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劉維
沒有非辦不可的緊要事,周末我一般都會帶上老婆孩子,開車外出“一游”。周六上午去,周日下午回。去同一個地方,老家。攸縣酒埠江鎮(zhèn)的小山溝,草田村。走平汝,長瀏轉入,鐘佳橋口子拐出。平汝的口碑不太好,開業(yè)之初,常走這根線的車友,每臺車蒙受少則數百多則數千的罰款損失。它自北而南,一旦穿過滬昆,限速由一百二降至一百,沿途的攝像頭藏于暗處,巡邏車隨時蹲點抓拍,防不勝防,令車友怨聲載道。但我還是要對它說聲謝謝。自打有了它,從長沙家里出發(fā),到達草田老家,全程一百七十八公里,耗時只需兩小時十分。自然,它也該回謝我一聲,每年五千元的買路費,畢竟不是個小數字。
草田在酒埠江的最東面,像是一節(jié)掛在平汝邊的綢帶,窄長,飄忽,四面環(huán)山。入口處名叫龍虎口,兩岸石壁聳立,赫然威然,穿堂風踩著溪水奔涌而出。當年在我走出村子,去公社中學念初中的時候,這兒還沒有路,石壁勉強拉開一線縫,只容下一股來自龍?zhí)兜那邃H?,孤獨流走,大伙出進村子,必得攀上雜草叢生的石坡,四肢著地,小心翼翼地翻越崖頂?,F(xiàn)在崖口早被炸開,一條五米寬五公里長的水泥路串通外部,從村口一直蜿蜒到村尾。挨村口有座峰,呈三角形,名金子寨,都說山頂有天池,有石桌石凳等,我未曾上去目睹。還說,走日本兵那年,周邊村民躲進此山,以防被日本兵追殺,躲民奇思妙想,織出數尺長的草鞋,將糞便裝進竹筒,風干后劈掉竹筒,再把這些貌似巨人穿過的草鞋和排泄的糞便,散布在上山的小徑,令日本兵怯意頓生,沒敢上山,村民得以保全性命。起初我聽了,當它是一種虛構,但眾口一詞,言之鑿鑿,甚至父母親也向我津津樂道,我即寧愿信其為真。
村中有眼龍?zhí)?。曾經有人用十八副籮繩(為什么總喜歡用十八副呢),末端綁著石頭,仍沉不到底。潭面霧起風生,潭水清澈,冬暖夏涼,四季不枯,即便遭遇大旱,流水也涓涓。后來村里修了水庫,蓄留潭水,用以灌溉下游農田,澤及外鄉(xiāng)。記得小時候,每逢干水庫,母親拋下手中農活,卷褲扎袖,急匆匆地下到庫底,渾水摸魚,收獲的不止是滿桶的活蹦亂跳,還有滿身的泥,及滿臉的喜。
我們家住村尾。連綿大山的腳下。山是羅霄山余脈,主峰為酒埠江境內最高峰,學名紫云峰,但沒幾個村民知道,他們只熟悉它的俗稱:山腳叫蛇形,山腰叫吊水觀,山頂叫九馬歸槽,一山三叫。仿佛這山跟人一樣逐漸長大,山腳是其幼年,山腰是其成年,等到長到山頂,就到了老年,不同的時期便有了不同的稱號。山背后,是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鸞山。再偏南一點,背后是銀坑鄉(xiāng)。攸縣人都知道彭天益這句詩:“鸞山配鳳嶺,金水繞銀坑?!闭f的正是這一帶風景。老彭二十一歲做進士,三十五歲做太學博士,這是他在皇帝面前給攸縣打的一回廣告。有天宋徽宗上朝,詢問老彭攸縣風土,老彭以詩作答,這句是開頭。老彭老家,與草田一山之隔,金子寨的背后,大坪村。我敬佩老彭,不是他在皇帝面前的敏思俐齒,而是由于他的人品和詩品。老彭很看不慣宰相兼太師的蔡京的做派,與他政見相左,被迫調離京都,任湖廣提舉,到地方上后,老彭仍不死心,又奏密書,力諫廢蔡,以免老蔡擅權誤國,皇上未予采納,老彭深感失望,五十歲辭官還鄉(xiāng),隱居山野,再不侍紅塵,做個逍遙自樂的純粹詩人,“紫袍金帶心何在?綠酒黃花我自歡”,“野興每留濃霧潤,幽情長伴白云眠”,他死后,好友朱熹題詩緬懷。不知老彭生前來過幾趟草田?假如早生八百多年,我定然邀他再來小住幾天,禮以上客。
草田還兩樣東西,值得一提:大屋。此生,我沒見過比它更大的屋,沒有。中間是祠堂,幾十上百戶人家環(huán)繞在外,屋宇連屋宇,高低起伏,一律的青磚黑瓦,雕梁畫棟,連窗欞和門頁上,也都刻著各式人物,飛禽走獸,講述著民間流傳久遠的傳說,過道全是石板路,一家連一家,盤回往復,曲徑通幽。小時候在祠堂里念書,下課或放學后,最喜跟伙伴們玩捉迷藏,龐大繁復的大屋,像是特意為我們設置的迷宮。至今,村民每每與外人言及草田,有兩句話必定要說,一句哀嘆:“可惜那大屋……”感慨要是大屋還在,一準成為著名的旅游景點,草田人何須外出謀生活?一句驕滿:“舊社會,草田忠三縣的糧呢。”(攸縣土語,忠是養(yǎng)的意思,比如“你娘老了,做不得事,你要忠她”)你想,就那么一個小山溝,那么幾丘水田,居然能養(yǎng)活三個縣?玩笑開大了。但這并非吹牛,確有其事。那個年代,草田人有了錢,便去外鄉(xiāng)置田,田越置越多,以致每年收獲的谷子,可以養(yǎng)活三縣。勤勞并富足的草田人,似乎一生只做兩件事:買更多的田,起更大的屋。因此有了大屋??上鼩в凇拔母铩保瑺柡笸搅艨彰蛧@息。
另一樣,吳劉姓氏。這是個復姓,同歐陽、諸葛一樣,但外人極少知道。它的來歷,族譜《藻溪高樓吳劉氏合修譜牒》上有記載,原本姓吳,明朝初年,始祖吳啟泰領著三個兒子,從江西永新遷居攸縣,大兒子彰文住高樓,二兒子彰用住藻田,小兒子彰宗住煙竹坪。永樂五年,吳彰文因為在地方上做官“功績彪炳”,“帝延因調查者奏其功誤以為劉稱,即襲封劉氏”,皇帝賜劉姓后,族人覺得“不稱劉則欺君,不宗吳則忘祖”,于是,凡科目納戶稱劉,凡喪葬祭祀稱吳,以此忠孝兩全。到了民國,政府普查全國姓氏,族人趁此機會,改姓吳劉,公務員帶頭,民國二十四年,藻田人吳劉紹昆,時任攸縣教育局長,進京公干,向內政部打報告,申請吳劉氏備案,同年七月二十九日獲批,吳劉復姓正式注冊。網上有另一個版本,吳劉氏本姓劉,始祖生于唐朝,是個秀才,家徒四壁,無親無靠,一次在山野遇險,被一位路過的吳姓女子搭救,二人結為夫妻,秀才感念妻子的救命之恩,將兩姓合一,改稱吳劉。文友吳昕孺,好幾次向朋友介紹我時,興趣盎然地附上這段傳說,揭秘我復姓吳劉的美好淵源,我笑而不語。我倒是希望,這個傳說是真的,而族譜所記是假的,畢竟山高皇帝遠,拿皇帝說事,頂沒意思。
我看的族譜,是父親留給我的。父親義務參與族譜的第八次重修,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父親和一幫族人,自發(fā),自愿,自籌經費。經費不單包括差旅費、打印費、校對費、話費及日常繳用,還有后期的印刷費,一筆很大的開支。內容也是難題。之前的第七次修譜,是在民國二十四年,距離這次已經一個花甲,要將這期間的空白增補上去,絕非易事。但兩年過后,父親他們終還是把這件事做成了。全套十幾本,兩尺厚,印刷了一百多套。那兩年里,父親成天在外奔波,坐汽車火車跑往各地,探訪一位又一位同宗人士,他興致滿滿,而又疲憊不堪。父親是個熱心人,做事認真,且執(zhí)著。就拿草田的名稱來說,父親一直耿耿于懷:明明是藻田,干嘛圖簡便寫成草田,可大屋已潰,藻田不再,誰又在乎一個空名呢?
族譜修完后,我將父親與母親從草田接進長沙,一住二十年,住處離湘江不遠,湘春路上的一條老巷,西園北里。這條巷子,號稱長沙市不可移動文物最多的巷子。這兒曾經住過一位攸縣老鄉(xiāng),龍璋。光緒年間的舉人,陶澍的孫女婿,左宗棠的外孫女婿,譚嗣同的親家,這不重要。晚清時任過幾個地方的知縣和候補道,后來又做過湖南代省長,在湖南創(chuàng)建過數十家公司和工廠,涵蓋船舶、瓷器、礦產、工藝等多個行業(yè),擔任過湖南總商會、工會、農會等多家協(xié)會的會長,還在江蘇與湖南創(chuàng)辦過如皋小學、明德中學等多所學校,能官能商,這也不重要。原本在體制內如魚得水,卻最終走上反體制的道路,參與領導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護國戰(zhàn)爭等,成為黃興、蔡鍔、宋教仁等的同道摯友,體制終究要拿他下刀,袁世凱稱帝后,明令通緝他,家產悉數被奪,本人流亡上海;原本在商場上風生水起,積聚大批資產,卻又行義疏財,先后捐出二十余萬銀元,資助革命事業(yè),何叔衡稱他“滿清名縣令,共和大功臣”,章太炎贊他“功與開國諸將齊”,這就頂重要。他和彭天益同為攸縣漢子,對付專制,一個拍屁股走人,拒絕同流合污,一個擼袖子硬搏,拼個魚死網破,這兩種套路和風骨,我都挺喜歡。彭天益活到九十八,他卻在六十五歲上憂憤而亡。之所以在此講起他,除了對他深懷敬仰,一個直接原因,族譜里有他的大名。第六次修訂族譜時,他作的序。他在序中說:“見劉氏濟濟多士,皆腦力敏銳,手段柔軟……信乎為攸之望族,且為攸之開化族也?!逼溲郧星?,其心昭昭。
說父親。父親剛住進西園北里時,每天早出晚歸,問他去哪了,回答小吳門。父親望文生義,認定小吳門的住戶,是從我們大家族分支出來的,他要認領這些個失散多年的遠房親戚,所以登門造訪,自然無功而返。我們都笑他。笑他患上了族譜后遺癥。父親卻始終堅信自己的判斷。父親這代人,算是宗族的最后一批守護者。而我們——從我們這輩開始,誰又會對祖宗這么貼心貼肺呢?我們已然洗腳上岸,各顧各地奔前程。
三年前,父親與母親先后回歸草田,我即開始頻繁來老家。村人以為我很孝,實則我很享受。只要是不下雨,晚上繁星滿天,驀然回到童年的星空下,置身童話的王國里。在城里的這些年,何曾見過這樣的星空?每餐吃的,都是菜園里現(xiàn)摘的蔬菜,清水洗過,到了鍋里,鮮嫩不改,色澤依舊,活蹦亂跳,吃進嘴里,可口又可心。我有個怪論,當天食用的菜,是活菜;存放一周內的菜,是半死半活的菜;一周以上,則是死菜。而我們在城里吃的菜,來路不明,保存時間不短,經遠方的大棚,遠路的物流,喧污的菜市,以及冷酷的冰箱,抵達我們嘴中時,已是死而再死。喝的水,是井水。村里的這口井,一直都在。小時候喝,是這個味?,F(xiàn)在喝,還是這個味。清澈,冰涼,沁甜。遠比城里那些死了又死的水,來勁。我常常一口一大杯地猛喝,喝完,頓覺神清氣爽。周日下午準備返城時,我去挑一擔井水,灌進六個容量為四點五升的礦泉水瓶,帶回長沙,成為家里一周的飲水,而這些貿然進城、安靜地待在瓶里的井水,從周一至周五,每天滋潤我的嘴舌、咽喉、腸胃和心田。村里有個細我?guī)讱q的女子,鐵梅,跟我妹小時候玩得好,嫁在同村,每回碰面,朗聲喚我:“哥哥!”早兩年她在株洲市找了份活,才干幾天就跑回來了,“他們吃的是湘江的水,湘江水我看了,好臟,吃這個水?望著想吐!”就因為這個。前不久她在長沙找了份活,坐我的便車過去,活在河西,送她過江的時候,她問這是什么江,我說湘江,從株洲流下來的,“你們也是吃這里的水呀?”“是啊。”次日一早她就搭車回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因水而歸?沒問她。
除了帶水,還帶回好多蔬菜。一包包,母親清早上菜園采摘的,分類裝好,開車前,將它們全塞進后備廂?!俺圆涣诉@么多?!蔽艺f,上周末帶回去的菜,冰箱里還剩不少,而冰箱裝不下的冬瓜和南瓜們,也還在冰箱外坐著,像一群鎮(zhèn)定的上訪者。“分點朋友吃。沒打農藥的菜,哪里去謀?”母親擋著,不讓提下來。菜再好吃,也不能當飯吃,是不?尤其每周一大包的新鮮辣椒,紅的艷紅,青的油青,個個身長尾彎,看著可愛又可饞,但每餐也只能吃那么幾個,吃多了燒心。我還是依了母親。這是她付出幾個月辛勞和汗水的成果,你吃了,她才開心。后來那些多出來的菜,遵從母親意愿,送朋友,剩的,則曬干,留著慢慢享用。近三年來,我們已經很少從菜市上買蔬菜,吃的都是母親種的菜。
母親的菜,的確不灑一滴農藥。上半年雨水多,菜容易起蟲,蟲子趴在葉上,躲進花蕊,鉆破果皮,母親一條一條揪出來,用指甲掐死,丟在土里做肥料。蟲子捉完一浪,又起一浪,母親耐著性子,長時間地躬身菜地,路過的村人望見,勸她:“老娘,打點藥,省事!”母親聽而不從。蟲子小,看不清,有的還是變色蟲,隱身菜上,難以暴露,像個作案高手,母親將平時看書的老花鏡戴上,慢慢細細地瞄,一枝一葉一果地不錯過。這些個小蟲,成為母親一年四季最大的敵人。母親的另一批敵人,是麻雀。麻雀一陣風似的撲來,落在菜上,或啄菜苗,或吃菜花,或咬嫩果,母親從窗口望見,氣鼓鼓地飆出屋,抓起響竹,一面將響竹拍得啪啪響,一面吆喝咒罵著:“爾——嘯——吃過死及!”膽大的麻雀,一只只膽小地飛走。也許我該感謝母親的這些個敵人,正是它們的搗蛋與陪伴,才使得孤身一人的母親,日子過得充實而忙碌。
屋前的菜地,不大,也就二分地的樣子,母親見縫插針,種上了長豆角、四季豆、扁豆、辣椒、茄子、西紅柿、涼薯、腳板薯、黃瓜、冬瓜、南瓜、絲瓜、水瓜、水蔥、大蒜、包粟等,似乎這個季節(jié)應有的菜果,全都遵從母親的召喚,興沖沖綠油油地來此會合。母親還將山上挖來的幾蔸山蘿卜,種在菜地里。在菜地旁邊,母親種上了幾株桃樹,一株香椿,一株枇杷,一株梨樹。某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菜地邊一小堆廢棄的沙子上,開出兩朵鮮艷無比的花來,原來母親在這兒種上了仙人掌。倘若我是一城之主,一準任命母親為園林總管。
山腳下的老屋場,面積近一畝,母親竟也開墾了。一塊荒了多年的蛇形地,早已被茅草吃掉,母親居然也沒放它一馬。老屋場種上一片杉樹,空白處是紅薯、辣椒、生姜、芝麻、黃豆、南瓜、黃瓜、豆角、涼薯、花生、包粟。蛇形地種上一片茶樹,空白處是芝麻和綠豆。如此貪婪的種植,像是要把二十年欠下的補回來。上周回家,帶一袋洞庭湖的新鮮蓮蓬給母親,她將蓮子一顆顆摳出來,不吃,放進口袋,出門去,問她上哪,“水塘。”不放心她,跟著,來到一眼無人承包的水塘邊,她掏出蓮子,往水里撒,口里念叨:“種蓮子開荷花,不種蓮子走人家?!鄙徸宇B皮似的一個個浮在水面,望著母親,不肯下落,母親住手,朝我搖頭笑,“種不了。”母親啊母親,你的手天生用來播種的嗎?
從城里回來時白白胖胖,而今母親又黑又瘦。母親有腰痛的毛病,勞累過多,總是一副駝背垮腰的模樣,這令我們心疼??赡銊癫恍阉?。勞動,像空氣和水,成為她身體的必需品。母親越種越得意,今年提出要種田。啊呸!我懶得同她講道理,只威脅一句:“再提這事,帶你回長沙!”母親頓時怵住,再不提種田的事。母親怕進城,不是像鐵梅那樣怕城里的水,她是怕城里的路。城里一出門,全是路,母親只要單獨走出幾百米,就會迷失方向,再要順利正確地回家,很難。所以母親在城里的這二十年,幾乎四門不出,如籠中鳥。而村里,道路就一條,一頭連著深山,一頭連著村外,路上滿是母親二十年前的足跡,閉著眼,她也能回家。道理簡單:路一條,用于行走;路太多,用于犯錯。
母親今年七十七,比父親細一歲。
老屋場后面的半山腰,住著父親。每次回老家的第二天上午,我必定上山看父親,不管刮風下雨。通往父親住處的小路,我雇人鋪上了水泥,還雇人將住處以下半截山的樹木和茅草砍光,莫讓它們擋住父親的視線。父親因此能看見山腳下老屋場母親種的菜,一天天地生長,看見母親在太陽底下躬身勞作,看見對面的青山,散落的人家,往遠能看見大屋,大屋岸上的那兩棵古楓。這樣,父親就少一些孤獨。每回去看父親,我都提著一把長柄砍刀,一袋紙錢香火。從小賣部過身時,閑坐門前的村人,總會高聲招呼:“又去看你爹呀?真是難得!”他們以為我很孝,實則我很愧疚。
父親走得突然。那日,我領他去湘雅附一看呼吸科。初夏時節(jié),乍暖還寒,父親又患上感冒。父親是久病之身,遺傳祖母的哮喘,最先是支氣管炎,后來成肺氣腫,最后演變?yōu)榉涡牟?。父親這病,最怕的是感冒,一感冒便引發(fā)肺炎,感冒次數越多,肺部感染越見嚴重。年輕的時候還好,病縮在一角,不敢貿然侵犯,漸老后,病的膽量陡增,時不時竄出來,咬上父親一口,起初父親還有招架之力,越到后來,越是躲閃不及。為防感冒,天一冷,父親不出門,整天龜在躺椅上,鼻子吸著氧,眼睛望著電視,但即便待在家中,氣溫每天都在變化,一天里早中晚,溫差也大,又不敢過多地開空調,關門閉窗,空氣不對流,呼吸愈發(fā)不暢??v然十分小心,感冒仍舊不肯放過父親。這次同以往一樣,我叫愛人在網上預約醫(yī)生,約的是呼吸科主任,主任要隔天才坐診,這樣就將父親的病耽擱了一天。父親的排號是十三,從九點開始等著叫號,一直等到十一點多才進去看病,從診室出來,快十二點,把父親送進輸液室坐下后,我趕著下樓交費取藥,等我提著藥再出現(xiàn)時,父親仰著頭,合著眼,臉上凝固著被折騰一個上午后的疲憊表情,身子緊貼椅背,雙手垂落,曲在腿上。細看,眼角掛著淚水,嘴角也掛著涎水。右腳邊的地上,躺著一只剝了皮的香蕉,香蕉皮丟在過道中間,接近前排座椅背后的垃圾桶。出門前,母親塞給他兩根香蕉,囑咐他在輸液前吃掉,以免空腹輸液傷胃。“爹爹,莫睡,醒醒,莫又感冒?!蔽覔u著父親。父親了無動靜,再沒醒過來。在病人濟濟的偌大輸液室,在沒有一個親人的陪伴下,他悄然上路,棄下年邁母親,棄下一幫子孫,也棄下他晚年病痛早年貧苦的痛苦人生。
我后悔沒去看急診,后悔隔天才上醫(yī)院,后悔沒找熟人免除排隊,后悔沒去有床位的醫(yī)院直接住院……可再多的后悔,也喚不回父親的生命。當初之所以在湘春路購房,目的是方便父親看病。除了湘雅附一,附近還有省婦幼,市中心醫(yī)院,省中醫(yī)附二。本指望醫(yī)院能成為父親的救星,卻不料父親在此丟了性命。
曾經保守估計,父親至少活過八十。祖母同樣的病,七十五歲離世。祖母家里窮,沒錢上醫(yī)院治療,也很少打針吃藥,有病就在家熬著。而父親,每天用制氧機和氧氣罐吸氧,早晚各吸一次進口藥粉,每頓還吞服大把的藥丸,并配以中藥治療,遇上感冒發(fā)炎,就上醫(yī)院吊水。生活和醫(yī)療條件,遠勝于祖母當年,理應比祖母多活個五年十年。況且我一直以為,父親的病并非致命病,只是個慢性病,就像糖尿病人一樣,只要平時好好保養(yǎng),不斷藥,不感冒發(fā)炎,便不會出大問題。即使感冒發(fā)炎,及時上醫(yī)院,打針消炎,連續(xù)一周后,也能康復?!爸灰桓忻熬蜎]事,感冒了及時消炎就行?!贬t(yī)生和旁人都這么說。可偏偏,父親的陽壽并未超過祖母,也只活到七十五,而且他走得突然,連最后告別的機會,也沒留給我們。
反省,對待父親的病,我一直走在錯誤的路上。一是看輕了他的病??瓷先?,父親生活在我們身邊,并無大礙,但他其實,始終置身于氧氣稀缺的高原,就像一個封閉在透明玻璃房中的人,通往外面的門,僅僅張開一條小縫,這條小縫隨時有可能合上,父親也因此隨時有可能氧盡氣絕,處境如同站在懸崖邊上,一陣風來,便有刮下崖的危險,我們卻渾然不覺。二是不該讓他進城。如同鐵梅需要草田的水,母親需要草田的路,父親最需要的,是草田的空氣。草田純凈清明的空氣。這樣的空氣,是父親最好的肺藥。而住在城里,等于住在一個巨大無比的建筑工地,父親脆弱破損的肺,長年慘遭漫天灰塵的蹂躪,加上過度藥物的傷害,他又怎么可能活過祖母呢?
想想,自己是以父親的病,綁架了父親,又以父親,綁架了母親,使得二老在城里被困二十年。我是用愛的名義,用孝的名義呀。而父親母親,也正是出于對子女的愛,被動地予以接受和忍受,從無反抗與逃離。悲劇就此釀成。去年春天,小女隨我上山,在墳前,四歲的她突然向我發(fā)問:“爺爺是怎么死的?為什么去的時候好好的,回來就沒有了?”我驚住,無以言答,隨即淚流滿面。沒能正確地侍奉好父親,讓父親的生命輕易從我手中溜走,成為我余生永久的悔與痛。盡管自父親走后,每天早上我都給他上三炷香,每頓飯都給他擺上一副筷子,敬上一碗飯,每次面對他的照片,連聲對他說對不起;盡管這三年來,每周他都來我夢里一二回,像是在告訴我,他并不曾離去,像是在寬慰我,不要太責怪自己,也像是在關心我,以他一如既往的寬厚的愛……可那種揪心的悔與痛,并未減輕。
記憶中最初的影像,是在夏天的晚上,滿村的人各自從悶熱的屋里走出,匯聚在村中央的禾堂上。白天用來曬谷子的大禾堂,晚上涼風習習,月亮像個高舉的火把,為大家照明。那個時候村里還沒有電,也就沒有電視,沒有風扇,禾堂成為村人晚上納涼聚會的好去處。老人們坐著講古,婦女們圍著聊天,孩子們嬉鬧奔跑,精力過剩的男人們,則有個保留節(jié)目“飛孩子”,雙手叉起自家小孩,用力地往空中拋,看誰把孩子拋得最高?!耙伙w飛過肩,二飛飛上天,三飛四飛做神仙?!贝笮『兣闹?,高聲吟唱。禾堂上的人全都仰頭凝望。隨著小孩在空中嚇得哇哇尖叫,禾堂上爆發(fā)出陣陣大笑。那個時候我?guī)讱q?二歲?三歲?依稀記得,父親慣常握蔑刀的手,像鉗子一樣夾得我兩腋生痛,他把我丟上去的時候,耳朵里灌滿風聲,重新落回他的手掌后,整個人才回過神。有那么幾次,我應該是飛得最高的。父親在我的額頭,很響地啄了幾下,對我的嘉獎。似乎是我自己飛那么高,而非他的力量將我送上去的?,F(xiàn)在回想,夏夜禾堂上“飛孩子”的游戲,不只是寂寞山村的夏夜狂歡,而是一種象征。被四面大山圍困的村莊,孩子們想要走出去,難乎其難,除非長有一對翅膀,才能遠走高飛。
這樣的翅膀,父親后來給了我。即便生活難以為繼,父親也不讓我輟學?!搬萄剑蛔x書,哪來的出息?不讀書,哪能走出窮山溝?”父親似乎認定了,要走出大山,唯一的方式,通過讀書。這在當時,純屬異想天開。那時候,升學憑推薦,不憑成績。況且,讀再多的書,也是回家種田,沒別的出路。但父親像是有先見之明,堅信只有好好讀,必定有出頭之日。小學畢業(yè)后,上初中沒我的份,生產隊只有一個名額,父親去找大隊干部磨,終于磨來個名額,初中畢業(yè)后,父親又活動著讓我上了高中。高一的時候,全國恢復高考,這下父親高興了,印證了他當初的預言。但高中畢業(yè)后,我沒能考上大學。怕再考還是失敗,浪費家里一年的開支,我不愿去復讀。父親強行命我復讀。一年后,我考上大學,成為恢復高考后上垅片第一個大學生,命運因此得以改變。
父親給我的翅膀,是知識。然而,在我東西南北地飛了一圈,雨雪風霜地飛了經年,再回到村莊,回到父母身邊,才發(fā)現(xiàn),最好的生活,不在外面,而在這兒,在你人生的原點。每次穿越平汝,回到草田,就回到了寧靜,回到了簡單,回到了自得其樂。也回到了愛。
平汝有如一條時光隧道,送我抵達時間的另一頭。
責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選自《風景裝飾手法與應用》一書