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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寺

2018-11-24 19:03錢玉貴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藍軍居士表姐

錢玉貴

丙申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三口回到老家豐縣過年。藍軍年前就跟我約好,要去深山密林里的云崖寺瀟灑一回,說是那里山清水秀,真是個未被發(fā)現(xiàn)的“世外桃源”,如今建了寺廟,又佛光顯靈,去那里“修身養(yǎng)性,真不是一般的體驗”!于是,我就計劃好了把妻子杭紅和女兒貝貝安頓在豐縣父母這里,等玩盡興了再回頭接她們回省城去??墒?,臘月二十九剛剛到家的這天,母親卻囑托我務(wù)必去鄉(xiāng)下看望一下表姐秀珠,說是她現(xiàn)在生活艱難,經(jīng)濟拮據(jù),云云。

自從姨媽去世后,我們家?guī)缀蹙筒辉徇^鄉(xiāng)下的表姐秀珠,似乎早忘了她這個人存在。然而臘月二十四這天,一個蓬頭垢面的鄉(xiāng)下女人突然闖進家來,把母親嚇壞了。當(dāng)這個女人把肩扛手提的土特產(chǎn)和雞呀鴨呀的卸下后,恭敬地叫一聲“姨呀,俺是秀珠啊”——那一刻,母親就嘩嘩流淚了。母親一邊這么說,一邊又流眼淚了。

母親說,本想讓秀珠在家里住上幾天,可是秀珠吃了午飯就要走,說是她那個癱瘓在床的丈夫離不開人,還有個智障兒子,還有家里的雞呀鴨呀都要照顧。她是一大早跟鄉(xiāng)里的一輛進城送貨的順路車來的,是那種三輪農(nóng)用車,說好了回去還坐那輛車。問秀珠現(xiàn)在日子過得怎樣,只說好好好,一聽就知道是假話。母親的理由很充分,才四十歲的人看上去就像過了六十,頭發(fā)都斑白了,膚色又黑又糙,衣著也破舊老式。母親感嘆道:“從小到大,秀珠都是那么一個清秀端莊的姑娘,怎么沒幾年工夫就變成這般模樣了!”臨走時,爸媽要往她手里塞些錢,秀珠死活不收,就是硬插進她衣兜里也還是被她扔了回來。她說,她臘月進城來看望姨母姨父,就是來拜個早年,表達一份心意;還說,往年她都是實在脫不開身,意思是說,她可從沒忘記她城里唯一的親人。

母親對我說,她和爸的身體都不好,高血壓、糖尿病,手腳都不利索,去鄉(xiāng)下可能還是累贅,所以才要我們?nèi)ヒ惶恕D赣H把我叫到臥室里,掩上門,往我手里遞來一個沉甸甸的大信封,說這個務(wù)必叫秀珠收下。我立刻明白了母親讓我去鄉(xiāng)下的目的。

母親說:“不用去看我都知道,秀珠一家就缺這個。”

那是五萬元現(xiàn)金,是父母從退休金里攢下的??磥恚谶@之前母親就準(zhǔn)備好了這些錢。

在這個春節(jié)長假,跟藍軍一起去云崖寺的計劃,看來要泡湯了。我給藍軍打電話說了原因,藍軍在手機里停頓了一會,反問我:“不就看個鄉(xiāng)下表姐,住上一宵,不就撤了?”他說得沒錯,我算了算,怎么著也得花上兩天時間。于是咱倆說好,等我從表姐那里回來,再一起出發(fā)去云崖寺。

妻子杭紅壓根兒沒有想到,這次回豐縣我的老家過春節(jié)會有這趟差事(她本來要求我跟她一起去她的杭州老家過年的),看到公公和婆婆都那么希望她跟我一塊兒去,她也就沒表示反對,但臉色是難看的。女兒貝貝當(dāng)場就表示反對,并且直接跑到爺爺奶奶面前嚷嚷:“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鄉(xiāng)下那種地方?!蹦棠贪阉г趹牙?,一個勁兒哄她:“鄉(xiāng)下有山有水,還有雞鴨牛羊,還有小鳥------”奶奶當(dāng)然希望她漂亮聰明的孫女能去鄉(xiāng)下見識見識,然而她的孫女索性捂上耳朵,小腦袋搖晃得像撥浪鼓:“不聽不聽就不聽,不去不去就不去!我要去公園,我要看電影,我要吃冰激凌!”她的爺爺在一旁趕忙附聲道:“好,好好,去公園,去看電影,去吃冰激凌?!?/p>

就這樣,大年初二一早,我和妻子杭紅開著車就往鄉(xiāng)下進發(fā)了。

從縣城到大別山區(qū)的大坳村有三百多公里。走得早,高速公路上的車并不多。太陽出來后,道路就擁堵了,像是突然從天而降,一輛緊挨著一輛,都是私家車,速度也只能開到四五十邁??磥恚乩蠀^(qū)探親的人并不少。好在只有一百多公里的高速路可走。等出了高速站口,車就顛簸在鄉(xiāng)鎮(zhèn)小道上,接下來有近兩百公里大多是崇山峻嶺的盤山道。我把手機導(dǎo)航立在方向盤右側(cè)的卡座上,一邊看著導(dǎo)航圖,一邊駕駛,生怕走錯了道。

一路上,坐在副駕座上的杭紅一直手捧手機,專心致志地忙于在微信里搶紅包,不時驚叫一聲“搶到了,哦,哦,發(fā)財了”,要不就是“手氣真臭,真臭”之類,幾乎沒跟我聊上一句。這會兒,車顛得厲害,手機沒法看了,加上信號太弱,時有時無,她才索性把手機放進小挎包里,十分不情愿地嘆息一聲:“唉,搶不到了!”

車進了山林,過去的羊腸小道只是拓寬了些,幾乎容不下兩車交會,當(dāng)前方出現(xiàn)一輛車或拖拉機時,車就只好硬開進旁邊的叢林里避讓,這樣,車頭和車門的漆面就留下一條條劃痕來。杭紅下車看了,臉色耷拉下來,上車后就埋怨我不該開自家這輛去年底剛買的朗逸來這種地方,應(yīng)該借租一輛舊車或越野車來才對。后來,又聽見車底盤擦著地面突起部分發(fā)出的猙獰聲,就更是忍不住了:“這車回城后,我看就要報廢了!”她心疼這車,我理解,把它牌照手續(xù)齊全地弄上了路,花去了十六萬,這可是咱倆不吃不喝近一年的收入啊。平日里,除了女兒,她關(guān)心它甚于關(guān)心我,它有一點擦皮傷,就要絮叨半天。我始終沒有接她的話茬兒。我能說什么呢,只能默禱著余下的路好走些,平緩些。

“老公,”杭紅說,“你媽當(dāng)年是怎么從這窮鄉(xiāng)僻壤走出去的?”

看來,手機功能停了,她才終于有興趣要跟我說點什么了。

我媽不是靠讀書出鄉(xiāng)關(guān)的,她和她姐,也就是秀珠她媽都只念到初中就休學(xué)了,但在當(dāng)時,也就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末的大坳村,念到初中的女孩子就算是高學(xué)歷了。一天,一組城里來的招工隊進駐大坳村,貼在村部墻頭上的招工啟事里,初中文化是硬條件。其實,我媽和她姐,比她們初中學(xué)歷更聞名遐邇的條件是漂亮出眾,在當(dāng)時的公社里就有這么一個順口溜:“金花銀花,十里八鄉(xiāng),比不上大坳村金鳳銀鳳”。招工隊隊長是個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也老大不小了,正愁著這輩子是否要打光棍下去,在村部一間臨時租來辦公的屋子里見到了金鳳銀鳳后,轉(zhuǎn)業(yè)干部的眼睛就亮了——本來招工計劃里都是男性,后來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女性名額,這個名額最后落在了銀鳳頭上。

“嗬,嗬,有意思啊——”杭紅突然怪叫一聲,“這么說,那個年代就搞腐敗了?!”她故意翻著白眼,一副冷嘲熱諷的樣子。

“是啊,不搞那個腐敗,能有今天的我?沒有我,哪有你?”

杭紅馬上反應(yīng)過來,立即反駁:“你可別瞎說??!沒有你,怎么就沒有我了?真是的,沒有你,本姑娘——”她翻著眼珠望向車窗外,嘴角噘高了八度。

我可不想扯淡當(dāng)年我追她的辛酸史;我忙解釋道:“我是說,沒有當(dāng)年那個‘腐敗,咱倆之間還有戲嗎?咱倆今天能走在這道上嗎?”

杭紅鼻子里哼哼,余怒未消的樣子。

我輕吁一口,總算才平息了一場險些發(fā)生的“老賬新算”。事實上,這些年里,因為我每年的出息都在八九萬收入的水平上,“老賬新算”的頻率幾乎與日俱增——

“那后來的金鳳,也就是你大姨又怎樣了?”杭紅又問,顯得漫不經(jīng)心。

大姨金鳳后來嫁給了村支書的兒子,改革開放后,子承父業(yè),姨夫也當(dāng)上了村支書,后來又承包了山林搞開發(fā),又搞村辦企業(yè),可是折騰了幾年,不僅沒掙到錢,還欠上一屁股債,后來被罷了官,只得外出打工掙錢還債,可是不到兩年工夫就被查出患了肝癌,舍不得花錢治,就用一根細麻繩在房梁上自殺了,留下妻子和女兒,也就是我大姨和秀珠。從那個時候開始,厄運的陰影就始終未散,三年前大姨又因卵巢癌去世,這一家人就剩下表姐秀珠和表姐夫在苦苦支撐著。

“那個叫秀珠的表姐,我以前好像聽你說起過她來著?”杭紅問,依然是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

杭紅對于我大姨夫婦的命運,表現(xiàn)出一種司空見慣的麻木與淡定,這讓我多少有些失落和不滿,盡管我嘴上并沒有說什么。

表姐秀珠大我三歲,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她都是我學(xué)習(xí)追趕的榜樣,到了初中階段暑寒假里,我媽甚至把她從鄉(xiāng)下接到家里來專門給我補習(xí)和輔導(dǎo)。她一直是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考到縣一中那年,是我們家負(fù)責(zé)提供她的學(xué)雜費,因為那時表姐她爸正因欠債而外出打工,經(jīng)濟極為拮據(jù)。記得我媽說過:“秀珠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決不能因為那個家庭而耽誤了前程。”然而到了高三那年,姨夫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后,一切就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秀珠退學(xué)了,我媽趕到大坳村跟大姨吵了一場,甚至揚言要把秀珠過繼到我們家來也無濟于事,畢竟大姨身邊不能缺少自己的骨肉。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們兩家的來往就越來越少,后來秀珠就在村里嫁了人,生了個男孩竟還是個智障兒。

我把車??吭谏降赖穆愤?,跑到林子里方便一下。完事后,一邊系著褲帶,一邊心里就莫名地傷感起來——假如當(dāng)年是金鳳而不是銀鳳被那個招工隊長(我爸)看中,那命運又會怎樣呢?這個世界上,還有我嗎?這個故事還能繼續(xù)下去嗎?特別在此時此刻,想到大山叢中的表姐秀珠,我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愧疚。如果她不是出生在那樣一個貧窮落后而又命運多舛的地方和家庭,她應(yīng)有怎樣不一樣的人生際遇,以她的美麗和聰慧?這個問題我以往似乎從來沒有認(rèn)真思考過,如今在去大坳村的路上想起來,卻顯得格外驚心動魄,甚至令人不安。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就像是我的父母精心策劃了一場居心叵測的陰謀,從而導(dǎo)致如今如此懸殊的命運格局。

車重新啟動后,杭紅又問了一些秀珠后來的情況,我卻不愿說什么了——她那種完全置身局外的口吻和態(tài)度,讓我感到血緣外的隔膜是怎樣一種悲涼和無奈。

我敷衍道:“等到了大坳村,見了表姐,你就全知道了?!?/p>

山道曲折而狹窄,顛簸不堪,車底盤仍不時發(fā)生觸地的嘎嘎摩擦聲,杭紅對此已懶得發(fā)表意見了,也不再觀望車窗外的景色,左搖右晃的,最后她瞇眼打盹了。我看了時間,過了中午十二點,再看手機導(dǎo)航圖,距離目的地還有六十多公里,于是我把車開到山彎處一塊平地上,叫醒杭紅。外面風(fēng)挺大,車窗外成片的林木在凜冽的朔風(fēng)中劇烈晃動,颯颯聲響綿延不絕,像是有千軍萬馬潛伏在這密林之中。

午飯是我們自帶的茶葉蛋、五香牛肉、香腐干和面包。我們就在車內(nèi)把午飯吃了,又喝了點保溫杯里的茶水,然后重新上路。

杭紅突然問我:“是不是今晚就住在那個大坳村?”

我說:“看現(xiàn)在這個情況有可能?!?/p>

她又問:“那表姐家里有抽水馬桶嗎?”

我愣了一下,支吾道:“那——不清楚?!?/p>

她馬上耷拉下腦袋,捂著臉,嘆息道:“如果是那種建在戶外的旱廁,我可要受罪了!”

我知道,她曾隨單位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搞過扶貧慰問,她一整天幾乎不吃不喝,就是憋著不上那種廁所。

我沒接話了。事實上,表姐家正是那種建在戶外的極其簡陋的旱廁。就在屋后用土磚搭起的,高不到五尺,長寬不過四尺,三面墻,正面掛著一張蛇皮袋做的門簾,頂上蓋著干茅草,地上挖個三尺深的坑,坑上橫搭著兩塊窄窄的木板,人就蹲在那兩塊木板上方便。等到坑里堆滿了排泄物,就直接拉到地里施肥。冬天氣味還能忍受,到了夏天,不僅惡臭難耐,還爬滿一坑蠕動的白蛆,密密麻麻一片——那年夏天,我接到高考錄取通知,母親帶著我回去,向大姨和秀珠報喜,也是要在母親的鄉(xiāng)人面前炫耀顯擺,一連兩天,都喜慶有余,唯獨如廁成了我頭痛的難題,后來我索性跑到后山林子里去解決。

杭紅說:“這回貝貝死活不去正好,她要是看到鄉(xiāng)下那種旱廁,還不瘋了!”

車駛進一個村子的池塘邊,就沒有路了。我察看了導(dǎo)航圖,結(jié)果也沒了信號。我下了車,幾個穿著嶄新衣裳的鄉(xiāng)下孩子很快就把車包圍住,有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當(dāng)場點了一個鞭炮絲絲響地扔過來,就在我頭頂上嘭地炸響,嚇得我一勾身,躲閃不迭。孩子們哄地笑起來。幾個裹著臃腫而花艷的棉襖的女人慢悠悠地晃過來,沒等我開口,就問我是誰家親戚,要去誰家拜年。我說,去大坳村。女人們嗑著瓜子,個個面膛紅潤,一聽就噗嗤笑了。杭紅這時也下了車,還是那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同樣點燃一個鞭炮扔過去,又是一聲驚炸,把她嚇得趕緊縮回車?yán)?,嘭地關(guān)上車門,這回孩子們和女人們一起歡笑起來。

“大坳村還在山后面呢!這里是盤石村?!币粋€胖女人邊笑邊忍不住地說。

我問是否有道去大坳村,胖女人說,車道是沒有了,只有一條小山路,要翻過山梁去。她指了指后面的大山。旁邊一個瘦小的女人插話,“村村通”的路要到明年才能修通呢。就是說,車只能停放在這個叫盤石村的地方,去大坳村要步行翻山去。

我把車移到池塘邊一棵大樹下停好,杭紅陰沉著臉下了車,從后備箱里拿出背包和帶來的禮品。女人們和孩子們又簇?fù)磉^來。還是那個胖女人說:“車停在這里要交錢的?!蔽液秃技t對視了一眼,杭紅就問:“憑什么,你們有收費文件嗎?”胖女人隨即緊繃了大圓臉,態(tài)度也變了:“這是俺家的地方,俺替你看車收錢,要啥文件啊?”我把杭紅拉到身后,從褲兜里掏出錢包,說多少錢?胖女人說,五十吧。她身后那個瘦小的女人叫了一聲:“八十。”我把一張百元鈔票直接遞過去。看得出,剛才杭紅的話惹惱了她們,我一點不想在這里找麻煩。胖女人收了錢,其他女人又都笑了。我從杭紅手上把背包拿過來挎上肩,正要走,那個胖女人問了一句:“你們?nèi)ゴ筵甏逭l家呀?”我說:“我表姐秀珠家?!敝車蝗痪桶察o了一下,這時胖女人一把拽住我的手臂,趕緊地把那張百元鈔票又塞回我的手里,說:“那就不用交錢了,你們趕緊去吧。”我收下錢的那會兒就注意到,這回周圍的女人和孩子們都沒再笑了——

翻過山崗,陽光就偏西了。

我和杭紅都出了汗,沉重地喘息著。

已經(jīng)淡薄的殘陽,沿著傾斜的山勢一直延伸到山腳下的大坳村。記憶中,原先那一片灰暗低矮的房屋,如今居然聳立起了一座座顏色醒目、紅瓦白墻的三層小洋樓——那是村子里先富起來的人家吧。有些院落也披紅掛彩,遠遠地看去,門院上都貼了喜慶的大紅對聯(lián)。此刻,家家戶戶的屋頂上的煙囪里飄出一縷縷清淡的炊煙。我急切的視線的目標(biāo)是位于村西口的那幢一進兩廂的老房屋——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或者說,與我記憶里的印象并無差別——那是秀珠的家,也是大姨生前的家。

小路穿過田壟一直通向村子口。

狗兒的吠聲最先在村口響起,很快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們就在村口圍攏了我們。杭紅顯得有些興奮,說我們要去表姐秀珠家,于是這群孩子歡快地領(lǐng)路,一路嚷著往村里跑。穿過幾條陰暗的小巷,就到了村西巷口,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婦女站在道中,愣愣地看著我和杭紅走過來。因為沒有事先聯(lián)系(手機或電話),秀珠并不知道年初二這天我們會來,因此看得出,她就穿著平日的裝束,一件洗得泛白的暗花棉襖,一條膝蓋處打了補丁的灰布長褲,頭發(fā)凌亂,灰頭土臉——當(dāng)終于看清楚了我時,她那一雙灰淡而干枯的眼眶里便立即呈現(xiàn)盈盈一汪即刻宣泄的淚水——我甚至看到,她繃緊的嘴角在那一刻劇烈地抽搐。當(dāng)時,眼前這個形容老態(tài)的女人如此神情,把杭紅嚇得躲到了我的身后(她后來告訴我,以為是遇見了一個鄉(xiāng)下瘋女人)。

“姐——!”我先說的,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

秀珠一把抱住我,哭了,是那種渾身顫動地哭。

她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干草煙灰的氣味。

村子里一下子來了許多人,把狹窄的堂屋里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秀珠熱情地招呼大家,看得出,平日這個家里不曾這樣熱鬧過。秀珠把我們帶來的糖呀糕點呀水果呀拿出來散給眾人,有人在院子里放響了一掛鞭炮,噼噼啪啪,一陣陣煙霧彌漫過來。

我看到從左廂房里跑出一個十四五歲的目斜口歪的男孩,嗷嗷叫著,跌跌撞撞地沖到院子里的人群中又蹦又跳。我領(lǐng)著杭紅穿過堂屋,進了里屋的臥室,里面陰暗潮濕,開了電燈,有一股濃重的尿酸和霉腐的氣味。癱瘓在床的表姐夫已經(jīng)坐起在床頭,這是一個面目清癯、骨瘦如柴的中年人,瘦小的腦袋裹在厚重的棉衣里,堊白的臉上泛著吃力的病態(tài)的笑容。我在床邊坐下,握住他從被子里伸出的一只溫?zé)岫煽莸氖?。杭紅站在我旁邊,木然地微笑著。表姐夫為我們能在年初二趕來這里看望他們一家而感激不已,拉著我的手,說來道去都是感激不盡的話。我聽母親說過,這個此刻跟我拉著手的中年人,當(dāng)年也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在十里八鄉(xiāng)名聲響亮的有為青年,也是表姐秀珠當(dāng)年的中學(xué)同學(xué)。據(jù)說連續(xù)兩年高考落榜后他才決定外出打工,早些年也掙過十萬八萬,不幸一次工傷事故毀了腰椎。原先是準(zhǔn)備再生養(yǎng)一個健全孩子的,可是自從他癱瘓在床后,這個計劃就成了泡影。

在我和杭紅在臥室里跟表姐夫說話這會兒,秀珠已經(jīng)在廚房里忙活開了。我們出來時,堂屋里的人差不多都散了,我們?nèi)チ嗽鹤永铮吹侥莻€智障兒子正捧著一捆干柴往廚房里去,杭紅過去要幫他,被他一肩膀頂?shù)脚赃叄袂轱@得惱怒。進了廚房,秀珠正在鍋臺上一片升騰蒸氣里忙著,看見了我們進來,馬上停下來,說:“這里用不著你們,你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蹦莻€智障兒子站在灶前沖我倆翻著白眼。秀珠對他說:“叫舅舅,舅母?!彼D難地囁動著歪斜的嘴唇說:“球球,球——么?!?/p>

天色暗淡了,周圍大山的陰影像倒懸的黑鍋一般籠罩下來。

我和杭紅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與我記憶中的大坳村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幾座新建的小洋樓外。古老的巷子仍舊狹窄陰暗,更多的房屋只是墻面用石灰刮白,墻體仍是老屋,低矮破損。杭紅拉著我的手,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到處轉(zhuǎn),似乎還想繼續(xù)在村子里轉(zhuǎn)悠下去——我當(dāng)時以為她是對這個偏僻而貧困的鄉(xiāng)村產(chǎn)生了興趣,又一想,她畢竟從小到大都是在杭州那個所謂“天堂”里長大的。后來她才告訴我,她其實一直是在尋找像樣兒一點的廁所。她快要憋壞了。難怪她那雙眼睛會那么亮了!

她扒在我的肩頭悄悄對我說,她已經(jīng)仔細察看過了,表姐家就是那種可怕的戶外旱廁——她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就是如廁問題的解決。

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她有些矯情。

“不就一晚上嗎?——都克服不了?”我壓低了聲音說,但聲音里的羞怒是可以感知到的。杭紅就沒再吱聲了。

藍軍就是這個時候給我的手機打來電話的。

藍軍一點也不知道我當(dāng)時的處境,第一句話就問我明天是否回縣城,如果確定下來,那么初四一早,我們就一同出發(fā)去云崖寺,原計劃不變,他要跟那邊的接待方做好聯(lián)系。我告訴他“明天一定回來”,后來又加了一句“天塌下來也回去”。我當(dāng)時希望這句話讓杭紅也聽見。手機那頭,藍軍高興了:“操,怎么說是哥們哩!”他接著說他已經(jīng)從朋友那里借到了輛路虎越野車,拉風(fēng)得很,只等上路開飚了。

因為信號不好,時斷時續(xù),他后來說了什么也聽不清楚,我“啊啊”了幾聲,他后來就掛了。

秀珠準(zhǔn)備的晚飯,雞鴨魚肉,還有丸子湯和蛋餃子,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子。我和杭紅面對面,秀珠和她那個智障兒面對面,各坐一方。秀珠開了一瓶紅酒(我?guī)淼模?,給我們都斟了一滿杯,開吃前,從臥室那邊傳來表姐夫嘶啞的抱歉的招呼:“舅舅,舅母,我陪不了,你們慢吃??!”

其實,這頓飯并沒有多少喜慶氣氛。

我、杭紅、秀珠都有些拘謹(jǐn),盡管我竭力想營造出些歡快的氛圍來,但也只是有想法沒行動,不知該說些什么,或者說,有什么喜慶的事兒或話題可以說。秀珠臉上始終掛著勉強的笑,一邊招呼我們吃菜,一邊留心著對面兒子的舉動,自己幾乎沒吃。事實上,從一開始那個智障兒就沒有消停過,他顯得很興奮,桌上些許熱鬧還是他帶來的。他一直在吱吱呀呀地顧自說些什么,斜視的眼神一會看著我一會看著杭紅,秀珠往他碗里搛了些菜,希望他安靜聽話,他卻舞動著筷子從一個盤里撥拉到另一個盤里,后來把自己衣襟弄得一片油漬和湯跡,秀珠一直忍著,后來就索性把他拉進臥室去了,聽見她對丈夫說,你替我看著他吧,然后隨手關(guān)上門出來。

秀珠回到桌上,氣氛就越發(fā)冷清下來。這種冷清反倒使我覺得可以認(rèn)真說些話,于是,我和秀珠有一句沒一句地說到她眼下的生活,下一步會怎樣。看得出,秀珠并不想說,或者說,是不想當(dāng)著我妻子的面說,她微笑著勉強地說,日子會好起來的,如今扶貧力度大了,她一家跟縣某局結(jié)對子幫扶,政府也給了三千多元扶貧資金,下一步村子要辦木材深加工企業(yè),跟外商對接的,全村集資入股,參與分紅。秀珠說的全是好的一面。我觀察到,杭紅一直沒有說話,她望著秀珠,眼里滿是那種顯得驚訝的憐惜和同情,似乎無法想象這種日子里的生活。我猜想,杭紅這副樣子可能正是秀珠不愿說到生活困難的原委。表姐一貫好強的性格我是知道的。我還注意到,杭紅幾乎也很少動筷子,我想她一定還是擔(dān)心如廁的問題吧。

晚飯后,秀珠將我們領(lǐng)進右?guī)坷?,這里原是大姨生前住的,一看便知,是臨時收拾出來的,四壁灰暗斑駁,墻角上還掛著來不及掃除的層層蛛網(wǎng)。床鋪是新被褥,甚至電燈泡也是新裝上的,發(fā)出白晃晃的刺眼的光芒。秀珠把一本厚厚的影集送進房間來,遞給杭紅,說你看看吧,當(dāng)年我和你丈夫小時候的樣子。這本影集給杭紅打開了往昔歲月,她驚異地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秀珠的美麗、青澀,其實還有我的大姨,同樣的娟秀,亭亭玉立。

我就是這個時候把秀珠叫到堂屋前廳里,把那個大信封塞給秀珠。跟預(yù)想的一樣,秀珠死活不愿收下,她甚至板著臉對我說:“我不要你們的憐憫和同情,不要,不要——!”我只得把母親交代的話在她面前重復(fù)了一遍:“表姐,我媽要我對你轉(zhuǎn)達的話是這樣:秀珠,你媽去世后,你就是我的女兒了,這些年里,姨娘在城里對你照顧不周,讓你在鄉(xiāng)下受了許多苦,這點錢,就是姨娘對于你照顧不周的歉意,也是愛護你的心意?!?/p>

秀珠扒在桌上,也就是扒在那個大信封上嚶嚶地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秀珠止住了哭泣,抬起紅腫的眼睛,沖我勉強笑笑,說:“你表姐還是脆弱?。 彼檬终颇ㄈツ樕系臏I,又捋了捋額前凌亂而斑白的頭發(fā)。“我不是沒有想過,命運怎么會偏偏對我如此不公呢?可是那樣想,有結(jié)果嗎?沒有!那樣想,我只有自暴自棄;那樣想,只會逼著我像我父親當(dāng)年選擇的那樣去結(jié)束這不堪的生命——可是,我走了,我的丈夫和孩子怎么辦呢?我那樣走了,其實就是帶著他們一起走了!所以這些年里,我一次次地對自己說,堅強起來,再堅強一點,堅持住,生活總會有希望的,人生不可能永遠是黑暗——我甚至想過,這命運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外面夜色深了。在這偏僻鄉(xiāng)村的寂靜深夜,一盞昏暗燈光下的秀珠,仿佛顯現(xiàn)出別樣的境界來。那一刻里我發(fā)現(xiàn),表姐秀珠的面容依舊是嬌美的,她亮澤的眼光,挺直的鼻梁,似乎在透著她內(nèi)在的某種不可言喻的強大,又好像那是一種令人驚異的從不曾發(fā)現(xiàn)過的氣節(jié)——同樣是那一刻里,我為我內(nèi)心準(zhǔn)備的那些安慰她同情她的話,和一個作為生活優(yōu)渥者不自覺就將采取的居高臨下的表態(tài)而感到某種羞恥,甚至害臊——

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我和杭紅就離開了秀珠家,秀珠非要送,而且陪伴我們翻山越嶺一直送到昨天停車的盤石村的池塘邊,直到我們駕車離去。我如此匆忙地走,實在是不忍再看到秀珠那一汪眼淚;在那淚水里,我其實是看到了她內(nèi)心深深的源自血緣中的不舍,還有一種無奈的難以言狀的苦澀。事實上,我如此急于逃避,是因為我害怕自己內(nèi)心的叩問,我甚至感到面對秀珠的眼淚我是有罪的。

初三當(dāng)天,回到城里,藍軍就打我手機說直接去酒樓吧,他早已訂好了一桌。杭紅滿面倦意地說,她只想趕緊回家去衛(wèi)生間痛快地排泄一次,再洗個熱水澡;她還咂著舌感慨:“從大坳村回到城里,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那時日近傍晚,我下車就直接去了藍軍訂好的酒樓,杭紅獨自開車回家去了。

進得包廂,里面煙霧繚繞,人聲喧鬧。藍軍尖叫著,與我敞懷相迎,然后一一介紹,都是本城的所謂成功人士,局長科長股長的,也有衣錦還鄉(xiāng)的,董事長、總經(jīng)理、博士、碩士的,有男有女。大圓桌上坐定,熱熱鬧鬧的吃喝就開始了。酒過三巡,就像約定俗成似的開始說起葷段子、笑話、以及明星八卦,同時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不知何故,我卻突然覺得自己提不起興致來,甚至有些感到時空倒轉(zhuǎn),腦子里還在大坳村,還在表姐秀珠那里,眼前倏忽晃動著表姐秀珠那似乎怎么也抹不去的眼淚——

坐在旁邊的藍軍看出了什么,把腦袋伸過來,悄聲道:“這種場合是不是膩味了?小娘子們姿色一般?”我用肩膀推開他,覺得他這會兒挺無聊,但他再次把酒氣濃重的嘴巴湊近我的耳跟:“明天,明天去的地方,會讓你開眼界,你等著瞧吧?!?/p>

藍軍是我的老同學(xué)。他是個很會來事的人。早年在報社當(dāng)記者,從跑文教衛(wèi)到寫頭版時政專欄,后來又跳槽去電視臺做專題制片人,這幾年不斷有熱點專題片播出引起社會反響。他路子多,人脈廣,手頭上不僅抓著大把備選的熱點專題策劃方案,而且還掌握著眾多社會名流的活動資源。除了拍專題片,他還寫書,當(dāng)然是寫那些成功人士的人生成功經(jīng)驗之書。我曾經(jīng)對藍軍戲說,你也給自己寫本書吧,至少給我們傳授一下你的成功秘訣?藍軍一擺手,說我還沒有修煉到那個境界。他這次要領(lǐng)我去云崖寺見的人,是他跟蹤并關(guān)注了很久的一位高人——法常居士。

初四一早,我們就上路了。路虎越野果然馬力強勁,出了豐縣,上了高速后就風(fēng)馳電掣,一路狂奔。藍軍扭過腦袋,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示意副駕座上的我看看儀表盤,我湊近看了,碼表盤指針晃動在一百六十邁以上。

他說:“要不要來個兩百邁?”

我說:“你瘋了,想飛,坐飛機去?!?/p>

藍軍說:“真他媽一分錢一分貨!這車,今年就應(yīng)該買它一輛!”

這話,我相信他不是吹牛,他有那個經(jīng)濟實力。

我說:“你還是悠著點兒吧!這高速路上明的暗的都是攝像探頭,拍下來就是鈔票,嚴(yán)重的還要吊銷駕照。”

藍軍一臉不屑:“這車主是個礦老板,一年凈利潤上億,那點鈔票可能算根毛都不是?!?/p>

后來,路上車多了,藍軍想快也快不了,車速保持在八十至一百邁之間。他先前那種駕駛的興奮勁頭這才復(fù)于平靜。車窗外,山巒綿延起伏,這是往南方山區(qū)進發(fā)的方向。他打開天窗,陽光照射進來。我們抽起煙來。

他問了我昨天去鄉(xiāng)下表姐那里有什么觀感,我一點也不想說,就問他,還是跟我聊聊那個法常居士吧。他愣了一下,問我,早些年,聽沒聽說過一個叫麗人行的公司?聽沒聽說過一個叫劉保金的?我說,當(dāng)然聽說過,那個劉老板后來不是跟那個影視明星XXX結(jié)婚又閃電離婚,弄了一堆八卦?藍軍笑了,又問,后來的事還知道多少?我搖搖頭。藍軍說,麗人行公司后來轉(zhuǎn)手賣給了韓國一家公司,劉保金去做房地產(chǎn),并且做成了上市公司,后來又組建了一家影視公司,拍了幾部電視劇,都是三流類的,跟那個女明星離婚后,他的資產(chǎn)不僅沒有損失,反而增值了,幾乎翻了一倍,是他公司的股票大賣,房地產(chǎn)大賣。那些日子里,劉保金紙醉金迷,身邊美女如云,花天酒地——沒有人知道,他的結(jié)婚離婚都是精心策劃的,或者說,他的公司就是通過一次次精心策劃而賺得盆滿缽滿。

藍軍滔滔不絕,我也插不進話。我看著遠處山崗濃密的林木迭忽閃過,而腦子里卻在想象著那個叫劉保金的家伙,他衣冠楚楚的時候,他卑鄙無恥的時候,他道貌岸然的時候,他干著齷齪勾當(dāng)?shù)臅r候……

藍軍告訴我,他最早跟劉保金相識還是在麗人行公司時,他采訪過他,并且寫了長篇紀(jì)實報道,從此就一直保持了聯(lián)系。那個時候他就覺得這家伙精明過人,將來一定會有大動靜。

“誰能想象得到,就是如此精明過人的家伙,居然搖身一變,從此退出江湖——”

我忽然醒悟道:“你是說那個劉保金,就是今天我們要去見的法常居士?”

藍軍沒有回答我,跟我使了個神秘的眼色。

路虎下了高速公路后,就駛向進山的道路。在一個交叉道口,一面碩大而醒目的“云崖寺”廣告牌橫立在山壁上,廣告畫面背景就是群山環(huán)抱下那座雄偉莊嚴(yán)的寺廟,“南無阿彌陀佛”指向左邊的山道。

在省城時我就聽說過,這座位于皖贛交界一片大山叢中的云崖寺,早年并無聲譽名望,只是最近幾年突然佛光顯靈,香火旺盛,香客不斷,甚至一些名人大腕也趨之若鶩。

山風(fēng)清涼,草木葳蕤,彎道盤山而上。到了山崗,天空一片晴朗。我看見山坳里一片蔥郁茂密的竹林中,聳立的就是那座披著一身金黃的巍峨的大雄寶殿;遠遠望去,三座殿前高大的香爐里正升騰著濃郁的香煙云霧,許多香客在焚香朝拜,人頭攢動。我甚至聽見了從寺廟里傳來的清脆而悠揚的鐘聲。

從山崗下來到寺廟,竟又轉(zhuǎn)了一刻多鐘的路程。等到了大雄寶殿前,藍軍居然把車頭拐向殿堂旁邊一條狹窄的小道,往寺廟的后山上進發(fā)。這條小道僅容得下路虎車身,而且車身隨著坡勢往上傾斜度越來越大;看來,藍軍是事前做了準(zhǔn)備的,就是說,不是越野車未必走得了這險峻的路。藍軍緊握方向盤,蹙眉鎖目,專注得一絲不茍。車在往山尖上爬去。我往車窗外看,好家伙,下面就是懸崖絕壁,萬丈深淵。

車身突然平緩了,接著就停了下來。藍軍說到了,并熄了火。我下了車,這里并不是山頂,是處在山頂下端一面巨大石壁下的一個天然洞穴口。周圍灌木叢林濃密,一片寂靜,看不到人跡或煙火。藍軍從車上拿下背包,關(guān)上車門,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領(lǐng)著我往前走。前面就是那個陰森森的洞穴口。這時候,我忽然看見一個光著腦袋、身材頎長、面膛紅潤、身著袈裟的中年人出現(xiàn)在洞口處,我險些叫了聲。藍軍快步上前跟這個人握手,還親熱地?fù)肀г谝黄稹Ψ秸f:“我在洞里就聽到了牛氣的發(fā)動機的聲音,知道你們到了?!彼{軍向他介紹了我,然后說:“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法常居士?!?/p>

我們握了手。法常居士的手,又溫潤又豐腴。

進入洞內(nèi),我?guī)缀跎盗搜凵?。億萬年形成的鐘乳石被炫目艷麗的燈光點綴,像是一座璀璨奇幻的宮殿,有一池清泉映照著,清泉池上搭了一條浮橋,沿著浮橋走進去,里面又別有洞天。這里四壁的鐘乳石被木板隔離了,完全是一座藏在巖洞里的現(xiàn)代化住所,有客廳、臥室、書房,有空調(diào)、電腦、電視,挨著書房旁邊的是一間念經(jīng)房,里面有神龕、抄經(jīng)桌案,擺著筆墨紙硯,地上有一塊大大的蒲墊;穿過客廳,后面是一間廚房,布置著精美的木制餐桌、椅子,還有冰箱、微波爐和一個液化氣的連體灶臺,推開過道的小門,后面居然是一個寬大的衛(wèi)生間。就是說,現(xiàn)代城市起居生活所需的一切,這里一應(yīng)俱全。

法常居士領(lǐng)著我們參觀一圈后,請我們在客廳一張擺放著水果的圓玻璃桌旁坐下,接著給我們沏茶。熱水沖進杯子里,青綠的茶葉跳起舞來,我頓時嗅到了那種頂極龍井茶的清香味。法常居士又從茶幾的抽屜里拿出一包中華煙,給藍軍和我各遞了一支,并用打火機給我們點上火,接著又拿出兩只小巧精致的琥珀煙灰缸放到我們面前。

“怎么樣,年過得?”法常居士問藍軍,態(tài)度謙和的樣子。

藍軍吐出煙來,“還能怎么樣,俗人的年,能跟你比嗎?”

他討好地笑著,一改他平日里那種多少有些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們這就聊上了。

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藍軍這回來主要是采訪法常居士,而且挎包里帶了采訪錄音機。他其實是為下本書和他的電視專題做前期準(zhǔn)備。約我一同來,可能只是找個可以隨便說話的伴兒而已。

“紅塵中的事,真的不再過問了?”藍軍問,臉上依然是那種笑意。

“阿彌陀佛!我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狈ǔ>邮恳廊恢t和的樣子。

像是進入了約定的話題,而坐在一旁的我馬上就顯得無所事事了。

畢竟對這個法常居士生疏,我也不想介入他們的談話,于是我起身去了一趟里面的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后,我仔細察看著,這里的裝修可是考究得很,浴池、蓮蓬頭、玻璃房、把手都是名牌貨,連小便器和加熱水洗的坐便器居然也都是原裝日本貨。出了衛(wèi)生間,我并不急于回到客廳去,而是折身進了廚房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在這里,我感興趣的當(dāng)然是法常居士的那個巨大的立柜式冰箱里會藏些什么,我甚至想到,一個吃齋的居士要冰箱何用之有,何況如此之大?等我拉開了沉重的冰箱門,當(dāng)場就驚怔住了——里面不僅有新鮮的洗凈封裝的雞鴨魚肉,有排列整齊的茅臺、五糧液和各式名貴高檔的洋酒,而且在門屜上格里擺著一沓沓尚未開封的避孕套。他媽的,難道避孕套也要保鮮?

走出廚房,客廳里的兩個人正投入地談著什么,藍軍在采訪本寫著什么。我沒有走過去,而是又拐進了旁邊的書房里。走到書架跟前,里面排列著《無量壽經(jīng)》《金剛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地藏經(jīng)》《太上感應(yīng)篇》以及佛法、禪宗教義等讀物,仔細看,其中還有時尚雜志、財富寶典一類書籍。我注意到,書架上積著一層細密的灰塵,看得出,那些書籍并不是經(jīng)常翻動的。畢竟是很私人的地方,不便久留,我從書房里出來,對客廳里的藍軍說,我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只是嗯了一聲,連頭也沒抬一下,繼續(xù)和法常居士聊著。

從停在洞口的那輛路虎車旁走過,前面是一片狹小的修整出來的平地,上面鋪了水泥面,砌了幾個石墩,石墩下面就是垂直而下的懸崖峭壁。站在這里,視線極其開闊,遠山森林濃郁茂盛,山勢巍峨壯觀。往左邊是下山的道,往右邊還有一條道往里延伸,我走過去一看,石壁下面居然還藏有一個隱秘的車庫,就像是鑲嵌在石洞里。走到近前才知道,那里面赫然停放著一輛嶄新的奔馳越野車,黑森森的像個怪獸臥在那里。我抬起頭,在萬仞壁崖上,不僅掛有空調(diào)機組,還有鑿出的通氣洞口,有的洞口里穿著電纜線和水管,都被工整劃一地用膠帶捆扎固定在石壁崖上。我一直走到右邊的山尖口,這里沒路了,我扶著光禿禿的嶙峋冰冷的石壁,往陰森可怖的山谷里望去,那些垂掛的電纜線和水管就是從下面牽連上來的;我看見,在半山腰處有一池鏡子般反射著晃眼的光亮的泉水潭,有一條細細的水管就是從那里抽上水來的。我愣在那里,心里感慨極了:他媽的,這就是個隱秘的現(xiàn)代化宮殿??!在這里修行,是要成仙嗎!

中午的飯,是下山到云崖寺大雄寶殿后面的寮房里吃的,是一頓鮮美可口的齋飯。方丈親自陪同,他是個面容清癯、聲音嘶啞的中年人??吹贸?,他很敬重法常居士,一頓飯過程中,他的話語和態(tài)度,幾乎都是在夸贊著法常居士,說他隱居山林后的潛心向佛、用功勤勉、專一事佛,而法常居士則時不時放下碗筷,雙手合十,面向方丈,虔誠地迭聲念道:“阿彌陀佛!師父謬贊了!”這頓飯顯然是法常居士提前招呼過的,也是方丈主持精心準(zhǔn)備的。我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煎燜素雞、素佛跳墻、甜酸齋、粉蒸素排骨等美味可口的齋菜。

下午時光,回到洞穴中,藍軍繼續(xù)跟法常居士聊。

“我之所以選擇歸隱深山,一心事佛,逃離紅塵,就是我厭倦了俗世,或者說,太無聊,太沒意思了!”法常居士如是說?!笆俏业牡絹?,帶動了云崖寺香火的旺盛,我給寺廟捐了五百萬,把寺廟修繕一新,我又給它帶來了眾多的香客,包括明星大腕,這幾年里帶動了更多的善男信女來這里朝拜。你們都看到了,那么多的人在這里燒香拜佛,中午吃飯時你們也看到了,齋飯都供應(yīng)不過來!這是我一心事佛的功德。”

藍軍問:“能不能說,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到了‘五戒?”

法常居士有些驚異,面露羞愧之色:“你也知道‘五戒?”

藍軍哈哈一笑?!皠⒍麻L搖身一變法常居士,我等凡夫俗子當(dāng)然要跟著做功課啊?!伙嬀疲粴⑸?,不偷盜,不妄語,不邪淫——所謂‘居士五戒,不錯吧?按佛陀的教義,居士五戒屬于‘別解脫戒,所謂別解脫,就是別別永久解脫或分別解脫,有點拗口了,說白了吧,就是誰受戒了誰就可以獲得永久的解脫,不受戒的人就不能獲得解脫,沒錯兒吧?”

法常居士問:“你覺得我受戒了嗎?”神色也鎮(zhèn)定下來。

藍軍說:“這個,我說不好,不過,就我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想象,這個過程一定是非常艱難,甚至非常痛苦的?!?/p>

“是的,這確實是一段艱難而痛苦的過程!”法常居士的聲音顯得冷靜而莊嚴(yán)?!暗液阈囊讯ǎ瑳]有什么可以阻止我逃離紅塵,逃離那些糾紛和煩惱,那些愛恨情仇——”

坐在一旁的我,突然就覺得興味索然了。跟上午的情形差不多,我又一次借口從洞穴里溜了出來。在余下時間里,我把云崖寺游逛了一遍,還在大雄寶殿里燒了香,磕了頭,求佛祖保佑祈福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昨天才離開那里的表姐秀珠和她的一家人。

本來說好是要在寺廟里住下來的,但我堅持要連夜趕回去;我的變卦,或者說我的情緒變化讓藍軍很是意外,看到我態(tài)度的堅決,藍軍也沒堅持反對了,于是晚飯后,我們就往回趕了。晚飯還是午飯時的原班人,話題和菜肴也幾乎一樣,但我已完全已經(jīng)興趣和胃口了。我囫圇扒下一小碗米飯,就告退了,獨自溜到寺外吸煙,逛著,直到暮色深了,藍軍背著包從里面出來。

“你好像對這個法常居士一點興趣也沒有?”在車上,藍軍問我。

我知道,對于我提出今夜返回,他心里是不痛快的;這個不痛快也許是因為他的采訪計劃并未完成。

天色已經(jīng)暗淡下來,大山裹著巨大的陰影在天際慢慢合攏。藍軍打開了車前燈。

“拉倒吧,什么他媽法常居士?”我其實很想罵一句“他就是個欺世盜名的騙子”!

“怎么,你了解他?”藍軍顯得十分詫異。

我只得把我在那個巖洞里看到的說了,特別提到了那個冰箱里藏著的東西。

藍軍沒有說話了,專注地駕駛著,就好像我什么也沒有說過。

路虎駛出大山,上了高速公路后,藍軍才如實對我說,他已經(jīng)事先收了法常居士二十萬寫作訂金,答應(yīng)替他出一本自傳,作為第一步,由藍軍執(zhí)筆,把他的成長經(jīng)歷和遁入佛門的曲折過程,特別是他由成功富商到幡然醒悟、遁入佛門的傳奇故事,通過藍軍的妙筆生花,告知天下;第二步,由藍軍負(fù)責(zé)拍攝他的專題紀(jì)錄片,只是目前尚未談及相關(guān)費用和酬勞。

“你以為我真的信他說的?”藍軍突然問我,并按下車窗,往外啐了一口。

“我告訴你吧,這些年里我一直關(guān)注著他!他干過什么,為什么這么干,我心里清楚著呢!別看他現(xiàn)在念佛讀經(jīng)抄經(jīng)什么的,可我知道,就在他那個洞穴,保不定三天兩頭,或十天半月,就會有美女來光顧——他這人有那個癖好。哦,我還知道,這家伙現(xiàn)在銀行里至少還有八位數(shù)的身價!再說了,我要是信任他說的,能懷疑他的‘五戒?我其實一直在懷疑他如此作為,就是潛伏在云崖寺這種佛門凈土,以此來洗刷過去他身上的那些負(fù)面不凈的東西,給他的人生重新洗牌,換種方式,再造名利雙收的江湖……”

“操——!”我突然覺得內(nèi)心里火冒冒的?!澳慵热恢肋@些,為什么還要幫著他洗刷呢?你這不也是另一種欺世盜名?”我甚至想罵藍軍:“那個名利雙收的江湖,不正是你他媽的幫助他再造的?”

藍軍扭頭看著我,看了一會,又繼續(xù)目視前方開車,然而又看看我,那眼光顯得奇怪而陌生?!澳怯衷趺礃??”他終于又開了口,語氣顯得輕佻而任性:“他付錢,我干活,各取所需,這不就扯平了?再說了,他的故事有吸引力,抓眼球,一定會引起很大的反響,甚至是轟動,這不正是當(dāng)下的熱門話題?何樂而不為呢?”

我不想再聽藍軍說什么了。“到此為止吧!”我心里想這樣說,可是嘴上說的是:“你把車開穩(wěn)些吧,我要睡會兒?!?/p>

我其實是無法入睡的。

表姐秀珠抓住了我的心??!

我蜷縮在溫暖舒適的副駕座上閉眼假寐著,居然有一種要哭的欲望。

我恍恍惚惚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我覺得自己是不純潔、不道德的。我覺得自己是那樣渺小、無能、沒有力量去改變什么。我平日里的那些體面良好的自我感覺,那些尖尖的也是酸酸的浮氣、傲氣,那些真的偽的虛榮、攀附,這一刻都紛紛瓦解、破碎,就像在陽光下熔解的冰塊。我忽然想到了自己藏有三萬多私房錢(具體數(shù)目一時想不起來了),是我結(jié)婚后背著杭紅把那些稿費、獎金和年終獎扣下的部分秘密存入銀行的。為什么要這樣做,我也不知道。但我已決定明天就把它們匯到表姐秀珠那里去,是的,明天!

那么,我還能做點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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