溫情瞬間片甲不留。他看見卷卷那個豎在垃圾車頂端的扁長尾巴,像一只溫柔的小手,一上一下擺動仿佛跟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更如同在召喚什么,深情表達如天空般深厚和一覽無余。抓飯風一樣奔跑追趕前方的垃圾車,身體與尾巴繃成筆直的一條線,在小手的召喚下豁出性命奔跑出一種永不會轉(zhuǎn)身離去的生死相隨。

劉軍呼喊抓飯的聲音在風中逐漸渙散直至零落。他看著抓飯跟隨那只怪模怪樣的小手奔跑,慢慢變小,變小,成為一個模糊移動的小點。在公路的盡頭,垃圾車一轉(zhuǎn)彎,抓飯也隨即從視野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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